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文1
菜花
每年春天,去年冬季貯存下來的大白菜,都近于干枯了,做飯時,常常只用上面的一些嫩葉,根部一大塊就放置在那里。一過清明節,有些菜頭就會鼓脹起來,俗話叫做菜懷胎。慢慢把菜幫剝掉,里面就露出一株連在菜根上的嫩黃菜花,頂上已經布滿像一堆小米粒的花蕊。把根部鏟平,放在水盂里,安置在書案上,是我書房中的一種開春景觀。
菜花,亭亭玉立,明麗自然,淡雅清凈。它沒有香味,因此也就沒有什么異味。色彩單調,因此也就沒有斑駁。平常得很,就是這種黃色。但普天之下,除去菜花,再也見不到這種黃色了。
今年春天,因為忙于搬家,整理書籍,沒有閑情栽種一株白菜花。去年冬季,小外孫給我抱來了一個大旱蘿卜,家鄉叫做燈籠紅。鮮紅可愛,本來想把它雕刻成花籃,撒上小麥種,貯水倒掛,像童年時常做的那樣。也因為雜事纏身,胡亂把它埋在一個花盆里了。一開春,它竟一枝獨秀,拔出很高的莖子,開了很多的花,還招來不少蜜蜂兒。
這也是一種菜花。它的花,白中略帶一點紫色,給人一種清冷的感覺。它的根莖俱在,營養不缺,適于放在院中。正當花開得繁盛之時,被鄰家的小孩,揪得七零八落。花的神韻,人的欣賞之情,差不多完全喪失了。
今年春天風大,清明前后,接連幾天,刮得天昏地暗,廚房里的光線,尤其不好。有一天,天晴朗了,我發現桌案下面,堆放著蔬菜的地方,有一株白菜花。它不是從菜心那里長出,而是從橫放的菜根部長出,像一根老木頭長出的直立的新枝。有些花蕾已經開放,耀眼地光明。我高興極了,把菜幫菜根修了修,放在水盂里。
我的案頭,又有一株菜花了。這是天賜之物。
家鄉有句歌謠:十里菜花香。在童年,我見到的菜花,不是一株兩株,也不是一畝二畝,是一望無邊的。春陽照拂,春風吹動,蜂群轟鳴,一片金黃。那不是白菜花,是油菜花,花色同白菜花是一樣的。
一九四六年春天,我從延安回到家鄉。經過八年抗日戰爭,父親已經很見衰老。見我回來了,他當然很高興,但也很少和我交談。有一天,他從地里回來,忽然給我說了一句待對的聯語:丁香花,百頭,千頭,萬頭。他說完了,也沒有叫我去對,只是笑了笑。父親做了一輩子生意,晚年退休在家,戰事期間,照顧一家大小,艱險備嘗。對于自己一生掙來的家產,愛護備至,一點也不愿意耗損。那天,是看見地里的油菜長得好,心里高興,才對我講起對聯的。我沒有想到這些,對這幅對聯,如何對法,也沒有興趣,就只是聽著,沒有說什么。當時是應該趁老人高興,和他多談幾句的。
沒等油菜結籽,父親就因為勞動后受寒,得病逝世了。臨終,告訴我,把一處閑宅院賣給叔父家,好辦理喪事。
現在,我已衰暮,久居城市,故園如夢。面對一株菜花,忽然想起很多往事。往事又像菜花的色味,淡遠虛無,不可捉摸,只能引起惆悵。
人的一生,無疑是個大題目。有不少人,竭盡全力,想把它撰寫成一篇宏偉的文章。我只能把它寫成一篇小文章,一篇像案頭菜花一樣的散文。菜花也是生命,凡是生命,都可以成為文章的題目。
(1988年5月2日燈下寫訖)
美文點讀:
孫犁的散文講究“簡約含蓄,淡雅自然”,追求“以低音淡色引人入勝”的藝術境界。《菜花》正是孫犁藝術主張和創作追求的很好體現。本文融描寫、記敘、抒情、議論于一體,開篇從生活瑣事、生活情趣入手,接著引入對故鄉,對往事,對亡父的回憶。作者并沒有刻意去渲染夸飾,只以平常之語娓娓道來,然而,“我”的悔憾之意、哀痛之情卻從字里行間深深地流露了出來。文章結尾寫到“我”衰暮之年的惆悵之情,令人潸然淚下,從而也激起了人們對平凡如菜花的生命的珍惜與熱愛之情。
閱讀思考:
1.作者從哪幾個角度寫出了菜花怎樣的特點?菜花這一意象在文中有何作用?
2.文章為什么要寫對父親的回憶?
選文2
報紙的故事
一九三五年的春季,我失業家居。在外面讀書看報慣了,忽然想訂一份報紙看看。這在當時確實近于一種幻想,因為我的村莊,非常小又非常偏僻,文化教育也很落后。例如村里雖然有一所小學校,歷來就沒有想到訂一份報紙。村公所就更談不上了。而且,我想要訂的還不是一種小報,是想要訂一份大報,當時有名的《大公報》。這種報紙,我們的縣城,是否有人訂閱,我不敢斷言,但我敢說,我們這個區,即子文鎮上是沒人訂閱過的。
我在北京住過,在保定學習過,都是看的《大公報》。現在我失業了,住在一個小村莊,我還想看這份報紙。我認為這是一份嚴肅的報紙,是一些有學問的,有事業心的,有責任感的人編輯的報紙。至于當時也是北方出版的報紙,例如《益世報》《庸報》,都是不學無術的失意政客們辦的,我是不屑一顧的。
我認為《大公報》上的文章好。它的社論是有名的,我在中學時,老師經常選來給我們當課文講。通訊也好,有長江等人寫的地方通訊,還有趙望云的風俗畫。最吸引我的還是它的副刊,它有一個文藝副刊,是沈從文編輯的,經常登載青年作家的小說和散文。還有小公園,還有藝術副刊。
說實在的,我是想在失業之時,給《大公報》投投稿,而投了稿子去,又看不到報紙,這是使人苦惱的。因此,我異想天開地想訂一份《大公報》。
我首先,把這個意圖和我結婚不久的妻子說了說。以下是我們的對話實錄:
“我想訂份報紙。”
“訂那個干什么?”
“我在家里閑著很悶,想看看報。”
“你去訂吧。”
“我沒有錢。”
“要多少錢?”
“訂一月,要三塊錢。”
“啊!”
“你能不能借給我三塊錢?”
“你花錢應該向咱爹去要,我哪里來的錢?”
談話就這樣中斷了。這很難說是愉快還是不愉快,但是我不能再往下說了。因為我的自尊心,確實受了一點損傷。
是啊,我失業在家里待著,這證明書就是已經白念了。白念了,就安心在家里種地過日子吧,還要訂報。特別是最后這一句:“我哪里來的錢?”這對于作為男子漢大丈夫的我,確實是千鈞之重的責難之詞!
其實,我知道她還是有些錢的,作個最保守的估計,她可能有十五元錢。當然她這十五元錢,也是來之不易的。是在我們結婚的大喜之日,她的“拜錢”。每個長輩,賞給她一元錢,或者幾毛錢,她都要拜三拜,叩三叩。你計算一下,十五元錢,她一共要起來跪下、跪下起來多少次啊。
她把這些錢,包在一個紅布小包里,放在立柜頂上的陪嫁大箱里,箱子落了鎖。每年春節閑暇的時候,她就取出來,在手里數一數,然后再包好放進去。
在妻子面前碰了釘子,我只好硬著頭皮去向父親要,父親沉吟了一下說:“訂一份《小實報》不行嗎?”
我對書籍、報章,欣賞的起點很高,向來是取法乎上的。《小實報》是北平出版的一種低級市民小報,屬于我不屑一顧之類。我沒有說話,就退出來了。
父親還是愛子心切,晚上看見我,就說:“愿意訂就訂一個月看看吧,集上多糶一斗麥子也就是了。長了,可訂不起。”
在鎮上集日那天,父親給了我三塊錢,我轉手交給郵政代辦所,匯到天津去。同時還寄去兩篇稿子。我原以為報紙也像取信一樣,要走三里路來自取的,過了不久,居然有一個專人,騎著自行車來給我送報了,這三塊錢花得真是氣派。
他每隔三天,就騎著車子,從縣城來到這個小村,然后又通過彎彎曲曲的,兩旁都是黃土圍墻的小胡同,送到我家那個堆滿柴草農具的小院,把報紙交到我的手里,上下打量我兩眼,就轉身騎上車走了。
我坐在柴草上,讀著報紙。先讀社論,然后是通訊、地方版、國際版、副刊,甚至廣告、行情,都一字不漏地讀過以后,才珍重地把報紙疊好,放到屋里去。
我的妻子,好像是因為沒有借給我錢,有些過意不去,對于報紙一事,從來也不聞不問。只有一次,帶著略有嘲弄的神情,問道:“有了嗎?”“有了什么?”“你寫的那個。”“還沒有。”我說。其實我知道,她從心里是斷定不會有的。
直到一個月的報紙看完,我的稿子也沒有登出來,證實了她的想法。
這一年夏天雨水大,我們住的屋子,結婚時裱糊過的頂棚、壁紙,都脫落了。別人家,都是到集上去買舊報紙,重新糊一下。那時日本侵略中國,無微不至,他們的舊報,如《朝日新聞》《讀賣新聞》,都傾銷到這偏僻的鄉村來了。妻子和我商議,我們是不是也把屋子糊一下,就用我那些報紙,她說:“你已經看過好多遍了,老看還有什么意思?這樣我們就可以省下塊數來錢,你訂報的錢,也算沒有白花。”
我聽她講的很有道理,我們就開始裱糊房屋了,因為這是我們的幸福的窩巢呀。妻刷漿糊我糊墻。我把報紙按日期排列起來,把有社論和副刊的一面,糊在外面,把廣告部分糊在頂棚上。
這樣,在天氣晴朗,或是下雨刮風不能出門的日子里,我就可以脫去鞋子,上到炕上,或仰或臥,或立或坐,重新閱讀我所喜愛的文章了。
(1982年2月9日)
美文點讀:
《報紙的故事》由一件生活瑣事寫起。“訂報紙”生發的故事歷歷如繪,既妙趣橫生,又意味深長。我們從文中感受到了當時社會的許多世相人情和作者個人的心脈搏動。作者擅長細節描寫,抓住人物典型的語言神態把人物的心理活動刻畫得惟妙惟肖。《報紙的故事》集中體現了孫犁散文幽默睿智的特色。作品深厚的內蘊、豐富的思想隱含在輕松活潑與平易簡約的敘述之中。文中人物的對話和行動描寫讓人忍俊不禁,笑過之后,又覺得情思悠長,韻味幽遠,恰如咀嚼一枚青橄欖,回味無窮。
閱讀思考:
1.圍繞訂報紙這件事,父親與妻子的表現如何?簡要分析這不同的表現反映出人物各自怎樣的心理。
2.請用簡要的語言概括“我”對報紙的態度以及由此反映出的作者的思想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