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窯（組詩）

青 瓦 窯

零落的幾座老宅

四周是康莊農場無垠的機耕地

村街蛇蛻般灰白

荒寂的窯廠那邊

水坑里漂著疏懶的云團

淡紫色的土豆花麥穗的金塔

向日葵的花盤

黏著蕓豆粒一樣的土蜂

地頭皮膚黝黑的老農工

用曬得半干的蒿子搓著火繩

飄離枝頭的葉片被刮向角落

一只鳥在風聲里安家

下放的羊倌坐在野地里

懷抱一部殘書

肩頭雨水閃動

落日濺起一樹一樹的鳥聲

沿街的矮墻一片暖黃

母親挽起被月光打濕的衣袖

一聲聲呼喚我的乳名

我已在樹下的草堆里睡熟

繞過玉米地和高高低低的樹叢

我走那條老路

青瓦窯青瓦窯

三十年光陰倏忽而過

我不再是想把風箏放上云端的少年

平原手記

我心中涌動著丘陵迤邐柔美的輪廊

洞穴里的幼獸把花兒推下枝頭的小果

子

大風吹響麥田和樹林

那是神的絮語和歌唱

放羊的孩子在山坡上午睡

一條花蛇纏住了他的小腿

我在稻草鋪上寫一封寄給桃花的情書

也許我一生注定要在愛情里消瘦

樹蔭下是錯落的屋脊向日葵的庭院

鳥啼嚶嚶恍若落花在石臼的積水里回旋

銹紅的長刀郁悶的土槍在倉房角落里塵

封

虎嘯狼嗥已飄逝成淡遠的煙嵐

莊稼人泥塵滿面在節氣里走動

灘頭鬢發斑白的艄公修補漏船

光陰的銅鏡中隱約著先民們的身影

敦厚 勤勉 像流經門前的小河清白不

變

兒時我投入草叢的石子早已化做飛鳥

螞蟻 青蟲 大雨中我牽著母親的衣裳

有一種感情每每讓我周身都晃動著淚水

又被記憶的琥珀包裹 封存 酒一樣窖

藏

為何我要站成平原上最遠最孤零的那棵

樹

我知道野地里苦苦菜苦得無辜

那紅得恍惚的爆竹那蒼茫的嗩吶聲啊

我紅花的妹子遠嫁天涯

雁聲敲打看青人的樹屋

一支爆裂的豆莢驚動了正在忙碌的田鼠

水中月亮已秋蟹一般鮮肥

深藍色夜空下安睡著倉廩和田疇

誰的馬蹄比秋聲更急

沿土崗起伏的夕光仿佛一堆堆坍頹的瓦

礫

背著草簍我在日影里西斜

衣襟上映著云水和家門

一年中許多時候我在舊日子里發呆

卻說不出一場飄雪的來歷流水的等待

一年中許多時候我在坡堤上瞭望

善良的愿望如羞怯的家畜擁有溫暖的谷

草

我們的屋子

我們用麥秸黏一個小小蝸居

果殼的爐子顯得溫暖

蘋果綠的木窗仿佛充滿草汁的空氣

早晨的風擁進來

我們的窗簾飄舞

我們的廚房是陽光做的

籃子里盛著鳥鳴

我鐘愛的女人手握愛情的胡椒瓶

扎著春天的圍裙

我們是土地的孩子

深愛著每一粒泥土

長葉子的牧童

我們親密的兄弟

夏天一停在門口

他便運來一馬車的野花和小雨

群星闌珊的午夜

遠走的畜群已經安歇

我們打開酒窖和花房

在凝脂一樣的月色里沉醉

像游弋的魚

敲打月光的銀匠

溽暑的時候我們在扇子上畫一條河流

我們的屋子

就充滿跌跌宕宕的潮聲了

寒冷的日子我們撥動語言的炭火

麥子就覆蓋了整個冬天

坎屯

潮濕的糞堆像剪了毛的綿羊

泥土里草根悸動

我剛把雪水引進田里

陽光就焙干了最后一抹春寒

我跟三哥清理院子里的菜窖

那些土豆

生滿胡須一樣的長芽

鄰家二叔起出埋在櫻桃樹下的那壇老酒

不經意間 他的閨女

已長成一株春天里的果樹

石縫里青苔讓我知曉過往的雨水

一堆孩子翻找斷磚下的蚰蜒

父親倒完囤里的陳糧

又去翻曬圈棚上的豆秸

白著一圈汗漬的草帽落滿灰塵

瓢蟲背著七星

大野空曠寂靜

也許我真的只是一只

玉米地里的灰鼠

驚擾于鳥影

和葉隙間閃動的風

秋天在魚脊上變深了

暮色蔭過墻外的磚垛

我們用隔年的稻草苫房

天邊停著彤云的馬車

小鎮上的一天

旅館窗外是對面的樓頂

油漆剝落的魚鱗狀鐵皮

有鴿子偶爾飛臨

風吹打著棉紡廠的塔樓

吹打著街衢和陌巷

我們居住過的矮屋已被成片的瓦房遮蓋

披著雨水的屋檐

暈黃的燈光下母親糊著袼褙

好像我只是在后院的陽光里怔了一會兒

不想就到了中年

鐵路橋南是我熟悉的鄉村集市

油膩膩的小酒館

玉米和結實的少女

老鞋匠依舊坐在商鋪的墻根兒

沉悶的錘音敲打粗陋的生活

舊情人的午后

鴿哨滑過餐桌上的魚子醬

滑過塑料的表情

日落的水邊我們曾約好要用貝殼

黏一條通往春天的小路

帶一片遠遠的潮聲回家

行人和街樹染上夕陽的倦色

甬道上葉影斑駁

一路孤單我去往陌生的東站

暮靄溟濛中

我心事的落花漸漸成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