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本文梳理在異文化視野下臺灣原住民“統稱”的演變及存在的問題。歷史上,臺 灣原住民被統稱為“夷”、“番(蕃)”及“高砂(山)族”等,是外部世界、尤其是 漢文化對于臺灣原住民各族群缺乏深刻認知的背景下,附加于內涵復雜、文化多樣的臺灣原 住民上的概括性“符號”,沒有反映原住民各族群的自身認同、文化記憶,不屬于嚴格意義 上的“族稱”???、雍以來相繼出現的“野”與“化”番、“生”與“熟”番,日據時代的 “高砂(山)”與“平埔”蕃等兩類稱謂,也只是區分了原住民漢化程度的深淺,沒有反映 不同族群的文化差別,仍無法擺脫模糊認知、籠統概括的誤區。
【關鍵詞】異文化;臺灣原住民;統稱
【作 者】吳春明,廈門大學人文學院教授。福建廈門,361005
【中圖分類號】C95 【文獻標識碼】A 【文 章編號】1004-454X(2008)04-0124-007
“Collective Name“ to Taiwan’s Aborigines in the Perspectiveof Cultural Differences
Wu Chunming
Abstract: This article researches evolution “collective name\" of Taiwan ‘s aborig ines and existing problem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ultural differences. Histor i cally, Taiwan’s aborigines were “collectively\" named as “Yi\"(夷) , “Fan [ Fan]\" ( 番[蕃]) and “Gaoshas(shans)\" (高砂[山]族). These names were general “symb ol\" whi ch was imposed to Taiwan’s aborigines who had complex content and cultural dive r sity by the outside world, especially on the Background of Chinese culture lack i ng a deep understanding on Taiwan’s aboriginal communities. So they didn’t re fle ct the own identity and cultural memory of aborigines of various ethnic groups, and they are not “ethnic title\" in the strict sense. After Kangxi and Qianlongo f the Qing Dynasty, it appeared “wild\"(野) Fan and “assimilated\"(化) Fan and“ra w\"(生) Fan and “cooked\"(熟) Fan. In Japanese occupation era, it appeared “Ga osha s(shans)\" and “Pingpu\" aboriginal title. The above-mentioned two types of tit leonly distinguished the extent of aborigines becoming Chinese, and didn’t refle ctthe cultural differences between different ethnic groups, so we still can notget away from the errors of vague awareness and general summary
Key words: cultural differences; Taiwan’s indigenous people; co llective name
“臺灣原住民”是指明鄭以來華南漢人大規模遷臺之前居住在臺灣島上的土著族群,分別是 自石器時代以來不同階段自東亞大陸和東南亞群島遷徙到臺灣島上的,是一個內涵復雜、文 化多樣、種族語言明顯差異的土著民族群體。但是,由于原住民缺乏本民族自身的文獻歷史 ,原住民的族群確認、記憶塑造都是建立在異文化、尤其是漢文化的視野下。由于跨文化的 粗放、籠統認知,在華夏、漢文化視野下臺灣原住民的多樣內涵、族群差異長期未被重視, 臺灣原住民被視為基本同一,歷史上相繼被“統稱”為“夷”、“番(蕃)”及“高砂(山 )族”等。這些異文化視野下的“統稱”,將原住民的不同族群文化予以概括性的命名,并 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族稱”,這些“統稱”的變化反映了古代“中國(中心)—四方(邊緣 )”框架內原住民認知、族群關系的一些重要問題。
一、漢唐宋元間的“山(島)夷”與流求“土人”
漢唐間,臺灣“山夷”、“島夷”最早進入漢民人文的視野。三國沈瑩《臨海水土志》是第 一篇詳盡描述臺島“夷州”土著“山夷”的篇章:“夷洲在臨海東南,去郡二千里,土地無 霜雪,草木不死,四面是山溪,眾山夷所居,……此夷各號為王,分劃土地人民,各自別異 ……人皆髡頭穿耳,女人不穿耳?!斯米計D男女臥息,共一大床,交會之時,各不相避 ……磨礪青石以作矢鏃刃斧。環貫珠。飲食不潔。取生魚肉雜貯大瓦器中,以鹽鹵之,歷 月余日乃啖食之,以為上肴?!嬍辰跃嵯鄬?,鑿床作器如稀槽狀,以魚肉腥臊安中,十 十五五共食之?!杷迫疲韵鄪蕵贰萌祟^,斫去腦,剝其面肉,留置骨,取犬毛 染之以作鬢眉發編,具齒以作口,自臨戰斗時用之,如假面狀?!约藿匀比デ耙积X。 ”書中所記“山夷”人文與近代民族志臺灣原住民生活仍然吻合。①唐代,施肩吾《島夷 行》仍將臺灣土著稱為“島夷”,所謂“腥臊海邊多鬼市,島夷居處無鄉里,黑皮年少學采 珠,手把生犀照水?!雹?/p>
在唐宋正史中,多以“(流求)土人”泛稱臺灣原住民?!端鍟?8226;流求傳》是第二篇系統描 述臺島“流求”“土人”的文字,“流求國,居海島之中,當建安郡東,水行五日而至,土 多山洞,其王姓歡斯氏,名渴剌兜,不知其由來有國代數也。彼土人呼之為可老羊,妻曰多 拔荼。所居曰波羅檀洞,塹柵三重,環以流水,樹棘為藩。……人深目長鼻,頗類于胡,亦 有小慧?!瓔D人以墨鯨手,為蟲蛇之文?!踔?,壁下多聚髑髏以為佳。人間門戶 上必安獸頭骨角。”其事也多延續前引沈志人文,與近現代臺灣土著民族志吻合。
趙汝適《諸蕃志#8226;流求國》也有:“流求國當泉州之東,舟行約五六日程。王姓歡斯,土人 呼為‘可老’,王所居曰波羅檀洞。塹柵三重,環以流水,植棘為藩,殿宇多雕刻禽獸。男 女皆以白眡繩纏發,從后頭盤纏繞,及以雜眡雜毛為衣,制裁不一。織藤為笠,飾以羽毛。 ”《宋史#8226;外國傳#8226;流求國》:“流求國在泉州之東,有海島曰澎湖,煙火相望。其國塹柵 三重,環以流水,植棘為藩,……旁有毗舍耶國,語言不同,袒裸盱睢,殆非人類?!?所 記土著社會均與《隋書》大同。《元史#8226;外夷列傳#8226;?求傳》、汪大淵《島 夷志略#8226;琉球志》也有類似的篇章。
漢唐宋元間臺灣原住民雖在漢文史籍中具有“山夷”、“島夷”、流求“土人”等不同“稱 謂”,但這些名稱的字面實際意義只是“島嶼帶的非我族類”,并沒有標明特定族群的文化 特點,看不到族群差異,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族稱”。明清以來,臺灣原住民的多種“統稱 ”也同樣延續這一籠統、含混的特點。
二、明代統稱“東(土)番”
明清時代,臺灣原住民多被統稱為“番”,由于“番”自身的發展變化和漢人對此“番”的 認知有所深入,清代的統稱中也逐步有了分類。而在明代,“島夷”、“土人”還偶有出現 ,但臺灣“番人”多被漢人稱為“東番”、“東番夷人”、“土番”等。
《明史#8226;外國列傳》載:“雞籠山在彭湖嶼東北,故名北港,又名東番,去泉州甚邇?!?永樂中,鄭和遍歷東西洋,靡不獻琛恐后,獨東番遠避不至?!?/p>
何喬遠《閩書》卷一百四十六“島夷志”語:“東番夷人不知所自始,居澎湖外洋海島中。 ……斷續凡千余里,種類甚蕃,別為社,……永樂初,鄭和航海諭諸夷,東番獨遠避癙不聽 約?!雹?/p>
陳第《東番記》語:“東番夷人,不知所自始。野史氏曰:異哉東番!從烈嶼諸澳乘北風航 海,一晝夜至澎湖,又一晝夜至加老灣,近矣。”屠隆氏《平東番記》語:“東番者,澎湖 外洋中夷也。”④
楊英《從征實錄》有“土番”、“土民”語,如十五年(1661年)五月十八日“本藩令諭云 :不準混圈土民及百姓現耕田地。”七月“援剿后鎮、后沖鎮官兵激變大肚土番叛,沖殺左 先鋒鎮營?!笔?1662)“英隨藩主十四年許矣,扈從歷遍,未有如此土地膏腴饒沃也 。惜乎土民耕種,末得其法,無有人教之耳?!雹?/p>
可見,明代漢民人文視野中的臺灣原住民除了延續唐宋時期的“島夷”、“土人”外,主要 是以“番”稱之,但“東番”、“東番夷人”、“土番\"稱謂仍將原住民視為同一,而不見 對原住民不同族群的文化區分。
三、清代“生(野)番”與“熟(化)番”的兩類區分
入清以后,尤其是康熙統一后,原住民雖仍多統稱“土番”,但逐步開始有“野番”、“生 番”與一般“土番”的區別對待。從康熙晚期開始,更有“生(野)番”與“熟(化)番” 兩大類的區分。
康熙三十三年,高拱乾《臺灣府志》卷七“風土志”有“土番”和“漢人\"風俗之別,“土 番之性,與我人異者,無姓字,不知歷日,父母而外,無叔伯甥舅,無祖先祭祀,亦不自知 其庚申。”卷一“封域志#8226;疆界”就有“生番”與一般“土番”的區分,“(臺灣)南至沙 馬磯頭六百三十里為界,是曰南界,磯以內諸社,漢番雜處,耕種是事,余諸里、莊,多屬 漢人。北至雞籠山二千三百一十五里為界,是曰北路,土番居多。惟近府治者,漢、番薱半 。至于東方,山外青山,逶南亙北,皆不奉教,生番出沒其中,人跡不經之地。延袤廣狹, 莫可測識。”⑥
康熙三十六年,郁永河《裨海紀游》中還有“野番”與一般“土番”之別:“臺之民,土著 者是為土番,言語不與中國通,況無文字,無由記說前代事。”“(鳳山)攝土番十一社, ……另有傀儡番并山中野番,皆無社名?!h(臺灣、鳳山、諸羅——引者注)所隸, 不過山外沿海平地,其深山野番,不與外通,外人不能入,無由知其概?!庇帧爸T羅、鳳山 無民,所隸皆土著番人。番有土番、野番之別,野番在深山中,疊嶂如屏?!降刂T番恒 畏之,無敢入其境者。而野番恃其獷悍,時出剽掠,焚廬殺人,已復為其巢,莫能向途。” ⑦
就是說,清代前期統稱臺灣原住民為“土番”之時,開始將深山偏遠地區的“土番”另稱為 “生番”或“野番”,就是說“生番”或“野番”都是“土番”的一部分,是“土番”中不 與漢人往來的部分。
隨著內地漢民遷臺屯墾的規模擴大、理番事務的深入,部分原住民漢化加速,康熙晚期開始 將與漢人往來密切的“歸化”“土番”稱為“化番”、“熟番”,形成了漢民人文視野中臺 灣原住民“生(野)番”與“熟(化)番”兩大類的明確區分。
康熙五十六年周鐘蠧的《諸羅縣志》卷八“風俗志#8226;番俗”載:“山高海大 ,番人稟生其間,無姓而有字。內附輸餉者曰熟番,未服教化者曰生番或野番?!雹?/p>
康熙六十一年,藍鼎元在《粵中風聞臺灣事論》一文中說:“臺灣土番,有生、熟二種,其 深居內山,未服教化者為生番,皆以鹿皮蔽體,耕山食芋,弓矢鏢槍,是其所長?!潆s 居平地、遵法服役者為熟番,相安耕鑿,與民無異?!雹?/p>
同時期的魯之?!杜_灣始末偶紀》語:“臺灣閩海諸島之饒也,……其番有生者熟者,其聚 族而居之所曰社,合臺灣之社有三百五六十彥,其社有生番、熟番,生者何?不與漢群、不 達吾言語者也。熟者何?漢番雜處、亦言吾言、語吾語者也。”⑩
乾隆六年劉良璧《重修福建臺灣府志》卷六“土番風俗”引“臺灣志略”語:“臺灣僻處海 外,向為土番聚居,自歸版圖后,遂有生、熟之別。生番遠住內山,近亦漸服教化。熟番則 納糧應差,等于齊民?!盉11
當然,原住民的“歸化”是一個很復雜的文化融合現象,用兩個簡單的概念不可能就將漢化 與否截然區分開來,所以乾嘉以來的史志上還不時有“歸化土番”、“歸化生番”這樣的介 于“生番”與“熟番\"之間的人群。如上引劉志卷六“土番風俗”引《理臺末議》語“臺灣 歸化土番,散處村落,……其俗男女同川而浴。未婚者夜宿公廨,男女答歌相慕,悅而后為 夫婦,拔去前齒?!本砦濉胺焕?8226;附番社”語:“(鳳山縣)加六堂社、郎嬌社俱歸化?!?“(諸羅縣)內優六社皆歸化生番。……阿里山八社皆歸化生番?!薄?彰化縣)夫裹社至 此二十四社,在水沙連山內,為歸化生番?!薄?淡水海防廳)三朝社……以上四社,乾隆 二年歸化生番?!盉12但這不影響清代對原住民“生(野)番”與“熟(化)番”兩大類 的主流認知。
總之,清代漢人眼中的臺灣原住民總體上仍稱“土番”,而依原住民的“歸化”、漢化程度 區分為“生(野)番”與“熟(化)番”兩類,主要是滿足清政府推進理番事務、加強土著 社會管理的需要,雖也反映了當時原住民社會的某個方面(漢化程度)的差別,但終究不是 依據族群文化差異做出的民族學意義上族群區分。清代漢民人文視野中的臺灣原住民“生( 野)番”與“熟(化)番”兩類,與原住民多樣文化的內在差異沒有對應關系,仍是原住民 族群文化上籠統、含混的“統稱”。
四、日據以來的“高砂(山)族”與“平埔族”及其由來
1895年日本占領臺灣,殖民者對臺灣原住民的早期認知延續了清代“生、熟”番的二分格局 ,1935年起又以“高砂族”、“平埔族”分別取代“生蕃”、“熟蕃”兩個名稱。戰后臺灣 回歸,兩岸民族學界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分別稱“高砂族”為“山胞”、“高山族”,而采信 “平埔族”已經漢化消亡。
日據初期,日本殖民者維持對臺灣原住民“生、熟”兩類的區分的格局,唯因日本殖民當局 將“番”改為“蕃”,將原住民區分為“生蕃”、“熟蕃”兩大類,反映在這一時期日本學 者的著述上,如東京人類學會的伊能嘉矩和粟野傳之合著的《臺灣蕃人事情》(1900)、伊 能嘉矩的《臺灣蕃政志》(1904)、森丑之助《臺灣蕃族志》(1917)等,總督府“臨時臺 灣舊慣調查會”及“蕃族調查會”的佐山融吉的《蕃族調查報告書》八冊(1913-1921年) 、小島由道等的《蕃族慣習調查報告書》八冊(1915-1920年)、崗松參太郎的《臺灣蕃族 慣習研究》八冊(1918-1921)、森丙牛《臺灣蕃族志》(1917)和《臺灣蕃族圖譜》二冊 (1918)、小泉鐵的《蕃鄉風物記》(1932)、《蕃社戶口》(1913-1943)等。B13
1935年起,日本殖民當局“臺灣總督府”提出以“高砂族”和“平埔族”取代“生蕃”和“ 熟蕃”的稱謂,并出現于此后的原住民調查研究著述中,如臺北帝大土俗人種學研究室的移 川子之藏、宮本延人、馬淵東一合作的《臺灣高砂族系統所屬的研究》(1935)、語言學研 究室的小川尚義和淺井惠倫合著《原語高砂族傳說集》(1935)、馬淵東一的《中部高砂族 的祭團》(1937)、《中部高砂族父系中的母系地位》(1938)、臺灣總督府《高砂族調查 書》(1936-1939)等。B14
“高砂”是十六世紀以來日本人對臺灣的稱呼,日語音Takasago,有人認為來源于中古以來 日本船家航行南洋時多駐泊??颗_灣北海岸的“雞籠頭”(今基隆港),日語“雞籠頭”音 近于“高砂”;也有認為就是日人以臺灣地形“高山”音轉“高砂”而來。B15
以“高砂族”、“平埔族”取代臺灣原住民“生蕃”、“熟番”者,與日據前期日本民族學 者對原住民調查研究中的認識提高有關,他們逐步意識到將原住民稱為“番(蕃)”包含有 種族歧視的成份,最終促成殖民當局采用“高砂族”、“平埔族”。同時,與康雍以來“生 番”、“熟番”的居住環境差異更有密切關系,尤其到了清代晚期,劃界分治強化了界外山 地、界內平原兩群“土番”的差別,形成了“山地(山后)生番”與“平地(平埔)熟番” 的實質區分,這才是日據以來“高砂族”、“平埔族”兩類分別取代“生蕃”、“熟番”的 內在原因。
清代影響漢番融合、原住民“歸化”程度以及“生、熟”二番區分的重要因素是臺灣島內的 自然地理環境差別,最根本的是“土番”社會與漢人遷臺聚居之西部沿海平原的距離遠近、 倚山與平地環境的差異。前引藍鼎元在《粵中風聞臺灣事論》、劉良璧《重修福建臺灣府志 #8226;土番風俗》中“生、熟二種”的差別都提到“深居(遠住)內山”與“雜居平地”。清政府 為有效管理臺灣社會,多次在“生、熟番\"所在的內山與平地之間設置墻壕界限“土?!迸c “土牛溝”,如康熙六十一年就在各山口“筑土墻高五、六尺,深挖壕塹,永為定界。越界 者以盜賊論。如此則奸民無窩頓之虞,而野番不能出為害民矣?!磺灏儆嗬镏鐗?, 一千五百余里之壕塹,大工之役,海外僅聞?!盉16直到道光十七年,柯培元《噶瑪 蘭志略》 卷十二“蕃市志#8226;番界”還記載:“開蘭事宜條奏內準于沿山隘察之外,以五里為率,劃界 堆筑土牛。凡民人采樵,毋許越界起畔。查番俗雜記謂:康熙六十一年,官斯土者,議凡逼 近生番處所,相去數十里或一里余,豎石以限之,越入者有禁。”B17
劃界隔離強化了內山與平地原住民的“生、熟”差別,并大致形成了“山后(倚山)番”與 “平埔(地)番”、“界外番”與“界內番”兩組以地理環境區分的族群稱謂。雍正八年陳 倫炯《東南洋記》有:“臺灣居辰巽方,……西面一帶大野,東面俯臨大海。附近輸餉賦應 徭者名曰‘平埔’土番。其山重疊,野番穴處,難以種數。”B18前引劉良璧《重修 福建臺灣 府志》卷五“坊里#8226;附番社”對土番的區分中,除“歸化生番”、“熟番”外,還有“倚山 熟番”、“平地熟番”、“平埔熟番”、“山后生番”等類,如“(諸羅縣)大武垅頭社… …以上四社倚山熟番。目加溜灣社……以上八社平地熟番?!薄?彰化縣)西螺社……以上 十一社平埔熟番,……南社……以上六社邊海熟番?!薄?淡水海防廳)后垅五社,俱平埔 熟番?!蜃须y三十六社,皆山后生番?!盉19
雖然居住地地理環境的差別不能絕對等同于原住民漢化與“生、熟”的程度,但確實是密切 關聯的,尤其到清代晚期界外的山地(后)土番一般就是指“生番”,而界內的平地(埔) 土番一般就是指“熟番”。正如道光初年鄧傳安《臺灣番社紀略》所說:“臺灣四面皆海, 而大山亙其南北,以西民番雜居,山以東有番無民,番所聚處曰社,于東西之間分疆畫界, 界內番或在平地,或在近山,皆熟番也。界外番或歸化或未歸化,皆生番也幸沾。”B2 0又前 引柯培元《噶瑪蘭志略》卷十二“番市志#8226;生番/熟番”條對山地之生番和平埔之熟番也有 明 確的對比,“山根之下,遠望則層巒疊嶂,皆由東南而驅西北,近至山腳,則皆兩山對列, 其中有鳥道蹊徑,一似天生門戶,容生番出沒者生?!薄疤m地三十六社化番獨散處于港之左 右,以漁海營生,故俗又謂之平埔番,實以其居于荒埔平曠之地,為土番而非野番也。” B21
可見,日據時代以來的“高砂(山)族”與“平埔族”兩類從本質上說就是清代“生番”與 “熟番”兩類“統稱”,只是“生番”、“熟番”的代名詞,更名的原因是高山、平地兩類 地理環境差別是影響康乾以來“土番”社會漢化、“歸化”的決定因素。從這個意義上說, “高砂(山)族”與“平埔族”兩類稱謂的性質完全等同于清代的“生番”與“熟番”,同 樣是原住民族群文化上籠統、含混的“統稱”,而不具有區分族群文化差異的近代民族學意 義上的“族稱”價值。
五、臺灣原住民“統稱”的問題
綜上所述,臺灣原住民作為華夏人文視野中的“他文化”,漢唐間“被稱”為“山夷”、“ 島夷”、“(流求)土人”;明代為“番”、“東番”、“土番”;清代仍為“土番”,但 相繼有“野番”(“生番”、“山后番”)與“化番”(“熟番”、“平埔番”)區別對待 ;日據時代相繼有“生蕃”與“熟蕃”、“高砂族”與“平埔族”的區分;戰后兩岸又分別 將臺灣原住民稱為“山胞”、“高山族”。“族稱”是具有特定文化之民族或族群的稱謂, 其前提應是特定民族文化特征的客觀存在并對其有基本的辨識,或是本民族的自覺認同和“ 自稱”的記憶,應一定程度上反映特定民族的文化內涵特點或歷史來源。從這點上說,上述 諸多臺灣原住民的“統稱\"并不具備這一近代民族學上“族稱”的意義,沒有反映土著族群 歷史與文化的真實狀況,因而存在一系列的問題。
首先,這些稱謂都是對臺灣原住民各族群整體概括的“統稱”,是近二千年來以華夏人文為 核心的外部世界對于臺灣原住民的族群文化缺乏深入了解的背景下出現的模糊、籠統的概括 ,并不是對原住民族群文化特點精確辨識基礎上的恰當的定名。在“中國-四方”、“華夏 -邊緣”為特征的古代東亞族群關系宏觀格局下,隨著強勢的華夏、漢民族文化從“中心” 向“邊緣”的擴展、接觸、沖突與融合,對四方文化的辨識取決于華夏、漢民人文擴展、推 進的速度和認知的深度。由于認知的差別,在華夏、漢文化視野中既有巴、楚、越、吳、閩 等具有較確定的時空存在、鮮明的文化傳統、具體的內涵特征并被明確“定名”的四方族群 ,還有不少認知有限、沒有明確辨識而只是被籠統地概括在“蠻”、“夷”、“戎”、“狄 ”等范疇中的人群。在中文語境中,“蠻”、“夷”、“戎”、“狄”、“番”等并沒有特 指的時空存在、特定族群的文化傳統,這些“名稱”僅僅是站在華夏優越、大漢族中心主義 的立場上,“嚴華夷之別”,模糊、籠統地概括了東、西、南、北的“非我族類”,相當于 我們今天所說的東、西、南、北四方“少數民族”,根本不是特定族群的稱謂。臺灣原住民 長期被“統稱”“夷”或“番(蕃)”,這些“稱謂”同樣只是模糊籠統地概括了臺灣島上 的“非我族類”,并不是基于華夏、漢民人文對臺灣原住民文化的準確認知。而且,在漢文 史籍中“夷”、“番”還大量用于概括臺灣以外的“非我族類”,如“東夷”、“吐蕃”, 甚至海外世界的異族人群也都以“夷”、“番”來概括,如趙汝適《諸蕃志》、汪大淵《島 夷志略》中就有大量海外“夷”、“番”人群,正史中也有很多混用的,如《明史#8226;外國列 傳》記載臺灣“東番\"的同時,也說“紅毛番泊舟于此(臺灣)”事。因此,漢唐至明清華 夏人文視野中的“夷”、“番”等類“統稱”都不屬于嚴格意義上的“族稱”。
其次,康雍以來在漢民人文視野中出現了對臺灣“土番”社會漢化程度深淺的認知,并給予 區別對待、稱謂各異,也同樣不是嚴格意義上的不同族群的辨識與“族稱”。康雍以來相繼 出現的“野番”與“化番”、“生番(蕃)”與“熟番(蕃)”、“山后番”與“平埔番” 、“高砂蕃”與“平埔蕃”等有關臺灣原住民的兩類區分、兩種稱謂,并沒有反映原住民不 同族群的文化傳統、內涵特點或種族的差別,只是區分了原住民社會漢化與否、或漢化程度 深淺、或居于山地與平地的兩類,從本質上說還停留在“嚴華夷之別”、畫定“非我族類” 的認知水平,并不代表原住民族群文化來源、性質上的兩個不同系統,仍然是一種模糊、籠 統的族群“統稱”。而且,將原住民的漢化程度標示為由“生”到“熟”、由“野”到“化 ”的差別,更進一步突顯了“華夏-邊緣”視野下的大漢族中心主義,是“嚴華夷之別”不 良心態的極端表現。日據后期以來的“高砂族”、“高山族”、“平埔族”雖然從形式上擺 脫了“夷”、“番”在族群“統稱”的誤區,但這幾個名稱從本質上也只是清代“野番”與 “化番”、“生番”與“熟番”、“山后番”與“平埔番”的替代語詞,因此仍無法從根本 上擺脫對原住民族群文化模糊認知、籠統概括的誤區。
最后,由于臺灣原住民各族群缺乏本民族的文獻歷史,保留在漢文史籍中的有關臺灣原住民 的族群辨識、稱謂,都只是漢民人文的話語,是華夏、漢民人文外部視野下的粗放的認知, 是外部世界附加于內涵復雜、形態多樣的臺灣原住民身上的概括性“符號”,終究不是反映 原住民各族群自身認同、文化記憶的“自稱”。
日據后期以來,隨著日本近代民族學的興起及其在臺灣原住民族群中的實踐,日本學者除了 將臺灣原住民“統稱”為“生、熟”二蕃和“高砂”、“平埔”二“族”之外,臺灣原住民 多樣的族群文化也得以逐步的認識與記錄。迄今認識的臺灣原住民包括了“高山族”的10個 族群,如東北部山地的泰雅族(Atayal)、賽夏族(Saisiyat)、中部山地的曹族(Tsou) 、邵族(Sau)、中東部山地與沿海的布農族(Bunun)、魯凱族(Rukai)、卑南族(Puyum a)、阿美族(Ami)、東南部的排灣族(Paiwan)、蘭嶼島的雅美族(Yami)等,和“平埔 族”的近10個族群,如北部、東北部平原的凱達格蘭族(Ketagalan)、噶瑪蘭族(Kavalan ),西北部、中西部平原的道卡斯族(Taokas)、巴則海族(Pazeh)、拍瀑拉族(Papora )、巴布薩族(Babuza)、洪雅族(Hoanya),西南部平原的馬卡道族(Makatao)、西拉 雅族(Siraya)等,一般認為“平埔族”已基本漢化,長期未獲當局承認。B22從來源 上說, 臺灣的史前文化本來就是一個多時空、多樣的體系,包括了舊石器時代(距今30000-5000 年)的長濱文化,新石器早期(距今6000-5000年)的大坌坑文化,新石器中晚期(距今50 00-2000年)西海岸各地的芝山巖文化、圓山文化、植物園文化、牛罵頭文化、營埔文化、 牛綢子文化、大湖文化,東海岸的卑南文化、麒麟文化,早期鐵器時代(距今2000-400年 )分布各地的十三行文化、番子園文化、大邱園文化、蔦松文化、龜山文化、靜埔文化等。 這些史前文化的主體應是不同史前階段自華南沿海地區渡海來臺的,同時在新石器晚期和早 期鐵器時代東海岸的一些支系文化很可能還受到來自菲律賓等東南亞史前文化的傳入與影響 。B23一般認為,臺灣史前文化類型的多時空格局與臺灣原住民的多樣族群文化有密 切的源流 關系。B24因此,臺灣原住民是一個來源多樣、文化復雜的族群群落,并非一個文化 整體,從 異文化角度將原住民籠統、含糊地“統稱”為“夷”、“番(蕃)”及“高砂(山)族”等 ,都混淆了不同族群的文化內涵。上述已被臺灣行政當局承認的“高山族”10個族群的名稱 ,回歸了原住民各族群的自身立場和族群記憶,凸顯了各族群文化間的文化差異與內涵特點 ,應是未來討論、研究臺灣原住民文化的立足點。
注釋:
①沈瑩撰、張崇根輯注:《臨海水土志》第1-5頁,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8年。
②連雅堂《臺灣通史》卷一“開辟紀”,臺灣眾文圖書公司1979年。
③何喬遠:《閩書》第五冊,第4359頁,福建人民出版社1994年。
④沈有容《閩海贈言》引陳第《東番記》、屠隆《平東番記》,“臺灣文獻資料叢刊”第八 輯,臺北大通書局1984年。
⑤楊英:《從征實錄》第189-193頁,“臺灣文獻資料叢刊”第六輯,臺北大通書局1984年 。
⑥高拱乾《臺灣府志》,“臺灣文獻資料叢刊”第一輯,臺北大通書局1984年。
⑦郁永河:《裨海紀游》第9、11、32頁,“臺灣文獻資料叢刊”第七輯,臺北大通書局198 4年。
⑧周鐘蠧《諸羅縣志》,“臺灣文獻資料叢刊”第一輯,臺北大通書局1984 年。
⑨藍鼎元:《粵中風聞臺灣事論》,載《鹿洲初集》卷十一,引自《鹿洲全集》第235頁, 廈門大學出版社1995年。
⑩魯之裕:《臺灣始末偶紀》,載《式馨堂文集》卷七“記”,引自“四庫禁毀書 叢刊”集部150第398頁,北京出版社1998年。
B11劉良璧《重修福建臺灣府志》,“臺灣文獻資料叢刊”第二輯,臺北大通書局1984 年。
B12劉良璧《重修福建臺灣府志》,“臺灣文獻資料叢刊”第二輯,臺北大通書局1984 年。
B13劉斌雄:《日本學人之高山族研究》,載黃應貴主編《臺灣土著社會文化研究論文 集》,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86年。
B14劉斌雄:《日本學人之高山族研究》,載黃應貴主編《臺灣土著社會文化研究論文 集》,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86年。
B15伊能嘉矩《臺灣文化志》上冊第75頁;潘英:《臺灣原住民族的歷史源流》,第58 頁,臺原出版社1998年。
B16藍鼎元:《復制軍遷民劃界書》,載《東征集》卷三,引自《鹿洲全集》第557頁, 廈門大學出版社1995年。
B17柯培元《噶瑪蘭志略》,“臺灣文獻資料叢刊”第二輯,臺北大通書局1984年。
B18陳倫炯《東南洋記》,載《海國聞見錄》第11頁,“臺灣文獻資料叢刊”第七輯, 臺北大通書局1984年。
B19劉良璧《重修福建臺灣府志》,“臺灣文獻資料叢刊”第二輯,臺北大通書局1984 年。
B20道光初年鄧傳安《臺灣番社紀略》,載《蠡測匯鈔》第3頁,“叢書集成初編”,北 京-中華書局1985年。
B21柯培元《噶瑪蘭志略》,“臺灣文獻資料叢刊”第二輯,臺北大通書局1984年。
B22王雪明主編:《臺灣原住民之美》,臺灣“行政院文建委”2002年出版;劉 還月:《尋訪臺灣平埔族》,臺灣常民文化1995年版。
B23韓起:《臺灣省原始社會考古概述》,《考古》1979年3期;臧振華:《臺 灣考古的發現 與研究》,載《東南考古研究》第二輯,廈門大學出版社1999年;吳春明:《臺灣西海岸史 前文化進程的初步分析》,載《中國東南土著民族歷史與文化的考古學觀察》,廈門大學出 版社1999年。
B24Tsang Cheng-hwa,The Archaeology of Taiwan,Council of Cultural Affairs ,Executive Yuan,ROC,2000.
〔責任編輯:陳家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