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一個朋友從家鄉的縣城過來看我,帶來了她剛剛做的爆米花,說是在自己家門口做的。爆米花的味道很好,又香又甜。我向朋友表達了由衷的謝意。朋友說:“就是讓你嘗個鮮。我知道在大城市的人輕易已經見不到這個了。”她說那個老頭每周六都要去她家門口擺攤,從下午一直呆到晚上,生意很好。
朋友說得沒錯,生活在鄭州的我確實已經有很多年沒見過這種爆米花和做爆米花的人了——用這種最原始的工藝。縣城很小,介于城市和鄉村之間,所以仍有爆米花的攤子存在,是合情理的。童年的記憶一下子涌至眼前,返青到腦子里卻是諸多疑問:那個擺攤子的老人,面對著各種各樣的主顧,他是怎么想的?對于這個古老的行當,他是喜悅,依戀,厭惡,無奈,還是有著淡淡的羞恥?或者是兼而有之,五味俱全?還有那些提著大米白糖和食用油去做爆米花的人,他們都在想些什么?現在什么零食沒有,他們為什么還要吃這土之又土的爆米花?是懷舊,是因為太舊了反而稀罕,還是因為它制作的過程如此誠實,讓人信任?或者,是因為,一群人圍在一個炭爐邊,等待著食物慢慢成熟,這情形會使陌生人之間也有一種短暫的然而也類似于家人的和暖?……胡思亂想之間,就萌發了這篇小說的種子。
不過,我明白,用這些料去養一個小說是不夠的。雖然溫馨,可這種溫馨往往會顯得單薄,甚至矯情。我知道嚴酷的冰層下常常會有春水瀲滟,如老常和老頭之間的情義,但我更知道,柔情脈脈的面紗之后,往往也有嚴酷的冰層,如老頭和兇手之間的孽債。于是,這小小的爆米花攤子成了我幻想的一個舞臺,老常、電視臺的女記者和主顧們都是演員,是配角——不,主演不是老頭,是最后出場的在逃犯。沉默寡言的老頭呢?他是導演。
生活是編劇,我是觀眾。
于是,就有了如此的層次:浮在空中的爆米花的芳香,繽紛琳瑯的情愫和言語,炭爐藍紫色的火焰,老頭臉上的黑煤灰,從窗口遞出去的一杯熱水,綿綿不絕的深夜大雪……還有一些斑駁的底色:一個年輕女子的青春、鮮血、生命和不幸,一個流亡者的孤獨,恐懼,驚惶和軟弱,一個追兇者的堅定,頑強,苦難和艱辛。有一段關于雪的描述,其實是我寫給這個老人的:“……暮色漸濃,先成了深藍,然后是黑藍。這時的雪片更大了,卻反而下得笨重了,成熟了,沉靜了。它密密地下著,直直地下著,一心一意地下著,下得簡單明了,下得倔強執拗,下得一根筋,下得死心眼。”
我喜歡他的一根筋,喜歡他的死心眼。雖然,在喜歡的時候,也心疼。
爆米花,我還喜歡這三個字的節奏。重與輕并存,力與美同在。而在這三個字里,我最喜歡就是那第一個字——爆,它是整個小說的靈魂。我喜歡聽這個字被落實時“轟”的那一聲響。那個聲音,是爆米花炸響的瞬間轉鍋內心的聲音,是小說結尾處老頭看到仇人時內心的聲音,也是流亡者被老頭確認時內心的聲音……這些聲音的繁復與多重,構成了這個世界在我內心的真相。
作者簡介:喬葉,女。河南省文學院專業作家。在《人民文學》《十月》《上海文學》《中國作家》等刊物發表長中短篇小說五十余萬字,作品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小說月報》《小說精選》等刊物及年度小說選本轉載。長篇處女作《我是真的熱愛你》入選2004年度中國小說長篇排行榜。獲第五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第十二屆《小說月報》“百花獎”、第八屆《十月》文學獎、《人民文學》新浪湖小說獎以及\"2006名家推薦中國原創小說年度大獎”。被中國青年作家批評家論壇推選為2006年度青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