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元旦,胡適乘船南下,接受香港大學贈予的榮譽博士學位。這是胡適接受的第一個名譽博士頭銜,其意義,在于其影響從學院延及社會之事實,得到了追加的象征性認可。以后,胡適按預定計劃游歷了粵、桂兩地。適之博士游目游心之余,一逮到機會就要“賣膏藥”——這是他“歷史癖”、“考據癖”之外的第三種癖好,即“演說癖”。就這一項來說,他在兩廣的遭遇可謂冰火兩重天:在廣東,胡適在香港反對“讀經”的消息已經引得當地實權人物側目,連累到演講也受阻撓,于是索性取消所有的演說安排,還縮小了活動范圍;而在廣西,因為有白崇禧的接待,玩也玩了,說也說了,很是逍遙自在。
胡適初到廣州,還沒下船就接到一封信,一位朋友告誡說,在廣州期間“諸須謹慎”。胡適雖然了解自己可能不會受某些人歡迎,但仍然不以為意,他覺得唯一需要擔心的問題,不過是一種駕輕就熟的體力活,即四天里的十來次演說。可是,到旅館安頓以后,北大畢業、時任中山大學文學院院長的吳康就傳過來校長鄒魯的提醒,說“此間黨部對先生在港言論不滿,擬勸先生今日快車離省,暫勿演講,以免發生糾紛”。
鄒魯在胡適未到之時,曾于校內頒布公告,宣布全校停課兩天,以便學生專門看看、聽聽這位名滿天下的博士。然而校長畢竟抵不上握有槍桿子的司令,陳濟棠對胡適不高興,所以大家也都得對胡適表示不高興才行,于是鄒校長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折,適之博士在中山大學的演說會也就因此告吹。
其實,胡適下船當天就見了陳濟棠的,而且,氣氛也不能算太壞。見面時,陳濟棠首先向本來擔心演講活動過多而體力不夠的胡適發表了演講。陳濟棠專門恭候胡適,還要推辭其他活動,專門和他“談話”,大概是好不容易抓住了一個向布道者布道的機會,所以“很不客氣”的。據胡適《南游雜憶》記載,陳將軍條理分明,滔滔不絕,顯然經過多次操練,已經不需要秘書的草稿了。他所強調的“生產”與“做人”、“兩大股”,概括起來其實不過是“中體西用”的意思。這種半截子的新思想,在當時一班武夫那里很有市場,原因無他,在于本國古文化仍然被赳赳武夫們認為是有效的馭民術,至于他們自己,當然是不準備實行的。這個立場,自然是胡適難以接受的。適之博士認為“天下沒有白費的努力的”,自然不相信“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的古訓,所以花了與陳將軍相當的時間,辯駁了一番,還說要針對廣東的實際情況,準備講講“怎樣讀經”——我想,胡適是裝作懵懂,要挑戰將軍的權威。這時,大為生氣而又無處發作的陳濟棠就回過頭去,看著陪同胡適的陳達材,獰笑起來——陳達材這時擔任廣東地方法院的院長,是司令陳的“下屬”,不小心還是會有麻煩的。
結果,因為演講取消事無可為,胡適在參觀了幾個地方被不期而遇的學生參觀了之后,就提前撤退到了廣西。人走了,大家正好可以發一發議論了。中山大學中文系有三位教授,就致電“西南政務委員會”及“陳總司令”等處,要求將胡適“截回,徑付執憲”。為什么呢?因為胡適“南履故土,反發盜憎之論,在道德為無恥,在法律為亂賊”。電報措辭義正詞嚴,大義凜然,可惜的是出了一點岔子。原來,發電報的署名人有三個,分別是古直、鐘應梅以及李滄萍,但是報紙刊發了這封通電以后,李滄萍立即發表談話,聲明他事前并未與聞,所以不能對列名電報負責云云。這樣一來,前面的兩位先生就無法不作出一番解釋了。
古、鐘兩先生在《中山大學日報》聯名發表了一個啟事。全文如下:
“胡適出言侮辱宗國,侮辱廣東三千萬人。中山大學布告驅之,定其罪名為認人作父。夫認人作父,此賊子也。刑罰不加,直等以為遺憾。真日代電,所以義形于色矣。李滄萍教授同此慷慨,是以分之以義,其實未嘗與聞。今知其為北大出身也,則直等過矣。嗚呼道真之妒,昔人所嘆;自今以往,吾猶敢談教育救國乎?先民有言,丈夫行事當磊磊落落,特此相明,不欺其心。謹啟。”
這里說胡適“認人作父”,是抄襲鄒魯此前發表的布告。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鄒魯煞費苦心地抹去胡適反對廣東“讀經”政策的初衷,斷章取義,從他在香港華僑教育會的演講里提取了兩項罪狀:因為胡適勉勵香港當局努力改進中國文化,顯然是在討好洋人,所以屬于“認人作父”;因為胡適認為“廣東自古是中國的殖民地”,還“保留著老祖宗的遺物”,所以是“以吾粵為生番蠻族”。這樣看來,就“啟事”論,古直、鐘應梅即使是誹謗,也只應該擔負間接責任。
明了事情的前因后果,這則啟事就很有意思了。它的特別之處,是所謂“分之以義”的說法。古、鐘兩位先生好像獨占真理、正義不好意思似的,非要與人分享不可。照通電與啟事的內容分析,這里“分之以義”的對象,一是他們眼前的同事李滄萍,二是沒有明說但他們認為顯然會支持自己的更廣大的一批人。我想,這種古道熱腸雖屬難能可貴,但也難免會被認為是拉虎皮作大旗。
問題之一是:這兩位冬烘先生,沒有經過同意就濫用別人的名義,當然觸犯了法律,可是,他們的啟事名義上是道歉,態度卻一點也不誠懇——顯然,兩位先生覺得包括他們在內的廣東人民的感情受到了胡適的侮辱,所以有責任站出來,代表不知情也無法發出自己聲音的大多數人,表示憤慨。做了錯事反而一副有理的架勢,這種氣概讓人佩服之余,又實在不免詫異:憑什么?因為自以為占據了“義”這個道德制高點,所以話也就講得有恃無恐?問題之二是:假設胡適的確說了那些實際屬于被人栽贓的話,古、鐘兩先生是否就可以代表其他人——當然可以或者應該根據“事實”就縮小到只包括李滄萍——表示意見?也是不可以的。這有李滄萍本人的反對,已經作了極其分明的詮釋。
因此,不管其前提“義”是否確當,落實到“分”這個具體行為上,“分之以義”總是不妥當的。換句話從正面說,就是不應該把自以為是真理的東西硬塞給別人。遺憾的是,歷史以及現實當中像古、鐘兩位這樣的熱心人很多,而且往往是把所謂“義”分給從未與聞更不曾接受的“無名”的大眾,還說這本來也是他們的東西,努力造成魯迅所謂“多數臨天下”的“輿論的氣候”。不過,我想更應該看到,“分之以義”者對他們所要分的“義”其實也是不自信的,所以就非得拉上一些不相干的人物,顯示自己這邊的陣容不可小覷。
古、鐘兩先生自以為正義、真理在握,所以有仗義執言的資格和道義,就以一副慈悲心腸拉李滄萍入伙,壯大自己的聲勢,沒想到后者“不識抬舉”,所以他們也就不再客氣:啟事一方面流露出古、鐘兩先生一些真正的情緒——比如擺出一副無辜的樣子說“則直等過矣”,強調平日與李的交游不過是因為受了蒙蔽,所以實在后悔看錯了、也找錯了“同路人”;另一方面,則開始了人身攻擊——“今知其為北大出身也”,意思無非是在暗示:李滄萍此時反戈一擊,所以不啻是胡適“安排”在廣州的“臥底”。所以,難以置信而又往往如此的是,“分之以義”者在“分”的行動難以奏效以后,往往會急轉直下,用一些不夠光明的手段,企圖挽回局面。
從道貌岸然到不擇手段,可以說是所有“分之以義”者性格發展的必然邏輯——就是這樣一批人,先是秉持道義的“大帽子”,極其殷勤地推銷自己的觀念,一副當仁不讓的君子模樣,然而,待到有人反對或者眾人并不“虛心”接受的時候(事情往往會如此發展,這也是“分之以義”者絡繹不絕的緣故),這頂大帽子就被他們化成手中的“大棍子”,劈頭蓋臉打將下來。所以,意圖從“常有理”發展到“常有力”,則是“分之以義”者的行為邏輯。
究其實際,“分之以義”者無論性格還是行為,都有“強迫癥”傾向。征之歷史抑或觀照現實,要我說,怎么著都應該提防那些時刻都準備分些真理或者道德過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