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就產生影響的女詩人,當時她在大學期間發表的詩作,引起了廣泛的關注,1988年林雪參加了《詩刊》舉辦的第八屆青春詩會。二十年過去了,在2006年《詩刊》舉辦的“新世紀十佳青年詩人”的評選中,林雪經一百名著名詩人、批評家和教授組成的評委會評比推選,入選“十佳青年女詩人”。在十佳女青年詩人中,林雪大概是比較年長的一位,這個評選對于林雪是告別青春是時代的一個“儀式”,同時,也是林雪創造的一個高度,一個持續二十年保持著創作激情和創作水平的紀錄。正如參與評選的詩人蘇歷銘所說:“從1980年開始,跨越二十年的時間,其作品的成熟和老練顯而易見(女孩成為女人)。但其激情的存活,具有傳承的象征。”批評家沈奇說:“對詩意生活的殷切追求和恪守詩性語感的美學原則,形成豐瞻深厚的創作成就。”特別是宗仁發所言:“在不少詩人已止步不前的地方,林雪仍能具有明晰的方向感。”我長期在詩歌刊物從事編輯工作,這二十多年來一直關注著詩人創作,林雪入選新世紀十佳女詩人,她持久地保持著在詩壇的影響力并且在變化迅疾的詩壇能找到自己不斷前行的方向,這就引起了我對她近期作品系統閱讀的興趣。林雪在獲十佳青年女詩人稱號后不久,出版了她最新的詩集《大地葵花》,閱讀這本詩集,讓我得到欣賞詩歌的快感,同時,也解答了林雪創作持續保有活力的原由,這也許不只是對一個詩人的解讀,同時,也為那些努力突破已經達到的高度,在繁雜多變的詩壇找到前進方向的詩人朋友提供一些思路。
林雪在自序中寫道:“在我與我熱愛的大地和人民之間,由過去時間的啟示和靈感同時降臨,是我在今天的恩遇,是命運對我的寵愛。我對生活,對詩,甚至對死亡的虔誠都不值得說出,要說出的只有一種謙卑,一種感知,一種盡管由于心靈撼動寫出了詩,卻仍然保有的無言的驚愕。”這是一段很精彩的話,幾乎把詩歌所有的“關鍵詞”都說了出來:我、熱愛、大地、人民、時間、靈感、命運、生活、死亡、虔誠、謙卑、感知、心靈、無言、驚愕、詩!但請注意,這些構成所有不同詩學原理的“關鍵詞”,在這里是由林雪方式講述和組合在一起的,展示的是一個詩人對傳統和現實,個人與世界、時間與空間,生活與命運獨到的一種理解和解讀。這種詩學的也是對世界的詩人方式的解讀,在近十多年林雪的創作中,有一個神秘的詞:赫圖阿拉。在歷史學講義上,這是后金時代位于撫順附近新賓縣的“后金都城”,赫圖阿拉是滿語,漢意為平頂山岡。而反復在林雪近期詩歌中出現的赫圖阿拉,卻超越了歷史學和文字意義上的原意,成為一個詩學象征的文化符號,這個文化符號的淺層意義就是故鄉和它的根脈,而它的意義在我們的閱讀中不斷深入掘進則成為林雪詩歌系列的“關鍵詞”的組合:我、熱愛、大地、人民、時間、靈感、命運、生活、死亡、虔誠、謙卑、感知、心靈、無言、驚愕、詩!正如詩人在詩中寫道:“在一首詩里,我們還能寫多久/還能寫出多少愛恨?//赫圖阿拉!你的時間在一首詩里/在我們身上。在一首詩里/我接受了你的憐憫/我把紅憐憫成黑,把惡憐憫成善/把恨憐憫成關懷。/我把那些/仇視而陰暗的角落憐憫成玫瑰……”(引自《一首詩中的赫圖阿拉》)
由于多年創作形成的追求,現實的關注與歷史的追溯,寫作的平民的意識與藝術中的先鋒精神,較有分寸地變成一個成熟詩人的藝術風貌。如以故鄉撫順為大背景的近期詩作中,既有現實的筆觸去描繪:“路左邊的工業,路右邊的農耕/兩種背景融合,加深了小鎮意義”;又有女性對歷史的敏感:“多么緩慢的步子:一步是傾圮的王國/另一步是今朝。我剛一回眸/遺跡便消失。我剛開口/那通用的語言已被禁止//……一切不過幾秒鐘。世界回過神來/時間重又流動。茴香的氣味/迷亂了我們的神經。親吻在雨水中繼續”。這種行走于現實和歷史中的詩人神思,大大地提升了詩人的姿態,讓我們感受到詩歌的博大和詩人精神世界的開闊:“我還寫什么?我為什么寫?/我的命這在一個叫木底的遺址上/被三百年的夢解說。生活像箭鏃/向四下飛射。生活進入倒計時……”
現實和歷史是詩人放置詩篇的一個坐標,生與死又是詩人另一種游走空間。《午后的死亡》等詩篇,不僅表現了詩人對死亡的虔誠和敬畏,更是以死亡之鏡,體會生命的意義和愛的偉大:“……死亡啊多少書向著天空敞開多少城門空置那些終被你/收留的人在世界上留下點燈的房子我用火焰迎接你/今生我有一次肉體的課程而流傳下去的卻是靈魂。”正因為有這樣透徹的思索,在《關嶺的少女》一詩中,愛才有另一重分量:“在落日的光芒消失之前,誰還在/執著地發問:是否哪里有人愛我/我們就該在哪里死去?”
詩人的身體在撫順的四方行走,詩人的心靈在赫圖阿拉游蕩,而作為讀者的我們,卻在詩行重建的光榮與夢想中,體味到人性穿越現實與歷史,超越生與死的那種偉大與平凡:“一粒沙的性格:我們總是在與時間/對抗,總是想要攏起些什么。我們/身體里的陶、水和土的甜蜜配方/總是讓肺里留下塵土,眼里/留下沙粒。這種粗糲與踐踏/才是真實的詞義。”這是《陶街》中的詩句,我發現詩人總是用陶器象征人生,當年在《星星》編發昌耀的一組散文詩,制陶和陶片這兩種意象所象征的人生,至今還記憶猶新。
如果詩人僅此而已,那么她應該去研究哲學和歷史,去當一名傳道解惑的教授。詩人形而上的思索,總應該而且必須有現實的根系,這就是浸潤于她熱愛的生活,與那些平凡而且短暫的生命呼吸同樣的空氣,就是說,必須和命運賜給她的真實生活有著血肉和精神的相通!過去叫做與人民同呼吸共命運,現在說是草根情懷。雖然是老話題,但卻是許多聰明的詩人不愿正視的自己的最致命的軟肋。今天有才華的詩人不少,通古博今的知識型詩人也多,但大多不成大器,就是因為他們的詩與底層的最大多數人沒有關系。才華、學養、智慧、勤奮都造成詩人,但能成大器,還要有大胸懷大慈悲,而這一點就在于詩人與他那個時代的最大多數有著怎樣的關系。我在林雪的詩歌中讀到不少這樣與底層呼吸相通的詩:《我歌唱塵埃深積的人民》《我們的窮困悲苦,誰來歌唱》《在站前快餐店要白開水的父親》《來自塌陷區第N個新聞》等等,都有一種震撼心靈的力量,因為詩人站在底層關注著支撐國家民族的最大多數的卑微至不屈的力量。這種力量來自于一個從老工業區出生的詩人內心,正如林雪所說:“多年以前……一個景象令我久久難忘。每天的早晨和傍晚,那潮水一樣漲滿了整個道路的自行車隊,無聲的、黑白底片一樣冷凝,同時充滿了令人尊敬的力量。”這是一種人生底色,有這種底色與沒有這種底色是不一樣的,我自己的經歷讓我相信這種底色對于詩人的命運般的作用。
在這些筆觸伸向最鮮活又最深層的生活底層的詩篇里,寫親情的幾首詩特別讓我感動,樸實無華,卻擊中我們內心最深的記憶,在《大風中追趕汽車的媽媽》:“媽媽,那輛汽車沒有進站/就停了。你猶豫一下,像是/決定了什么。你跑起來,跟著從站牌起跑的人們。你拎著一只老式保溫瓶。吉祥牌。1972年生產/你們的老,互相陪伴,一起搖晃//媽媽,你是否覺得自己比一只/老式保溫瓶更結實,溫暖?……”讀到這樣的句子,我們只能用心去讀,因為眼睛會被淚水充滿。什么人是大詩人,就是有大胸懷、大慈悲、大熱愛者!愿更多的詩人別忘了,詩歌需要真情,需要大胸懷、大慈悲、大熱愛,如果我們尚沒有在今天發現這樣的詩人,那么,也不要把二流或者三流的工匠當成了大師。熱愛之心,會讓詩人在不經意中與讀者產生共鳴,而林雪在這方面的努力,顯然取得了成果,也許她并不刻意去做,正如在《一個句子有多少條命》中所寫道:“我只是一個句子。我等待書寫/證明我還活著,還有一個命運……”
林雪近期的詩作,給讀者許多新的閱讀驚喜,同時也讓我們看到一個富于創造力的詩人怎樣持久地保有創作激情。正如《在小鳥叫聲里金子出現》一詩中詩人說:“我是個貪心女人:詩和生活/兩個都要。我越寫,離我在這首詩中的/愿望越近。我跟著詩走……”
2007年9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