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陳自己的詩觀,相對地確定,并不容易。作為一種“個別”的難以定義的文體——詩歌,我一直以為確定詩觀是不容易的。除了詩歌本身的秘密外,詩人在摸索的過程中,更是時常會在確定和惶惑之間。
胡弦也許是試圖確定自己詩觀的詩人之一。胡弦寫道:“詩,說到最后,仍然是美學。”胡弦的這幾句詩觀,不知道是在如何的背景下出現的,可他的語言毋庸置疑地顯現,他是認真的。這樣的語言方式(幾乎是相當確定的方式)有理由讓我相信,他的自陳不但是嚴肅、認真的,而且是他的苦心經營。
胡弦沒有像某些詩人那樣,喜歡提及某些大師。其實所有大師最好的作品(里爾克的所謂神助)都遠遠超越了他們的理解力。大師們不可能把他們自己也無法充分了解的東西轉達、啟迪于后來者。真正的大師是這樣一種人,他們的死亡,消失了某種藝術的可能性。也因此,胡弦這樣說,可能是他自己對于詩意的真正領悟。
胡弦寫過一首《瘋子》,其中前兩節是這樣的:
他橫穿馬路時,突然折轉身/恍如想起了什么大事/(司機急剎車,罵娘)/他不認識斑馬線/卻像知道人世間另外的道路/騎著三輪車,神情亢奮,在雨中/他大聲講述、咒罵,反復/提到一個名字/他想把一件什么事帶到我們中間?
在這樣一首詩歌中,胡弦的關鍵句子是:“他不認識斑馬線/卻像知道人世間另外的道路”,和“他想把一件什么事帶到我們中間?”
瘋子的講述和咒罵,使整個詩境陡然冷峻起來。在冷峻之外,是另外的空間,深度辨析一樣、哲學一樣深刻的痛徹切入。法國詩人韋爾倫在《詩的藝術》里說:“沒有什么比那灰暗的歌更可貴,其中曖昧與清晰合而為一。”我之所以舉這樣的詩例,是因為胡弦還說過另外一段創作感言:“從某種程度上講,思考是詩歌的本質,它的主要功能在于揭示,它處理的是一種提高后的意識,也即被熟識的表象所遮蔽的生活和心靈(二者是合一的)中最高深莫測的隱秘之情(或道理、趣味)。思想和激情,就像兩條鯨魚,在詩歌中,控制了一條,才有另一條的存在。我的寫作基本就是這樣:看著兩條鯨在水中自由地游弋,翻卷,碰撞,給我帶來和諧而又不依規則的美。”
在這樣一首詩中,我們看到了詩人創造的“和諧而又不依規則的美”。詩人在其中嘗試著藝術控制和詩情(冷冽的詩情)顯現,它的“隱秘之情”,給詩人抓住,而企及了美。
在胡弦近乎寫實的詩歌《耍猴的人》里面,詩人有這樣的句子:
垂在地上的鞭梢,纖細,松弛/像從賣藝人蒼老的額頭上/扯下的一根臟兮兮的皺紋
但這還不是我所認為的詩歌的美學呈現,可能也不是胡弦自己認為的美學呈現(這樣的詩句依舊沾染了塵世的重濁之泥),也即是距離胡弦所說的“最高深莫測的隱秘之情”有所相隔。
在胡弦這樣一類詩歌里面,比起《耍猴的人》《現場》《爭吵》,我可能更多地喜歡《兩個人的死》:
一個叫建設,那年六歲,死于/膽道蛔蟲病,我記得他抱著肚子/俊俏的小臉因痛苦而扭曲,背/死死抵在綁著疙針的小楊樹上/他的父母都是啞巴,除了貧窮/沒有錢、藥,甚至連語言都沒有/另一個叫王美娟,死于十三年前/二十三歲,因為宅基地,上訪失敗/丈夫酗酒……外遇……/她喝下了半瓶農藥,在大隊衛生室/折騰了大半夜。沒救活/兩個人的死,相距/二十年,他們用自己的身體,帶走了/一部分病,讓這個世界上的苦難/不至于過分擁擠
他們都是我的小學同學,同齡,同班/但在陰世,他們的年齡卻相距懸殊/如今我想起這些,是因為/我正走過這片墓地,他們的墳包/相距不遠,串個門/也許用不到三分鐘,在另一個世界/哦,假如真的有另一個世界/我愿他們相逢/——死過的人,不會再有第二次死亡/我愿他們辨認,并且擁有/在人間從未得到過的幸福/或者,一個是兒子,另一個/做他善良的母親
這可能是胡弦帶有寫實性意味作品里更高一個層次的詩:“他們用自己的身體,帶走了/一部分病,讓這個世界上的苦難/不至于過分擁擠。”非同尋常的句子,痛徹和反諷糅合在一起,使得詩歌的意味尤其苦澀。詩的結尾,則突然超出了我的想象。這也許可以說是苦難的美學。胡弦的悲憫,也讓我想起法國政界的一位要人,在他十三歲殘疾女兒的葬禮上說過的話:“現在,她和別的孩子一樣了。”現世的不公平,在死亡那里得到了平衡。
胡弦的情詩則似乎是另外一種調子。我曾經和幾位詩人朋友探討過,幾乎無一例外地大家都推舉葉芝的《當你老了》是最好的情歌。情詩甚至也是檢驗一個人品質的試金石,包括他尋常隱藏著的內心秘密。胡弦寫過一首《過程》:
快,是痛苦的/那吹熄的燭焰/在回頭的一瞬間/看見了自己潔白的身子/慢,也同樣讓人難過/在幾乎和從前一樣明亮的/陽光里/有磨損的聲音、嘴唇……/痛苦找到它所熱愛的人,伴隨著/正被打開的繃帶/時間仿佛陷入了昏迷/花瓣上的殘香/將一個人浸透/他距離原來站立的地方/越來越遠/他的愛,如此沉重,遲緩/沒有辦法趕上/另外一個人變老的速度。
這首詩歌真的叫我想起葉芝的《當你老了》。詩歌的第一節:“快,是痛苦的/那吹熄的燭焰/在回頭的一瞬間/看見了自己潔白的身子。”接下來是慢:“慢,也同樣讓人難過/在幾乎和從前一樣明亮的/陽光里/有磨損的聲音、嘴唇……”對于所有人類的情感來說,愛情都是巨大的力量,甚至在某些時刻,它還超越了親情,超越了生死。
胡弦這首詩里面有一些不得不提及的詞匯:潔白、磨損、昏迷、殘香、浸透。這些詞匯透露詩人內心的沉重、遲緩和“變老的速度”。
這已經是胡弦的美學了。
在這樣美學的另一側,詩人的《梯子》則是另外一片風景:
我不能描摹的痛苦是一架梯子/我不能描摹的痛苦是梯子上的扶手/我不能描摹的痛苦是響徹腦海的腳步聲/我不能描摹的痛苦從地面開始/上升十五米/懸置于空氣中。
這首只有六行的《梯子》中,胡弦深入并綻開了他自己的美學追求之花朵,盡管這種美學追求更多地有著所謂“純詩”的意味。
詩歌里面的一切都是確指的,但是我們無法言明(托爾斯泰曾經說過:《安娜·卡列尼娜》的意義如果能用一句話說出來,他就不用寫《安娜·卡列尼娜》了)。在確切詞匯的所指之外,詞匯隱秘的意味,在詩人之手的點化下,它的能指無限地擴張了。“那個上升十五米/懸置于空氣中”的痛苦究竟是什么?詩人自己也不能告訴我們。無限的痛苦、無法排解的痛苦、絕望的痛苦,令我們“不能描摹”!而不能描摹,也才是胡弦渴慕的“最高深莫測的隱秘之情”的美學意味。
胡弦的《時鐘一直在安靜地走動》,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意味:
時鐘一直在安靜地走動/在八月潮濕的烏云下/在原子兇猛的裂變/和宗教之間/一陣風又送來了光斑和陰影/——所有的暴雨都有規律/在教堂的穹頂、尖塔,微微/彎曲的時候/空白的紙張在桌子上起伏/思想抱著低垂的腦袋/連高處的海洋也感到了眩暈/秒針叩動的玻璃的心/以及那鐘擺/為自身步伐所帶來的晃動。
這首詩略略叫人感覺突兀和恍惚。胡弦將時間插在突兀和恍惚之中,并與復雜不協調的物象穿插,創造了和諧與不和諧相互交織的詩意。詩歌的結尾,走動著的時間,它們自身晃動了自身,而詩人深度的命題就這樣在隱秘之中悄然呈現。在這里,我們看到了胡弦自己所說的,“看著兩條鯨在水中自由地游弋,翻卷,碰撞,給我帶來和諧而又不依規則的美”。
《最后一排》則是我最近讀過胡弦的詩歌里,最喜歡的一首詩歌。
——也許我會謙遜地后退/無所事事是安靜/搖晃也是安靜/也許我會一退再退,離你們/越來越遠/彎曲的手指能抓住什么?/窮人的幸福,人間的大事/都自有安排/是的,也許我會來到這最后一排/不發言,不表態/對這世上的一切/不必了然于心。
在這里我看到詩人對于人生的大姿態,透徹的姿態,和透徹之后的靜謐、安詳。讀到“也許我會一退再退,離你們/越來越遠”,忽然叫我想起美國詩人佛洛斯特的《雪夜林中駐足》中的某種意味,盡管它們在表象上相差了那么多:
樹林真可愛,既深又黑,/但我有許多諾言不能違背,/還要趕多少路才能安睡,/還要趕多少路才能安睡。
其實,他們都言及了死亡,言及了詩人對于世界的靜觀。
順從,是最大的美,是真正懂得了人生的分量的。他們的行走是沉甸甸的,但他們肅穆、莊重的靜觀,展現了詩人對于世界、生死,一切一切的最終的諒解、悲憫和寬容的愛。
川端康成在他五十歲的時候說過:那么多的人在戰爭中死去了,而他自己竟然還活著,并且在出版為紀念他五十歲的全集,他說他感到不可思議。這里面的意思其實是相通的。
比較集中地閱讀胡弦的詩歌,我還發現詩人有著對不同對象的把握能力(古代畫論所謂的“隨物賦形”):
胡弦的《傳奇:夜讀——》:“風吹一遍,她變成了小妖/風吹二遍,她剪燭,畫眉,吐氣如蘭/風吹著光線,她像陰影一樣跑來跑去/她說立志做個良家婦女,這怎么可能?”展現了輕快的節律感;
《經過》:“兩個小時,簡單的經過,而我,又能懷念起什么呢?/龐大的黑鐵在世間馳騁,穿過理想和身體的縫隙/鋪進暮色的鋼軌,一直鋪進迷霧深處。”讓我們看到了詩人對于大的景象(當代的詩人對于自然界的感受力在不斷地下降)游刃有余的把握;
《咳嗽》:“第二聲,像一只膽小的動物,順著竹子/一節一節往上爬。”則讓我們感到了詩人對聲音的敏感辨析,對于微妙事物的語言轉換能力。這一切不僅顯現了詩人的活力,同時還顯現了詩人的潛在能力。
馬蒂斯1909年與《新聞》雜志編者的談話時說:“在我的《畫家筆記》一文中,我已經闡述了自己的某些見解,但我現在想把它們更明確、更充分地向您表達出來。”這話,用于詩人的創作也同樣合適。當然,這一切還需要詩人的執著,也需要時間。
時間主宰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