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的潔癖

“王實味的托派問題”[1]，歷經了從1942年到1992年——長達半個世紀的歷程。王實味雖然昭雪，有如春回大地，艷陽高照，然而，有關歷史記憶的復蘇，卻仍如謎樣的暗影。王實味的托派問題，不僅標示出啟蒙主義在中國嬗變為理想主義的全程性軌跡，也在知識分子人格論的論域中再一次將“致命的潔癖”抽繹為革命與理想主義相互糾纏的命題。

一、從托派形象談起

大陸學界的“王實味研究”，多以文人化的抒寫和傳主文學化的生平而博得青睞。[2]相形之下，網絡世界以其粗率和相對克制的自由感，表達出極高的關注度。[3]黃昌勇的“王實味研究”昧于政治哲學與國際共運史的學理性梳理，未能將此一問題提煉為更具理念意味的學術判斷與研究旨趣。托派形象的臉譜化、漫畫化[4]，依然是我們學術研究當中文人化的必然。

向為人所知亦為人所樂道的王實味初戀事件，理應納入王實味精神成長史之中，并由此尋繹出具有理想主義精神氣質的知識分子的政治哲學及其選擇的脈絡。時年二十一歲的王實味認為，身為書記的段純，其戀愛觀是封建的，處理自己與李芬關系的態度是官僚的。[5]

斯大林主義與托洛茨基主義的理念沖突，根源于對于共產主義意識形態系統中的官僚主義的不同表述。斯大林與托洛茨基的分裂，所謂“權力斗爭說”遮蔽了更為深刻的制度理念沖突。托氏最重要的著作之一《被背叛的革命》，基本上廓清了上述習見的謬誤與無知。

王實味當然從未在形式上成為托派的一員，而且至今也沒有書證顯示他完全認同托派的政治抉擇。他“懷疑反對派另起爐灶，重新建黨來領導革命是否可能。他希望大家始終都在黨內，即使被開除也不能企圖自立門戶”。[6]然和以往政治判決書相異，以學術視之，王實味的精神世界，又確有托洛茨基主義及其中國政治派別——中國反對黨（所謂“托派”）的思想底色。王實味認為“中國大革命的失敗，共產國際應負責任”；在批判大會上，他回答眾人的提問說：“我認為托派對立三路線的批評是正確的……我看到‘八一宣言’覺得還和托派國民會議的主張差不多，看到魯迅答托派書，我才站到統一戰線上來。”[7]他和劉雪葦平時爭論時說：“蘇聯對于季諾維也夫叛國案的審判是可懷疑的”，“斯大林人性不可愛！”“拉狄克是一個可愛的人”，“托派的理論有些地方是正確的”等等。[8]在批判大會上，他開始不承認自己有托派思想，后來在眾人的反復質問下，他承認：“我說過：我對托派進行小組活動，反對斯大林，是很痛恨的。現在看到他們與蘇共團結在一起反對法西斯，我又很感動。”[9]他承認與托派王凡西、陳其昌有過往來，而且覺得陳的“人性”是好的，對他們至今仍念念不忘。還說：“我認為蘇聯清黨時，有好些人是可以從敵人爭取為同志的。斯大林的性情太粗暴了。”

曾記否，作為“民族魂”的魯迅，在為30年代初期血腥的蘇聯大肅反辯護時居然寫下過如此文字， “正面之敵的實業黨的首領，不是也只判了十年的監禁么？”[10]今天當人們以尚為超然的態度還原歷史，發現諸如亞歷山大·奧爾洛夫的驚世之作《斯大林肅反秘史》[11]所披露的殘暴與邪惡，只不過是冰山一角，那么兩廂對照，誰更切近真實與勇氣？

王實味以其“精神的潔癖”，與后來者顧準們達到了時代所能允許的同樣高度，為悠長深遠的“士志于道”傳統，平添了一份高貴而崇高的歷史檔案，也因其“士林真氣”而為現代中國知識分子葆有了自由與尊嚴。只是，這種“潔癖”是致命的。

退回到一個更為深沉的境地，以歷史的真實與邏輯的清晰而言，縱是托派又如何？

二、革命與理想主義

如果說好友陳其昌壯烈殉國[12]，精神偶像李芬以血肉之軀踐履了信仰，[13]從而為理想主義注入了概念的規定性，那么王實味“致命的潔癖”所觸發的事關理想主義的思索，才真正使得超出概念的理念，具有了哲學品格。

同樣是魯迅，感慨“中國一向就少有失敗的英雄，少有韌性的反抗，少有敢單身鏖戰的武人，少有敢撫哭叛徒的吊客；見勝兆則紛紛聚集，見敗兆則紛紛逃亡”。[14]不難理解，只有當徹底棄絕了真理的肉身化，個人崇拜始可根除，“人性的光輝”才成為可能，而不再讓我們尷尬地與魯迅面對同樣的困境。因而，置諸于思辨的高度，人性、黨性、階級性的關系，即是王實味“致命的潔癖”所予人的真正困擾所在。

1905年列寧在《黨的組織和黨的出版物》一文中一語道明：

無黨性的寫作者滾開！超人的寫作者滾開！寫作事業（包括新聞事業、文學事業、出版事業等等）應當成為整個無產階級事業的一部分。[15]

據中國托派重要成員王凡西回憶，他與王實味常討論的是人性論問題：

我們每見必談，每談必爭的一個問題是他后來因之出名的“人性論”。[16]

不應忘卻王實味早期的學術訓練及其學術背景。王實味中學畢業考取河南省留美預備學校，后并入中州大學預科，因家庭無力供養失學并到開封郵局工作，第二年考入北京大學文學院預科，開始創作小說。兩年后因經濟原因再次失學，教書、創作、翻譯為其主要收入來源。到延安后主要從事馬列經典著作的譯述。[17]可以想象，正是王實味西方文學及學術翻譯活動，以及背后所潛隱的文化選擇，使他對“在絕對正確的革命之上，有著絕對正確的人道主義”（語出雨果《九三年》）這一源自于基督宗教的判識，獲得了前述就哲學而言的“超越性”的自覺與認同。因而有理由認為，這與數十年后顧準對于中國史官文化的批判以及對這一批判的學理支撐的落實——基督宗教及其超越性，可謂殊途同歸。溯源這一理想的生成，“基督之于馬克思，與其說是謹小慎微的滌罪者必不可少的偶像，不如說是富有價值懸設意義的某種崇高信念的寓托”。[18]

王實味或許是尖刻的，[19]但面對竊賊卻也展現出他那深刻的溫煦[20]；他或許有著平民式的暴烈[21]，但也秉持著高貴的謙卑[22]。當以“人性的復雜性”作為觀察其行狀的體驗結構，終于見出王實味可愛的一面。

但是，只有將“王實味與托派”作為入思的意向性結構，始能發現在他靈魂的深處，那“致命的潔癖”——理想主義的全部奧秘，而這恰恰是王實味的可敬。隨著歲月的淘洗和歷史的裁汰，王實味研究中諸如“歌頌與暴露的關系”等文藝學問題，也許不再成為標準的學術問題，而事關王實味命運的解讀和詮釋，無疑將使作為學科的“中國現代文學”，再一次把問題還原為政治哲學與國際共運史的學理性梳理，把世界體系里的中國現代性宏觀描述與文學現象的分析融為一體。

[1]1942年4月初，在一次中央高級干部學習會上，許多人對丁玲的《三八節有感》和王實味的《野百合花》提出批評，毛澤東最后總結：“《三八節有感》雖然有批評，但還有建議。丁玲同王實味也不一樣，丁玲是同志，王實味是托派。”這是關于王實味托派問題最早提出的一次。見《延安中央研究院回憶錄》，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105頁。

[2]比如張鈞：《王實味全傳》，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年版。

[3]2008年1月13日鍵入“王實味”，“百度一下，找到相關網頁約41，000篇”。

[4]中國大陸高校現代文學的教育，基本上省略了政治哲學與國際共運史的學理性梳理，從而在“時代—背景”的處理上模糊了世界體系—中國現代性的宏觀描述。

[5]黃樾（黃昌勇）：《楚漢狂人——王實味》，見《延安四怪》，中國青年出版社1998年版，第15-16頁。

[6][16]《談王實味與“王實味問題”》，發表在香港《九十年代》1985年7月號。參見：

http://www.marxists.org/chinese/20/marxist.org-chinese-wong-198507.htm

[7][8][9]溫濟澤：《斗爭日記》，參見黃昌勇編《王實味：野百合花》，中國青年出版社1999年版，第310、307、310頁。

[10]魯迅《南腔北調集·我們不再受騙了》，《魯迅全集·4》，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29頁。

[11]亞歷山大·奧爾洛夫：《斯大林肅反秘史》，彭卓吾譯，紅旗出版社1992年版。

[12]可參王凡西《雙山回憶錄》，東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253—255頁。

[13]可參王實味《野百合花》，見黃昌勇編《王實味：野百合花》，第100—101頁。

[14]魯迅：《華蓋集·這個與那個》，《魯迅全集·3》，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07頁。

[15]《黨的組織和黨的出版物》，《列寧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63—665頁。

[17]可參考《王實味年譜》，見朱鴻召編選《王實味文存》，上海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317-324頁。

[18]黃克劍：《人韻——一種對馬克思的讀解》，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78頁。

[19]老同學張天翼來看望王實味一家，見王實味的女兒很可愛，還未婚娶的張天翼逗著孩子，王實味用尖刻的語言開起玩笑來：“你配有這樣的好孩子嗎？”兩人為此中斷了友誼。見《楚漢狂人——王實味》，前揭，第25-26頁。

[20]王實味靠拼命譯書維持一家人生活。有一次剛領回稿費交了房租，推開家門，一個男子正在行竊，了解到原本是鞋匠的竊賊因兒子重病無錢求醫，才出此下策，拉竊賊去他家核實情況后，將剩余的錢全部交給竊賊。見《楚漢狂人——王實味》，第26頁。

[21]王實味因書稿的事約好了與徐志摩會面，徐志摩失約，王實味回家寫了封措辭尖刻的信將徐志摩大罵一頓，徐志摩自覺理虧，著實道了歉，兩人才言歸于好。見《楚漢狂人——王實味》，第25頁。

[22]比如對于張聞天的尊敬。見《楚漢狂人——王實味》，第3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