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疍民是歷史上廣泛分布于我國東南沿海地區的水居族群,疍民的源流及 其與陸居族群的關系,歷來是東南民族史、區域社會文化史與族群研究的重要內容。疍民研 究不僅完整地體現了百年來不同時代的話語背景與不同的學術關懷,同時也是近代以來中國 人文社會科學的學科發展歷程、理論方法更新及學術視野拓展的一個縮影。
【關鍵詞】疍民;民族史;族群研究
【作 者】黃向春,歷史學博士,廈門大學人類博物館副館長。廈門,3610 05
【中圖分類號】C9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 編號】1004-454X(2008)04-0055-011
Through the Angle of Tanka: A Hundred Years Exploration of Study
of Ethnohistory and Ethnic Group of ChinaHuang Xiangchun
Abstracts: Tanka, boat dwellers, historically widely spread in coastalregion ofsouth-east China, whose origin and interaction with the people on land, is a lwa ys focused by ethnohistory of south-east China, regional social and cultural h is tory, and study of ethnic group. Perfectly reflecting the background of discou rs e and multiple interest of academy throughout a hundred years, the study of Tan k a displays a miniature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 of China since modern ti mes, which concludes development of disciplines, updating of theories and meth odology, and expanding of academic vision, ect
Key words: Tanka; Ethnohistory; Study of Ethnic Groups
疍民①是歷史上廣泛分布于我國東南沿海地區的、以舟居水處及水上作業為主要生活、生 產特征的族群,所涉地域范圍,北起浙江,南至廣西(包括越南),其中又以福建、廣東、廣 西三省沿海及江河港市最為集中。由于缺乏確切的統計,關于疍民的人口數量一直未有定論 ,但20世紀四五十年代的調查研究和相關戶籍資料表明,其時疍民所擁有的人口規模應不下 十數 萬之眾。據陳序經的調查,40年代末僅聚集于廣州市的疍民,即在15萬左右,而福建與兩廣 的疍民總數,陳氏估計大概在100萬到200萬之間。②在長期的社會分工、生活勞作及地域 傳統的變遷過程中,疍民形成了一些有別于陸上社會的習俗,受到陸居族群(以“漢人”自 居者)的排斥與歧視,并被視為地位“卑賤”的“非我族類”。50年代,疍民經民族識別, 最終被確認為漢族,在族屬上成為構成東南漢人的一部分。
學術界對疍民的關注和研究,開始于上世紀初。除傳統史學及民族史外,人類學、社會學、 民俗學等近代人文社會科學的早期實踐者們,不少都曾對疍民產生過濃厚的興趣。新中國成 立后,在民族識別工作的推動下,一批學者對分布于福建、廣東的水上居民進行了全面深入 的調查,對相關文獻史料也作了進一步搜集整理,并在此基礎上確認疍民為漢族。此后直至 80年代,有關疍民的研究幾乎在國內學界消失;與此同時,一些國外學者在其中國研究中進 入到港臺地區做調研,并把香港的“?家”作為構成傳統中國村社生活的一部分來加以考察 。80年代以后,隨著人類學、民族學學科建設的復興及國內外學術交流的增多,疍民重新回 到人們的視線之中,疍民之于南方民族史研究的意義得到再次強調;而在近年來興起的區域 社會文化史的研究中,疍民及其與漢人的族群互動更成了觀察東南沿海地區社會文化變遷的 窗口。人們開始借鑒和運用族群理論,整合歷史學、人類學及民俗學的方法,形成了民族史 、族群研究與社會文化史相結合、相對話、相促進的新格局。因此,跨越近百年的疍民研究 ,不僅完整地體現了不同的時代特征與不同的學術關懷,同時也是近代以來中國人文社會學 科的學科發展歷程、理論方法更新及學術視野拓展的一個縮影。以下筆者擬對自上個世紀初 以來不同時期國內外有關疍民的研究及其學術旨趣略作評介和分析,以期不僅能夠在此基礎 上把相關研究進一步引向深入,還能為民族史與族群研究的創新和發展提供參考。
一、疍民研究的回顧與評述
國內外學者對疍民的研究(包括涉及到疍民的研究)大致可分為四個階段。第一階段為上世 紀初至40年代末,即傳統中國向現代民族國家轉型的過渡時期。伴隨著社會變革與民族主義 的興起,除歷史學及民族史把疍民作為中國民族構成及其來源、形成、變遷史的一個例證之 外,他們作為某種“特異民族”、某一帶來“社會問題”的“社會階層”、以及某些“民風 遺俗”的留存者,成為人類學、社會學、民俗學等人文社會科學早期實踐中的重要研究對象 和素材來源。這一階段涉足疍民研究的學者主要有梁啟超、羅香林、林惠祥、陳序經、何格 恩、吳高梓、伍銳麟、鐘敬文及日本學者野上英一等,其中部分學者的研究可延伸到五、六 十年代。③這一階段的研究,大致可分為三種類型:一,羅香林、林惠祥、何格恩等多為 民族史的考證,如羅香林受史祿國(S.M.Shirokgoroff)的人種學說啟發,主張疍民與“林 邑蠻”(南洋土著民族的一支)有族源上的聯系,是構成百越民族的一部分,疍民水居是與 漢族爭斗失敗的結果,強調應對疍民的“民族性”進行徹底的調查研究;④林惠祥認為作 為精于操舟的古代東南大族越族,其居海濱者為漁業及交通之便利而營水上生活乃自然之事 勢,及漢人南下,更有一部分越人被迫避徙海上,后因習慣而不復移居陸地,因此疍民與古 越族關系密切,但其來源不是一元的,而應是多元的。⑤二,陳序經、吳高梓、伍瑞麟等 則側重于疍民的社會歷史調查,如陳序經從起源、地理分布、人口、與政府之關系、職業、 教育、婚姻家庭、宗教迷信、生活和民間歌謠等方面,對廣東、福建(主要是廣東)的疍民 進行了全面的歷史考證和社會學描述,突出分析了疍民在當時現實的社會生活中所處的地位 、生存環境和面臨的社會問題,成為疍民研究的典范之作,也是后人完整了解和認識疍民的 重要“民族志”資料來源;⑥吳高梓則就名稱說法、社會地位、家庭制度和經濟狀況、宗 教和教育、服飾和娛樂、歌謠及船妓等問題對福州的疍民作了調查,為后人留下了一筆珍貴 的調查資料。⑦三,鐘敬文、謝云聲等人則在顧頡剛等學者倡導的民俗學、民間文學研究 熱潮中對疍民的民間歌謠進行了專門的搜集整理。⑧這三類研究既包含了對相關古代文獻 的仔細梳理,又有對現實生活中的疍民的實地調查,新生的社會學、人類學、民俗學在東南 地區的實踐都不約而同地接觸了疍民,不同學科之間的最初結合也都在對疍民的關注中有所 體現,為這一趨勢在華南研究中的發展揭開了序幕。當時的一些論斷如疍民源于或部分源于 古越族等,已經成為一般性的共識。
第二階段是50年代初,新中國成立后隨即展開了全國性的少數民族社會歷史調查和民族識別 ,當時有著數十萬人口的水上居民作為一個獨特的群體也成為調查識別的對象之一,取得了 一批有關疍民社會、經濟、歷史、文化、習俗、語言及民族關系等情況的原始資料,⑨并 對其是否為一個獨立的少數民族進行了討論,疍民最終被確認為漢族的一個支系群體。除了 調查所得的原始資料頗具價值外,韓振華、陳碧笙的研究是這一階段的代表作,并得出了兩 種不同的結論。韓振華對福建疍民作了文獻上的詳細稽考,他認為,“白水郎”、“五航” 、“乞黎”、“郭倪”、“科題”、“曲蹄”、“盧亭子”等都是疍民的別稱;閩粵兩地的 疍民有淵源關系,但與中、西南地區的“蠻蜒”無關;福建疍民源自西甌,亦即出自閩越, 是西甌駱裸國或閩越國被驅迫而逃亡入海者之后裔;自魏晉時起,福建疍民即被充作官府造 船工徒或屯田,晉末孫恩、盧循起義,成為其水軍主力,后流落閩粵沿海各地,唐時受招撫 為“夷戶”,宋元后即被稱為白水郎、盧亭子,成為構成現時“?族”的主要成份,因此它 是我國境內“兄弟民族”之一。⑩陳碧笙的研究除文獻征引外,還結合了民俗資料,并強 調從更加動態和整體的角度來把握疍民現象的實質,如在溯源問題上,他在評析了關于水上 居民起源諸說的疑信之后,主張應把起源問題置于具體歷史背景下的生態環境和生產活動中 來加以考慮,水居人口由陸居而遷居于水,但仍是鄰近陸居社會的一個組成部分;船只對于 水居人而言同時具有住所和生產工具的雙重意義,這決定了水居現象出現的時間(較晚)和 地域(城市);最重要的是,生產活動是對水居生活的產生、發展和變化起決定性作用的因 素,水產采捕、交通運輸及游樂服務等生活方式及其改變,或者水居、陸居的互相轉化,都 取決于生產和生計的需要。從歷史變遷過程看,水上經濟不斷發展的過程,就是水陸居民相 互交流、轉化和混合的過程,這一過程自水居現象出現后從未停止過。在水陸居民關系上, 他認為水上居民歷代受歧視、限制和壓迫,除了制度性的窮困、操賤業(盜、乞、娼)、流 動松散及隸屬“賤籍”等原因之外,最主要的原因是水陸居民間存在嚴重的經濟利益沖突。 B11盡管陳碧笙的研究仍是以民族識別為目的,在理論上明顯局限于蘇式的(也是中國 民 族學的)民族概念標準,其結論也只是在于說明“?族”作為一個“民族”是不存在的(因此 水陸居民之間的關系不是“民族關系”,而是“階級關系”),但他所討論的方方面面,已 經涉及到諸如特定地域的生態與經濟、制度與習俗、族群與邊界流動、文化變遷的多元性等 當代族群研究、民族史和區域社會文化史研究所關注的一系列重要問題,他強調對水居這一 現象的考察必須還原到其所處的具體生態經濟環境及其變遷過程中去的做法,也對后人的研 究極具啟發意義和參考價值。此后,國內的疍民研究歸于沉寂,造成這一局面有兩方面的原 因:一方面,由于疍民被歸入漢族,因而基本上被排斥在民族學研究之外,僅在民族史、地 方史的研究中被當作東南土著古越族的“孑余”而偶被提及;另一方面,解放后疍民大批上 岸定居,社會地位得以提高,以居處方式為核心的社會習俗等族群識別特征逐漸消失,在客 觀上也使之淡出了學術研究的視野。
第三階段是50至70年代。以傳統漢學(Sinology)為基礎,這一時期是國外學界研究“中國 問題”的活躍期。在特殊的政治環境下,國外學者無法進入中國大陸,其研究對象、田野或 資料來源地主要是港臺地區、東南亞華僑華人社會以及閩、廣兩地的文獻(研究華北者則多 以民國“民事習慣調查”及日人“滿鐵”調查資料為主)。而在香港,疍民是構成該地區漁 村社會的主體族群,不少學者的研究都在不同程度上涉及到疍民,如日本歷史學者可兒弘明 、美國人類學者尤金#8226;安德森(Eugene N. Anderson)、英國人類學者華德英(Barbara E.
Ward)等。可兒弘明從社會史的角度探討了香港地區疍民(“艇家”)的歷史與現狀,對 疍民的社會角色和社會地位、生計、生活形態、宗教信仰等作了多層面的描述,并指出了? 民與明清以來海外移民及海上華人社會的密切關系。B12安德森則從生態人類學的角 度,以 香港地區為田野,論述了華南地區包括疍民在內的四個社會群體(即本地人、客家人、?家 “船民”和工商業者)如何以經濟活動為紐帶連接成一個完整的社會和生態系統,在這一系 統中基本的生計方式又如何與社會分類的象征發生聯系,并認為疍民是構成完整的“華南食 物鏈”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環。B13在一篇疍民專論中,安德森從日常生活、船只與漁 獲、家 庭與世系、社區結構、與政府的關系、神靈崇拜以及民間醫藥等方面,對香港青山灣疍民作 了深入的民族志描寫,基于此,他認為造成疍民的生活有別于陸居社會的根本原因,是生態 而非不同的文化起源或背景。B14華德英則從結構人類學入手,對香港疍民和漁村進 行了一 系列深入的觀察和討論。她認為,僅從顯性的文化和社會結構等方面并不能說明疍民被當作 一個“異類”的長期存在,無論它是否源于華南土著越族,水上人與陸上人始終以經濟活動 緊密聯系在一起,共同成為華南“中國人”的一分子;疍民之所以被華南文人傳統視為異己 ,既非因為他們有物理空間上的隔離,亦非社會距離上的隔離,足以保留他們文化和社會結 構的原狀,而是由于在一個共同的“文人模式”之下所形成的意識模型的多元性及不同模型 之 間復雜的相對性使然。在每一個中國人的心目中都有若干個意識模型,包括“自制或目前模 型”(homemade or immediate model)、“局內觀察者模型”(internal observer’s mod els)和“意識形態模型”(ideological model),對于一個生活在自己漁村的疍民而言, 這些模型與他的文化認同、地域認同和群體認同層次相對應,并由此而形成一個以自我為中 心的邊界構圖,對于以漢人自居者也一樣。由于這些模型之間可能存在很大的差距,因此它 們的對比就成為產生群體類別和分界之源,而?與漢之間的群體歸屬感和角色的轉換,實際 上就是不同意識模型之間的轉換。B15華德英的研究無疑是富有創見的,她引入列維 - 斯特勞斯(Lévi-Strauss)的“意識模型”(conscious model)概念來理解和解釋一種族群 現 象或地方傳統,為中國族群及文化研究打開了一片新的視野,提醒人們重新思考中國族群關 系的“中心/邊緣”結構,以及文化認同各層次的復雜結構與動態關系。因此她雖以香港某 漁村的疍民為研究對象,但她的貢獻則不僅僅在于疍民研究本身。
80年代以后,疍民的研究呈現出兩種不同路徑并存的態勢。一是傳統民族史、歷史學及人 類學的研究。不少學者在前人的基礎上,試圖結合更多田野調查、發掘和補充更多古代文獻 、利用考古學、語言學等學科更多的相關成果,來接續疍民研究長時期的“斷裂”。這些研 究在總體上豐富了人們對疍民的源流、歷史、文化變遷等方面的認識,在某些方面進一步論 證和充實了前輩學者的論斷(如疍民源于古越族等),對與疍民有關的某些文化遺存和民俗 (如崇蛇習俗等)也進行了更細化的考察。B16這些研究中的大部分建基于扎實的文獻 功夫 ,但多是偏于在做資料上、時空環節上“補缺補漏”和考辨的工作,在角度和框架上、在理 論方法的運用上并沒有太大的更新和突破;有的試圖整合人類學的各分支學科如體質人類學 等,對疍民進行更整體性的調研,但因過于拘泥于疍民概念本身而使之難以有更多的創見。 B17亦有部分研究在某些文化史、民俗史的討論中考慮疍民的歷史影響,把疍民與區 域性的 文化傳統聯系起來,使疍民在單純的民族史敘述之外的其他研究中也成為一種視角和線索, 如林蔚文等學者對福建南平樟湖坂崇蛇習俗的調查研究,B18黃淑娉的疍民與廣東區 域文化 研究,B19以及鄭振滿等學者對媽祖信仰與疍民關系的考述B20等。二是歷史學 的區域社會文 化史與人類學族群理論和田野方法相結合的研究。這類研究以珠江三角洲地區疍民研究為代 表。隨著大陸的開放,在前一階段理論與實踐的基礎上,國內外學者在華南開展了廣泛的合 作,族群問題再次成為備受關注的問題之一。在對珠江三角洲的開發史做深入探討時,疍民 族群的存在以及圍繞“漢/?”關系而展開的一系列社會文化變遷被凸現出來,疍民對這一 地域社會變遷所具有的文化和歷史意義成為人類學家和歷史學家共同的興趣。科大衛(Davi d Faure)、蕭鳳霞(Helen F. Siu)、許舒(James Hays)、蔡志祥、劉志偉、葉顯恩等 人的研究,已經涉及到了族群分化與地域支配的關系問題,他們認為,“漢/?”差異更多 是在于兩者間緊張關系的歷時表演,而較少體現為固定不變的族群類別;珠江三角洲和香港 的社會文化變遷史,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不同的族群如何通過創造“他者”而在“中國”文 化認同中有意識地宣稱各自地盤的歷史;他們把族性看作是在那些處于經濟和政治利益競爭 狀態中的族群之間劃出的流動的、人為的邊界。B21顯然,疍民在此已經遠遠超越了 單純的 “民族”概念及其視野,而是整體的社會文化體系及其變遷脈絡中的重要一環。概言之,這 一階段的研究,既有關于疍民的傳統民族史知識的進一步積累,又有在不同角度、方法和問 題意識下逐漸展開的新實踐,而后者因國內外及港臺學者的共同參與和討論而對此前各階段 的研究有所超越,其理論性已經不僅僅局限在族群或區域文化的層面,而是觸及到了傳統中 國社會發展史中的“中心/邊緣”、“化內/化外”以及“異化/一體化”等結構性問題。
此外,由于被稱為“疍民”者自晉代以來一直是東南沿海地區一個不可忽視的社會群體和社 會力量,在這一廣大地區的歷史變遷過程中扮演著相當重要而特別的角色,因此不少有關這 一地區的歷史研究都或多或少會涉及到疍民。如王振忠對福州地區自然災害史的研究,他從 歷史地理和社會史的角度指出了自然災害與社會變遷的密切關系,作為福州江海社會生態主 體的疍民,也經歷和感受了自然災害對其生存環境所帶來的深刻影響。B22美國學者 穆黛安 (Dian H.Murray)對清代華南海盜的研究則是從疍民與海盜的關系出發的,她認為,疍民 是活躍于18世紀末至19世紀初的華南海盜的主要來源之一,他們比任何其他職業階層都 更有可能成為海盜。由于疍民難于積累財富,幾乎不可能擺脫經濟上的貧困,沒有血緣組織 ,難于對一個固定場所產生強烈的感情依戀,以致阻斷了與重視定居生活和依戀本土的陸地 社會價值系統的聯系,且因被科舉制度排斥而無法改變身份和地位,其結果是產生了一個在 很大程度上超然于政府控制之外的疍民“亞文化”群,加之疍民的漁業生產嚴重依賴借貸系 統,使之難免陷于長期負債境地而生活艱辛,因此,在被推向生存邊緣并被排斥在陸上社會 之外的情況下,將海盜活動作為一種臨時性的生存策略就成了他們順理成章的選擇。B2 3她 把海盜現象置于一個復雜的社會歷史背景、從多元的角度而非某種單方面的原因和性質判斷 上去理解和把握,注重生態與資源緊張、人口過剩、貿易增長、國家控制力的削弱和海洋觀 念的限制以及國外政治組織的接濟支持等因素的整體分析,體現了典型的社會史研究的長處 。楊國楨近年來大力倡導海洋社會經濟史、海洋社會人文的研究,并已取得了一系列的成果 ,B24這些成果從不同的方面和角度對中國特別是閩臺地區的海洋史過程和面貌進行 了探討 ,其中一些對疍民有所論及。這些研究強調海洋社會經濟史總體框架的建立,在探討漁民( 包括疍民)的經濟、社會角色,漁村的生態系統和漁政的歷史影響,以及海陸人文的互動、 整合與港市的人文心態等方面,均有所建樹。疍民是海上社群的組成部分,因此在更廣泛的 海洋社會經濟和歷史人文研究的視野下來考量疍民等海洋性的社群、社會組織及其相關的制 度、文化、民俗、經濟活動以及思想、觀念等,是十分必要的。
由于近年來人們對基層民眾社會生活史的強調,處于社會底層的獨特社群及其文化也越來越 多地受到關注,關于“賤民”的研究就是其中的一個方面。疍民在歷史上曾被視為“賤民” ,因此不少相關制度史、社會史的研究都涉及疍民。如:經君健在制度史的層面上對清代社 會的賤民等級做了翔實的考察,疍民(?戶)與墮民、丐戶、九姓漁戶、樂戶和佃仆,屬于 特定地區的賤民,他們與全國性的奴婢一道,構成清代社會等級的最底層,但這最底層并非 鐵板一塊,而是存在著政治身份與經濟地位的分離,等級與階級共同構成了清代社會關系經 緯縱橫的復雜局面。B25這一研究主要關注和解決的問題是清代等級制度的特點及其 社會功 能,強調了制度、社會事實及兩者之間關系的復雜性,但由于未與具體的地域和歷史背景相 結合,以致難于看清制度之下社會文化關系的具體運作過程,如對“賤民等級流動的不可逆 性”的判斷,“不可逆性”可能只是制度上的,實際的身份改變并非完全不可逆,珠江三角 洲地區漢/?關系的研究已很好地說明了這一點。賴青壽對浙江九姓漁戶的研究是另一個關 于賤民的范例。他認為,分布于錢江內河水系的九姓漁戶,與閩粵等地的?戶,共同構成了 疍民這一極為松散的大群體,但他們并沒有一個共同的來源,而是各自所在活動區域特定的 生態經濟環境下的產物,九姓漁戶的形成、演變史,就是錢塘江流域生態、經濟、社會的變 遷史;他們之所以被視為社會的“棄民”,生存環境是居主導地位的因素,而生存環境又包 括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后者比前者至為根本;生計模式和生活方式的分異勢所必然,但九 姓漁戶另辟的“力食之路”,因與社會所認同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相背離,同時又在政治 文化上處于低賤地位,因而最終在傳統社會中淪落為“不可接觸”的邊際人。B26這 一研究 超越了單純的制度史的考證,使人們對水上“賤民”的形成和變遷有了更全面的認識。
喬健近年來對山西樂戶的研究,則以人類學家的視野為“賤民”研究提供了另一條路徑的嘗 試。他認為,作為賤民中的典型代表,樂戶一方面具有極低的社會地位,另一方面又同時在 地方社會生活中扮演多種而非單一的,且與其地位不符的角色(“角色組”),這一情形是 樂戶在自清以上的長遠歷史中曾經有過巫覡、奴婢、罪犯及娼妓等角色的互時性(temporal )、跨時代社會整合的結果。由于他們在制度上、道德規范上以及價值觀念上都與主流“庶 民”社會有很大差異,因此構成了一個另類的“底邊階級”和“底邊社會”;“底邊社會” 是一種“社場”(communitas),相對于主流社會嚴密的“結構”而言,它是一種“反結構 ”(anti-structure);“底邊社會”與主流社會的關系是辯證的、互補互賴的,他們共同 構成傳統中國社會的整體。B27這一理論模式是否能普遍適用于解釋包括疍民在內的 所有屬 于“賤民”范疇的社群,還有待于更多實證性的研究,但若可以在“賤民”研究的框架下把 樂戶與?戶作類比的話,顯然,喬健的觀點與華德英、安德森的結論是完全相反的:前者認 為樂戶所構成的“底邊階級和底邊社會”是“結構”之外的“反結構”,而后者則認為疍民 雖被視為“賤民”、“非類”,但他們在本質上仍屬于“結構”的一部分。
二、從疍民研究看百年來中國民族史與族群研究的范式轉型
綜觀近百年來的疍民研究,我們可以看到,盡管在歷史學、人類學、社會學、民俗學及民族 史的領域內,疍民研究都稱不上具有何等重要的地位,但它較全面立體地折射出不同的時代 背景下學術活動的特征,并體現了中國人文社會科學的發展、不同學科間的交流互動以 及人們不斷反思的歷程。
有關疍民的記載雖然出現得很早,但真正引起知識界的側目則在清末民初這一特定歷史時期 。在新舊交替的社會變革中,西學東漸之下的“新學”在各地興起,人們開始使用剛剛接觸 到的“種族”、“民族”等西來概念來重新描述和思考自己的歷史與現實,而疍民作為境內 的“異族”,隨即被正式載入“鄉土志”等鄉土教科書中,成為構成閩廣“鄉土知識”的一 部分。B28這一現象,也可以說是引發疍民研究的最初契機。民國建立之后,知識界 卷入到 以民族主義為核心的社會思潮之中,如何為“國家”找到“民族”與“歷史”的證據和聯系 ,成為學人們共同的使命,民族史的研究也成為一時的熱潮。由于疍民是南方人接觸最多的 “異族”,因此幾乎所有的民族史研究都述及疍民,并且都把它當作南方的華夏-漢族的注 腳及其與“歷史”相連接的橋梁—疍民是“華化”所“剩余”的古代南方土著,梁啟超所 言最能代表此類觀點:“(?族)自入水后,與我無爭,故能閱數千年,傳其種以迄今日, 古百粵之族,其留純粹之血統,以供我輩學術上研究之資料者,惟此而已。”B29以 這一觀 點為主導,第一階段的研究重點在于追尋和厘清疍民與“華夷”諸族的源流關系,并試圖為 長期被排斥的疍民等“蠻夷”異族從傳統時代向現代國家的過渡中提供某種“國民”的認同 感。陳序經的研究雖說只是一個社會學的中國實驗,但他選擇疍民為研究對象,顯然有其另 一層深意——在他看來,疍民的存在和處境是中國社會歷史傳統下的產物,因此,他力圖為 疍民“正名”,呼吁社會關注其生存狀態,表現出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同情心,而這些正是 他關切整個民族命運的體現,對于一位具有“西化”傾向的學者而言,疍民的社會屬性正是 他所理解的“傳統”的一部分。與之不同的是,新文化運動之后的民俗學研究,在既反“傳 統”又不接受“西化”的矛盾中,把眼光投向鄉野大眾,疍民的歌謠與其他謠諺民俗一道, 成了學術研究的材料和內容,并被轉化為“地方”和“民間”文化的組成部分。在這類研究 中,包括?歌在內的民俗被當作建構新傳統和新文化身份的素材,因而也可以說是人們對“ 傳統”的另一種思考和重新定義,與前者一樣,其背后仍然脫離不了民族主義思潮的大背景 。把西學帶入中國并具有內省精神的開拓者們,在各自的研究中幾乎都以民族主義為動力或 目標,這一具有強烈使命感的學術訴求,對此后整個現代中國人文社會科學學科體系的建立 和發展無疑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新中國成立后,以大規模的民族識別與民族社會歷史調查為基礎,前蘇聯模式下的 馬克思主義民族學得以建立,民族史成為構筑中國民族學理論方法體系的重要基石之一,對 疍民的民族史研究也被納入到東南地區的民族識別與社會歷史調查工作中來。由于“民族” 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政治身份的認定,其主要目的在于為各民族在新中國這個社會主義大家 庭中找到政治的、歷史的與文化的位置,從而建立起新的國家認同,“階級”與“民族”這 兩大社會分類概念在民族研究中不期而遇,并呈現出復雜而微妙的關系,這一點在陳碧笙與 韓振華的疍民研究中也有很生動的體現。這一階段的重點在于共時性的“識別”(是何族? )與歷時性的“定性”(處于歷史發展的何階段?),因而社會構成要素與文化特質(cult ural trait)等“客觀屬性”,被置于首要地位。在傳統的考據學B30以及早期的社會 學的基 礎上,強調更多地結合考古學、語言學和人類學實地調查,長于在族名之下作整體性的敘述 ,如族稱、族源的考證,文化特質的辨識,以及社會、經濟、文化的階段性特征描述等等, 并形成了長期以來以進化論、傳播論及美國歷史具體主義學派為主導的民族研究的基本框架 和模式。這一取向既奠定了中國民族學學科傳統的基礎,取得了以民族識別、民族語言及社 會歷史調查等為標志的一系列重大成就;B31同時也因過于囿于既定的框架和模式而 在一定 程度上造成了理論方法上的束縛和視野上的局限,諸如疍民等眾多未被列入“少數民族”的 群體或現象被排斥在民族研究之外正是這一局限的主要表現之一。
20世紀50至70年代,國內學術處于低谷,但對于國外的中國研究而言,卻具有標志性的意義 ,一些著名的關于傳統中國社會的理論“模式”,如弗里德曼(Maurice Freedman)的宗族 社會論、施堅雅(William Skinner)的市場體系理論、武雅士(Arthur Wolf)的民間信仰 體系理論等都產生于這一時期。就人類學的學術史而言,這一時期正值功能主義、結構主 義的盛行期,因此其中國研究的實踐中也明顯具有這種階段性的色彩和傾向。盡管這些研究 多依賴二手資料,或者局限于港臺“邊陲”之地,但無不抱持窺探整個中國的社會、文化與 歷史的企圖,因而這些研究既建立了某些有關傳統中國社會的研究“范式”,同時又留下了 可供后人不斷充實、討論與反思的空間。B32華德英、安德森等人對香港疍民的研究 ,基本 上也是在這一大背景下進行的。華德英認為,就疍民而言,“意識模型”造成了漢/?族群 邊界的延續;就中國的社會和文化而言,“意識形態模型”具有涵蓋所有中國人的統一性。 而無數地方性、職業性、族群性的“目前模型”不斷向“意識形態模型”靠攏,使總體的變 化過程表現為一體化,同時因依據文人生活而形成的“意識形態模型”不一定適用于非文人 生活,因此不同的人群、地方就仍有發揮自身特色的自由,使之又包含不斷變異的特征。可 見,華德英的研究并不僅僅是對疍民和漁村的描述,而是試圖通過疍民這個窗口,探討各種 社會力量的交錯互動和認同的層次,并由此推演出關于中國傳統社會文化中“意識模式”的 多元性、復雜性,以進一步為理解和解釋中國社會和文化的延續性(統一性)與變異性的并 存關系提供一種可能的途徑。華德英與安德森都試圖從“邊緣”/“小傳統”入手來發現“ 中心”/“大傳統”的問題,因此對他們而言,疍民現象只是借以探討中國社會文化結構問 題的一個窗口。有趣的是,雖然兩者的著眼點和寫作方式不同,但在總體結論上卻是相當一 致的——疍民并不如世俗社會所想像的那么具有“特異性”。這一結論實際上在一定程度上 顛覆了人們的“邊緣”意象,因為他們發現,被“漢人”極端“邊緣化”的疍民,在社會、 文化的基本特征上仍然是屬于整體的“中國”社會文化體系及其結構的組成部分,某些“異 化”因素的存在也只不過是他們對特定生存環境的適應使然。這些研究開啟了80年代以來興 起的、以人類學與歷史學相結合為特征的“華南研究”B33的序幕,他們的問題意識 和理論、方法把人們引向對華南的社會文化與歷史脈絡更全面深入的思考。
80年代以后,在改革開放所帶來的國內外學術交流的推動下,國內的學術研究開始呈現出多 元化的局面,傳統學術在新的政治文化環境中得以復蘇。在50年代建立起來的民族學基礎上 ,人類學的學科體系建設也逐漸步入正軌。就民族史研究而言,人們不滿足于原有的更多具 有通史意味的民族史,開始強調應把民族史研究置于人類學的視野之下,古代南方土著“百 越”及其后裔“山越-蠻獠-畬、?”以及客家、廣府、福佬等漢族“民系”成為東南民族 史研究的重點。秉持著對民族及其文化的“整體”構想,這類研究在考據之外,更加強調文 獻、考古與田野、古與今、體質與文化的互參互證,不僅注重人類學各分支體系的整合,而 且追求跨學科的整合,其目的在于對民族及其文化的歷史與現狀進行客觀性、實體性的“證 實”或“證偽”,并以此為基礎,充實和豐富對“中華民族-中華文化”體系的認識。90年 代末由黃淑娉主持的“廣東族群與區域文化”課題就是這類研究的代表。該課題從民族史、 考古學、體質人類學及文化人類學的多維視角,對廣東的古今民族、方言、地域文化及漢族 民系等進行了全方位的求證和描述,在學理上進一步突顯了廣東族群與區域文化的“特色” 及其現代意義,其中,疍民的風俗被當作漢族民系“文化特點”的主要表現和來源之一。 B34由于這類研究在方法上依賴于文化特質的歷時與共時比較,文化“殘余”(surviva l)成 為至關重要的概念,亦即對民族的歷史過程與文化變遷的敘述,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對“殘 余”的客觀形態的提取及其時空關系的建構上,因此,這類研究雖然為人們呈現了更加豐富 的有關民族歷史的連續與變異、地方文化的“特色”與多元性的圖景,但就理論框架而言, 在總體上仍未能在50年代民族學傳統的基礎上有更多的創新和超越。
與之大異其趣的是,近年來在珠江三角洲及閩江口地區展開的涉及疍民的研究,都試圖擺脫 “民族”概念及“地方特色”描寫的束縛,在人類學與歷史學的結合、對話中,對包括族群 問題在內的區域社會文化構型及其歷史脈絡進行不同的思考和探索。在珠江三角洲區域社會 文化史的研究中,人們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疍民的意義并不在于他是否作為一個“族體” 而存在,而在于他在這一地區內在的文化邏輯與變遷機制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在由沙田開 發、宗族實踐、市場經營和社區塑造所構成的明清時期珠江三角洲地區的地方社會變遷中, 疍民存在的意義在于它是一種身份的標簽,不斷攀升的人群使用各種文化手段,以排斥被其 貼上“?”標簽的人群。在此,族群分類是一個流動的社會變遷過程,在這一過程中,地方 上各種力量都靈巧地運用當時的中央政權的符號象征,來宣稱自己的權勢和特性。B35 筆者 近期對閩江口族群關系與儀式傳統的研究亦表明,盡管疍民被歸入漢族,作為一個獨立的社 會群體已不復存在,但“漢/?”之間的界線并未就此消失,長期以來族群關系的運作在“ 地方”、“區域”的社會文化體系和日常生活中打下了深刻的烙印并仍在持續產生影響,甚 至可以說,正是疍民作為一種“集體意識”和“歷史記憶”的存在在塑造和改變著地域社會 的文化傳統以及人們的行為模式,孰為“漢”、孰為“?”,何為“漢”、何為“?”,都 難以用體質特征等所謂“客觀”標準來做截然劃分。B36在此,疍民以及圍繞“漢/? ”關系 而展開的種種文化實踐,是被當作揭示和探討東南沿海地區社會文化變遷的一把鑰匙來看待 的,而非僅僅是一個民族史的描寫對象。這些研究的特點,一是在方法上強調歷史學與人類 學的貫通,注重社區史、制度史、國家史與族群研究相結合;二是在理論上著力探索中國民 間文化、族群與國家體系之間的內在關系,力圖揭示民間文化、族群關系的歷史內涵、特征 以及中國傳統的國家形態和國家體系的形成過程及其在區域的展開形貌。顯然,這些涉及? 民的研究,已經遠遠超出了傳統“民族史”的范疇:在人類學的意義上,這些研究試圖超越 前人的結構主義圖式,在區域中揭示中國社會文化的“結構”與“過程”的辯證關系,即所 謂“結構過程”(structuring),B37在中國研究中體現出80年代以來人類學對文化與 歷史 解釋中“結構/實踐”的普遍關懷與理論反思潮流;在歷史學的意義上,它又是一種“總體 史”思考的一部分——歷史研究不僅要闡述人們在地域社會建構過程的能動性,也需要反省 歷史敘述本身如何在地域社會建構過程被結構化,而這種結構又如何推動和規限人們的行動 。B38
與歷史學家們從區域社會經濟史、文化史的角度發現族群問題之于“總體史”的重要意義相 呼應,另一些學者則從民族史的角度強調了民族史本身的“總體史”價值,如王明珂的“華 夏邊緣”研究。這一研究以羌族歷史為線索,結合人類學的族群理論與社會心理學的“集體 記憶”等概念,以“邊緣研究”的路徑,構成了對傳統中國民族史“溯源”研究的全面反思 。這兩種路徑的根本區別在于,“溯源”論者認為民族應由客觀屬性如語言、文化、社會組 織等標準來界定,因此“文化特質”的辨別分類與“追根溯源”式的族源探尋是其主要任務 和特點;而“邊緣研究”則強調在特定社會歷史情境下的主觀認同及其所形成的“邊界”對 定義族群或民族的重要性,因此這一取向所關注的是探討“邊界”的形成、變化以及在“邊 界”上所展開的族群互動關系。B39以此為基礎,王明珂進一步認為,“歷史”既是 過去的 事實,也是對過去的歷史記憶與敘述;“文化”是典范化的客觀特征,更是各社會群體主觀 操弄與演示的符號;而“社會”,則是在各種核心與邊緣人群透過對“歷史”與“文化”的 操弄、建構,不斷變遷以應對資源競爭、分享和分配的人群認同體系。在對傳統民族史的“ 實體論”與近代“建構論”均作解構后,他提出一個再建構包含“歷史事實”、“歷史記憶 ”與“歷史心性”三個層次的“整體歷史”的民族史研究新途徑的主張,并強調應置于“長 程史觀”之下來加以詳察。B40在此,我們可以看到從涂爾干,到年鑒學派,再到福 柯、布 爾迪厄等一路過來的社會理論如何被擷取、整合在一個民族史的研究中,他強調“表達”( 認同、記憶、心性)而不廢“實體”(生態與資源競爭)的做法,對于幾近僵化的傳統民族 史而言,不失為一個有益的思考方向。
實際上,80年代以后國內學界對民族和區域文化研究表現出來的濃厚興趣,除了改革開放所 帶來的學術環境的變化使然之外,還與另一個大時代背景密切相關——“全球化”下的民族 主義及其文化建設的高漲,以及由此帶來的“地方主義”(regionalism)思潮的興起。B 41 在這種思潮的激發下,古代或土著民族及其文化的“殘余”成為俯拾即是的資源,即如疍民 作為能與“歷史”相連接的“地方特色”的演繹者,成了人們用以想像和塑造“地方”的絕 佳素材。例如在福建,近年來在盛行的“地方史”、“地方文化”研究熱和“傳統文化”的 發掘整理中,“疍民”作為一種被塵封的歷史和碩果僅存的“閩越族后裔”,又逐漸被推到 了各種相關研究和文化表述的前臺,成為福建地方史追溯的起點和地方“文化傳統”(如? 民的蛇崇拜,即被認為是地方文化的特質之一,同時也被認為是閩越族蛇圖騰崇拜的殘余) 的代言人之一。由此可見,在“地方文化”、“地域傳統”等“地方主義”的建構中,疍民 在很大程度上被賦予了東南土著文化傳承的指標和證據的意義。
對這一狀況的清醒認識,包括對民族史的“解構”和“再建構”的主張,顯然都得益于近20 年來后現代思潮影響下的文化與歷史反思。當代主流的以傳統民族學為基礎、強調學科體 系完整性的民族研究,雖然在民族或族群的界定和描述上比前人更加強調文化,但他們往往 并未注意到或有所警覺的是,在文化的“客觀性”之外,“文化”本身也是一個在不同的歷 史情境下被不斷操弄、表達、定義和建構的過程,而這一過程既離不開社會經濟的實體性基 礎,也離不開特定時空背景下的“話語”(discourse)及其權力關系邏輯。這一點已經被 不少學者注意到了,如程美寶對晚清以來“廣東文化”觀的形成所做的分析,就是一個具有 典型后現代意味的例子。她認為,近代以來人們所看到的“廣東文化”的面貌并非自古以來 就有的,亦非無須證明的“客觀事實”,而是在晚清以來社會變革的背景下,經歷學術正統 的確立,粵、潮、客三大族群的劃分,以及方言上從“南蠻鳥觖”到“中原古音”的轉變等 一系列變化才逐漸被建構起來的。因此,除實體性的發展歷史外,“廣東文化”作為一個命 題、一套表達的語言,是在不同時代,由不同的人在特定的權力互動下,選取不同的內容填 入“文化”框框的過程。就三大民系而言,廣東人分為三大民系的格局,也是不同的方言群 在不同的時代,面對不同的境遇,用不同的語言去建立自己漢人身份的結果。B42若 把黃淑 娉的研究與程美寶的研究作對比,我們可以看到兩者所形成的強烈反差:同樣是討論廣東的 族群與地域文化,前者在“事實”的層面上“建構”了文化與族群的實體性連續與變遷的過 程,而后者則在“話語”的層面上“解構”了種種“文化”與族群分類如何被表達以致被創 造出來的過程。盡管如此,我們仍然不宜把這兩種取向看作是完全相反或根本對立的,視之 為同一過程的兩個面相或許更具有積極意義——正如“解構論”者必須回歸隱含于“話語” 背后的實體性社會過程,解構的目的正在于重新揭示這一過程一樣,對于“實體論”者而言 ,如果能更加意識到客觀事實背后的話語邏輯及其權力關系,并在文化描寫和歷史敘述中充 分體現這種意識,無疑將更加有助于說明和把握客觀事實的客觀性、連續性和整體性。
三、結語
綜觀上述近百年來有關疍民的研究,我們可以看到,雖然疍民在學術史上的地位向不被人重 視,但它所經歷的學術旨趣的轉變,可以說是近代以來中國人文社會科學發展歷程的一個縮 影,同時也深深打下了時代的烙印。隨著不同時代下的“語境”轉換,疍民的定義從傳統時 代的“異族”,到近代民族主義下的“古代民族之遺裔”,到現代民族國家建設時期的“漢 族”,再到后現代潮流中的“社會文化現象”、“族群分類”及“符號象征”,這些不同的 定義既是特定“語境”的產物,也是構成“語境”本身的一部分。從學科的發展軌跡看,? 民研究所經歷的從傳統史學、考據學,到社會學、民俗學,再到民族學,以及人類學、區域 社會文化史,基本上涵蓋了近代以來中國人文社會科學在不同階段的形態及各學科的發展走 勢。從理論和方法上看,疍民研究在人類學的理論譜系上體現了自進化論、傳播論,到功能 主義、結構主義,再到主體能動性(agency)、實踐論(theory of practice)以及象征論 和闡釋人類學的主流更替;在視野上也相應地從強調族體的整體,到轉而關注人及其空間的 個體(“族群”與“社區”),再到注重個體與社會文化與歷史整體的關系上來。視野的轉 變和拓展,必然帶來人類學與歷史學的整合與對話,而這一點正是近年來“歷史人類學”在 華南研究中興起的契機之一。B43回到民族史的層面,民族史的研究越來越多地受到 族群理 論B44的影響,并緊隨人類學理論反思與更新而動,已成為該領域一個基本的發展態 勢。在此 情勢下,傳統民族史(history of nationalities)仍然可以history of MinzuB45的 方 式延續其生命力,而人類學的民族史(ethnohistory)則是一片有待開拓的廣闊空間。值得注 意的是,“民族”或“族群”說到底只是我們觀察和探討問題的角度和路徑之一,亦即,只 有被重置于具體的“語境”和歷史脈絡之中的“民族”或“族群”才具有理論反思和建構的 意義,而其最終目標,則是要從超越“民族”、“族群”等概念的高度來理解中國社會文化 體系及其歷史進程。近年來華南研究的歷史人類學實踐已經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這種追求。
注釋:
①疍民,亦稱?蠻、?人、?戶、?家,?,亦作譙、蜒、蛋。?之名,一般為歷代文人對各地水上居民的統 稱;而在不同地區,這些居民則有 不同的俗稱,如廣州、香港一帶稱為“?家”、“艇家”,漳泉一帶稱為“白水郎”,福州 一帶則稱為“曲蹄”。
②陳序經:《疍民的研究》,商務印書館,1948年,第57~91頁。同一時期,福州 市的水上 居民也有數十萬之多,如:“查水上人民自民國二十四年編列保甲之后,附近于市區住泊者 不下數十萬人口。”(《據情轉請準予飭令平糴以蘇水上窮民由》,1946年,福建省檔案館 6-4-1499。)據50年代的戶口統計,福州市水上區疍民約在15000人至20000人之間,不包括 其他各區縣未另行登記及大量陸居化者。(《福州市人民政府民政局關于水上區居民基本情 況的調查報告》,1952年7月,福州市檔案館27-1-115。)
③中山大學《民俗》第七十六期(疍民專號),1929年,收錄有關疍民的文章包括: 羅香 林的《?家》,謝云聲的《福州?戶的歌調》,亦夢的《汕尾新港疍民的婚俗》和清水的《 ?歌》等。吳高梓:《福州疍民調查》,燕京大學《社會學界》第四卷,1930年。羅香林: 《唐代?族考#8226;上篇》,中山大學《文史學研究所月刊》第二卷第3、4期合刊,1934年;《 中夏系統中之百越#8226;古代百越分布考》,獨立出版社,1943年;《百越源流與文化》,臺灣 中華叢書委員會,1955年。林惠祥:《中國民族史》,商務印書館,1936年。伍銳麟:《沙 南疍民調查報告》,《嶺南學報》第三卷第1期,1934年;《三水疍民調查》,清華印書館 ,1948年。陳序經:《疍民的研究》,商務印書館,1948年。何格恩:《?族的來源質疑》 ,《嶺南學報》第五卷第1期,1936年;《唐代的?蠻》,《嶺南學報》第五卷第2期,1936 年;《?族事跡年表初稿》,《嶺南學報》第六卷第4期,1937年;《?族之研究》,香港 大學《東方文化》四、五卷,1959年,1960年。
④羅香林:《?家》,刊于中山大學《民俗》第七十六期(疍民專號),1929年。
⑤林惠祥:“疍民”,《中國民族史》第六章,附二,商務印書館,1936年,第139~144頁 。
⑥陳序經:《疍民的研究》,商務印書館,1948年。
⑦吳高梓:《福州疍民調查》,刊于燕京大學《社會學界》第四卷,1930年。
⑧鐘敬文:《中國疍民文學一臠》,刊于《小說月報》(中國文學研究號),1928年。
⑨廣東省民族事務委員會:《粵東疍民調查材料》,《陽江沿海及中山港口沙田? 民調查 材料》,《粵北疍民調查材料》,1953年2月至4月,見廣東省民族研究所編:《廣東疍民社 會調查》,中山大學出版社,2001年。《廣東省民族事務委員會向省人民政府呈報疍民調查 概況并意見及存在問題》,廣東省檔案館,246-1-10-60號。福州市人民政府民政局:《福 州市人民政府民政局關于水上區居民基本情況的調查報告》,1952年7月,福州市檔案館,2 7-1-115號。
⑩韓振華:《試釋福建水上疍民(白水郎)的歷史來源》,刊于《廈門大學學報》,1954 年第5期。
B11陳碧笙:《關于福州水上居民的名稱、來源、特征以及是否少數民族等問題 的討論》,刊于《廈門大學學報》,1954年第1期。
B12可兒弘明:《香港艇家的研究》,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研究所,1967年; 《香港水上居民:中國社會史的斷面》,東京:巖波書店,1970年。
B13Eugene N.Anderson,Essays on South China’s Boat People, Orient Cultural Ser vice,Taipei,1972;Eugene N.Anderson and M.L.Anderson,Mountains and
Water: Th e Cultural Ecology of South Coastal China,Orient Cultural Service,Taip ei,1973;Eugene N.Anderson,The Happy Heavenly Bureaucracy:Supernatu ral and the Hongkong Boat People,《亞洲民俗#8226;社會生活專刊》第二十九輯, 1985年,臺北:東方文化書局。
B14Eugene N.Anderson,The Floating World of Castle Peak Bay ,Anthropological Studies,W.H.Goodenough,ed.,American Anthropological Asso ciation,Washington D.C,1993.
B15Barbara E.Ward,Through Other Eyes:Essays in Understandi ng’ Co nscious Models’-Mostly in Hong Kong,The Chinese University Press,Hon g
Kong,1985. 華德英:《從人類學看香港社會——華德英教授論文集》,馮承聰等編譯, 香港大學出版印務公司,198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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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18陳存洗、林蔚起、林蔚文:《福建南平樟湖坂崇蛇習俗的初步考察》,《東南文化 》,1990年第3期。
B19黃淑娉:《水上居民(?家)文化》,見黃淑聘主編:《廣東族群與區域文化研究》 ,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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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28例如:《侯官鄉土志》卷五#8226;版籍略#8226;人類#8226;譙族,《閩縣鄉土志》 版籍略一#8226;人類。
B29梁啟超:《歷史上中國民族之觀察》,《國史研究六篇》,臺灣中華書局,民國二 十五年初版,六十年三版,第10~11頁。
B30在有關疍民的文獻研究中,饒宗頤的《說譙》是最具考據學 功力的代 表作。(《說譙》作于1967年,見《饒宗頤潮汕地方史論集》,汕頭大學出版 社,1996年。)
B31宋蜀華、滿都爾圖主編:《中國民族學五十年:1949-1999》,人民出版社,2004 年,第53~179頁。
B32相關評介與討論,見王銘銘:《社會人類學與中國研究》,三聯書店,1997年。
B33程美寶、蔡志祥:《華南研究:歷史學與人類學的實踐》,《華南研究資料中心通 訊》第22期,2001年1月。
B34黃淑聘主編:《廣東族群與區域文化研究》,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
B35蕭鳳霞、劉志偉:《宗族、市場、盜寇與疍民——明以后珠江三角洲的族群 與社會》,《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2004年第3期。
B36參見拙作:《歷史記憶與文化表述——明清以來閩江下游地區的族群關系與 儀式傳統》,廈門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5年12月。
B37蕭鳳霞:《廿載華南研究之旅》,《清華社會學評論》2001年第1期;劉志 偉:《地 域社會與文化的結構過程——珠江三角洲研究的歷史學與人類學對話》,《歷史研究》20 03年第1期。
B38劉志偉:《地域社會與文化的結構過程——珠江三角洲研究的歷史學與人類 學對話》,《歷史研究》2003年第1期。
B39王明珂:《華夏邊緣:歷史記憶與族群認同》,臺北允晨文化實業股份有限 公司,1997 年;《羌在漢藏之間:一個華夏邊緣的歷史人類學研究》,臺北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 ,2003年。
B40王明珂:《中國民族研究的傳統與創新:由解構到建構》,刊于《中國人類 學的理論與實踐——21世紀人類生存與發展國際學術會議論文選》,華星出版社,2002年。
B41Arie M. Kacowicz,“Regionalization,Globalization,and Nationali sm: Convergen t,Divergent,or Overlapping?”in Alternatives,vol.24,n.4,1999,pp.527-5 55.
B42程美寶:《地域文化與國家認同——晚清以來“廣東文化”觀的形成》,《中國社 會科學季刊》總第23期,1998年夏季卷。
B43Helen F. Siu and David Faure,“Conclusion: History and Anthropo logy” ,Down to Earth: The Territorial Bond in South China,David Fau re and Helen F. Siu e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pp.209-222.
B44Fredrik Barth,“introduction”,Ethnic Groups and Boundar ies: T he Social Organization of Cultural Difference,Fredrik Barth,ed.,Bost on: Little Brawn,1969,pp.9-38.
B45這一點涉及到近年來關于“民族”(nationality)與“族群”(ethnic group )這兩個 概念的關系問題而在民族學、人類學界所引起的廣泛討論。(參見:郝時遠:《Ethnos(民 族)和Ethnic group(族群)的早期含義與應用》,《民族研究》2002年第4期;《美國等 西方國家社會裂變中的“認同群體”與 ethnic group》,《世界民族》2002年第4期;《對 西方學界有關族群(ethnic group)釋義的辨析》,《廣西民族學院學報》2002年第4期; 《美國等西方國家應用Ethnic group的實證分析》,《中南民族大學學報》2002年第4期; 《中文語境中的“族群”及其應用泛化的檢討》,《思想戰線》2002年第5期;阮西湖:《 關于術語“族群”》,《世界民族》1998年第2期;石奕龍:《Ethnic Group不能作為“民 族”的英文對譯》,《世界民族》1999年第4期;徐杰舜:《論族群與民族》,《民族研究 》2002年第1期。)由于“民族”與“民族主義”(nationalism)、“民族國家”(nation
state)等概念既緊密相聯、又互有區別,并具有特定的歷史和政治背景,因此有些境外學 者主張直接用漢語拼音“Minzu”來對譯56個民族體系的“民族”概念,并強調“民族”與 “族群”這兩個概念及其相關研究都有其自身的學術地位和價值,不可相互取代。(相關討 論集中體現在美國人類學家郝瑞(Stevan Harrell)與中國民族學家李紹明二人就“民族” 與“族群”問題所展開的對話上。詳見:郝瑞著,楊志明譯:《論一些人類學專門術語的歷 史與翻譯》,《世界民族》2001年第4期;李紹明:《從中國彝族的認同談族體理論—— 與郝瑞教授商榷》,《民族研究》2002年第2期;郝瑞:《再談“民族”與“族群”—— 回應李紹明教授》,《民族研究》2002年第6期。)以筆者淺見,“民族”與“族群”單從 學理上說應該只是兩種不同的取向,兩者的根本矛盾不在于范圍大小、主觀客觀上,而在于 “民族主義”是作為立足點、出發點和理論框架,還是作為反思和討論對象的不同選擇上。 (杜贊奇著,王憲明譯:《從民族國家拯救歷史:民族主義話語與中國現代史研究》,社會 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
〔責任編輯:袁麗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