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鎮經濟網絡結構“無市不趨東”對近代廣西經濟的影響

[摘要]文章從價格操縱和市場傳動機制、市場主位貨幣、區域經濟發展以及利益流動結構等角度。深入地揭示了城鎮經濟網絡結構“無市不趨東”現象對廣西近代經濟的影響。進而提出，正是這種影響。形成了晚清民國時期廣西社會經濟發展的基本區域格局。

[關鍵詞]城鎮經濟網絡；“無市不趨東”；近代廣西經濟；影響

[作者]黃濱，廣州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歷史學博士，湖南師范大學倫理研究所哲學博士后。廣州，510050

[中圖分類號]H12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08)01-0166-007

“無東不成市”既是廣西城鎮經濟發育過程中具有普遍意義的規律性現象，其必然對整個廣西城鎮經濟等級布局結構產生深刻的、決定性的影響，它導致了廣西城鎮經濟總網絡等級分布這樣一種奇特結構——“東端為中心，無市不趨東”，即廣西城鎮經濟網絡整個地對粵港客商家鄉廣東省和香港、澳門地區方向呈強烈的傾斜趨勢，并以最鄰近廣東的廣西東端城市梧州為整個城鎮經濟體系在廣西范圍的總軸心。

經濟地理學指出，城市是區域的核心。作為一定規模的非農業人口的聚集空間，城市與圩鎮，無論其規模的大小，它作為政治、經濟、科教文化中心，總是在區域經濟社會中起主導作用，尤其是，它作為經濟中心，它是工業商品生產基地、商貿流通樞紐、最集中的消費地、信息傳播搖籃和金融、科學、文化教育中心之所在，在區域經濟中起著組織和管理經濟、增長經濟的核心作用。①在廣西，由于執掌市場牛耳的商幫是廣東商人，發揮上述作用的近代廣西城鎮等級分布體系，是以粵商鑄造的“無市不趨東”為基本特征的，這一特征必然對整個廣西社會經濟生活格局發生重要影響，并深刻地打下自身的烙印。顯著的，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價格操縱和市場傳動機制：以東向城鎮為軸心

商品價格的升降是市場傳動的杠桿，以“無市不趨東”為網絡布局等級分布特征的廣西城鎮經濟，這種杠動市場全局的商品價格的操縱軸心，始終在東向的上級城市，或者相對東段的、由上級城市直接支配區的重埠。

下級城市中心與一級城市梧州之間。

在柳州，食米大部分運銷梧州，所以，民國時代“梧州米價的漲落和本市米價有很大關系”。商人惟梧州米價馬首是瞻，“一旦梧米報漲，即在本市大量收購食米運輸出口”，以致常使柳州米價發生劇烈波動。在平樂，“商場的行情，多以梧州為依歸，在兩三小時之內，港澳的市情也知道了，物價驟變時市場上的搶購之風，滿街都是”。

在南寧，20世紀40年代白銀買賣直接受梧州銀價支配。1946年11月時，一旦“白銀梧州報淡，本市亦無甚買賣”。南寧的米價起跌，全以梧州谷米行市為歸依。據民國35年4月22日第四版《南寧商報》報道，1946年4月14日至20日，南寧米價起落無常，翻天覆地，均為梧州米價一統操縱，情形頗為典型：“在星期日星期一(1946年4月14—15日——筆者注)這兩天里，谷米市呈上漲風之遺威，繼續不斷上揚，至街細米競突破了二萬六千五百元(每擔價——筆者注，其余同)，紅粟米也達到一萬七千六百元，而開創了有史以來的最高紀錄。”一夜之間，每擔米價上漲二三千元之巨，其主要原因是“由于受到了梧州米價漲風的影響，同時有一批客商大量收購集米糧，致使米價急速上漲”。但是，當梧州米價漲風一過，客商購米收縮，原先漲價所引來的大量邕米滯銷，便又緊接著導致南寧米價慘跌，“星期二，各米市價已呈頹勢……迨至星期三，市價漲落之勢已成”，“谷米之慘跌情形，誠如黃河決堤，一瀉千里”，“粟米竟由一萬七千元跌至一萬二千五百元，街細米則降至二萬二千一百元”。

相對東向的廣西二級城市與相對西段的各下級城鎮之間，以及等級更低的城鎮之間、城鄉之間，也同樣存在著上述以商品價格為杠桿的市場傳動關系。對于西向的下級城鎮而言，它們總是處于價格操縱和利益優先的軸心主導地位。我們可以從民國時期正常年景之下，相對西北段貝江產區融水鎮與相對東南方向的上級城市柳州市杉木的買賣價和利潤值的比較中，看出這種關系。

在地域上，產地(貝江)的相對東段上級城市是融水鎮，融水鎮的相對東段上級城市是柳州市。三地杉木賣價變異趨勢是：越是相對西段的低級城鎮，可控馭的價格區間和利潤值區間越小；越是東段的上級城鎮，可控馭的價格區間和利潤值區間越大。也即是說，圍繞著各自的贏利目標，越往東段上級城市，決定價格的主動權越大；越往西段下級城鎮，決定價格的主動權越小。其現實結局也是，同樣經營數量相同的一項產品，相對東段的上級城市可憑借必經集散地和市場傳導領先的區位優勢，獲得較相對西段的下級城鎮大數倍的利潤。如表1所舉，四種規格杉木每根平均利潤值，柳州為融水鎮的2.85倍；而相對西段的城鎮、鄉村只能在東段城鎮高額利潤值區間的擠壓規定下，在很有限的數值區間中，考慮自身的贏利。

二、貨幣流通：粵幣主位

“無市不趨東”的城鎮經濟等級分布體系，還規定了由梧州、北海統攝的廣西大部分地區，以粵商家鄉廣東省的主位貨幣為自身貨幣流通中的主要貨幣。

梧州是廣西城鎮經濟網絡總中心，但是它也像它所統馭的其他廣西城鎮一樣，并無自身東部支配區，它本身也受著“無市不趨東”規律的制約，向著粵商的來向即自身的東段城鎮——粵港域內珠江三角洲城鎮群尤其是廣州、香港繼續趨附。后文還將論及，梧州在整個珠江水系，不過是廣州、香港巨埠向西分發的一個下級中心城市，或者分中心城市。在梧州，壟斷著城鎮經濟并進而對廣西城鎮經濟具有操縱能量的粵商，是只認用家鄉廣東的貨幣——東毫的。據記載，晚清民國時期，梧州粵商與家鄉商人以及港穗客商之間的貿易、資金互撥，都只用東毫，而不用西毫(廣西毫——筆者注)。港粵市場規范之下，東毫在梧州實為本位主幣。此情之下，貨物進出、資金過往均仰賴于梧州，而實際上大部分也由粵商執掌著經濟牛耳的廣西各城鎮圩市，自然以梧州為標范，以東毫為主幣。如20世紀20年代中期，即使處于廣西城鎮經濟網絡末梢地帶的桂西的城鎮，如宜山、南丹、鳳山、西林等最偏僻的山鄉，都“只用東毫，不用西毫”。

東西毫間的主位之爭，曾為廣西金融史上一大懸案。清季，幣制改革，廢兩(銀兩)改元(銀元)，廣東造幣廠(設在廣州)于光緒十六(1890)年4月開工投產，大量鑄造以二角銀毫為本位的小洋。直至1917年底，計連續開工28年之久，鑄雙毫即二角銀毫938989440枚，合銀元187797888.00元，俗稱東毫。廣東廠所鑄雙毫本位幣與各省鑄幣廠所鑄的主要貨幣1元本位幣即大洋大不相同。銀毫本來是銀元的輔助貨幣，但其含銀量不足值而摻雜次質金屬材料，值低于面額而又增加硬度，便于小額交易，鑄小洋既有利可圖，又可增強使用價值，所以廣東廠樂于以鑄造幣值2角的銀毫為主。隨粵商入桂成為廣西主位商幫，并營造了廣西城鎮“無市不趨東”的體系，東毫源源涌入廣西，在各交易市場，也自然形成本位貨幣的地位。廣西在清季向無貨幣廠，直至1919年，舊桂系軍閥當局欲圖鑄幣取利，成立了廣西鑄幣廠，按廣東流行的2角銀毫單位，也鑄面額2角的銀毫，俗稱“西毫”，是為西毫之始。其后，新桂系廣西政府又在梧州、桂平、南寧不斷鑄造2角西毫，又稱雙毫，并通過官方訓令宣布西毫(又稱嘉禾毫)的省內本位地位，采取勸導乃至若干行政強制手段，減阻東毫流入，鞏固西毫的幣值，頗有以西毫奪回東毫所占據的主幣地位之勢。然而，“無市不趨東”的客觀規律，不是人為可以隨意逆轉的，廣州作為梧州及整個廣西城鎮經濟體系在國內的終極中心城市，它規定著東毫較之西毫有兩大不可比擬的優勢：其一，依靠廣東雄厚的經濟實力和先進技術設備，根據廣東發達地區市場經濟需求而制造的東毫，成色遠較西毫為好；其二，市場信度高，得到廣東商民和入桂粵商廣泛認可，暢通于廣東而無可阻，具有西毫所無的流通使用價值和清償債務的能力，而這對于對粵省貿易處于人超地位、“每年匯粵之款較由粵匯入之款為多”的廣西省尤其重要。此情之下，“惟東毫可通行于廣西，而西毫不能通行于廣東”的局面，堅若磐石，難以動搖，西毫主幣地位始終不成。最后，新桂系廣西政府終于認識此點，同時為避免西、東毫匯兌之間的匯水損失，于1929年決定回收發行一時的廣西造幣，全部熔解折算，改鑄東毫。兩廣貨幣遂以這種方式實現了統一。東毫在桂的本位貨幣地位不但沒有受到削弱，反而完全確立。可以說，東毫最終取代西毫，是當時歷史條件下兩廣地區不依人的意志所轉移的、以“無市不趨東”為特征的客觀的市場機制運作和取舍的結果。

三、區域經濟發展：東南部率先

城鎮經濟對所在地區經濟發展具有強大的市場組織功能。以“無市不趨東”為特征的廣西城鎮經濟網絡所組織起來的廣西社會經濟發展必然呈現出東部、東南部率先的基本節律。

首先，由東部、東南部最密集的城鎮巨埠和最大的城市中心所組合起來的最為強大的市場組織，促使東南部農村的經濟發展居于全廣西最為領先的水平。據統計，民國23年，廣西有年產過百萬斤稻谷的產稻大縣共22個，其中有17個“百萬”縣位于柳州、南寧以東的桂東半區，占80.9％，而尤以今屬梧州玉林市的桂東南、桂南東緣為多，桂東南、桂南東緣15縣[蒼梧、藤縣、平南、桂平、岑溪、容縣、北流、陸川、博白、玉林、興業、貴港(縣)、賓陽、橫縣、永淳]即占62％。當年廣西107個縣(當時劃分)稻總產量61501325擔，而僅占總縣數14％的15縣，稻產量為2393350擔，為全廣西稻谷產量的39％，桂東南從而成為名副其實的“廣西糧倉”。主要農村副業的飼養業也呈現出同樣的情形：也是以上15縣，共有牛836900頭，占全省107縣總牛頭數2302180的36.4％；豬，15縣共有949384只，占全廣西數的30.6％；雞，8965980只，占廣西總數的47.8％，近達一半；鴨，2124720只，占全廣西7514500只的28.3％；鵝，111296只，占廣西總數163240只的68.2％，近達70％。農村手工業也是如此，如前文論及的桂東南的玉林紡織手工業是廣西最重要的手工業中心之一，此不煩敘。

其次，“無市不趨東”的城鎮經濟等級分布體系，還使桂東、桂東南地區城鎮、鄉村具有最好的市場組織基礎、設施條件以及人文環境，這也決定了當時當局舉辦的公營現代化事業率先并比較集中地在桂東區發展。梧州既是廣西城鎮經濟體系的總中心，也就擁有當時廣西境內官營現代化投資的最佳環境——商幫雄厚，客戶眾多，信息靈通，機器設備、工料來源豐富，交通發達便捷，最靠近港粵市場，產品銷出便捷等等，實乃當時廣西所僅有。由于近代以來梧州素有“廣西的上海”聲名，這對于晚清民國時期資金有限而又欲圖舉辦各種現代化事業的廣西歷屆地方當局而言，當然是首選之區。所以，在晚清民國時期的大部分時間中，公營(或稱之為國營)的較大型的現代化企業、事業，大部分都集中在梧州。還在光緒三年(1877)清政府廣西當局就創建了梧州煉銻廠，這是目前已知的廣西最早的現代化新式工廠。工廠1919年由梧州知府志琛與官僚李開洗計劃開辦，除民間集股以外，官方撥款7200兩白銀及地方倉款入股，購置一批機器和蠶絲原料進行生產。20世紀二三十年代，新桂系政府發起的頗具勢頭的廣西建設運動中，廣西公營現代化工業建設進入高潮，梧州先后于1927年建立的梧州電力廠、1928年建立的梧州硫酸廠、梧州自來水廠、梧州卷煙廠等。這些工廠無論是資金投入、科技骨干水平還是動力設備的先進程度、生產規模、管理水平等，在當時均為廣西全省之冠。1935年，廣西糖廠還專程東遷到蔗源豐富同時城鎮市場組織能力較強的貴(縣)羅泊灣，于1938年開榨生產，每年產糖5萬石，擁有資本120萬元(國幣)，機械設備有切蔗機、壓榨機、輸送機35種，均系美國檀香山鋼鐵公司制造的較先進的機器。

廣西官營電訊事業也自梧州開始，以梧州及桂東南為重心。有線電報：光緒十一年(1885)，“爾時上海廣州間，電報線路業已完成，復于廣州梧州向沿途立桿架線，長凡二百余公里，就梧州設電報局，收發官商各項電報，是為本省有線電報設局之始，年復由梧州三聚設線路，經貴縣、南寧，西達龍州，四十余年來，逐漸推廣設局幾遍各縣”。有線電報是當時人們使用的現代通訊手段。當時，商界大多用之。1933年廣西57個有線電報局商務報費收入共計147271元，桂東南13局共計633216.53元，占總數43.4％，其中蒼梧縣(含梧州)排行第一位，為49311元，占桂東南總數額的79.8％，占全廣西有線電報數商務報費收入的34.7％。由上我們可以廓出廣西早期現代化發展過程所包括的基本區域規律：東部城鎮是現代化中心和重心，由東向西播散。

復次，“無市不趨東”的城鎮經濟體系，還孕育了晚清民國時期，桂東南商幫、桂南商幫在廣西的率先崛起。如前文所論，廣西以往向無稍大商幫，即使是明清時期，在桂東南也尚未見本地商幫的身影。至晚清民國，城鎮經濟的核心網絡在東南部、東部突出地發展，促進了桂東、桂東南農村商品經濟的率先活躍，農業商品性產品大量增多；加之廣西“無市不趨東”的城鎮體系，還使桂東南地區最先得宜，成為廣西最早最多接受新信息、新思想、新觀念、新技術和接納各種人才的最佳經濟區位。此情之下，桂東南、桂南農民也開始發生較大批量的向城鎮圩市轉移過剩勞動力的過程——涌入城鎮務工經商。勢頭之大，頗有超過粵商之勢。接著又在本地工商業相對飽和的情況下，模仿粵商拓展的方式，結成同鄉幫伙，順著粵商進發的指向，向著粵商勢力不及的間隙，向桂中、桂西南、桂西北等廣西邊遠地區輻射。20世紀三四十年代，南寧、百色、龍州、宜山、忻城、賓陽、柳州等重鎮，都出現了玉林五屬(玉林、興業、、博白、陸川、北流)會館或同鄉會。西林、隆林、南丹等極邊山區，也時常可見玉林商幫的足跡。桂南沿海欽州、廉州、靈山商幫的興起也類同于玉林商幫。桂東南、桂南商幫的崛起，在廣西商業史上具有突破意義，它終結了廣西素無從事長距貿易的本土商幫的歷史，標志著廣西具有穿透自然經濟樊籬能量的市場經濟自身的發育能力已經開始形成。

四、利益流動結構：“無利不趨東\"

在城鎮經濟“無市不趨東”的等級分布體系中，經濟利益的回環流動最終也是層層趨東的。由于晚清民國時期營造廣西城鎮經濟的主導力量是粵商，又由于粵商組織的兩廣商品對流關系是當時廣西與外部的最重要的經濟聯系，在廣西城鎮經濟網點中，自然形成越往東趨貿易機會越多，生意買賣越大，贏利額越大的利流總格局。這種格局以及整個廣西城鎮經濟的“無市不趨東”結構，就是按照粵商東稠西疏分布律向粵商進行利益分配的結果，是粵商利益在廣西的地理載體，是數十萬計、動機具體不同但同為謀生獲利的入桂粵商經濟活動積演和總匯在經濟地理上的宏觀表現。作為主要營造者，粵商當然也是這種城鎮經濟結構的最大利益享有者。

廣西各地城鎮的首富普遍是粵商，而且越往東趨的城鎮，由于粵商的營造作用越突出，粵商富戶戶數越多、富裕程度也越高，如梧州正是廣西這種情形的極點狀態。由此可見，晚清民國時期，廣西城鎮經濟的進一步發育所形成的主要利流，是汩汩流往其營造主體——粵港商人的。“無利不趨東”結構的內核正是“無東不成市”過程及所導致的“無市不趨東”體系動作的必然結果。

綜上，城鎮經濟等級分布體系“無市不趨東”結構，對廣西社會經濟生活的重大影響是全方位的。以它為統馭，形成了晚清民國時期廣西社會經濟發展的基本區域格局，構成了廣西當時的市場特征，規定了廣西社會經濟系統中的區塊位序和這一系統運轉的主要動態節律；以它為統馭，晚清民國時期廣西整個社會經濟納入到以粵商家鄉為核心的珠江流域經濟圈這一大系統中。

[責任編輯：俸代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