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越”是先秦兩漢時期活動于我國華南、東南及鄰近的中南半島的土著族群,漢唐以來百越民族的主體逐步消融于南遷的華夏、漢民族集團中,部分演變成今天活躍于華南的壯侗語族等少數民族。可以說,百越及其土著先民是華南、東南民族的源頭,是華南、東南文化的歷史根基,因此百越民族史是華南歷史學、考古學、民族學、人類學等相關學科學術研究、理論探索最基本、最重要的課題之一。
由廣西壯族自治區文化廳、中國百越民族史研究會聯合舉辦,廣西博物館、廣西民族博物館、廣西文物考古研究所、廣西民族研究所等單位聯合承辦的“中國百越民族史研究會第十三屆年會暨百越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于2007年12月9~13日在廣西南寧舉行。本次年會是繼1981年在桂林舉辦的百越民族史研究會第二屆年會后16年,在廣西的考古學、民族學調查研究取得一系列重大收獲的背景下,再次回到西甌、駱越故地廣西。來自北京、上海、江蘇、浙江、福建、江西、廣東、廣西、海南、湖北等十多個省(市、區)和香港、臺灣等地,以及美國、越南等國家的92名專家、學者與會,除了會前收到論文中精選50篇編輯成67萬余字的論文集《百越研究》(第一輯),由廣西科學技術出版社2007年10月正式出版外,會議期間還有十多位境內外的學者向大會提交了精彩的民族考古調查研究新發現。老、中、青三代學者共聚一堂,緬懷百越先民,重溫東南歷史,大興學術爭鳴。這些成果既有百越民族文化的總體研究,更多的是百越各支系文化的深入探討,還有百越民族與其他系統民族文化關系、百越與當代華南民族文化關系的探討等專題,將百越民族史的學術研究推向了一個新的高潮。
一、百越民族的總體或跨地域研究
近10篇論文是從全局或跨地域的角度對華南、東南百越文化的總體研究,不乏創新之作。如江瑜在《古代銅鼓社會功用再考察》中,認為古代銅鼓上的太陽紋和青蛙裝飾,并不代表對太陽神和青蛙的崇拜,太陽紋的作用是分散銅鼓受敲擊的力度和傳播的聲音的,青蛙是人們對農業豐收的向往,是人們對自身居住環境的觀察思考,而且不同時空的銅鼓涵義、功能是有很大的不同的,很有新意。周幼濤《論地域文化視野中的越文化研究》主張百越雖支系繁多,但又存在四個相對集中的地域文化系統,即江浙地區句吳、于越所在的“北系”,閩臺地區東甌、閩越所在的“東系”,兩廣地區楊越、西甌、駱越等所在的“南系”,云貴地區夜郎、滇所在的“西系”,體現了對百越文化譜系結構的深入思考。鐘翀《吳越水鄉地域古城形態之“夾城作河”構造初探——東南百越地域原生文化型式探索之一葉》,從淹城、蘇州、紹興、嘉定等城市平面中外濠、內塹兩重河道的“夾城作河”構造,不同于中原城市規劃傳統,是百越水鄉原生態的筑城形式。黃啟臣《先秦嶺南古越族土邦小國的社會性質》一文,全面鉤沉歷史文獻記載中存在于嶺南地區的驤頭國、縛婁國、陽禹國、儋耳國、雕題國、西嘔國、駱越國、伯慮國、蒼梧國等九個土邦小國社會,主張它們多是生產力水平低下、國多無君的部落社會。Barry Rolett在《中國東南與南島語族航海術的出現》一文中,認為東南史前航海術的出現、史前人類移民太平洋的主要原因,是全新世中期的海平面上升、沿海農耕地的較少所致。此外,高蒙河在《百越民族考古遺存考辨》、吳春明《東南漢民人文的百越文化基礎》、陳山漫《吳越竹文化述論》、盤立《百越文化區域中的“道緣”文化》等文也都有類似的全局角度。
二、百越各支系文化的調查與探索
西甌、駱越、夜郎、滇、南越、閩越、東甌、于越、句吳、干越等百越各支系的民族文化與考古發現、研究,占本次年會提交論文的半壁江山,其中西甌、駱越及相關的廣西考古研究自然是重頭戲,有不少新的觀點。
在西甌、駱越的關系與性質上,覃圣敏《西甌駱越新考》系統回顧西甌駱越研究中“同支說”、“異支說”之學術史的基礎上,主張兩說沒有矛盾,先秦時期兩族各自獨立,秦漢時期結成聯盟,他還把武鳴馬頭作為駱越古都、甌駱聯盟的中心,把越南河內的“古螺城”作為敗退南遷的新都。藍日勇的《駱越無國論》則從歷史文獻記載、元龍坡和安等秧山等墓地所反映的社會狀況、城防設施的缺乏等角度,論證駱越族還沒有建立起國家組織。
在西甌、駱越的文化方面,蔣廷瑜《西甌駱越青銅文化比較研究》首次以青銅器資料為據,系統論述“西甌文化”、“駱越文化”的內涵特征、兩支青銅文化的異同,反映了廣西青銅文化研究的新高度。李珍在《貝丘、大石鏟、巖洞葬——南寧及其附近地區先秦駱越文化的變遷》研究中,主張8000~5500年前的貝丘遺址、起于5000年前左右的大石鏟文化、起源4300年前左右的巖洞葬-文化,是一個文化系統的不同階段,是駱越人文化的三個階段。陳遠璋、熊昭明《廣西賀縣河東高寨四號墓及其文化因素分析》則運用考古學文化因素分析法,分析了河東高寨四號墓所出的陶器、銅器、玉器等所反映的秦、中原、越等文化因素組合。梁旭達《廣西甌駱文化淺析》系統描述了駱越的大石鏟、稻作、干欄建筑、銅鼓文化、圖騰崇拜等文化內涵。此外,謝日萬、何安益《桂南大石鏟應是駱越先民的文化遺存》、韋江、楊清平《廣西武鳴河流域先秦墓葬的初步研究》、林強《廣西都安北大嶺遺址出土的玉器及其族屬的初步探討》也就考古資料中駱越的大石鏟、墓葬、玉器等文化分別展開論述。
在西甌、駱越的社會習俗與經濟上,覃芳《廣西新石器時代葬制與古越族食人埋骨的關系》則根據廣西新石器時代屈肢葬、二次葬、肢解葬中的資料,結合文獻與民族復原古越人的食人埋骨習俗。彭書琳《廣西古代撥牙風俗》則收集研究了廣西巖洞葬的人骨標本,分析了起源商周時期、盛于宋元明清時期的廣西古代拔牙習俗的源流、分布與性質。陳桂芬《秦漢時期甌駱社會經濟發展述論》一文,闡述了文獻記載的秦始皇統一嶺南后,甌駱道路建設、郡縣設置、軍人與移民實邊、城市與商貿發展等。楊清平《略論東周時期嶺南越人的農業經濟》則更多從考古出土實物來說明類似的課題。
此外,也有一批論文涉及百越的其他支系。彭長林《滇文化族屬再探》運用考古學文化因素分析法,深刻分析了滇文化中濮、越、氐羌三大因素的構成,是迄今研究云貴高原越文化最深入、清晰的成果。鄭超雄《夜郎國的文化淵源及社會文明》一文,也以考古材料出發,分析夜郎國的文化淵源,主張濮就是越,并研究了夜郎的王權政治與社會文明。邱立誠《香港早期歷史——百越族群中的地緣與文化關系》,分析了上起萬年前后的打制石器時代,下迄秦漢南越與南海郡時期,香港考古文化與珠江三角洲的同源一體關系。蔣炳釗在《閩越的都城與“冶”》中,論證了史、漢所記閩越“二王二都”分別在崇安漢城和福州北郊漢城,而余善所都崇安漢城就是無諸王城“冶”。是閩越都城研究中的一個新看法。王煒在《試析虎林山遺址的文明因素》一文中,依據虎林山墓地出現的高等級墓葬、牙璋禮器、戈、矛武器、刻劃符號等,分析外力作用下的閩南早期文明進程。陸建芳在《江蘇無錫鴻山越國大墓發現的玉器》中,介紹了吳國地域范圍發現的越國大墓玉器內涵。陳元甫《漢代東甌國的發現與研究》則介紹了浙南溫嶺塘山大墓及大溪古城的考古新發現,主張大溪古城就是東甌國都。徐長青在《江西靖安縣李洲坳東周墓葬》中,首次披露了這座重要的干越墓葬的考古新發現。張崇根《臺灣大坌坑文化來源初探》則提出了臺灣大坌坑文化來源于黃河流域大汶口文化的新看法。連照美在《從考古學論古代百越時空分布上的臺灣》,在總結臺灣史前文化與大陸關系之研究史的基礎上,重點探討了臺灣新石器文化譜系中東南沿海的卑南文化內涵及其與大陸史前文化的異同關系。
三、百越民族與周邊民族的文化關系
楚越關系歷來是百越民族周鄰文化關系研究的重要方面,朱燕英的《楚文化對江南百越文化的影響和融合》一文,運用考古學文化比較研究方法,比較系統地論述了楚文化對湘資流域楊越、長江下游吳越、贛鄱流域干越、閩江流域閩越、嶺南的南越與甌駱等百越文化的影響。丁蘭《紀南城周邊楚墓地出土青銅越式鼎現象初探》則談到了越文化融入楚文化、成為楚文化有機組成部分的考古證據。此外,石奕龍《兩周時期句吳與鄰族的經濟、文化聯系》,則從傳世文獻、銅器銘文、考古器物的角度,分析了句吳與鄰族的產品交換、技術交流與文化互動關系。熊傳善《論中原民族與南方民族的戰爭與融合》依據文獻記載,比較全面描述了五帝、三代、秦、漢時期中原王朝與南方民族間的和戰關系。漆招進在《新石器時代晚期洞庭湖農業文化的南傳》中,分析了湖南洞庭湖地區稻作農業文化通過越城嶺山區及湘桂谷地傳播到廣西地區的考古證據。
也有學者分析了百越文化的跨界(國)關系,如蔣遠金在《史前日本列島與百越先民文化傳播與交流的考古學觀察》一文中,提出新本列島的舊石器、細石器、新石器時代的陶器與農耕源于華南百越地區的看法,從而證明兩地的海洋文化交流。西村昌也《從民族史的觀點來理解越南北部的銅鼓》比較全面地分析了越南北部出土銅鼓的類型、年代與使用民族,并分析這些現象背后的民族間戰爭、饋贈、交易等民族關系史問題。鄧聰在《嶺南與北越弓形格銅劍文化圈》中,提出了弓形格青銅劍的時空分布所反映的嶺南地區與越南北部的先秦漢初文化交流。
四、百越后裔及現代南方族群的文化變遷
現代南方壯侗語族、苗瑤語族、南方漢人族群是百越的后裔或與百越源流關系密切的族群,是百越史研究中不可或缺的研究對象。馮孟欽在《廣東俚人遺存的考古學觀察》中,以洛湛鐵路沿線、高州、信宜、電白、廉江、遂溪、海南等地墓葬考古資料為據,討論東漢至唐代廣東、海南的越人后裔——俚人的陶器、鐵器、銅鼓、居址、墓葬等文化內涵。王獻軍在《黎族早期的物質文化》中,通過考古與文獻資料,論述了黎族的食物形態與飲食器具,服飾、耳飾與文身文化,船形腳屋等居室文化的內涵與特點。李勃《黎族來源新探》、王逍《畬族傳統文化稟賦述論——兼論畬族經濟轉型》,董建輝、林宏杰《族群認同與民族身份的確認——以金竹畬族鄉的成立為例》,也屬于類似的研究。
蛋民形成也與古代百越民族的海洋文化活動有關。黃向春在《福建閩江口“蛋民”研究——兼論百越民族史研究的理論與方法》中,闡述了閩江口越人后裔蛋民的分布、姓氏、生態與生計、習俗與社會組織、神靈廟宇、口傳記憶等,并提出閩越物質文化的民族考古學研究與蛋民認同“閩越”的符號意義之認知考古學研究同等重要。蘭達居在《百越海洋人文與福建區域人文模式》一文,在論述百越海洋文化內涵的基礎上,綜合了兩廣、福建、浙江、海南、臺灣等沿海作為百越海洋人文傳承者的水上蛋民文化,并提出福建百越海洋人文在當代傳承的三種模式——福州模式、湄洲模式、惠東模式。
此外,還有學者重視百越與南方漢人文化的傳承研究。吳春明《東南漢民人文的百越文化基礎》著力鉤沉當代東南漢民人文中的土著文化因素積淀,如海洋文化精神、土著宗教與慣習、越式聚落與喪葬、原始制陶與無紡樹皮布、漢語方言的越語底層等,并從文獻與考古資料中所見的越人漢化、漢人越化中尋找民族考古學的解釋。彭維斌《閩南民間信仰的文化分層與漢越文化融合》一文,將歷史層位分析法引入閩南民間社會文化研究中,探討了以天公、土地、星辰、龜、蛇、狗、虎等自然崇拜為代表的百越先民“萬物有靈”崇拜的底層特征,以吳本、媽祖、臨水夫人、清水祖師、三平祖師、王爺等救生神靈為代表的百越土著巫鬼信仰的核心,漢式佛道為代表的表層特征,并從民間信仰層位的形成過程研究漢越文化融合。林汀水則在《也談閩方言的形成與發展變化》中,提出閩方言源于江浙的吳方言、吳方言與古楚語是閩方言的底層、唐宋以后隨著中原漢人的南遷又重疊著上古中古漢語,這是現代漢語方言研究上的全新觀點。
五、多學科協作、多層面探討與國際性視野的學術盛會
在這次學術會議上,與會學者圍繞百越史研究的不同專題,從多學科、多層面和國際性的角度,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展開了熱烈的學術研討,表現出如下三個方面的特點:
1 考古學、歷史學、民族學、歷史地理學、語言學等多學科的參與、協作。考古學是百越史研究的主要方法和知識源泉,考古學者的大量參與、考古資料和方法的全面運用是本次會議的重要特點。多數與會考古學者不再是簡單列舉考古文物資料,對歷史問題作出粗淺的說明和解釋,而能通過考古學文化區系類型研究、文化因素分析的方法探討百越族群文化的譜系、關系、性質,甚至還將考古類型學方法運用到當代民族文化的分析、研究中,體現了考古學研究在百越史研究中的深入和提高,象西甌與駱越青銅文化的區分、滇族的三種文化因素構成等研究都是這方面的成功作品。百越史的研究離不開歷史學,傳統百越史研究主要仰仗史、漢的若干篇章,這次會議上純粹歷史學的研究不多,但也不乏深度,如對先秦嶺南古越族九個“土邦小國”的歷史鉤沉,就是代表。民族學的研究成果是本次會議的薄弱環節,尤其是壯侗語族的民族文化的調查研究成果有限,但也有突破,尤其是將南方漢人的社會文化納入百越史的研究范疇,就是一個新的嘗試和亮點。在歷史地理學方面,從江南城市布局的地理變遷中,找尋吳越城市的“外濠內塹”的底層特征,很有新意。語言學方面,關于南方漢語的越語底層、閩方言的吳語特征等,都是對傳統語言學理論的挑戰。
2 多方面、多層面的探討。本次會議除了民族與文化性質、族群源流、文化譜系、文化因素分析與區域文化關系等基礎性時空關系研究外,還有百越社會、經濟與文化的多層面的探討。在物質文化層面上,吳越城址、建筑聚落、崖洞墓葬、航海舟筏、銅鼓、大石鏟、竹器與玉器等,都有不同程度的專題論述。在精神文化層面,百越的海洋精神、萬物有靈與巫鬼神靈等宗教信仰、圖騰崇拜、南方漢語方言與語言、婚姻習俗、拔牙習俗、食人埋骨習俗等內容,都有學者涉及。在社會與經濟層面,駱越的建國、南越的土邦小國、商代閩中的文明因素等國家文明問題,百越同秦漢王朝、荊楚文化的戰爭與融合問題,以及農業生產與經濟生活等問題,也都有爭論或討論。
3 國際性學術視野的拓展。東南百越與東南亞半島、群島和太平洋上的南島語族關系密切,大力開展百越民族史的跨界研究是未來的方向,本次年會也有不少論文做了好的開端。象以甌駱問題為中心的廣西與越南銅鼓文化、大石鏟文化、弓形格銅劍文化的比較與關系研究,百越文化傳播日本列島的問題,百越先民海洋適應與航海太平洋的問題,這些問題的探討都有益于拓寬原有的學術視野,值得關注和提倡。
百越是已經消亡、融合了的古代民族,百越民族史研究會的任務是從多學科角度發掘、研究、探討百越民族的歷史源流,支系分布與內在關系,與中原華夏、漢民族的互動融合,與東南亞太平洋南島語族的海洋文化關系,與當代華南、東南民族的歷史聯系,乃至對當代華南、東南社會文化結構與區域文化精神的影響、積淀,全面、深刻地把握東南百越地區在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過程、中國文明多元起源與融合進程中的地位。相信隨著東南、華南各省區民族、考古調查研究的深入,隨著百越史領域中外及與港臺學術交流的擴大,在廣大會員的積極參與下,百越民族史的研究水平一定能再上一個新的臺階。
[責任編輯:李士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