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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事臨門

2008-01-01 00:00:00姚鄂梅
山花 2008年2期

1

《人與社會》雜志編輯小滿有三個月沒出差了,剛進雜志社時,總覺得選題多得做不過來,針尖大的事都可以被她挖成一座山,做了幾年之后,不知是激情消失了,還是感覺遲鈍了,無論什么選題,做到最后就感覺無非是一腔無力的廢話。有一次,她在會議上碰到一個同行,那人在《人與自然》雜志社工作,頓時心里一動,也許那里更適合自己,人在自然面前無須饒舌,一些圖片,幾段描述性的文字就可以了。可惜,《人與自然》的編制箍得比鐵桶還緊,已經好幾年沒進過人了,現有人員離退休也都還早得很。

這是個周末,小滿正在享受例行的懶覺,被一陣急迫的電話鈴聲叫醒,可剛一起床,才響了兩聲的電話就斷了。不用說,肯定是從板橋沖打來的,歷來如此,最多三聲,有時只響一聲就掛了,循著號碼回撥過去,那邊還要發幾句牢騷:“出蹊蹺吧,好好的突然就斷了。”小滿裝作從沒識破他們的小聰明。有一次,她望著那個號碼噗地笑出聲來,末尾三個號居然是130,這不就是“一場空”么?笑過了馬上就感到慚愧,不管怎么說,板橋沖也算是自己的老家,跟老家通個電話,她不出錢,難道還要那些一輩子沒用過錢包的人出錢?

嚴格地講,板橋沖也不能算是小滿的老家,真正的老家在離板橋沖十幾里外的另一個小村子,父母早在幾年前就過世了,四個兒女中,有三個在后來的高考中相繼跳出農門,分散在各個城市,只有最大的姐姐因早年出嫁落籍在板橋沖,日子一長,在三個弟妹的心中,板橋沖的姐姐家就慢慢取代了老家的位置。

小滿馬上回撥電話,姐姐肯定有什么急事,她還沒有在電話里閑聊的習慣。

果然有事,外甥女小雪訂在五一勞動節期間結婚。

“小雪要結婚?”小滿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記得小雪是個說話不多的小姑娘,身體單薄得像個男孩子,似乎還沒開始發育呢,就問姐姐:“她還沒到結婚年齡吧?”

“怎么沒到?到下半年就二十二了,小雪前幾天出生的,名字還是你給她取的呢,你忘了?”

“真快呀,總覺得她還是個小孩子。”

“她長得好高了,比她爸爸還高,昨天我算了算,你差不多有五年沒到我這里來過了,也該下來讓我們看看你了。”

小滿就慚愧起來,這幾年,姐姐邀請過她幾次,她都沒能啟程,也不能說不忙,反正每天都有事做,但真正到了忙得脫不開身的地步嗎?好像也沒有,上個月,她還擠出時間跟幾個朋友去過一趟黃山呢。

從姐姐口中,小滿得知,這個女婿很不錯,跟小雪在一個服裝廠,還是個車間主任,他們那一撥打工的小伙子里面,就提升了他一個人。

雖然是自己的親姐姐,小滿還是在電話里跟她說起了好聽的。“想不到小雪這么有眼光,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現在只要為華子一個人操心就行了,你放心,在你們那地方,華子也算一表人材,找的媳婦肯定也不會差。”

“唉,有他妹妹一半聽話就好了。”

說到華子,姐姐的語調就低了下去,憂慮像寒流一樣朝小滿這邊漫了過來。這個孩子一直是姐姐的心病,村里男男女女都往外跑,都去城里打工,連妹妹小雪都出去幾年了,他卻死都不肯出去,成天呆在家里,田里有事就做事,沒事就去池塘釣魚,要不就去鎮上租些書回來看。眼見得一年比一年大,也不著急自己的婚事,只說“順其自然”。姐姐可不敢順其自然,媒人托了一個又一個,方圓幾十里,凡是有姑娘的人家,無論丑俊全都試遍了,無一例外均遭到了回絕,理由大同小異:“他就這么直挺挺地待在家里么?好手好腳的,怎不出去找點事做?”

放下電話,小滿有點發愣,二十二不到就結婚了,緊跟著,孩子恐怕也不遠了吧?而自己這個當小姨的,已經三十五了,卻還待字閨中,她想想自己幾次不太順利的愛情,再一次肯定了自己的體會:結婚要趁早,要在心智將開未開、一片混沌之時,轟隆一步跨進去,否則,稍一遲疑,換來的就是漫長無邊的試探與等待。

離五一節只有兩個星期了,小滿準備這個周末上街,給小雪買些床上用品什么的,當然,還得準備一點現金,小滿依稀記得婚禮前夜有個必不可少的儀式,晚飯過后,新娘子穿戴齊整坐在閨房里,新娘的母親挨個邀請長輩親友去關心關心閨女的嫁妝,嫁妝當中有一口箱子敞開著,里面放著新娘的針錢活之類的東西,每個應邀“關心”者都在箱子前夸贊新娘子手巧,同時掏出早就準備好的紅包,美其名曰壓箱錢。過程有些俗氣,但不知為什么,這些年來,小滿的想法跟以前越來越不一樣了,她開始喜歡這種透著俗氣的熱鬧。

小滿參加過很多城里的婚禮,大多是包下一家飯店的大廳,大擺酒席,到了時間,客人們一起鬧哄哄地涌向飯廳。飯廳門口坐著一個收禮錢的人,桌上放著一個簿子,一臺驗鈔機,進門之前,人人都在他那里登記,交錢,那感覺有點像購買入場券。大廳里無一例外總有兩個油嘴滑舌的司儀,拿著話筒大聲說些一語雙關的俏皮話,有時還要新郎新娘同唱一支歌。小滿最不喜歡讓新人當眾唱歌這個環節,看到新郎衣冠楚楚,新娘一襲白紗,拿著話筒站在一望無際的酒席當中,五音不全地唱一首與愛有關的流行歌曲,就覺得莫名其妙,滑稽透頂。她也參加過在教堂舉行的婚禮,盡管新人并不是教徒,講明了只是喜歡那種儀式感,可當她作為嘉賓坐在那里,聽外國牧師怪腔怪調地叫著新郎新娘的名字時,連那支爛熟的婚禮進行曲都跟著變得怪異起來,就像新郎新娘的當眾親吻一樣,讓她感到說不出的別扭。想來想去,也許還是熱鬧的鄉村婚禮更有意思,在她不多的鄉村記憶中,鞭炮控制著整場喜事的節奏與脈絡,切分著整部大樂章的段落與起伏,熟知禮儀與人情世故的知客先生,相當于拍片現場的總導演,至少兩天兩夜不眠不休,顯示出無與倫比的熱情與體力。敬茶的小姑娘頭扎紅繩,日夜不停地燒水。廚房的爐灶晝夜不熄,大蒸鍋一刻不停地往外冒汽,案板上的姜蔥蒜末堆得跟小山似的,酒席連綿,人人嘴里噴著肉香和酒香,連桌下的狗都被熏醉了,忘記了自己的職責,踉踉蹌蹌跑到屋外的竹林邊憨睡。盡管人多,卻沒有一個不相干的客人,都是世世代代的血親關系,你連著我,我連著你,隨便拉住任何一個人,坐下來聊一聊,不出半個鐘頭,剛才還是陌生的兩只手,已經緊緊地拉在一起,彼此眼睛濕濕地望著對方了。

想到這里,小滿突然有了個想法,下一個選題就做一做鄉村婚禮如何?她再次搜索了一遍兒時的記憶,那些在薄暮中匆匆行走的送親隊伍,結婚當日不許吃飽、否則會給娘家帶來饑荒的饑餓新娘,還有女方家庭的集體唱哭,男方家庭的歡樂與戲謔,那里面肯定隱含著很深的寓意,很有文章可做,可惜她那時還小,看得不多,也看不大懂,正好趁小雪結婚這個機會,近距離地把它徹底弄清楚。

越想越沖動,消失了很久的工作激情似乎又喚起來了,當即給編輯部里的頭兒打了個電話,說出了自己的打算,頭兒一聽,想都沒想就說:“快去快去,下一期就指望你這個稿子了。”又交代一句:“記得多弄些圖片。”

這激情也影響到選購結婚禮物的計劃,小滿決定給小雪送份厚禮,禮物既要精致漂亮,又要實用得體,還要是他們想買又不敢買的東西,要能顯出她這個小姨的眼光和實力,為小雪在男方家中撐起面子,也為姐姐在親戚朋友中長臉,當然,還有她舍得為小雪花錢的一片心意。

小滿最終決定送小雪一套高檔床上用品。這與她自己的某種心理有關,那些華麗舒適的大床,誘人的觸感,典雅的圖案,總是莫明其妙地讓她產生幸福感,她不止一次發誓,有朝一日她結婚,一定不惜重金,把自己的新床好好裝扮一番。至于小雪的新床,她就有點拿不準該挑哪一款了,因為她既沒見過他們的新房,也沒見過小雪的男朋友,幸好臥具多由女方置辦,完全可以根據小雪的興趣來,剛輟學那陣,小雪到她這里來玩過幾天,人雖生得單薄,手腳卻極勤快。一有空就跪在地上幫她擦地板。臨走的時候,小滿想送她幾件衣服,她讓小雪自己挑,挑了大半天,提在手上的衣服,不是淡綠就是淡藍。有這個記憶墊底,小滿直覺樣品展示區的那套白色帶熏衣草圖案的小雪可能會喜歡,款式自然沒話說,層層疊疊,精工細作,光靠墊就有七八個,不過,價錢也不便宜,幾乎是小滿一個月工資。她想了想,一咬牙,刷了卡。不管怎么說,小雪這孩子她喜歡,當年小雪初中沒讀完,就輟學去學縫紉,她還心疼過好長時間呢,她原來是有心想要幫一把這個外甥女的,輟學都快兩年了,她還在千方百計幫她聯系職校,可經過一段時間的盤算和比較,大家發現這個計劃一點都不實用,因為就算讀了職校,小滿還是不能保證一定能幫她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姐姐姐夫一聽,果斷地說:“那就算了,白花些冤枉錢不說,還耽誤她好幾年的光陰。”從那以后,小滿就對這個清秀的小女孩充滿了愛莫能助的惋惜。現在,她想把這份惋惜在她的嫁妝上做個一次性了結,從此以后,她離她更遠了,對她的關注也鞭長莫及了。

整套臥具有好幾個包裝,小滿考慮到路上不方便攜帶,索性在商場辦了個快遞。她算了算時間,正好可以在五一前寄到。接下來,小滿又發現了一件漂亮的睡衣,純棉的白色及地長裙,打著褶邊的闊袖,略嫌保守,但純潔一樣讓人垂涎三尺。小滿在那件睡衣面前站了很久,她突然想一口氣買下兩件,她一件,小雪一件,可一看價格就傻眼了,買兩件的話,下個月肯定得鬧饑荒,只好心疼地把自己那件砍掉了,心想,也不知等自己結婚時,這種睡衣還有沒有。她一直不贊成身為妻子卻去穿一件所謂性感睡衣的做法,她想她要是結婚,寧可把自己往保守和純潔里打扮,比如把自己埋進寬片大幅的白色棉布堆里,最好讓他一時間竟找不到她的身體。

床上用品,睡衣,外加一只作為壓箱錢的鼓鼓的紅包,應該算是一份厚禮了。五一節前一天,小滿預定的火車票到手了,她想提前走,避開放假的高峰,帶上采訪筆記本到火車站一看,才發現許多人都跟她有同樣的想法,候車廳里早已擁擠不堪。小滿半公半私的五一鄉村之旅就在匆匆忙忙的人流和陣陣刺鼻的汗味中開始了。

2

板橋沖是典型的丘陵地帶,不規則的田塊散布在山與山之間的褶縫里,房屋大都依山而建,背后是山,門口是田,再遠一點,就是幾口紋絲不動的池塘,塘邊圍著深深淺淺的芭茅草,只留一道缺口,用形狀不一的石塊砌成臺階,一直通到水里,吃水漂衣,飲牛灌田,都是它。

小滿下了火車后,又轉了幾次短途汽車。最后一程是一輛哐啷作響的中巴,中巴車司機是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開起車來像在斗牛,硬是憑著一身蠻力把這頭不要命的鐵牛拖進了凹凸不平的板橋沖。小滿一上車就開始吐了,她不是第一次坐這趟車,所以早有準備,急忙從包里掏出塑料袋子,哇哇吐在袋里。旁邊一個婦女捂著鼻子說:“還不如就吐在外邊,你拿個袋子,表面上看是很衛生,實際上害得旁邊的人也要吐了。”小滿想叫司機停一停,司機頭也不回地大聲說:“我這又不是公交公司大老板的車,開開停停很費油的。”

下車后,小滿煞白著一張臉,虛虛晃晃地走了一截,來到一口池塘邊,她想漱漱口。蹲下來后,才發現水面上滾動著一團團煙霧般的小蚊子,不禁有點遲疑。一頭牛半泡在水里,被蚊子叮得不耐煩,猛地甩了甩尾巴,嚇了小滿一大跳,她還以為是塊石頭泡在那里呢。小滿試了又試,還是掬起一捧水,漱了起來。她鼓勵自己:既然人跟牛能夠和諧相處,牛跟蚊子也能和諧相處,為什么人跟蚊子就不能和諧相處呢?

水的味道到底不太對勁,有一股泥腥味,還有一股隱隱約約的農藥味。小滿想起小時候,那時也經常像小牛犢似的,跑到池塘邊咕嘟咕嘟喝水,她不記得那時的水面上有沒有蚊子,也不記得池塘的水有沒有這股怪味。她只記得二哥嚇唬她:“完了,我看見你把魚苗喝進去了,它們會在你肚子里長大,把你的腸子啃爛。”小滿坐在池塘邊的石頭上想,大哥二哥都比她近,大概早就到了,她跟兩個哥哥也是好多年沒見面了,平時有事,都是電話聯系。想到馬上要見面的親人,身上漸漸有了些力氣。

還要穿過一片田,拐過一個彎才到姐姐家。小滿試著在空氣中捕捉笑語喧嘩的跡象,雖然后天才是正期,但住得遠一些的親戚說不定今天就已經到了,姐姐家應該熱鬧起來了。

剛一拐彎,小滿就看見姐姐彎腰在田里鋤什么東西,小滿喊了聲姐,姐笑嘻嘻地提著鋤頭走下了田埂。“你怎么還在田里干活呢?客人們還沒來嗎?”

“你是第一個。”姐順手接下小滿的行李。

“啊?我還以為自己是最后一個趕到的呢。”

“我沒打算請客,就我們家里幾個人。”

“不請客?嫁姑娘怎么能不請客呢?”小滿不禁大失所望。

“現在都不大請客了,想請也請不起來,不像以前,一家人天天在一起,現在除了春節,各家各戶平時都沒什么人。”

屋里果然是一副平常面貌,毫無喜慶氣氛,幾袋谷子碼在墻邊,是谷倉沒裝下的,中午吃過的飯桌還沒有順到墻邊去,兩把椅子歪斜著,一碗剩菜擺在桌子中間,綠紗罩子上,三兩只蒼蠅在那里搓腳捻手。幾只雞在門口無所事事地踱步,走著走著,尾部一沉,大大方方拉下一泡青青白白的雞屎。

“我姐夫呢?”

“他在別人家做轉工,華子也跟著幫忙去了,他們都要吃了晚飯才回來。”小滿知道,轉工就是不花錢的幫工,今天你去了那家,等你有事的時候,那家也會派人過來無償地幫你。

“小雪呢?”

“今天一早就出去了,說是去鎮上做頭發。”

小滿環顧一下沒有一絲生氣的屋子,沒有客人,沒有對聯,沒有喜字,啥都沒有,完全不像辦喜事的樣子。小滿決定等兩個哥哥趕到后,一起說服姐姐姐夫,趕緊做些補救措施,不管怎么說,這是姐姐家頭一次辦喜事,一定要辦得像模像樣才行。又想到小雪的頭發,在鎮上能做出什么好樣子來,就問姐姐:“這半年小雪不是在深圳么,為什么不在深圳做頭發,倒要回來去鎮上做?”

“她們的廠房又不在深圳街上,離深圳好遠呢,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根本沒時間上街。”

天蒙蒙黑了,才聽見腳步響,小雪回來了。一頭亂得沒有章法的小卷發,還說是什么空氣靈感燙,可能是上過太多發膠,幾個小蚊子沾在頭發上動彈不得。小滿端詳了一陣說:“造型沒弄好,趕緊洗一洗,明天我來給你弄個新造型。”小雪一向很聽小滿的話,二話沒說,開始燒水,準備洗頭。

姐姐做晚飯,小滿就在房里給新娘子修指甲,涂蔻丹,修剪到右手大拇指時,發現指甲竟破成了兩塊,肉芽從破指甲中間頑強地露出頭來。

“這是怎么回事?”

“晚上打瞌睡,被縫紉機上的針扎的。”

小滿頓時渾身一緊,握著她的手問:“疼不疼?”馬上又覺得這話問得很蠢,十指連心,怎么會不疼呢?

“現在當然不疼了,當時還是蠻疼的,那么大根針,從指甲上扎進去,從指肚上穿出來,不知不覺人就滑到地上打起滾來了。”

“去醫院沒有?”

小雪搖頭。“貼了個創可貼。”看看小滿的表情,又說:“又不止我一個扎大拇指,人家都是這么處理的。我們工長說,一個人在機子上打不打瞌睡,不看別的,看她的大拇指就知道。”

小滿握著小雪的那根手指,突然覺得這蔻丹涂不下去了。“要不,我們不涂色了吧?就涂層亮油得了。”她想把已經涂好的兩個指甲洗掉。

“還是涂吧,你看,涂了好看多了。”小雪伸直兩只手臂,在燈下打量了一陣說:“就這一個大拇指,不涂它也無所謂。”

只好繼續涂,邊涂邊聊天。“聽說新郎還是個車間主任?手段不錯嘛,一出手就抓了個官兒。”

“那算什么官呀,還不是跟我們做一樣的事,再說,我們開始談的時候,他還不是車間主任呢。”

“他會不會今天也在忙著理發,剪指甲?現在的新郎官也很注意打扮的,我們那里的新郎,快要結婚時,都要去美容院做面膜。”

小雪笑起來。“他才想不到這些呢,他現在還在車間里埋頭趕活,本來我們打算一起回來的,我走的時候,他們正好要趕一批貨,所以要遲點回來。”

“那你等等他,一起回來不好嗎?”

“火車票又不是我們自己買的,是工長統一買的,工長說誰什么時候走,誰就只能什么時候走。”

“路上擠得很,他肯定能趕到吧?”

“再擠也不怕,他有票,誰敢搶他的座位?他明天下午就能趕到我們家了。”

“咦?他不回自己家帶接親隊伍來接你,直接來我們家干什么呀?”

“哪有什么接親隊伍呀,就我們兩個人,先在我們家吃頓飯,再一起去他們家吃頓飯就完事了。”

“就你們兩個人?這邊吃頓飯,再到那邊吃頓飯?兩頓飯一吃就完事了?這也太簡單了吧,跟平時的串門走親戚有什么兩樣?”

“現在都這樣,兩家若是離得近一些,第二天女方可以全家一起去男方家里,像我們這種隔得遠的,就兩個人上路。”

“他家在哪里?家里如何?”小滿趁機問道。到目前為止,她對小雪男朋友的家境還一無所知。

小雪說了個地名,小滿從沒聽說過。“也不是很遠,四五十里路吧。家里還有個妹妹,情況跟我們差不多,農民嘛,都是這個樣子的。”

“唉,沒想到你們會這樣結婚,一點儀式感都沒有。”小滿望著外面漆黑的夜空嘀咕道,這里的夜真黑,風也是涼嗖嗖的,她走的時候沒帶外套,只得抱緊自己的兩只胳膊。

“現在都不講那些形式了。”小雪及時地將小滿的儀式解讀成了形式,小滿不禁一愣,可不是嗎?說到底,儀式跟形式有多大區別?她覺得小雪這些年有了很大變化,原來的羞怯和青澀不見了,年紀輕輕的,表情卻很淡漠,一副什么都見過什么都無所謂的樣子。

大門外傳來一些響聲,是姐夫和華子回來了,看見小滿,大聲招呼道:“呵,小姨來了。”小滿一聽就知道他喝酒了,姐夫一向是個老實人,老實得連聲音都比別人低三分,沒有酒壯膽的話,他的嗓門是無論如何也高不起來的。

華子沒比她上次看見的高多少,倒是壯了不少,平添了一股說不出的粗蠻味道。這孩子太可惜了,都以為他一定可以考個大學什么的,哪知他一口氣讀到高二,卻因為一場不合時宜的早戀斷送了前程。他喜歡上了一個鎮上的女同學,事情不久就敗露了,女同學的媽媽如臨大敵,天天到學校來給他“做工作”:“莫說你還是個高中生,就算你將來考上了大學,我也不會讓自己的女兒跟一個農村人來往的,說我瞧不起農村人也罷,我的想法就是這樣,這輩子都不會改變。”她還把這事報告給了老師,老師當然要引起重視,動不動就找他去辦公室談話,還在課堂上點名批評他,更令人心碎的是,阻力剛一出現,那個女同學就縮回去了,不是躲著他,就是裝著沒看見。他咬牙頂了一陣,后來實在堅持不下去了,原本成績就不是特別好,現在更是一落再落,何況讀的又是一所普通中學,高考看來已經沒指望了,便一氣之下收拾鋪蓋卷回了家。姐姐姐夫急得要死要活:“你這算怎么回事?要么回去讀書,要么把那個姑娘給我弄回來。”他兩樣都做不到,從此憋在家里,一蹶不振。

小滿笑著對華子說:“妹妹跑到你前頭去了,要加油啊。”

姐夫趕緊接住話頭。“華子是要加油,我看小姨你也要加油啊,今年三十幾了?”說著就扳起指頭來。

姐姐在一邊喝道:“喝點酒就胡說八道。”

“怎么是胡說八道呢?你是這個家里最大的,你都不替這個最小的操心,誰來替她操心?”

“我就是把心操得比碎米頭還碎,也要她用得著呀。”

“也是啊,人終歸還是得靠自己,原先我以為舅舅們都在外面,都有出息,好歹會替我們家操點心的,人家也都說,我們的孩子注定不會吃板橋沖的飯,結果呢,華子至今還窩在家里,小雪的工作是她自己找的,丈夫也是她自己找的。”

“又說這些沒用的話,一喝酒就瞎說!”姐姐過來狠狠搡了下姐夫。小滿頓時有點不自在起來,這已經是個老話題了,看來姐姐姐夫對這幾個弟妹的怨氣并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散。其實并不是他們兄妹三個不幫這個姐姐:實在是幫不上,他們三個既不是官,也不是商,又都不善交朋結友,只不過很幸運地在城里搶了一只勉強夠吃的飯碗而已,并不像姐姐姐夫想的那么快活而且有辦法。但這些話又不好多說,不管以何種方式說,姐姐姐夫都會認為是在找借口。

吃過晚飯才發現,小滿在商店寄的快件,這邊居然還沒收到。小滿有些發急。“怎么可能呢?那些營業員經常辦理這類業務,她們幫我算過,最遲最遲一定可以在五一節前收到的。”

姐姐卻讓她不用著急,包裹單到沒到,明天去村委會一看就知道了。

小滿又讓小雪試試那條睡裙。小雪很滿意,姐姐卻說:“好像大了點。”小雪說:“不大,這是睡裙,不能像白天的衣服那樣合身。”

姐姐睜大了眼睛。“專門拿來睡覺穿的?那也太浪費了,這么大一匹白布,展開來可以當床單了。”

小雪看了看標簽,驚呼道:“四百多呀。”

姐姐一聽,劈手奪了過去,抖了抖說:“就這條睡覺穿的裙子?四百多?到底是不當家的人,不就是一大塊棉布嗎?還是白的,一點都不經臟。你要是事先告訴我,我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你買。小雪你先別穿,讓你小姨帶回去退掉,要不就換件穿在外面的衣服,睡覺穿的衣服,我早就替你準備好了,你看。”

姐姐打開衣柜,拿出一個布包,展開一看,是兩套短袖的小花布褂和花布長褲。小滿說:“小雪你自己講,哪種好看。”小雪呵呵直笑,什么也不說。

“依我說,我這十塊錢一套的衣服比你那四百多塊錢的大袍子好看。”

晚上,小滿和小雪睡一張床上。小滿不甘心地問:“你真的不喜歡那條睡裙?”

小雪說:“也不能說不喜歡,就是沒那個環境穿它,我們現在還沒有自己的新房,跟他父母住在一起,所以什么都沒買。買了也沒用,我們結了婚馬上又要出去的,一年在家就呆那么幾天,我想等哪天有自己的新家時,再來添置些東西,現在添了到時又過時了。”

說到自己的新家,小雪突然跟小滿說起了悄悄話。她說她不想在他老家蓋房,她想把房子蓋得離城近一點。“離城市越近越好發展。”他們已經開始為蓋新房做準備了,所以結婚就準備從簡,能不花的盡量不花。

小滿說:“那就留著等你搬進自己的新家時再穿它,你放心,那種款式的裙子是不會過時的。”

又說到即將收到的床上用品,小雪再次笑了起來。“也用不著,他那個床我看最多只有一米寬,現在的床上用品至少都是按兩米寬做的。”

小滿不禁有點惱火。“我哪知道你結婚還要睡他一張舊床,反正我給你買來了,隨便你什么時候用。”

小雪擔心小滿真的生氣了,就笑嘻嘻地問起顏色款式來,小滿告訴了她,她更加響亮地笑起來。“又是白的,我媽肯定又不喜歡,她洗了一輩子衣服,最不喜歡的顏色就是白色,再怎么用力洗,最后還是變黃了。”

這一晚,小滿沒怎么睡好,一會兒覺得自己很愚蠢,就像自己不是在村里長大似的,一會兒又覺得自己好心得不到好報,咬牙買下的禮物,沒有一樣人家真心喜歡。折騰到后半夜,好不容易睡了過去,又被小雪的一條腿砸醒了,那條腿結結實實地壓在她的肚子上,嘴里還在嘟嘟囔囔:“慶林子!”

3

一大早,華子就要去鎮上。姐姐好像不太高興:“今天還要往外跑,魂掉在外面了?給我摘點花椒去。”

花椒樹就在屋子旁邊,小滿跟過去說:“你媽說得對,你應該在家里準備迎接你妹夫,聽說他下午就能到。”華子笑了一下:“我恐怕完不成這個任務,我跟他在一起沒話說。”

“為什么?你們年齡都差不多呀。”

“他們說的都是外面的事城里的事,我要說的都是田里的事村里的事,他說話我只有聽的份。我說話他也只有聽的份。”

突然,華子指著一個地方,壓低聲說:“小姨你看!”只見一條搟面杖粗細的青蛇正背向花椒樹,緩緩向前面的竹林爬去,看樣子,是他們驚動了它的睡眠。華子說:“去年我就在這里看見過它,它喜歡我們的花椒樹。我敢肯定,等我們一走,它還會回來的。”

小滿這才發現自己兩條腿抖個不停,再一看華子,他還在目送著那條蛇,兩眼竟亮晶晶的,很興奮的樣子。小滿奇怪他竟不害怕。

“有什么好怕的,我最討厭一看見蛇就大呼小叫非要打死它的人,憑什么要打死它,它又沒惹你。你怕它,沒準它還怕你呢,要不它為什么一見人就跑。”

可能是受了那條蛇的驚嚇,小滿軟軟地坐在院子中央,端茶杯的手一個勁地發抖。過了一會,看見華子踅向屋后,匆匆上了小路,小滿大聲喊他,他不應,卻加快了腳步。

小雪過來說:“你讓他走吧,我知道他為什么要躲起來,他心里不舒服,今天這村里還有一個人出嫁,要是他當年不那么固執的話,她今天可能就是我的嫂子。”

小滿正要問個究竟,姐姐突然一臉緊張地跑出來,壓低聲問小雪:“你哥往哪邊去了?”小雪指了指屋后說:“那邊,肯定又是去鎮上了。”姐姐順著小雪指的方向看了看,停了片刻,又轉過身,手搭涼蓬不放心地往相反的方向看了看,那邊是一片土丘,零零星星長著幾叢茶葉樹,看不出有路,也不見有人。姐姐嘟囔了一句“不聽話的東西”,匆匆回到廚房去了。

小滿還惦記著剛才的疑問,就問小雪:“你哥怎么固執了?”

“他不肯出門去做事唄,她勸過我哥,也等了他好長時間,可我哥死活不肯出去,她后來就在外面自己找了人了。”

“是不是村里所有的年輕人都出去打工去了?”

“差不多,特別是女的,都走光了。現在農村里的年輕人,很少有人會拿鋤頭。反正我是一天都沒拿過的。”

“那將來呢?等你年紀大些的時候,在城里找不到工作的時候,總得回家來吧,連鋤頭都不會使,那怎么辦?”

“將來的事將來再說。”

小滿回頭打量姐姐剛才看的那個方向,她似乎很擔心華子會往那個方向走,是什么原因呢?就問小雪:“有茶葉樹的那邊,有人家嗎?”小雪瞟了一眼:“有啊,怎么沒有,那女的叫萬霞。”

“不是說村里的女人都走光了嗎?怎么又跑出一個來了?”

“她不算,她是個瘸子,在外面做工負了傷,她丈夫把她送回來服侍了幾天就出去了。”

小滿心里一驚,姐姐警惕地往那個方向望,嘴里還嘀嘀咕咕,難道是擔心華子會去萬霞那里?難道華子經常去看那個叫萬霞的女瘸子?

將近中午時分,一輛三菱吉普開進了村子,是大哥立夏,他把電視臺的車,還有司機,都帶來了。可惜車怎么也開不進院子,只能隔著幾塊田和一口池塘,遠遠地停在大路邊上。小雪小跑著迎過去,立夏說:“車我給你帶來了,你自己把它打扮成花車吧。”小雪笑起來:“看來只有請人把這花車抬過去了,那段路還沒通車。”

立夏愣住了。“真的沒通車?怎么還有這種地方?不是早就村村通公路了嗎?”

小雪還是笑。姐夫遠遠地望著汽車,遺憾地說:“要是通了車,明天我們就可以全家送他們過去了,聽說今天嫁姑娘的人家,是花錢請的中巴車。”

姐姐趕緊端茶遞水,熱情得讓那個司機不知所措,司機是個靈活的小伙子,喝完茶,就問立夏,有沒有什么去鎮上采購的任務,他可以順便幫忙跑一趟。立夏去問姐夫,姐夫正要答應,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問他:“你們車上有電視臺幾個字吧?”立夏點頭,姐夫想了想又問:“能不能把那些字遮起來?”立夏說:“恐怕不能,怎么?怕人家說你用公車?你又不是領導干部,還怕這個?”

“那倒不是,我是怕給鎮上那些人看見,以為你又要來給他們曝光了。”

姐夫說的是四年前的一件事。小雪突然要跟村里幾個女生一起輟學去打工,不愛讀書是一個因素,學費太貴才是主要原因,板橋沖是個窮地方,只要是有孩子讀書的家庭,沒有哪一家不叫苦連天。小雪讀到初二的時候,村里幾個小姑娘在一起合計,與其三天兩頭被老師逼著催討學費,不如集體輟學,看看能否震懾一下學校,給她們減免一些,如果學校不打算讓步,她們就真的輟學算了,反正這書最終也會讀不下去,不如早點出去打工,聽說外面的餐館經常招聘像她們這個年齡的服務員。沒想到學校真的不打算讓步,老師來家訪過一次之后,就再也無人提起這事。幾個小姑娘真的結伴進城去了,臨走時,小雪卻被父母死活留了下來,過了幾天,又拼死拼活地把她塞進了學校,理由是,大舅知道這事了,大舅會來幫你的。

立夏果然來了。他不是一個人來的,這事極具新聞價值,五個女生集體輟學,加入童工的行列,更何況自己的外甥也在其中,他帶著公私兼顧的急迫心情,帶了一輛車,一個同事,匆匆趕往板橋沖。他早就在電話里了解清楚了,也跟其他學校比較過了,這所中學的收費實在是高得不像話,而且很多費用都沒有正式收據,有些甚至連白條子都沒有,這些年,為了姐姐的兩個孩子,他們兄妹三個沒少支持,饒是這樣,兩個外甥的書還是沒能讀完,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其他的家庭又是如何解決這個問題的呢?到了板橋沖,首先就是讓姐姐家及前后左右有學生的人家,盡可能地找出學校的各種收費憑證,鋪在桌子上,一一拍了下來,然后才趕往學校,讓校長逐一解釋各項收費的依據及其合理性,結果,至少有三四項收費,校長在立夏和同事面前漲紅了臉,語焉不詳。兩天后,立夏和同事一起,帶著滿滿當當的資料,關上攝像機鏡頭,坐著有電視臺標記的車走了。

沒過幾天,小雪還不到放學時間就板著一張臉跑回家來,老遠就把書包扔進院子里,書本撒得滿地都是。“都怪你們多管閑事,現在好了,全校的人都知道我們家愛告狀,校長今天找我談話了,說是就算有人給我撐腰也要把這學期的費用交清,至于下學期怎么交費,到時候再說。”

學校曝光后也不知上面是如何處理這事的,校長還在繼續當他的校長,校長的岳母卻找到姐姐家來了,原來校長的岳母就是板橋沖文具雜貨店的老板。那個頭發已經花白卻一臉精明的老太婆一進門就指著姐姐的鼻子罵:“你弟弟在電視臺了不起么?電視臺是國家的,又不是你們家的,對誰不滿就整誰么?沒那么容易我跟你說,教育局局長都說了,就是中央電視臺來了,該收的費還是得收。你家孩子交不起學費怪誰?怪學校?怪校長?怪你自己!怪你違反國家的計劃生育政策,國家只準你生一個,你偏要生兩個,活該你交不起學費,活該你孩子讀不起書。”

沒過多久,學校又有一次交費,老師在班上口頭通知學生后,特地把一份紅頭文件的復印件當著全班同學的面遞到小雪手里,說是校長特別交代讓她帶回家,叮囑她要好好保管,別自己弄丟了到時候反說學校亂收費。

這次回家后,小雪死也不肯去學校了。

村里人不了解內情,過來給姐姐出主意。“我要是你,我就盡管讓小雪到學校去,反正有電視臺的舅舅撐腰,把人逼急了,再把電視臺的攝像機扛來,把他們通通拍進去,看他們還想不想吃學校這碗飯了。”

那以后,立夏又因為別的事情到板橋沖來過一次,依然是帶著電視臺的車,一夜過后,臨走時才發現,停在大路邊的汽車,車身一側的油漆被人用尖刀或石塊之類的東西劃得稀爛。姐姐說:“肯定是那個校長的岳母干的,上次你把她女婿得罪了。”姐姐想了又想,沒把她找上門來罵她的話告訴立夏,好在立夏也沒追究,電視臺的車在外面遭人報復,也不是第一次了。

所以這一回,姐夫望著路邊的車悄悄提醒立夏:“車子放那么遠,恐怕不安全吧?”

立夏說:“這次不怕了,我們的車新裝了報警系統,只要有人靠近,它就會報警。”

正在這時,二哥冬至打來電話,他已經到鎮上了,卻不知從鎮上到板橋沖的班車是幾點的。司機一聽,自告奮勇地說:“我去接他。”立夏也說:“我跟你一起去。”小滿也要去時,被姐姐喊住了,姐姐要她留下來給她幫點忙。

過了一會小滿才知道,姐姐留下她也沒什么要緊事,只是想一邊鋪床一邊跟她聊聊家常。一張床給立夏睡,一張床給冬至睡。洗得干干凈凈的粗布床單,帶著一股好聞的太陽曝曬過的味道,讓小滿想起小時候,以及母親在世時的光景。小滿突然對姐姐說:“還記得吧?我從五歲開始跟你睡一張床,一直睡到你出嫁。”

姐姐就在這時嘆起氣來。“所以有些話我只能悄悄跟你說一說,每次他們來,我都把最好的床讓給他們,把最好的床單拿來給他們用,我的孩子在他們那里卻連地鋪都討不到一個。”

幾年前,姐夫跟冬至爭了幾句,從那以后,姐夫就再也沒去過冬至家,冬至也一直沒到板橋沖來,這次如果不是小雪出嫁,估計他們還是不會碰面。那次爭執是因為華子,那時華子剛剛輟學,冬至給他找了份書店的工作,華子在那里說是看店,其實主要是騎著自行車幫老板從火車站提貨。干了沒多久,姐夫不放心,就想進城去看看華子。趕到冬至家時,正好是清早,冬至一家才剛剛起床,姐夫一看,屋里沒有華子,冬至這才告訴他,華子并沒住在他家里,而是住在書店里。兩人一起趕到書店,就是路邊一棟簡易小平房,敲了半天,卷閘門才磕磕碰碰拉開了,正是夏天,屋里一股子汗酸味,鋪在地上的草席印著一個濕濕的人形,幾本書摞在那里,有些變形,估計是華子的枕頭。再一看華子身上,像長痱子似的,滿身都是蚊子咬的紅疙瘩。姐夫顫聲問:“我的兒啊,你晚上就睡這里?”他想起剛才看見的冬至家,八十多平米的房子收拾得整整齊齊,臥室的空調直往客廳里灌冷氣,突然回過頭來,眼睛紅紅地對冬至說:“二舅,我的兒子連在你家里睡個客廳都不配嗎?”冬至趕忙說:“話不是這樣說的,一來人家要求他看店,二來華子剛從家里出來,也需要磨煉磨練……”

“我要是成心想磨煉他又何苦把他托付給你呢?我把他托付給你是因為你是他的二舅,是他的親人!二舅,你去我家里我是如何招待你的?你這樣對我我沒話說,你這樣對我的兒子我心里好疼啊。”

姐夫不顧冬至的挽留,拉起華子就走。華子也沒反抗,他剛剛知道,他在這里上班,頭半年是學徒期,是沒有工錢的,老板只管三頓飯,每頓都是兩塊錢一份的盒飯,才吃了一個月,走起路來已經兩腿打晃了。這期間,他只到二舅家吃過一頓飯,二舅家的飯菜真好吃,那碗紅燒肉,他忍得腸子打結,才沒有把它干光,因為二舅媽在桌上說了兩遍,她的菜都是兩頓一起做的,下一頓她就不再做了,剩飯剩菜熱熱就行。

姐夫那次回來后,就再也沒有去過冬至家了。冬至托人帶信來,說是給華子找到新工作了,搬家公司的業務員。冬至搬新家的時候,姐夫在那里幫過忙,所以見過這樣的業務員,他在鼻子里哼了一聲:“什么業務員,就是下力的,在那里給別人下力,還不如就在家里給自己下力,一臺冰箱背在背上,難道比一擔草頭挑在肩上輕?”姐姐到底不甘心,就說:“看華子自己想不想去。”華子想也沒想就搖起了頭,他再也不想去城里做事了。

冬至后來跟小滿講過,華子有件事一直沒告訴家里,他在城里雖說只干了一個月,卻被老板打過一次。老板讓他給上中學的兒子送晚飯,老板兒子的晚飯很豐盛,米飯,鍋貼,雞腿,青菜,還有水果和湯品,被兩塊錢的盒飯吃得兩腿直打晃的華子,有一天忍不住打開飯盒,小心翼翼地拿了一個鍋貼。哪知這種事一旦開了頭,就再也止不住了,第二天他吃了一片面包,第三天他偷了幾片肉,第四天他吃掉了一只雞腿……他終于被老板逮了個正著,老板一個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還把飯菜全都倒進了路邊的垃圾桶。他想不干了,可身份證還押在老板那里,只得咬緊牙關繼續呆下去,直到后來他爸爸來了,不由分說把他帶走了。冬至說:“這就不能怪我了,適者生存。”小滿沒把這事告訴姐姐姐夫,她想他們大概一輩子都不會知道這事。

也就一頓飯功夫,司機就從鎮上把冬至接回來了,小滿留意觀察姐姐,姐姐熱情地迎上前去,笑瞇瞇地接下冬至肩上的行李,絲毫看不出鋪床時流露出來的情緒。

司機看來已經跟冬至混得很熟了,對冬至說:“你們一家人的名字真有趣,湊在一起差不多可以編成一本農歷了。”

“那是,我正準備繼承這個傳統,給我兒子取名叫谷雨呢。”

立夏想了想說:“按他的出生時間,他應該叫驚蟄吧?”

幾個人哈哈大笑起來。

小滿一度很為自己的父親感到自豪,別看他大字識不了幾個,幾個孩子的名字卻稱得上別出心裁。姐姐正好是在春分那天出生的,所以就取名叫春分。似乎是從此嘗到了甜頭,大哥出生的時候,離立夏還差五天,他想了想,五天是個小意思,就把立夏這兩個字提前拿過來塞給了他。說來也巧,二哥正好是在冬至后第三天出生的,父親想也沒想,就給他取名冬至。至于小滿這個名字,則有點牽強,她出生的日子,本來跟前后兩個節氣都離得很遠,跟小滿這個節氣更是絲毫不沾邊,但父親考慮到幾個孩子都是以節氣命名的,這個孩子他也不想例外,他信步來到屋外,只見一輪明月朗朗地掛在當空,只差一道邊邊兒就是滿月了,他突然來了靈感,這孩子就叫小滿吧,既是月將滿的意思,也是一個節氣名。小滿后來知道了這個名字的來歷,很為自己感到慶幸,現在,作為編輯,她的名字經常掛在文章的末尾,她是怎么看怎么覺得自己的名字雅俗共賞,有種大巧若拙的味道。

吃過飯,小滿開始向兩個哥哥做動員,讓他們一定說服姐姐姐夫,這是他們家下一代的第一樁婚事,不管怎么說也得搞個儀式,不能像過生日似的,就算是過生日,還得有個生日蛋糕呢。

“我倒覺得無所謂,我結婚也沒搞什么儀式,連個家庭聚會都沒有,兩人去民政局登了記,回到食堂要了個小炒就算是結婚了。”冬至說起婚禮就來氣,當年他的婚姻在家里受到了阻撓,他們結婚是瞞著家里進行的。

小滿趕緊打斷他。“那不一樣,你們是私奔,沒有婚禮活該。”

立夏似乎也有點動心了:“是該搞一搞,不然到了小雪這一輩,真的不知道傳統婚禮是什么樣子了,弄不好,她會以為所謂結婚就是兩頓飯,說不定還會把這兩頓飯當作傳統傳給她的下一代。”

冬至接著說:“到了她的下一代那里再簡化一次,合并成一頓飯,百年婚姻,一吃了之。”

三個人的話題就在婚禮上絆住了。小滿說:“你們兩個人的婚禮都不像樣,一個是單位辦的集體婚禮,一個是偷偷摸摸結的婚,就姐姐的婚禮還算像個樣子,我記得送親的隊伍排了一里多長,光是那些紅堂堂的家具,就請了一二十條精壯漢子,還有各種零零碎碎的物件,簡直就是商場大搬家。”

“我還記得有個挑擔子的家伙,一頭是只朱漆馬桶,一頭是洗衣盆和搓板。”

“送親的隊伍也長,六男六女,都是從自家親戚中挑選出來的最最能說會道的主兒。”

“對了,這儀式搞不起來,沒有送親客搞什么儀式?送親客可是要提前打招呼的。”

“我們三個人可以一齊上陣,再從親戚中抽兩三個就可以了。”

立夏突然嘀咕了一句:“四五十里路,又不通車,要是走去走回的話,我可受不了,我的腰椎這段時間老犯毛病。”

冬至也說:“我四號就得趕回去,學校安排了補課。”

小滿嘴上說不許掃興,心里卻在想,他們也的確是情有可原,不禁嘆了一口氣,她沒想到印象中熱熱鬧鬧的鄉村婚禮竟削減到了這個地步,就算她鼓動起姐姐姐夫臨時擴大規模,也無法復制出以前的形式來了。嘴里就嘟噥:“真像九斤老太說的,‘一代不如一代’。”

立夏說:“簡單也有簡單的好處,清凈無憂,要是大宴賓客的話,我們幾個現在還能坐在這里曬太陽聊天?早就忙得腳朝天了。想開點,無非是個形式而已,你看那些隆重的教堂婚禮,那些在上帝面前宣過誓的人,還不是一樣離婚,一樣過得亂七八糟。說不定像小雪他們這樣的,反而能過得很好。”

正說著,小雪嘟著臉從外面回來了。原來她去聯系明天去婆家的摩托車,本來已經預訂好兩輛,今天去落實的時候,卻只有一輛了。另一輛出了點事故,車還沒修好,人也還躺在床上。姐姐系著圍裙從廚房里跑出來,一臉焦急地說:“有這么巧的事?”

小雪不滿地瞪了她媽一眼,一言不發進了房間。

冬至問姐姐:“這附近就沒有第三輛摩托車了?”

姐姐說:“有摩托車的人,多半都在跑長途販運,要提前好多天預訂才行。”

立夏說:“管他什么預訂不預訂的,我們給他出高價,不就是錢嗎?今天晚上你帶我們去找那些有摩托車的人,我們去跟他談,他一天賺五十,我給他八十,給他一百,我就不信他不跟我跑。”

冬至卻說:“有些摩托車是可以帶兩個人的,沒必要多租一輛車。”

4

姐夫去了一趟村委會,回來時手里拿著一張包裹單,已經在村委會壓了四五天了,要是姐夫自己不去看,還會繼續壓在那里。小滿問姐姐:“怎么沒人通知你們?”姐姐看看外面,壓低聲說:“還不是那年立夏把人家得罪了,至今沒人來轉這個彎,我也不想低這個頭,反正我家現在也沒人讀書了。”

“那不是學校嗎?跟村里有什么關系?”

“學校占了村里的地,有項收費本來是免了的,立夏帶著電視臺的人來過之后,學校煩了,把這項收費又恢復了,這一恢復,村里的孩子上學更貴了,村里也煩了……”

“這些事立夏知道嗎?”

“我沒告訴他,我怕他聽了,又多出些事來。”

小滿向外望去,立夏和冬至,還有司機,三個人坐在那里閑聊,姐姐早就把小飯桌端到院子里去了,熱茶,香煙,瓜籽花生,糖果,一兩樣水果,擺了滿滿一桌。立夏在微風中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大聲說:“真舒服啊,早就想出來換換空氣了。”司機也說:“在這種地方生活,人至少可以多活十年。”司機看上去是個城市小伙子,手上帶著戒指,一只耳朵上釘著耳釘。

關于臨時請客放大婚禮規模的建議最終還是由小滿提了出來,她現在后悔不該在啟程之前向頭兒匯報,可既然已經匯報了,她就必須再努力一次。她看兩個哥哥誰都沒有提起的意思,就大聲對姐姐說了出來。“還是搞得正式一點吧,畢竟是她的終生大事,不應該這么草率的。”

姐姐的態度很堅決。“算了,我這個人就是不喜歡跟別人搞得不一樣,去年一年,村里辦了兩場婚事,今天這附近也有嫁姑娘的,人家都沒請客,我們要是請客,人家會說閑話的,以為我們想借嫁姑娘的機會收人情錢,我寧肯不要那個熱鬧。”

“那么親戚呢?我們還有那么多親戚,請請親戚總可以吧?”

姐姐還是搖頭。“你姐夫這邊基本沒什么親戚,我們那邊的親戚,都是爹媽那一輩的老親戚,欠下的人情這些年我好不容易一筆一筆都還清了,他們的兒女跟我們又不來往,我要是為這點事去招惹他們,搞不好他們還以為我這個窮親戚想去揩他們的油呢。”

小滿就知道,姐姐還在生那個表姐的氣,那年她生小雪,專程去縣醫院找二姨媽那個當護士的女兒,原以為她會認她這個親戚,給點特別的關照,沒想到人家根本就不認識她,好不容易把親戚關系講明白了,又送了些土特產,人家還是愛理不理。姐姐當時就發誓,什么表姐表妹的,以后她也一概不認識了。“什么不認識!那年清明節她父母帶她去掃墓,還在我們家吃了中飯的,我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生怕我這個窮親戚沾上她了。以后到了鄉下,也別去找我們,我們的谷米就不值錢么?”

姐夫也有點無可奈何:“按老規矩,不請客是有點不像話,可現在風氣不一樣了,除了掙錢,人好像對什么事都提不起興致來了。”

姐姐在廚房里忙了一陣,突然跑出來說:“我們自己家的人都到不齊,還說什么親戚,我有句話一直想問你們,大舅媽二舅媽為什么不來呢?是嫌我這里條件不好,住得不舒服吧?”

立夏趕緊說:“姑娘要上鋼琴課,她走不開,那個鬼東西,不光鎖孩子,還鎖大人,自從開始學鋼琴,她就沒有出過門。”

冬至也說:“兒子還太小,出去一趟,恨不得開一輛卡車才夠用,干脆把他們留在家里算了,省得到這里來麻煩你們。”

“麻煩?”姐姐突然提高了音量:“我是怕麻煩的人嗎?你們忘了媽生病那陣子,你們都抽不出時間,小雪才六七個月大,我不也是一背簍背過去,床上床下服侍了媽一個多月。”

姐姐丟下這話就進去了,外面三兄妹誰都不吭聲,這話的分量可有點重,姐姐的意思很明顯,誰的困難都沒有她當年的困難大,她當年都能克服困難,她們現在還有什么不能克服的?說到底,是她們輕視她正在辦的事,輕視她這戶人家,沒把她這個姐姐放在眼里。

立夏對冬至說:“要不,我們去打電話讓她們趕過來吧,多幾個孩子跑一跑,喊一喊,熱鬧意思就出來了,也就有點辦喜事的樣子了。”

三個人說著就往后山坡上走。姐姐家門口沒有手機信號,得到山上去才行。

立夏最先跟大嫂聯系上的。大嫂正帶著孩子從鋼琴老師家出來。那邊好像不是很爽快,立夏開始做工作。“出來玩兩天也沒什么,就兩天,有張有弛嘛,總是繃那么緊干嘛,出來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吃吃土雞,還有不打農藥的蔬菜。沒有外人,就自己家里幾個人。可能還沒有自來水,得燒水洗澡。還能怎么洗?把水打在盆里洗唄。廁所?還是老樣子。蚊子?好像還好……”

小滿不用聽完,就知道大嫂是來不了了,她出生在城鎮,每每提起一些農村生活細節,總是如臨大敵。

冬至這邊情況似乎也不妙,接通了電話,半天沒吱聲,從他的表情來看,二嫂大概正在訓話。總算搶到話語權了,冬至的語氣聽上去不太柔和。“什么躲懶,不是你同意了我才走的嗎?我有什么辦法?我又不是醫生,我回來他一樣不吃東西,我說你就是太把他當回事了,俗話說,要想小兒安,三分饑與寒,一天到晚往他嘴里塞東西,比貓大不了多少的孩子,能吃下多少東西啊,你給我餓他一天試試看,是的,是我說的,餓死了我負責!嚇唬誰呀,你給我把他送過來,你走你走,我來帶他,我就不信我帶不大他。”

“孩子生病啦?”立夏一副過來人的表情望著冬至。

冬至啪地關掉手機,嘆了口氣說:“又拉稀了,這孩子,跟鴨子屁股似的。”

小滿看看兩個沮喪的哥哥,心里卻暗暗有點羨慕,不管去哪里,也不管出去多久,從來沒人打電話追問歸期,更沒人阻攔,這自由她享受太久了,都有點厭煩了,沒想到自由也有枯燥的時候。

下山的時候,大家統一了口徑,再不提什么放大婚禮規模的事了,因為他們都忽略了一個重要條件,請客是要一大筆錢的,既然姐姐姐夫沒準備大宴賓客,自然也就沒有準備這筆錢,如果他們非要堅持,這筆錢恐怕就得由他們三個人來承擔了。冬至趕緊說:“我先聲明,我沒帶錢,我身上只有回去的車費。”立夏說:“就算有錢,也要出得名正言順,送禮是理所當然的,酒席就不是我們的事了,對不對?”小滿的銀行卡雖然帶在身上,但這里沒法刷卡。也罷,她想起立夏說的,那些在上帝面前宣過誓的又怎么樣,沒準這不聲不響反而能天長地久。

飯菜已經擺好了,滿滿一桌,又是盤又是碗的,讓人眼花繚亂,小滿馬上想起童年時的節日餐桌。正要動筷子,姐姐突然一聲驚呼:“小雪呢?”

大家這才發現,剛才和三兄妹一起上山的小雪,并沒坐在餐桌上。姐夫說:“她還能去哪里?肯定又去山坡上給慶林子打電話去了。”姐姐趕緊跑出來,手搭涼篷往山上一看,果然看見山坡上一個淡綠的點子,是小雪在那里打電話。

半晌,小雪氣呼呼地跑回來了,也不打算到桌邊來吃飯,拖了把椅子往大門口一杵,大聲宣布:“這個婚結不成了!人都趕不回來,結什么結?”

“你著什么急呀,慶林子不是說好下午六點多才能趕到嗎?”

“他根本就還沒動身,他把火車票搞丟了,現在是黃金周,到處都是人,根本就買不到票。”

屋里頓時鴉雀無聲。

還是立夏有主意,放下筷子大聲說:“趕快給他打電話,讓他坐飛機回來。”也許是喝了點酒的緣故,立夏的語氣特別地豪爽。“不就是一張機票嗎?我給他報銷,你讓他趕快去機場。”

姐姐姐夫眼里一下子冒出了亮光。“你看,大舅已經發話了,你趕緊給慶林子打電話。”

小雪幾乎是帶著哭腔了。“機票也都賣完了,連八號的機票都賣完了。”

“那汽車呢?坐長途汽車回來。”冬至也想了個辦法。

“也買不到票了。”

立夏又想出了一個主意。他放下酒杯,來到小雪身邊:“讓他直接從深圳包一輛車回來,現在只有這個辦法了,不要怕花錢,就當這錢花在婚禮上了,這個錢舅舅們替他出了,趕快去打電話。”冬至看了立夏一眼,沒吱聲。

小雪大概覺得這個辦法還算可行,紅著兩只眼圈,輪番看自己的父母。姐姐說:“也只能照大舅說的話做了,只要他能趕回來,這個車錢不要他出,也不要你們兩個人出,我們大家來出。”

小雪一聽,拔腿就往外沖。

大家重新回到桌邊,冬至說:“其實趕不趕得回來無所謂,你們反正又不請客,他什么時候回來什么時候舉行婚禮不就行了?非得趕在明天不可嗎?”

姐夫有點生氣,大聲對冬至說:“你這叫什么話,虧你還是個讀書人!我們雖然不請客,一樣是正大光明,明媒正娶,婚期一個小時都拖延不得。”

過了一會,小雪臉紅紅地跑了回來,慶林子在電話里說了,包車更不可能,這一趟太遠了,沒人愿意跑。

一家人全都愣在那里。小雪又說:“慶林子說他可能會坐短途客車,一截一截盡量往家里趕,就怕明天趕不回來,所以先給你們說一聲,有個思想準備。”

姐姐姐夫你看我我看你,說不出話來。

立夏突然對小雪說:“叫他買好第二站的車票時通知你一聲,我們這邊可以開車去接他。”

問題終于解決了,一家人都長舒了一口氣,現在只剩下摩托車了,那個好說,畢竟離家近,好想辦法。于是重新斟酒,重新熱菜,把沒有掀起來的高潮接著再掀一次。

吃完飯,小雪帶著三個長輩兄妹,一起往有摩托車的人家走去。村里一共就有四輛摩托車,兩輛是販魚的,還有兩輛在鎮上跑客運,也就是黑摩的。小雪告訴他們,已經預定的那輛就是販魚的,出事的另一輛也是販魚的,也就是說,現在他們只有去找那兩輛在鎮上做生意的黑摩的了。

一個司機不在家,說是出車還沒回來,只好別無選擇地來到另一戶人家。

司機是個壯年漢子,正在呼嚕呼嚕捧著大碗吃飯。說明來意后,司機說:“要包車啊,到哪里?”小雪說了地名,司機說:“那條路可難走了,又陡又窄,還盡是石頭,費油不說,還壞輪胎。”

立夏說:“我們適當加點錢。”

司機伸出兩個手指。“兩百。我知道貴了點,實在是這條路太遠太難走了,我們一般不去那種地方。”

冬至想說什么,立夏攔住了他,掏出錢包來說:“要不要先交點定金?”

那人說:“交點也可以。”

立夏給了他一百元,吩咐他把車好好洗一洗,保養保養,畢竟是辦喜事,盡量弄得好看一點。

從他家出來后,冬至憤憤地說:“你也太爽快了,談生意不是你這個談法,你完全是伸長脖子讓他宰。”

小雪也說:“原來定的那輛摩托車,只要一百,他翻了一倍。”

立夏卻不這么看:“人一輩子能有幾次這種時候,該花的錢就得花,該不要的錢就得狠心不要。”又轉過頭來對小雪說:“他要是不加班,跟你一起回來就不必多花這些冤枉錢,兩天加班能掙多少錢?人還累得要死,一家人也跟著不得安寧。要會掙,更要會算。”

小雪悶頭走了一會才說:“他也想跟我一起回來的,臨時簽了一個加工合同,趕不出來要罰款的。”

正說著,一輛貼著大紅喜字的中巴車在土公路上踉踉蹌蹌開了過來。小滿想起早上小雪的話,心想:大概就是這輛車,把本該屬于華子的新娘給拉走了。

幾個人站在路邊,看著一對新人從一戶人家家里走出來。小滿刻意看了幾眼新娘子,彩妝化得很濃,原來的長相看不太清楚了,不過,從輪廓看,應該還算過得去,只是個子有點矮。至于新郎,就太平常了,扁扁的一張臉,五官不太清晰,比華子差遠了,一身嶄新的西服,看上去像是借來的。小雪說過,他在城里干保安。小滿無法想象保安的生活,但她知道這類人的存在,單位大門口,小區門口,還有好多地方,經常看到一些穿制服的人或站或坐,但她從來沒朝他們認真地看過一眼。

三五個老人和小孩站在田埂上揮手,兩個新人急匆匆上了車,打開車窗,笑嘻嘻地探出頭來說:“都回去吧,我就不回來了,在他們家休息幾天,就直接去上班了。”嗚嗚兩聲,汽車掀起一股越來越高的煙塵,跌跌撞撞地開走了。

煙塵變淡時,小滿一回頭,看見華子怔怔在站在路中央,像是從硝煙中站起來的一個傷兵。

她快步走過去,拉住華子的手。“你回來啦?吃了飯沒有?”華子低著腦袋,塌著腰,無力地搖了搖。

“小雪都講給我聽了,其實我覺得你是對的,難道每一個農村人都應該去城里討生活嗎?這樣下去,占中國人口大多數的農民豈不是要消失了?”

“小姨,其實我很羨慕那些平原上的農民,他們那才叫種田,什么都是機械化操作,收獲季節,糧食鋪天蓋地,多有氣勢,不像我們這里,山多田少,種糧食就像要飯,這里撿一點,那里摳一點,讓人灰心喪氣。”

“一定會有適合丘陵地帶的作物,也許是一種嶄新的作物,也許應該由你去把它們引進來。”

“我想過的,有一陣子,有人說我們這里適合種冬桃,我去弄了點苗子來試過,沒成功。”

小滿拍了拍他的背,她給不了他什么好的建議,這些年來,她的生活離農村已經很遠了,她真不知道該如何給一個農民打氣。

這天晚上,睡到半夜,夜空中突然響起一陣怪叫,睡在里屋的立夏和司機是最后兩個醒來的人。司機披上衣服就往外跑。“又有人對我們的車下手!”立夏說著也跑了出去。

一側的窗玻璃全給砸了,車燈也砸壞了,車里盡是碎玻璃,車前蓋差一點就翹了起來。司機檢查了一遍,還好,除了他的一雙手套,一副墨鏡,兩個靠墊,幾包煙,以及放在面上的一點零錢,其他沒丟什么東西。

立夏一邊罵人一邊偷看司機的臉色:“他媽的!什么人干的?報警報警,非把這個人抓到不可。”說著就掏出手機要報警。

姐夫悄悄扯了扯立夏的袖子。“如果沒丟什么重要的東西,是不是就算了?都是鄉里鄉親的,人家奈何不了你們,還奈何不了我們?”立夏想了想,只好把手機裝回口袋里,又去問司機:“再檢查檢查吧,看看還丟沒丟其他東西?”司機說:“丟東西是小事,就怕還有其他問題,黑燈瞎火的,看又看不見。”

司機繞車走了兩遭,拉開車門,一屁股坐到駕駛座上,面無表情地勸大家回去,他就不回去了,后半夜他就在車上睡得了,省得有人再來跟他的車過不去。

立夏開玩笑說:“不會再來了吧?哪有這么不講職業道德的小偷。”

司機不笑,也不說話,伸手一點,音樂響了起來,那聲音與寂靜的田野有點格格不入。

“這怎么行?夜露很涼的,會感冒的。”姐夫趴在破爛的車窗口,請求司機一定回屋去睡,他來替他守車,保證不會再出問題。

司機死活不出來,姐夫要去拉他,他不耐煩地躲了一下,張開嘴打起了大大的呵欠。姐夫一愣,退下來對姐姐輕聲說:“他在發脾氣。”兩人一起去看立夏,立夏想了想說:“我看我還是回去算了吧,反正明天這破車也沒法上路了。也不能替你們接新郎官了。”又壓低聲說:“要是我自己的車當然沒問題,車不是我的,我也不會開,所以就只能看人家臉色。”

姐姐姐夫張嘴望著立夏,說不出話來。

立夏又說:“慶林子真要坐短途車回來的話,你們可以去鎮上叫輛出租去迎他,要不,干脆叫他直接打車回來,不要怕花錢,要這樣想,中途打車總比從深圳打車回來要便宜得多。”

姐姐姐夫說:“好,好,你就不用管我們的事了。”想了想又拉住立夏問:“車弄成這樣,你回去不會挨批評吧?”

立夏說:“應該沒問題吧。”說完就鉆進車里,呆了片刻,又探出頭來,掏出一百塊錢遞給冬至。“這是預訂那輛摩托車的錢,你明天交給他。”冬至似乎還沒睡醒,一聲不吭地接過錢,怔怔地望著破爛的車窗。

姐姐突然返身往回跑,邊跑邊讓他們等她一會,她回去拿點東西就來。立夏知道,又是禮品,每次來板橋沖,姐姐都要搭回一些禮品,雞蛋啦,香腸啦,菜油啦。這一回,立夏好像沒心情帶這些東西回去了,姐姐剛一轉身,他就讓司機發動了車子,顫抖了兩下,汽車慢慢在公路上擺正身子,低聲叫著開走了。

姐姐站在田埂上,望著越來越遠的汽車發呆。小滿走過去,悄聲問:“你覺得這回是不是那個校長的岳母?”姐姐一驚,趕忙說:“這可不敢說,沒有真憑實據,不好隨便冤枉人家。”

立夏連夜撤走到底還是影響了全家人的情緒,小雪這個新娘子起了個大早,卻不是開始打扮,而是急急忙忙上山去打電話。姐姐在廚房里呆了很久,端出來的早餐不過是一人一碗雞蛋面條,一雙眼睛卻紅得嚇人。華子也一改往日懶散的樣子,拿著長柄條帚,嘩嘩嘩地清掃著院子。冬至悄悄對小滿說:“昨晚應該跟立夏一起走的,省得路上寂寞,還可以節省車錢。”小滿說:“沒良心,留下來捧個人場也好嘛。”冬至一笑:“你沒成家,不懂得當家人的心,我的兒子還在家里卟卟卟地拉稀呢。”

沒多久,小雪便含著眼淚跑了回來。

“我聯系不上他了,撥了無數遍,都是‘無法接通’,他到底在搞什么鬼?就算手機有問題,也該找個座機打給我啊。這個婚不結了,誰知道他在那邊怎么回事!”

姐夫大聲訓斥道:“瞎說八道!這種話好隨便說的?”

姐夫說完就去鎮上取包裹去了,那是小雪的嫁妝,一定得趕在小雪出發之前給她取回來。

小雪坐在院子里發呆,一只母雞帶著一群小雞踱了過來,偏著腦袋望著小雪咕咕地叫,小雪一揚手,手中的茶杯向那群小雞砸去,一只鵝黃的毛茸茸的小雞當場被砸翻在地,幼嫩的小腳劃拉了一陣就不動了。

小滿過去拉起小雪,挽著她往外走。“別生氣了,你也不想想,人家在路上,到哪里去找座機?他能在今天趕回來當然好,趕不回來也沒什么,真正重要的日子是你們去登記的那一天,那天才真正是你們結為夫妻的日子。”

見小雪不吱聲,小滿就想揀些高興的事情說說,便問她:“登記那天你們慶祝了嗎?能不能告訴我,你們是怎么慶祝的?”

“能怎么慶祝?騎個破自行車去鄉里,回來的時候車胎沒氣了,推著車走回來的。”

“你看看,這不就是慶祝嗎?車胎都喜爆了。”

小雪終于露出了一絲笑容,可眨眼間又消失了。小滿只好挖空心思去想下一個話題。

“我聽見你們都叫他慶林子,他姓慶嗎?這個姓我倒從沒見過。”

“哪有姓慶的呢?人家叫張慶林。”

“有他的照片嗎?讓我看看。”

“這里沒他照片,結婚證上倒是有,可沒在這里,在他們家。”小雪的臉色終于慢慢柔和起來。

“他下了班是不是經常帶你出去玩?”小滿突然想到,這兩個年輕人也許是品嘗過一些城里的浪漫的,從這一點來看,小雪比華子幸福多了。

“哪有時間出去玩呀,一天當中,也就是吃飯的時候能夠湊在一起,有肥肉我就給他,有骨頭他就給我。就是因為老在一起吃飯,人家就開始笑我們,慢慢就笑成真的了。”

“那他第一次湊上來跟你一起吃飯的時候,你喜歡他嗎?”

“不知道,反正有人往你身邊湊,總比沒人理要好。在外邊做事,太孤單了遭人欺負。”

小滿心里一驚,又一想,也許她是在刻意掩飾,像她的父輩一樣,羞于炫耀自己的感情。兩人慢慢走到池塘邊,在石階上坐了下來,小雪瞇著眼睛看水面上的蚊蟲,輕聲問:“小姨,你說他會不會是突然變心了?不是經常有人說,男人最容易變心嗎?”

“死丫頭,今天是什么日子,還想這些?春節才拿的結婚證,現在就操這個心,你不覺得太早了嗎?”

“你不知道,在我之前,他曾經跟他們班上一個女的好過,那女的到現在還沒男朋友。你說她會不會又回來纏上他,我聽說,一個女人看到自己以前的男朋友跟人家結婚,心里會很不舒服。她要是成心破壞我們怎么辦?他要是經不住她纏怎么辦?”

“那你知不知道他們是為什么分開的?”

“他告訴我,那個女的想找個家庭條件好一點的,工作好一點的,說她不想兩個人都干縫紉這一行,太辛苦了。”

“那不就行了,他現在還跟從前一樣,家庭條件沒變,工作也沒變,那個女人憑什么對他回心轉意?”

“萬一那個女的覺得別的路走不通又改變想法了呢?萬一慶林子見她回心轉意也改變想法了呢?人的想法都是會變的,最靠不住的就是人。”

小滿再次暗暗吃了一驚,嘴上卻斥責道:“不可能的,把人家張慶林想成什么啦,被一個女人說丟就丟說撿就撿,他就沒有自尊心?”

“自尊心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在有些人面前有,在有些人面前偏偏就沒有。”

小滿簡直要在小雪面前折服了,但她還是打起精神,拿出小姨應該有的態度來。“照你這么說,人都不要活了,因為這世上沒有什么東西是靠得住的。”

小雪呆呆地望著水里自己的影子,她是個瘦弱的姑娘,小鼻子小眼,尖尖的下巴,愁悶的時候,越發顯得楚楚可憐。

小滿望著水里的小雪說:“你聽我說,一個男人就算他要變心,那也是在以后,不會現在就變。退一萬步說,真要是他現在就變心了,對你反而是好事,離婚的又不止你一個,遲離不如早離。”

小雪一聽,眼淚迅速充滿了眼眶。小滿趕忙遞給她紙巾,故意扯起了別的話題。

“對了,你不是說慶林子還有一個妹妹嗎?當了嫂子了,可要把小姑子服侍好噢。”

“那是,不服侍好她,慶林子也不會答應,他對她妹妹不是一般的好。”

小滿這才知道,慶林子的妹妹跟小雪年紀相仿,是個殘疾人。十二歲那年,因為給學裁縫的哥哥送飯,路上看見幾顆大大的野草莓,就想去摘了來跟哥哥一起吃,沒想到竟被蛇咬了,家里人馬上去找了當地的草藥師,敷了一貼草藥,那草藥師在當地很有名,說是只要兩貼藥,她的腿包好。沒想到兩副藥過后,不僅沒見好,反而不能走路了,腿上的皮膚從腳腕一直黑到膝蓋,趕緊送到縣醫院,醫生一看,二話不說宣布截肢,否則有生命危險。小姑娘的性格從此就變了,既不上學讀書,也不出門見人,據說還曾經鬧過一次自殺,家里人處處讓著她,自以為是罪魁禍首的慶林子更是無條件地向著這個妹妹,打工掙來的錢,不管多少總有一份是專門留下來給妹妹的。拿結婚證以前,慶林子還特地對小雪說,婚后他們不能丟開妹妹不管,這一輩子,有他慶林子吃的,就一定有妹妹吃的,小雪當然滿口答應,還直夸慶林子重感情,有責任心。不過小雪提醒他,當務之急還是要給妹妹物色一個男朋友,慶林子當時還誤會她了,以為她嫌棄妹妹這個累贅。“你不想想,哪個好小伙子愿意娶一個只有一條半腿的姑娘?如果非得把妹妹托付給一個沒用的混蛋,還不如讓我這個哥哥來陪護她一輩子。”

“她喜歡你這個嫂子嗎?”小滿的思維一下子跳躍開了,她直覺這種兄妹關系將來會影響到他們夫妻間的感情。

“應該還可以吧,我們還沒有在一起相處過,我每次去他們家都專門給她買了禮物的,她也給我織過一件毛衣。”想了想又說:“當然不能跟她哥哥相比,她經常給慶林子寫信,慶林子從來不給我看,我也沒要他給我看,我不想走到他們兄妹中間去。”

沉默了一會,小雪又說:“她這人有點怪,想法總是跟人家不一樣,她說她要在今年五一期間去旅游一次,我說這個時候外面人太多了,她說她就是想體會一下人多是什么滋味。”

“為什么要選在五一期間?為什么不等你們結了婚再出去?”

“誰知道呢?慶林子也不理解,她一向很固執,聽不進別人的意見。”

小滿漸漸對這個小姑娘產生了興趣。“其實像她這種情況,更應該出去找點事做,不是有福利工廠嗎?是專門為身體有殘疾的人設立的,她應該到那些地方去試試。”

“慶林子幫她聯系過,她只去了一天就回來了,她說她這一生最不喜歡看到的只有兩種人,一是殘疾人,說是看到那些人就像看到了她自己,心里更難過。二是熟人,因為熟人看她的眼神她受不了,她寧肯在陌生人中間拄著拐杖走來走去,也不肯要所謂的熟人來扶她一把。”

“唉,這就是命哪,好好對待你這個姑妹吧,我能感覺到,她是個自尊心極強的人,稍不注意,就會傷害到她。”

冷不防小雪嗚地一聲哭了起來。“我已經傷害過她一次了,不過我不是故意的。”

原來,就在小雪從深圳回來前不久,慶林子接到了妹妹從家里打來的電話,她問慶林子應該怎樣辦銀行卡,她想旅游的時候帶張卡,比帶現金安全。慶林子就告訴了她,可她沒有身份證,慶林子想了想,讓她干脆別辦了,家里還有一張卡,是他上次回家時放在家里的,她可以先用那張卡。接著就告訴了她藏卡的地方,還有密碼。當時小雪就在慶林子旁邊,她知道他說的是哪張卡,那是他們準備將來蓋房子的專用卡,兩人的積蓄都在那張卡里面,頓時就急了,大聲說:“那張卡不能動。”慶林子橫了她一眼,拿著手機往旁邊走去,她跟在后面大聲喊:“是你說的,誰也不能動那上面的錢。”然而,她聽見慶林子在那邊說:“你別管,我說了算,你盡管用,沒事的你相信我。”放下電話,慶林子跟她大吵了一場,慶林子一會兒說妹妹用不了多少,而且她一定會還回這筆錢,一會兒又說就算她不還,他也認了,妹妹是因為他才殘廢的,他有義務照顧她,滿足她的要求。小雪的理由是專款一定要專用,否則東拉西扯,永遠別想蓋起自己的房子,連房子都蓋不起來,照顧妹妹豈不是一句空話。最后,還是慶林子幾句話結束了爭吵。“就算你反對,也不該讓我妹妹聽見,你知道她怎么說的嗎?她叫你放一百個心,她絕對不會去碰那張卡,就算你求她用她都不會用了。你傷了她的心了你知不知道?”

哭過了,小雪問:“小姨你說,慶林子會不會因為這件事不回來結婚?他妹妹在他心目中太重要了,我傷害了他妹妹,所以他就來傷害我,你說他會不會這樣?”

小滿馬上呵斥她:“我看你真是急昏了頭了,他犯得著這樣做嗎?就算他不趕回來結婚,你們已經拿了結婚證,已經是夫妻了。”

“小姨你知道我有什么感覺嗎?她妹妹控制著慶林子,控制著全家。上次我們已經跟家里說好了在深圳過年,她妹妹打來個電話,說得很委婉,‘如果回去的話,給她帶個一頭有海綿的單拐。’慶林子一聽,馬上買了東西往家里趕。還有一次,我跟慶林子正準備去走親戚,她把拐杖一丟,歪在椅子上,說是頭暈,慶林子馬上就不去了,背著妹妹要去鎮上看醫生。這次也是這樣,我感覺她的旅游就是沖我們的婚禮來的。”

小滿正要說話,見姐夫沿著大路走了過來,兩只手卻是空的,難道他沒取到包裹?這場婚事也太不順了吧,居然連包裹也取不到?

姐夫老遠就大聲說:“今天運氣好!”

原來姐夫碰上郵遞員老吳了,老吳看姐夫背著個大包裹不方便,就讓他留了下來,下午他來村里送郵件時,綁在摩托車后架上一起帶過來。“老吳這人就是好,到底是在我們這一帶跑了半輩子的人,聽說我今天嫁姑娘,主動提出幫我送包裹,我可從沒見過他替誰家送過包裹。”

吃午飯前,小雪又去山上給慶林子打過一次電話,仍然是關機。小雪一聽,眼淚又下來了。

6

轉眼就下午三點了,還有一個小時,就是原定的“發親”時刻。

昨晚定的摩托車突突突地開了過來,車主真的把車洗得光亮如新,龍頭上還綁了一朵大紅花,照得院子里亮晃晃的。

姐姐姐夫望望車主,又互相望望,不知說什么好。還是冬至走上前去,敬上煙,遞上茶,小心地說:“時間還早呢,稍坐一坐,我們只要在天黑前趕到那邊就行。”

“不要緊,你們說什么時候走我就什么時候發車,我是寧肯早到,也不敢晚到啊,萬一誤了你家的大事就不好了,不然,我昨天哪敢隨便收你的定金呢?”

正在這時,一個女人飛快地走了進來。“哎呀,真是對不起,太對不起了。”她一路走一路不停地向姐夫作揖。

“實在沒辦法,今天恐怕要誤你家的大事了,誰能想到他在鎮上叫城管的扣起來了,人和車都還在鎮上,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肯放人呢,那些殺千刀的城管,吃了飯沒事做,把他關起來事小,誤了你的大事我們擔當不起呀,所以他在鎮上打了個電話回來,要我趁早過來跟你們講一聲,看看你們能不能再想想別的辦法。”

姐夫呆呆地看著她,好像突然不會說話了。

“實在是不好意思,那么早就來跟我們打了招呼的,又不是一般的小事情,是兒女的終生大事。”

姐夫的思維還在某個地方轉不過彎來。“現在不是五一么?城管那些家伙五一也不放假?還在街上執勤?”

“我們跟你想的一樣,以為他們五一會放假,可以大大方方做兩天生意的,哪想到他們五一也不休息。對付我們這些人真是用心哪。”

姐夫說:“算了,反正人也沒有……”

姐姐猛地掐了姐夫一把,笑著對那女人說:“不怪你們,你們也不是有意的,我們另想辦法吧。”

女人一聽,如獲大赦,趁機退了出去。

姐姐壓低聲沖姐夫吼:“你這張嘴!怎么能跟她說人還沒趕到呢?傳出去人家還不當笑話講?”冷不防一回頭,小雪就捏著手機站在他們身后,她剛從山上下來,看來電話還沒打通,一雙眼睛紅紅的,睫毛上還沾著亮晶晶的淚水。

小雪看了他們一眼,鉆進了自己的房間,不一會,砰地推開房門,徑直去了廚房。姐姐緊跟了過去,見小雪拿出飯碗要盛冷飯吃,伸手攔住了她。

“冷飯吃不得,等我加把火。”

“來不及了,我得馬上出去辦件事。”

“這個時候了,你還要去哪里?辦什么事?”

“我去他家把結婚證撕了就回來,我不結這個婚了,沒意思,想來想去,結這個婚一點意思都沒有。”

姐姐愣了一下,趕緊從小雪手中奪過飯碗。“你可千萬不要胡來,這是開不得玩笑的,又不是他不想回來,是火車票丟了,能怪誰呢?誰能保證這輩子不丟東西?”

“不早不晚,偏偏這時候丟?你以為我會相信?”

“乖乖,你聽我一句勸,再等一等,說不定他正在往家里趕呢,你要是真的沉不住氣把結婚證撕了,他回來了你怎么向他交待?”

“他怎么往家里趕?飛回來?他媽又沒給他生一雙翅膀。”

“不管怎么樣,你不能拿結婚證撒氣,那東西是能隨便撕的?那不就等于離婚嗎?”

“就當是離婚了,誰讓他趕不回來的,單單就這一條,我就可以跟他離婚。”叭地一聲,小雪抬手將一只碗掃到地上,清脆的破裂聲嚇呆了一屋的人。

小雪徑直向車主走去,要求發車,車主這才發現家里的氣氛有點不對頭,賠著笑說:“我還是等正頭老板發話吧,正頭老板說走我們就走。”冬至走過去悄悄對車主說了幾句什么,又留下了他的電話,讓他先走了。

小雪扭身回到自己房間,姐姐跟著送去一碗熱好的飯菜,片刻,又是叭地一聲響,飯碗又碎了。

就在這時,又是一陣突突突的摩托車響,原來是幫忙送包裹的郵遞員。小滿去檢查了一下包裹,還好,東西一樣都沒丟,只可惜大家都沒有心情來欣賞她的禮物了。小滿去屋里叫小雪,小雪氣鼓鼓的,懶得出來看。“你還是帶回去自己用吧,我不結婚了,我這輩子都不會結婚了。”

“瞎說,你已經是大人了,就這點承受能力?告訴你,結婚以后,這樣的亂子多的是。”

“所以我說我不結婚了嘛。”

小滿懶得理她這種氣話,一個人收拾起包裹來。她聽見姐夫在院子里大聲對老吳說:“老吳啊,你在我們村走了這么多年,從來沒在我家喝過一口水,今天無論如何要在我家吃了晚飯再走。”

老吳挺爽快。“好啊,今天就在你家喝杯喜酒,沾點喜氣。”

怕郵遞員回家太晚不安全,晚飯時間還沒到,姐夫就把小桌挪到院子里來,叫上冬至,三個男人一起喝了起來。小滿不喝酒,但她是客人,所以也被拉到桌邊來陪坐。

這當兒,小雪匆匆穿過院子,向外走去,姐夫問她:“上哪去?”

“打電話。”小雪頭也不回急匆匆跑了出去。

郵遞員看著小雪的背影說:“明年就好了,明年電信會在這里裝一個中轉站,坐在家里也可以有手機信號了。”

姐夫說:“無所謂,我們又不用手機,他們這些用手機的,一年到頭能有幾天在家里,讓他們爬爬山有什么不好。”

“都像你這樣想就完了,就不會有發展了。”

“發展跟我有什么關系?我好不容易才養大的姑娘,剛剛開始掙錢,突然變成了人家的,幫人家發展去了,老吳你說,我是不是白忙了一場?”

老吳嘿嘿直笑。姐夫的眼圈陡地紅了。小滿沒想到他還有這種心思。

“老哥,你要這樣想,人活一世,就是個從無到有、從有到無的過程,所有的人到頭來都是一場空。就說我的爺爺吧,他有三個兒子,兩個姑娘,個個都有出息,一大家子雖然各自為政,但和和美美,尊老愛幼,結果呢?八十歲的時候得了老年癡呆癥,子女親人一個都不認識了,你說他這算不算到頭來一場空呢?人哪,真是不到空的那天不撒手,我認為這就是人活一世的規律。”

姐夫卻只顧想著自己的女兒。“真沒想我的姑娘會這么早就嫁人,早知如此,我就不讓她出去打工了,我把她留在家里,好好養她幾年,疼她幾年,你不知道她們這些做縫紉的在外面是怎么過的,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一天下來,兩條腿腫得像蘿卜。”

“年輕人跟你的想法是不一樣的,也許你認為她在吃苦,她反倒很高興,你把她留在家里她反倒認為是受苦呢。兒孫自有兒孫福,就別替他們操心了。”

“怎能不操心呢?你知道我還有個兒子,不笨不傻,也不丑,眼看就要打光棍了,他媽急得夜里睡不著覺啊。”

“哦,對了,你委托我的事,我一直都在幫你打聽,還是那個反應,那些有姑娘的人家,一聽說他在家里,就不愿意了,我真是搞不明白,身為農民,在家種田有什么不好?都不種田,這么多人吃什么?都指望老的在家種田,老的死了呢?田就讓它荒著?”

“老吳啊,我還是那句話,你跑的范圍大,認識的人多,我就拜托你了,我兒子這輩子會不會打光棍,我家會不會斷了香火,就全靠你幫忙了。”

小滿看著一臉誠懇的姐夫,這才明白他一定要請老吳喝酒的用意。

“你放心,我會把你這事放在心上的,你也不要太著急,這些事情是急不來的,緣分不到,急也沒用。”

“老吳啊,一定不能再等了,再往后拖,真的就是老光棍了,更沒人要了。”

老吳突然放下酒杯要走。“老哥,不敢再喝了,這條山路像雞腸子,我還想多活幾年呢。”

小滿卻感覺,他是被姐夫最后的懇求給嚇走的,姐夫突然把那么重的擔子交給他,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不說,還破壞了喝酒的氣氛,他只好放下酒杯,轉身就跑。

突然,姐姐跑出來一聲驚呼:“小雪去打電話,怎么還不回來?”

這才發現,天色已漸漸暗了下來,小滿向山坡上望去,灰蒙蒙的一片,一個人也沒有。姐夫說:“我去山上看看。”

不一會,姐夫一路小跑著下山來。“她根本沒去山上,我問過別人了,人家說下午就沒見有人上山。”

正在著急呢,一個女人沿著田坎走了過來,隔著老遠就沖這邊招手。小滿認出來了,是那個車主的老婆。

“小雪一個人坐我們家的車去婆家了,怎么回事?聽說新郎還沒趕回來?他本來不想發車的,可小雪非逼著他走不可,沒辦法,只好讓我來跟你們通個氣,免得你們著急。”

7

村里再沒有多余的摩托車,沒人可以把小雪追回來。雞飛狗跳了一陣,只好垂頭喪氣地圍坐在一起,分析來分析去,都覺得小雪不會真的撕了他們的結婚證。

“他公公婆婆應該會攔著她的,她現在已經算是他們家的人了,就算她真的撕了結婚證,那也是他們家的家務事,跟我們沒有關系。”

“怎么能說沒有關系呢?小雪要是因為這事將來在他們家過得不愉快,還不是我們的一塊心病。”

“也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壞,說不定她現在正被他們哄得笑瞇瞇的呢,小雪那個脾氣你們又不是不知道,來得快去得也快。”

一直沒有發表意見的華子突然說:“現在稍微好一點的地方都通車了,連我們板橋沖都能開進中巴車,他們那里還連中巴車都開不進去,可見還不如我們這里。”

“人家慶林子又不呆在家里,人家在外面做事,地方好不好跟他有什么相干?”姐姐厲聲辯解道。

“笑話,他能在外面打一輩子工?等他年紀大了,力氣賣完了,身體不行了,誰還會要他,還不是得乖乖地回來,弄不好還像萬霞那樣,殘腳跛手地回來。回來干什么?還不是得種田,所以說,地方好才是最重要的,地方好一點,年紀再大,播下去的種子一樣長得出好東西來。”

姐姐氣呼呼地說:“你少在我面前提那個女人!凈給自己找理由,就算那些人最后都得回來,可人家在外面賺到錢了,人家還成家了,你呢?你有什么?活到今天還是一個光人!”

“好多人結了婚最后也變成了一個光人。”華子低聲回道。

姐姐突然把茶杯一頓:“不管怎么說,五一過后你給我出去,我不許你在這個家呆了,你什么時候要結婚了就什么時候回來。”

“不要把外面想得太好了,出去就一定能結婚?小姨出去這么多年了,為什么到今天還沒有結婚呢?”

誰也沒想到華子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大家一時都有點不知說什么才好,還好小滿自己解了圍:“哈哈,我的情況跟你不一樣,我沒有傳宗接代的任務。”

華子嘆了一口氣,認真地說:“有時我真希望自己是個女的。”

“沒出息的東西!我今天懶得跟你費嘴皮子。”

幾個人悶頭坐了一陣,不知是誰,猛地想起可以給小雪打個電話問問情況。

于是摸黑來到后山上,好不容易有信號了,小雪那邊的反應卻是無法接通。華子說:“想起來了,那邊肯定也是沒信號。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急猴猴把自己嫁到那么個地方,生怕嫁不出去似的。”大家輪流撥了幾十遍,聽到的永遠只有那句話:您所撥打的號碼暫時無法接通。倒是冬至,一上山就撥通了家里的電話,這回既沒吵也沒鬧,只聽見他唯唯諾諾,說了一連串的好字。

小滿半倚在華子身上。小心翼翼地往山下走,邊走邊說:“小雪看中的是慶林子那個人,哪會想到地方好不好的問題,你肯定見過他,你告訴我,慶林子這個人到底怎么樣?”

“應該不是個壞人吧,別的不知道,沒有跟他深交談過。”

“不管怎么說,小雪既然看上他,肯定有她的理由,我們應該相信她。”

“她那個人,哪有腦子呀。”

“你既然這樣想,當初為什么不讓她再等等看,這么小就急著出嫁。”

“哪里輪得到我來說話呀,她自以為在外面混了幾年,見多識廣,根本沒把我放在眼里。”

小滿的腳被一塊小石子硌了一下,一下沒站穩,竟放任自己歪倒在地上。華子要拉她起來,她擺擺手:“就讓我坐一會吧。”坐在山坡上往下一望,滿眼都是黑漆漆的,只有不多的幾扇窗戶,透出星星點點昏黃的燈光,有點像小時候見過的正月十五祭祖的燈,那些燈就是這樣,昏昏的,在山林間靜默不動,像一只只疲憊無力的眼睛。整個村子靜悄悄的,只有身后山風吹出一陣陣松濤。小滿問:“怎么聽不見狗叫?”華子說:“不讓養狗了,上面來打過幾次,本來還剩了兩只的,上個月也都打死了。”

“狗對人到底有什么妨礙?”小滿想起小時候家里那條大黃狗,每次放學,它都會走出好遠去接她,咬咬她的褲腿,嗅嗅她的書包,擠擠挨挨擦著她的腿陪她回家。

“我們家的狗是上個月才打死的,我一直把它藏在草垛里面,沒想到那天他們自己也帶了一條狗來,那狗就像聞得到味道似的,一來就圍著草垛叫,它一叫,我們的狗也叫了起來,結果就被人家抓住了。”

“我喜歡狗,不是現在那些寵物狗,而是我們小時候養的那種大黃狗,既看家,又看雞鴨,連貓都喜歡它。”

“我還是要再養一條的,我也喜歡狗。”

冬至已經走到山腳邊了,站在那里大聲喊小滿。小滿站起來,拉著華子的手,摸黑慢慢往下蹭。華子指著路邊一戶人家說:“太黑了,我們去萬霞那里借個電筒來吧。”

“萬霞?我好像聽小雪說起過這個名字。”

華子馬上警覺地問:“她提到萬霞?她說什么?”

正說著,萬霞的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黑黑的剪影扶著門框站在那里。“華子,要不要電筒?”華子一聽,丟開小滿的手,蹭蹭幾步就竄了過去。透過大門口射出的一片光亮,可以看見兩個黑的剪影站在那里說話,話題似乎不止電筒這么簡單。小滿想起姐姐對萬霞這個名字流露出來的不滿,心想,難道華子跟萬霞之間會有些什么?正這樣想著,華子晃著電筒過來了。

有了電筒,小滿腳下走得順暢多了,腦子里卻還在想著萬霞這個女人,他們可能是這個村里僅有的兩個年輕人,就像兩個被遺棄的傷兵,他們是極有可能在一起互相安慰的,要是這樣的話,姐姐的煩心事可就多了。小滿想了一陣,突然對華子說:

“我記得板橋沖的雜糧點心很多,你能不能動動腦筋,設計一兩樣拿得出手的,到時候我給你弄個執照,做個流動餐車,到我們那個小區門口做做早點?做早點不比給人家打工,大小是個老板,很有尊嚴的。我知道你這小子為什么不喜歡出去打工。”

“早點?我長這么大,連廚房都還沒進過。”

“就不興去學啊?書店里有書,街上還有那么多老師傅,不就是做個飯嗎?能有多難?比你當年學數理化還難?”

“我考慮考慮。”

“還要考慮考慮!好像我在求你似的,隨便你,想通了給我個電話。”

“小姨,你相不相信,我不出去打工,并不是因為我懶,也不是因為沒有門路,我就想像一個真正的農民那樣生活。”

“真正的農民?你想過沒有,一個不跟城里發生任何關系的農民,將來他的生活跟城里人的生活會有多大區別?”

“一個地道的農民是沒法跟城里人比,但城里人想過沒有,他們跟發達國家的人相比有多大區別?人跟人是不能比的,比起來沒個完。”

小滿又滑了一下,差點摔倒。盡管有了電筒,但天實在是太黑了,一跳一跳的昏黃光線反而讓她心慌意亂,華子的話也讓她煩亂不堪,到底是大人了,不是她一句話兩句話可以左右的,她不想再跟他討論下去了。兩人一路默默地下山。到了山下,冬至突然對小滿說:“我明天得坐早班車回去了,小家伙真的在生病,再說,學校安排了補課,明天下午就有我的課。”小滿無話可說。

折騰到十點多鐘,各人的睡意都爬了上來,所有的擔心都不了了之。一切都只能等到明天再說了。

小滿可能是整座房子里最后一個入睡的,房間都沒有門,盡管把被子一直拉過頭頂,她還是清晰地聽見了此起彼伏的鼾聲。姐夫的鼾聲最為響亮,像唱歌,中間還會轉彎,姐姐的鼾聲又粗又直,時不時被自己的吞咽聲打斷。她難以相信,剛才還在為小雪長吁短嘆的這對父母,轉瞬間竟如此暢快淋漓地打起鼾來。又一想,這也怪不得他們,他們根本左右不了自己睡著后的呼吸,他們現在全像死人一樣無辜。

好不容易迷糊過去,有人在外面輕輕敲門。小滿睜開眼睛,卻不敢坐起來,更不敢爬起來去開門。

敲門聲還在繼續,屋里終于有人醒過來了,大聲問:“誰呀?”

“是我,慶林子。”

燈亮了,又一盞燈亮了,小滿聽見姐姐緊張地說:“怎么這時候才到?你要看清楚了再開門。”

靜了好一會,才響起開門的聲音,接著就是驚呼:“真的是你呀,你的火車票不是丟了嗎?你的腿怎么啦?”

慶林子沒有像他在電話里講的那樣坐短途客車,他是扒火車回來的,跳車的時候,他的腿摔傷了。

8

慶林子果然個子不高,說話也不多,跟岳父岳母簡單地打過招呼后,就推說路上沒睡好,爬上床睡覺去了。

小滿有個習慣,瞌睡被打斷后,就再也睡不著了。她干脆爬起來,想去包里找本書來打發天亮前的時間,路過慶林子的床時,她聽見一陣奇怪的響動,側耳一聽,似乎是哭泣聲。想了又想,她不敢上前去掀開慶林子的被子。

天微微放亮,姐姐就起來做早飯,做好了去叫慶林子,小滿聽見慶林子在床上說不吃了,身體有點不舒服,想睡一會再起來吃。小滿聽出那聲音有哭過之后的痕跡。

剛吃完早飯,一陣摩托車的突突聲由遠而近,眨眼間,摩托車就駛進了院子,小雪慘白著一張臉,跳下車就往屋里跑。

冬至掏出立夏給他的一百塊錢遞給司機,問:“昨晚路上還順利吧?”

“路上倒是蠻順的,就是到家后有點不順,小雪老是哭,還把結婚證也給撕掉了,全家人哭哭鬧鬧折騰了一夜,天剛蒙蒙亮,我們就往回趕了。”

正說著,屋里傳出了哭聲,進去一看,慶林子坐在床上呼哧呼哧抹眼淚,小雪趴在慶林子腿上嗚嗚地哭,誰喊也不理,誰問也不聽。

哭夠了,慶林子說:“我妹妹不見了,我到處找,沒找到。”說著兩個人的眼淚又滾了出來。

原來,就在慶林子動身的前一天,妹妹“正好路過深圳”,慶林子馬上去請了假,準備陪妹妹逛逛深圳,吃吃海鮮,哪知妹妹非要去什么小梅沙,也不知她從哪里得來的經驗,不去小梅沙,等于沒來深圳。慶林子提醒她,他明天就要回去了,他訂的火車票都拿到手了,他最好先帶她逛逛街,等他回來,再帶她去小梅沙,可她不依,非得先去小梅沙,慶林子只得滿足她的要求。臨出門前,妹妹對哥哥說,可以先把回家的行李收拾好,等從小梅沙一回來,提上包裹就直奔車站,這樣可以節約不少時間。慶林子一想也對,就三下五除二地收拾起來,哪知等他打開錢夾查看火車票時,竟找不到火車票了,把所有的行李全部重新散開,又查看了所有的抽屈和口袋,連床鋪底下就翻了四五遍,還是不見火車票的影子。看來只得重新去買票了,馬上打電話到各處一問,火車票,機票,汽車票,全都賣完了,怎么辦?也許只有去火車站買高價飛票一條路了,運氣好的話,興許還能買到。當即就要去火車站,可妹妹卻說:“去小梅沙的票不是也買好了嗎?”慶林子說:“我一定得先買到票才行,平時也就算了,這次不同,我得趕回去結婚,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你一個人去小梅沙吧。”妹妹說:“飛票可以等明天上車前再去買嘛,我長這么大還沒見到過海呢,這是你婚前最后一次陪我了,最后一次你也不愿意嗎?你真的這么急著回去見嫂子嗎?”慶林子就這樣被妹妹好說歹說拽到了小梅沙,妹妹在那里玩得很好,雖然腿不方便,還是一次次沖向大海,渾身上下濕淋淋的,爬起來還哈哈大笑。慶林子卻笑不起來,他心里一直很不安,他怕萬一買不到飛票,趕不回家。再說,妹妹的樣子也讓他感到有些異樣,她從沒這么瘋狂地大笑過,她一直都很靦腆,生怕人家注意到她,笑話她的殘疾,尤其是人多場合,她連站起來都不敢,今天卻一反常態,又笑又叫,就像這海灘上只有她一個人似的。他想叫妹妹坐下來休息一會,喝點飲料,妹妹卻興奮地喊道:“哥哥,我嘗過了,海水真的是咸的。”又問嫂子到這里來過沒有,慶林子說:“她還不如你呢,到目前為止,她既沒來過小梅沙,也沒看到過海。”妹妹笑著說:“你以后會帶她來的,不管怎么說,她以后來這里的機會肯定比我多。”想了想又說:“哥哥,人要是永遠不長大該有多好,人一長大,就要結婚,再好的兄妹也要分開,要變成兩個家庭的人,兩家人會越來越遠,說不定還會吵架打架,永不來往,真讓人失望,真沒意思,難怪國家要推行獨生子女政策,就生一個,多好,雖然沒有兄弟姊妹,但也不會有失望,不會有分離。”慶林子卻被火車票弄得心不在焉。“生活就是這樣。你猜我在想什么,我在想,如果買不到飛票的話,我能不能扒火車回去,我們有些同事經常干這種事。”說著就掏出手機來,一個一個往下翻號碼,他想問問那些經常扒火車的同事,應該怎么進入月臺,怎么混進車廂。等他打完電話,回頭一看,妹妹不見了,他想,她可能又去戲水去了,她那條好腿上有幾個傷口,剛才她還在說,海水既是咸的,可不可以給她的傷口消炎呢?

一直等到中午,慶林子在遮陽傘下睡了一覺,發現妹妹還是沒有回來,便開始在海灘上找她,幾乎找遍了整個海灘,還是沒有找到,只好去管理處報了警,下午五點多,海灘上的人越來越少了,妹妹還是沒有出現。到了夜晚,慶林子幾乎要絕望了,他一路哭著回到寢室,妹妹沒有在寢室里等他,他在寢室里留了紙條,又去了海灘,他通宵徘徊在海灘上,呼喊著妹妹的名字。沒有結果。妹妹真的不見了。

第二天一早,慶林子又去問了海灘管理處的人,他妹妹是不是已經被海水淹死了,人家告訴他,一天不見到尸體,就一天不敢下這種結論。只好抱著一絲僥幸往回趕,希望妹妹能奇跡般先他一步回到家,可是,小雪告訴他,妹妹不在,妹妹出去旅游還沒有回來。

全家人都上來安慰這兩個哭得跟孩子似的小夫妻。

“妹妹沒事的,說不定是上哪玩去了。”

“她會回來的,說不定她這時剛剛到家。”

“也許她喜歡上了深圳那個地方,想在那邊找份工作,說不定她這幾天已經找到工作了。”

不管怎樣,遲到了整整一天的家庭婚宴終于開席了,一家人基本到齊,只缺了一個立夏,姐姐姐夫再三叮囑,小雪到婆家后第一件事就是為撕結婚證的事道歉,然后就跟慶林子馬上趕回深圳,他們堅信妹妹還在深圳,妹妹難得出門,小雪一定要陪她好好玩兩天。

小滿掏出數碼相機,對著新人猛拍一氣。雖然她一邊拍,一邊說著鼓勵與調侃的話,鏡頭里的人還是沒有多少笑臉。小滿發現慶林子幾乎是個不會笑的人,就算沒有妹妹的事橫在心里,他也拿不出什么好看的笑臉來,小雪臉上的笑意也是淺淺的,有點不得不笑的樣子,就像在拍證件照。

最后,小滿跟姐姐摟著拍了一張,不知為什么,當她從后面摟著姐姐的脖子,全身上下不留縫地貼著姐姐時,眼里突然一陣發酸,她想起了小時候,姐姐給她梳頭,給她換衣,把自己珍貴的雪花膏搽到她皸得紅通通的小臉上的情景,那時姐姐說:“你下巴長得圓,你將來會比姐姐命好。”可現在,她圓圓的下巴早就變尖了,比姐姐的下巴還尖。

吃過飯,年輕人一起往外走。慶林子和小雪坐上了去婆家的摩托車,冬至拎著姐姐送給他的土特產,往中巴車車站方向走,小滿的車跟冬至的車方向相反,她提出讓華子送她一程,其實是有話要對華子說。

她再次向華子叮囑雜糧早點的事。“你就試試看嘛,看看你到底能不能把這事干成,人一輩子總要干成一兩件有點難度的事嘛。”再三懇求,華子總算答應下來了。小滿其實是在暗地里幫姐姐的忙,希望通過這事把華子從那個叫萬霞的女人身邊引開。但她也想象過這樣一幕,某一天,華子突然敲開了她的門,告訴她雜糧早點試驗成功了,他現在要來占領這個小區里的早餐桌了,緊接著,華子向旁邊一閃,后面露出一個人來,正是那個叫萬霞的女人,那時候,她該怎么辦呢?她搖搖頭,趕走了這個想象,她希望自己不會看到這一幕,否則,她不知該怎么面對姐姐。

9

回城的火車經過一片鄉村,正是華子向往過的平原,莊稼鋪在地里,像一望無際的碧綠的地毯。小滿看見一男一女兩個用自行車推著行李的年輕人,正走在鐵軌邊的公路上,身后跟著一群老老少少的鄉親,頓時覺得這情景很眼熟,也許他們跟小雪和慶林子一樣,也是剛剛結過婚的一對新人,正在家人的護送下,前往打工的城市。小滿用手中的相機攝下了他們。

小滿想起行李包里空空的采訪筆記,后悔自己當初太沖動了,不該出發前就向頭兒匯報,可又一想,她不是有那些照片么?不能否認,她拍下的照片絕對是個真實的婚禮。

過了幾天,小滿接到了小雪的電話,她的聲音嘟嘟囔囔的,她已經回來上班了,正跟慶林子一起吃午餐呢,還像以前一樣,慶林子吃肥肉,她吃瘦肉。

她在電話里告訴小滿,慶林子的妹妹回家了,慶林子找她的那兩天里,她哪都沒去,就在深圳,從小梅沙回來后,她賭氣一個人去了賓館,要了個房間,足足呆了兩天沒出門,她從沒住過那么漂亮的房間,也從沒睡過那么軟的床,兩天很容易就過去了。第三天,她到前臺去結帳,這兩天她花去了近一千元,當她從身上掏出十張百元大鈔遞上去時,心里忍不住一陣巨痛,她從沒一次付出過那么多錢,那都是哥哥給她的錢,哥哥要在縫紉機上辛辛苦苦工作二十天,才能掙回這么多錢,而她只不過在房間里睡了兩天,這些錢就沒有了,就像這些錢從來不曾掙回來一樣,就像哥哥從來沒有給過她一樣。她突然問開悟了,這些年哥哥對她的好,其實就像這些錢一樣,如果不把它們好好積攢起來,如果繼續像現在這樣賭氣,她會一口氣把它們全花光的,那就等于徹底否定哥哥對她的好,等于哥哥從來沒對她好過。哥哥要是知道這個肯定傷心死了。結完帳,她就提前結束了旅程,徑直去了長途汽車站,她坐上了回老家的長途汽車。這次旅游讓她改變了不少,據慶林子說,她現在已經開始做事了,她在給鎮上一家毛衣店織毛衣。

說到這里,小滿聽見小雪吩咐慶林子去洗碗,趁這功夫,小雪壓低聲對小滿說:“你知道慶林子的火車票是怎么丟的嗎?是他妹妹給藏起來了,那天晚上有點涼,我隨手拿起她的外套披在身上,無意中在口袋里發現了那張火車票,不過我沒聲張,也沒告訴慶林子,他恐怕到今天都還不知道這件事呢。”

小滿說:“不要揭穿這件事,就當沒發現一樣。”

“我知道。”小雪的聲音聽起來很愉快。“除非她自己有一天說出來。”

小滿笑著問她,現在給人家當老婆了,感覺有什么不同?沒想到小雪一點都不難為情,大大方方地說:“沒什么不同,我們還跟以前一樣,他住他的男生寢室,我住我的女生寢室,唯一不同的是,以前是他請我幫他洗衣服,現在是我問他有沒有衣服要洗。”

小滿笑不起來了,可小雪的聲音聽起來那么愉快,她就想,那種生活必定有她想象不到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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