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嚴培明的上海工作室,巨幅水彩畫作掛在墻上或攤在地上,這是嚴培明尚未完成的新作,有士兵、兒童、普京的頭像,還有一張9個骷髏組成的巨幅。據了解,他手上正構思一組新作,延續著他對弱勢群體的一貫同情:八個聯合國秘書長,圍繞二十二個孩子,再圍繞三十個死亡的士兵,這些簡單的巨幅頭像的創作組合,卻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蘊藏著一種直面社會政治的咄咄逼人的姿態。
如今,作為在國外發展的最具影響的華裔當代藝術家代表之一,嚴培明已經成為許多博物館、美術館、藝術畫廊以及收藏家們追逐的熱點。他也是繼趙無極、陳箴之后,第三個作品被法國蓬皮杜藝術中心收藏和展示的中國人。這樣的榮耀在嚴培明身上,很難明顯看到,他依然生活樸素,衣著簡單。但是通過他的畫,通過言談,我們可以感受到他既樸素又豐富的內心世界。

“毛澤東”是我故事的開始
記者:1991年的時候,你在法國開了第一個個展,當時展出的都是巨幅的毛澤東像,你為什么選擇毛澤東作為主題?
嚴培明:全世界沒有一個人的形象像毛澤東傳播得那么廣。大家看了毛澤東以后,才了解到我是中國人,再了解到我是從什么地方來的。當時這個個展的題目是我自己起的:“通過他的歷史我的故事剛開始”。
記者:你想表現出怎么樣的毛澤東?
嚴培明:小時候我在上海時也畫過毛澤東的宣傳畫。后來到了法國,我就想著怎樣使毛澤東的形象更加偉大。偉大的方法有很多,許多人用語言美化他,那我就用藝術來表現他,我想畫出一個比較“震撼”的效果,同時給我力量。
記者:這是你藝術生涯的轉折點嗎?
嚴培明:是的,剛到法國的時候比較保守一點。一段時間后我開始慢慢找到了屬于自己的道路,能用自己的語言來表達對畫的看法。
我從不討好畫畫對象
記者:法國的藝術教育方式對你有怎樣的影響?
嚴培明:開始學畫時大多是臨摹別人的照片,到了法國以后,老師就問我,你在想什么?在作畫之前想要表達什么?等畫好了,老師還要問,你表現了什么?打破砂鍋問到底。于是那段時間,我就一直在想,在這個世界上我到底要畫什么?慢慢就有自己的想法了。我從小就對畫人特別感興趣,因為藝術是給人看的,人能改變世界。我就開始畫毛澤東,毛澤東是一個形象,也是一個中國的歷史。接著開始畫農民,畫我父親,因為我對我父親很熟悉。然后就畫李小龍,畫我自己。后來畫末代皇帝溥儀,溥儀是從皇帝到普通人,這其中有一個反差。
記者:你父親生病后,你回來給他畫了好多畫:高尚的、慈祥的、有趣的、多情的、懶惰的、非凡的、吝嗇的、杰出的、遠離的人——藝術家的父親。你為何用畫筆來表現出不同的父親?
嚴培明:因為我想通過自己的父親來表達一個人在各個階段看待父親的不同的感受。小的時候,你會覺得父親很偉大,少年的時候會感覺父親有點討厭,成年的時候,感覺父親有這樣那樣的缺點,老的時候會覺得父親很可憐,父親不在了的時候,會感到后悔。實際上,我們在每一個階段,心中的父親形象總是有所變化的。
記者:看了你畫冊,發現你筆下女性的形象比較少,這是什么原因?
嚴培明:對,女性畫得不多,小女孩有一些。因為男人講究力量,鼻子畫歪了,或者多一個疙瘩出來,都沒有關系,但是女人是要講美的,很難破壞,她可能會覺得你畫得不像,不漂亮。
記者:也就是說,你畫畫的過程中,更傾向于你自己情感的表達,而不在于畫像中的人物多么真實?
嚴培明:對,我不會去討好畫畫的對象,因為討好的時刻,你就在走別人的道路了,我畫自畫像的時候,連自己也不討好。
我追求的不是成功,而是過程
記者:你選擇繪畫的主題是比較隨緣的,還是比較有計劃的?
嚴培明:我畫畫有一定的計劃性。有時會突然有靈感出來。有時有了一個想法,當時可能不畫,過一段時間想法成熟了再畫。總之在不停地尋找靈感。因為藝術也在不停地前進,如果主題沒有變化,技巧沒有變化,對社會沒有看法的話,就會變成一個工匠,你要是想在這個世界站住腳的話,你沒有自己的語言、想法是很難的。
記者:你覺得自己能在法國站穩腳跟的優勢是什么?
嚴培民:因為我知道不能走前人的道路。我當時開始畫的時候,很多人都不明白,我畫的是什么,那么大,那么黑,受到不少批評,當時我的畫法不是主流,實際上是反潮流的。幾年后我開始影響到了下一代的人,很多年輕人也開始畫頭像,等他們出來的時候,我已經站穩腳跟了。
記者:但是起初你怎么知道這條路一定能成功呢?
嚴培民:我沒有想過。我只是發現這是最適合我表達的語言。我追求的不是成功,而是一個過程。
記者:那你怎么解決經濟上的問題?
嚴培民:當時也有生活上的壓力,從求學到畢業后的幾年里,一直在餐館里洗碗,大概有十年時間吧。
市場成功不一定代表藝術成功
記者:現在中國藝術市場的運作模式模仿美國。一些當代藝術家的畫起初一度不被人認同,等到有人認同了后,就重復運作,對于這個現象,你怎么看?
嚴培明:他們一開始畫的時候,沒有框框,選擇的是自由,不被人認可,就成了盲流。他們沒有接受官方的輔導,我感覺他們的畫,有一種自我否定的風格,都是在反對自己。他們在北京郊區租房子相互交流,互相影響,這些非官方藝術家的思路方法比較廣闊,觀念改變以后畫畫的風格就會不同,比較獨立,而藝術家其實不應該參與市場運作。
記者:你對新冒出來的70、80后的藝術有什么看法?

嚴培明:中國現在冒出來的藝術家,他們對市場了解很透徹,特別熟悉。不像我當年很純,是理想主義者,完全是純藝術的,而現在的新生代對成名很感興趣,對市場的研究比較透徹。
記者:市場成功就是成功嗎?
嚴培明:很難說。藝術成功者市場永遠成功,但市場成功不一定代表藝術成功,不能反過來。
記者:但是有些藝術家例如梵高在世的時候,好像并沒有得到很大的認可。
嚴培明:梵高活的時候,毫無疑問已經得到藝術家們的肯定了,但是市場接受程度差一些,這與他個人的性格脾氣、會不會推廣自己的作品有關系。但是真正好的作品肯定會被市場接受的。
記者:你覺得以后國內藝術家的機會是不是會多一點?
嚴培明:我覺得以后會好一點,等年輕的收藏家發現了畫家藝術的價值。有的藝術家已經畫出了一種風格,當時沒有成功,放棄了,后來被另一個畫家發現,覺得這個風格、語言很適應他,就發展下去,社會的時機也到了,他就成功了。
作為藝術家要憨一點
記者:現實生活中的你和作畫時的你,有多大的不同?
嚴培明:我認為一個人表面上太像藝術家的話,他不是一個好的藝術家。我性格開朗,但畫的畫都是悲慘的,我小時候就喜歡看悲慘的故事。我是一個孤獨而又喜歡熱鬧的人,大部分時間一個人呆在自己的畫室里。畫畫對我來說就是上班,就像民工一樣,幾點鐘上班,幾點鐘吃飯,很固定的。這么多年,一直是這樣。
記者:按著計劃畫畫讓人感覺很理性。你有什么其他的業余愛好?
嚴培明:如果活著的時候沒有壓力,就沒有前進的動力了。我除了畫畫,對別的事情很少有感興趣的,畫畫就是我的全部。我的出身也很普通,父母對我要求也很低,只要吃飽飯、不生病就好了。后來碰到我的中學美術老師,就是我的啟蒙老師徐家曄,是他激起了我畫畫的熱情。
記者:從你自身來說,東方文化和西方文化哪個在你作品中體現得多一點?西方認為你的畫有東方色彩嗎?
嚴培明:都有,都融入進去了,西方人只要知道我嚴培明畫的就行了。
記者:上海人的性格對你作畫產生影響了嗎?你有上海人的精明嗎?
嚴培明:我對上海的印象一直很好。我覺得作為一個藝術家,要憨一點,不要太精明,不然總是跟著市場走。
從“五四”至今的近一個世紀以來,赴法留學的中國畫家數以千計,造就了現代巨匠如趙無極、吳冠中、潘玉良、常玉等,又產生了像徐悲鴻、林風眠、劉海粟等這樣回國后開一代風氣的藝術大師,但生前就能在世界藝壇縱橫,以其作品影響西方社會的人物卻寥若晨星,嚴培明無疑是其中杰出者,他的展覽遍布歐洲重要的美術館博物館,所到之處往往引起激烈的社會公眾話題。那么,他的成功之道在哪里呢?
首先,一個重要的話題是,近三十年來,架上繪畫作為關注人生、干預社會的功能漸漸淡出并讓位于攝影、波普、裝置、行為等形式,而作為年輕時代經歷文革美術創作,在精神上已影響嚴培明一生的視覺記憶——領袖肖像、巨幅海報反而成為他個人的一種寶貴財富。上世紀八十年代,國內對文革圖像的借用與調侃,切入當代社會形成“政治波普”,隨后遭到厭棄又出現了“玩世”現實主義、“艷俗”現實主義流派。嚴培明的取用之道不是簡單的拼貼的表象,而是根據自己的政治文化背景及歷史經歷,在作品中體現出強烈的人生關注和思考,這本來是現實主義藝術的精髓。他對毛澤東文革形象的巨幅系列描繪,挑逗并刺激了西方脆弱的文化神經,為歐洲一些知識分子提供了武器。他恢復了繪畫的直接性,在歐洲以咄咄逼人之勢與公眾展開挑戰性對話。這是他成功的關鍵所在。他出身卑微,創作的畫面偏偏引人注目的巨大,之后的一系列題材,無不體現出他對弱勢群體的關注:如畫李小龍,這個悲壯意義的華人窮人英雄,又如在羅馬美第奇宮進修時期創作的《水滸傳——108條好漢》,使西方生活進入一個中國的文學傳奇,把歐洲的平凡子民和中國歷史小說英雄混為一體。然后嚴培明又為移民、殘疾人、妓女、小偷、流浪兒造像,通過對社會的直接發問,表達了人生及社會的深刻主題,氣勢撼人,使其繪畫成為一種透視社會的公眾媒體。
其次,從藝術表現技法上來看,形成于中國發展于法國。嚴培明的創作由原來深諳其道的寫實轉而走向寫意的風格,而那些極具震撼力的巨幅作品,無不蘊藉著意象審美意趣,這與趙無極、朱德群等現代巨匠似有相似之處。嚴培明的創作狀態就像是一場博斗,舞動長刷直接攻擊畫布,蓬蓬作響,在偶像崇拜與偶像攻擊之間游離,在塑造形象的同時解構形象。這種忘我的狀態,由超越、凈化而走向圣地的瞬間,達到了“與造物者游”的境界。其中或許可發現某種規律性的東西,值得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