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克文題宋刊《放翁先生劍南詩稿》手跡

袁克文題宋刊《放翁先生劍南詩稿》手跡，曩年由寬堂馮其庸先生貽贈。

詩次黃丕烈題詩原韻，書與樹儂。題詩曰：

寶笈殘篇此秘奇，古香掩郁墨痕滋。

放翁遺稿傳家刻，有子能賢自校詩。

未同詩派說江西，一代宗風(fēng)萬首低。

千古殘留雙宋槧，劍南舊事未應(yīng)迷。

題藏固所藏宋刊《劍南詩稿》，次黃蕘圃題詩原均錄似樹儂五兄

洹上袁克文

詩稿箋紙為拱花饾板花箋紙，鈐有陰文豹形印。克文字豹岑，據(jù)其自述：“降之日，先公假寐，夢朝鮮王以金鏈鎖引巨豹來贈，先公受之，系豹堂下，食以果餌，豹忽斷鏈，直竄入內(nèi)室，先公驚呼而覺，適生文。先生母亦夢一巨獸，狀亦豹也，先公遂賜名曰文，名字曰豹焉。”故鐫刻有豹形印。

克文(1890－1931)，河南項城人，袁世凱次子，其生母金氏，為韓國貴族之女。因得北宋《西蜀寒云圖》而自號寒云。工詩詞，有《寒云詩集》。袁氏稱帝時，寒云曾作詩：“絕憐高處多風(fēng)雨，莫到瓊樓最上層”，力勸袁氏不要稱帝。寒云又擅書法，時人傳說其有二絕技：寫聯(lián)時，聯(lián)紙懸空，由侍者分拉兩端，揮毫淋漓，墨透肌理，而紙不壞損；寫小字時，可仰睡榻上，雙手分持紙，筆，無所憑附，卻纖毫畢現(xiàn)。寒云有阿芙蓉癖，常臥榻上，又嘗見《寒云日記》影印本，字跡絕工整，可見所傳不謬。

宋刊本《劍南詩稿》，全名“放翁先生劍南詩稿六十七卷目錄口”，有黃丕烈三則題跋，并鈐有“徐子容印”(白文)、“華亭朱氏”(白文)、“橫經(jīng)閣收藏圖籍印”(朱文)、“汪士鐘印”(白文)、“閬源真賞”(朱文)、“雙鑒樓”(朱文)等印，曾經(jīng)徐子容(注：根據(jù)印章的位置，鈐印數(shù)人中，徐氏應(yīng)為最早收藏者。似為明代王鏊之婿，文征明作有《次韻答徐子容學(xué)士見懷三》，王鏊《震澤集》中有《贈徐子容序》。待考)、華亭朱大韶(1517－1577)橫經(jīng)閣、黃丕烈士禮居、汪士鐘藝蕓書舍、傅增湘雙鑒樓遞藏。寒云題詩時，《劍南詩稿》為藏園傅氏所藏。

嘉慶十五年(1810年)，黃丕烈購藏《劍南詩稿》。黃丕烈(1763－1825)，字紹武，號蕘圃、復(fù)翁，別署士禮居主人、佞宋主人。江蘇吳縣(蘇州)人。黃氏“平生無聲色雞狗之好，惟性喜聚書。”篤嗜宋刻，家藏宋版書幾近二百部，乃乾嘉以來最為著名藏書家。《劍南詩稿》卷四十二前有蕘圃題詩二首及跋語一則：

好書積習(xí)愛探奇，菉竹空傷蔓草滋。

不惜扁舟乘夜泛，復(fù)翁來讀放翁詩。

山明水秀鹿城西，解纜歸來日未低。

十七年前舊游路，欲尋陳跡已全迷。

嘉慶庚午夏五月十有一日，夜泛至玉峰，觀書于吳氏。鑰啟數(shù)廚，舊刻絕少(筆者注：《黃丕烈書目題跋》中為“舊本”)，惟《放翁先生劍南詩稿》殘宋刻為絕佳焉。口占二絕句，以紀(jì)其游。逮中秋，始得挾貲者捆栽而歸。因余為介，故全書皆由余齋運往，此書留下，俟議價易之，補錄前作于卷首。卷六十二后有蕘圃題跋一則：

《陳氏書錄解題·別集類下》云：《劍南詩稿續(xù)稿》八十七卷。《詩集類下》云：《劍南詩稿》二十卷，《續(xù)稿》六十七卷，蓋兩載之。而初為嚴(yán)州刻前集，稿止淳熙丁未，自戊申以及其終當(dāng)嘉定庚午，二十余年為詩益多，其幼子通復(fù)守嚴(yán)州續(xù)刻之，則《劍南詩稿》與《續(xù)稿》固判然二刻矣。余家舊藏《新刊劍南詩稿》殘宋刻，無總目，其卷第之可考者有一至四、八至十，其卷第之剜改而猶可約略者有十四至十六，所謂嚴(yán)州刻是也。頃訪書玉峰吳氏，復(fù)得殘宋本《放翁先生劍南詩稿》。目錄三冊為目錄一至十、二十九至三十、三十一至四十五。《放翁先生劍南詩稿》卷四十二至四十四、五十八、五十九、六十至六十二，亦三冊。其第一冊版心卷第可考，余二冊俱剜去，約略而得其卷第之次序矣。四十二卷中有己未冬至詩，六十二卷中有乙丑重五詩，合諸陳氏所云，必在《續(xù)稿》中，此皆題日《劍南詩稿》者，必非幼子遹復(fù)守嚴(yán)州續(xù)刻之本。就乙丑數(shù)至庚午尚隔有五年，惜目錄與詩卷第俱不全，無從得其究竟為可恨耳。以余搜訪幾三十年，先后獲《渭南》(筆者注：《黃丕烈書目題跋》中加注有“《渭南集》五十卷，宋刻全”數(shù)字)、《劍南》宋刻，雖不盡全，何幸而如此耶。復(fù)翁記。

其后有蕘圃嘉慶十九年(1814年)題跋：

余向從郡敵家收得殘宋刻《劍南詩稿》十冊，卷第多剜改，以毛刻勘之，得其原本卷第，而毛刻于各卷下注宋本者往往與殘宋本合。然此十卷外尚有注宋本字樣者，余所收中卻無，未解其何謂。及續(xù)收此別本宋刻，存卷有八，覆取毛刻證之，與其注宋本字樣者適合，乃嘆遇合之奇無過于是。蓋汲古當(dāng)日所據(jù)以付梓者本非宋刻，偶得殘本十八卷校勘之，因各記于卷尾，而不明言所得宋刻之全否以示后人。豈知后世有勤于搜訪者次第得之，以重為印證乎!茲取兩宋刻合之，其標(biāo)題各異，原非一本(筆者注：《黃丕烈書目題跋》中無“原”字)，前所得十卷當(dāng)即《劍南詩稿》二十卷本，后所得八卷當(dāng)即《續(xù)稿》六十七卷本，雖本備不同，而行款字?jǐn)?shù)兩刻適合，從此會歸一處，依然延平劍合矣。余前收此書時未及將毛氏遇之于前(筆者注：《黃丕烈書目題跋》中為“未及將毛本一核，毛氏遏之于前”)，余復(fù)遇之于后(筆者注：《黃丕烈書目題跋》中無“于”字)，其一段因緣有足為書林佳話者。甲戌仲春，養(yǎng)疴杜門，日盤桓于樓下西廂，隨檢各書重加審閱，補題于此。書魔書福余兩兼之，自笑竊自喜也。復(fù)翁。

黃丕烈去世后，其藏書多為汪士鐘藝蕓書舍收藏，《放翁先生劍南詩稿》或許亦在其中。汪士鐘，號閬源，齋號藝蕓書舍。長洲(今江蘇蘇州)人。官至戶部侍郎。以藏書著名。汪氏自撰《藝蕓書舍宋元本書目》著錄有“宋刊《劍南詩稿》，目錄三卷、正集十卷、續(xù)集八卷”。《劍南詩稿》上鈐有汪氏藏書印，

咸、同年間，由于太平天國戰(zhàn)亂，江浙藏書家藏書紛紛流向社會，汪氏藏書多入藏于楊氏海源閣。海源閣締建者楊以增(1781－1855)，字益之，號至堂，別號東樵，山東聊城人。道光二年(1822)進(jìn)士，官至江南河道總督。平生無他嗜好，一專于書，筑“海源閣”藏之。筆者遍查海源閣各種藏書目錄，然未見有收藏宋刊《劍南詩稿》之記錄。汪氏之后，《劍南詩稿》收藏情況不明。

民國九年(1920)，藏園傅增湘得到《劍南詩稿》，同時收得宋刊《新刊劍南詩稿》二十卷。傅增湘(1872－1949)，四川江安人，字沅叔，號薹庵、藏園居士，別署雙鑒樓主人。民國間曾任教育總長。著名藏書家，所藏宋金刊本達(dá)一百五十種、元刊本數(shù)十種。傅氏為二書撰寫有題記：

此二書余庚申歲獲之沽上，前本有淳熙鄭師尹序，核其刊工與篋藏嚴(yán)州小字本《通鑒紀(jì)事本末》舍，其為淳熙十四年嚴(yán)陵刊本無疑。眉上宋人批語字極古雋。惜紙墨微淄，為后人描畫闌格，古意少失，為可恨耳。后奉麻紙初印精湛，目錄背面有宋人題詩，雖字跡詞藻微遜前書，亦可珍也。其刊工姓名多與敞藏慶元二年周益公刻《歐陽文忠公全集》刊工合，殆亦吉州刊本歟!二書雖殘帙，然毛、黃以來，三百年間宋刊放翁詩之傳世者僅此，慎勿以其殘佚而忽之。藏園。

并和黃蕘圃韻作《題宋刊劍南詩稿》六首：

儒生清福亦壤奇，樓外蕓香鎮(zhèn)日滋。

收得《劍南》新稿本，庚申重續(xù)祭書詩。

《新刊劍南詩稿》存十卷，半葉十行，行二十字，白口，左右雙欄，為放翁自刊于嚴(yán)州。書眉有宋人手批。《放翁先生劍南詩稿》存十五卷，行款同前，為江右刊本。紙背為宋人詩稿，朱大韶、黃丕烈、汪士鐘遞藏，有黃跋二則及詩。傳世宋刊放翁詩僅此二殘帙。

異書忍見舶東西，揮手千金氣未低。

如渴得泉饑得食，任教舉世笑沉迷。

此二書庚申冬見于廠肆，為外人所覬，余慮其流落海外，毅然舉債收之。世亂方殷，復(fù)處此窘境，乃擲巨金以收此物，思之自笑，復(fù)自喜也。

文士精靈夢兆奇，絳云話劫淚潛滋。

平生針芥如相引，手護(hù)先生廿卷詩。

蜂云樓藏宋刊《渭南文集》五十卷，傳先生示夢于汲古閣毛氏，遂假出，因免絳云之劫。

高閣橫經(jīng)壓泖西，琳瑯上燭五峰低。

《方言》記取猩紅印，揩眼重逢幸未迷。

卷中鈴有“華亭朱氏”、“橫經(jīng)閣收藏圖籍印”，余舊藏宋刊《方言》亦有此印，舊為一家眷屬，今復(fù)為延津之合。

書城新辟策勛奇，世論紛紜任蔓滋。

添得歐蘇新伴侶，愛公閑放學(xué)公詩。

余前以《四部叢刊》全帙及衲鑒影本與鄧君守遐易得江右刊本《東坡前后集》殘本十九卷，去夏得歐集殘卷于寶應(yīng)劉氏，均宋刊秘笈，夸得此書，可鼎足而三矣。

昨載奇書過竹西，牛腰巨篋壓舷低。

他時若訪歐、王集，南指秦郵路豈迷。

庚申夏五，得異書數(shù)種于淮南劉氏，其冬復(fù)得《龍龕手鑒》及此二書，墨緣書福，此歲獨多，余《庚中祭書詩》嘗詳記之。劉氏尚有宋刊大字《居士集》及《王文公集》，王集紙背為南宋人書札，每幅鈐“向氏珍藏”朱記，至可寶愛，至今往來于懷。

庚申(1920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傅氏循年例舉行祭書之會，宋刊本《劍南詩稿》羅列其中。與會者有仁和吳昌綬、汾陽王式通、武進(jìn)董康、陽湖陶湘、長白彥德、蕭山朱文鈞、海寧張宗祥、吳興徐鴻寶、浭陽張恂、張允亮。沈兆奎《無夢庵遺稿》中“宋小字本隋書題記”一則記錄之。

沈氏與張允亮、徐鴻寶為傅氏晚年“藏園三友”，當(dāng)參與祭書會。其《無夢庵遺稿》中錄有用蕘圃韻，和藏園題《放翁先生劍南詩稿》一首：

清輝流映浙東西，一記南園品目低。

書角當(dāng)時斜點筆，推論行跡未全迷。

書端多記放翁事跡，斷為宋人筆。

民國十年(1921年)，學(xué)者沈曾植為《劍南詩稿》撰寫題跋，論及嚴(yán)州本與江州本之差異：

《書錄解題》所錄《劍南詩稿二十卷續(xù)稿六十五卷》，子通所刻嚴(yán)州本也。汲古閣刻通為八十五卷，子虞所刻江州本也。毛刻與陳錄固以不同，而子虞自跋尚有《遺詩》七卷在八十五卷之外，合之當(dāng)?shù)镁攀怼＜彻艧o遺稿，是所得江州本尚非完帙耳。又子虞稱翁自定戊申己酉后四十卷，題其簽曰“劍南詩續(xù)稿”，則《續(xù)稿》止四十卷，何以嚴(yán)州本為六十七卷，江州本為六十五卷?而鄭師尹序中何以先有詩稿續(xù)稿之目?宋藝文志所錄續(xù)稿何以又有二十一卷之本?此皆疑不能定者，其樞紐全在鄭氏序闕字中剜換者，真可恨也!此宋槧本前刊“劍南詩稿”，后題曰“放翁劍南詩稿”，并無續(xù)集名目，恰與子虞跋中通前后為八十五卷名日“劍南詩稿”語合，然則“劍南詩稿”為子虞改題，非毛氏改題。此之新刊《劍南詩稿》為嚴(yán)州本，《放翁劍南詩稿》為江州本，一為子通刻，一為子虞刻，故前后紙墨不同，魚尾上一記字?jǐn)?shù)一不記字?jǐn)?shù)也。其四十二、三、四卷魚尾上別有廿三、四、五字，不知所記何數(shù)，疑子虞既通前續(xù)為八十五卷，仍兼記其舊卷第者，而六十口卷又無之，此疑義之可思者，辛酉二月寐叟讀記。

傅氏與寒云相往來，蓋緣自皆癡情藏書之故也，《寒云日記》有其交往記錄：

丙寅(1926年)正月十五日(2月27日)，“沅叔過談，地師(方爾謙，寒云座師)邀飲共和春。”

十六日，“地師、沅叔來談。”

寒云萃集有百數(shù)十種宋元名槧，所藏以宋刊本《魚玄機集》最為著名，該書曾為黃丕烈舊藏，有余秋室寫《玄機詩思圖》，王惕甫、曹墨琴夫婦題詩。曲學(xué)大師吳梅為寒云得書專譜雜劇《無價寶》，張伯駒亦詠詩云：“宓妃留枕待陳王，公子揮金喜若狂。雜劇譜成《無價寶》，千年真見鳳隨凰。”然寒云素性懶散，嗜吸食鴉片，喜冶游，既而落魄，鬻書以續(xù)生計，所藏宋版書喪失殆盡。其師大方嘗為影印本《寒云手寫所藏宋本提要甘九種》撰有題跋：“寒云既鬻所藏宋本，一日攜此冊付我，相與太息，有蒙叟揮淚《漢書》景象。辛未(1931)春二月寒云化去。叔瞍見過，偶語及此，許為影印。皕宋書藏散落人間，僅此區(qū)區(qū)，為同嗜談助耳。”

倫明《辛亥以來藏書紀(jì)事詩》有詠克文一詩：

一時俊物走權(quán)家，

容易歸他又叛他。

開卷赫然皇二子，

世間何時不曇花。

克文嘗列民國四大公子之首，身世才情一時無兩。江山之下，塵囂之上，于繁華處唱蒼涼音，揮霍盡，落拓而亡，終年四十二歲，后世以為傳奇。同列四公子位的張伯駒書有挽聯(lián)：

天涯落拓，敵國荒涼，有酒且高歌，惟憐舊日王孫，新亭涕淚；

芳草凄迷，斜陽黯淡，相逢復(fù)傷逝，忍對無邊風(fēng)月，如此江山。

宋刊本《放翁先生劍南詩稿》經(jīng)歷蕘圃、閬園、藏園三位藏書名家遞藏，近日，據(jù)傅熹年先生見告，1956年，經(jīng)版本目錄學(xué)家趙萬里、冀淑英挑選，國家文物局收購傅氏藏書二百種，歸藏于北京圖書館(現(xiàn)國家圖書館)，宋刊《放翁先生劍南詩稿》及《新刊劍南詩稿》具列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