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月色的篆刻藝術

談師月色(1891－1976)，廣東順德人。僑居南京四十年。1920年與蔡守成婚后，對《陳笪齋手拓古印譜》用功甚勤，又得賓虹先生藏印原鈐《集古鉨印存》等印譜相參稽，上啟周秦古璽、漢印，下迄明清諸流派，均有較深的研究。尤其對晚清吳讓之、趙之謙諸家的作品兼收并吸，對黃士陵牧甫尤為心折，轉益多師。中年以后受黃賓虹、王福庵影響很深。月色師的印藝深得牧甫、福庵風范，方圓并用，道勁而能秀美，皖派浙刀，章法疏密相應，配宇隨遇而安。

1933年先生的篆刻技藝已嶄露頭角，以古璽、漢印、隸書、佛像圖像印、圓朱文見長，尤以瘦金書、《吳天發神讖碑》字人印最為創舉，朱文漢金文印最為獨步。因為南社社友的廣泛推薦與宣傳，“一印脫手爭提攜”。求印請畫者遍及全國廿一個省區，聲譽隨之鵲起，1936年春，冒鶴亭思念先人冒辟疆(巢民)所建“水繪園”之齋館名，曾一一請陳協之與馮康侯補刻，以貽后人。同時請談月色補刻“影梅童”、“艷月樓”兩方。她精心構思，有典有則，刻得精彩非凡，從此篆刻聲譽日隆。

蔡守在印學界聲譽頗著，上世紀三十年代末，有人誤以為她的印作系哲老代作。為此，哲老有詩答曰：

衰翁六十眼昏昏，治印先愁臂不仁。

老去千秋有鈿閣，床頭翻誤捉刀人。(見《寒瓊遺稿》)

史載：韓約素字鈿閣，系梁千秋(表)的侍姬。幼識字，能擘阮度曲，兼工琴。嘗從表學篆，遂能奏刀，頗得梁氏家法。喜鐫佳凍(凍石)，不喜作巨章。名流巨公認為鈿閣圖章較重于梁表。蔡守以此為喻，可見他對談師的高度評價。

先生各體書皆能，并能融入印中，故能默與古會。漢印或雄渾樸茂，或道勁雋美，如“孫科私印”、“白崇禧印”、“梁寒操印”、“吳人杰印”、“張昭漢衡文印”、“儀漢齋”(張默君昭漢齋號)、“蔡談月色書畫／月色喜神”兩面印(南京博物館藏)、“夏蟲”(南京博物館藏，)等皆各有風姿，渾厚大氣。無邊朱文漢印“月色冷蒼松”(南京博物館藏)秀美清新。漢朱白相間印“鳳石石子”、“朱少屏”、“居正”、“朱立嚴”、“黃伯度”等，疏密有致，爽心悅目。古璽則古拙蒼渾，謹嚴精妙，往往能把金文、陶文、石鼓文這些時代不同風格稍異的文字，統一千勁挺秀麗的風貌中，如“九八老人丹陽馬良相伯”、“邵力子”、“鑾陂清賞”、“鄒魯”、“談月色璽”、“黃葉樓藏”、“奐(煥)章(馮玉祥字煥章)”、“小林智生”、“道量四十后作”、“白于堂藏”、“子庚夫婦書畫”、“黃賓虹”、“謝邦英”、“馬小進”、“愛人以德”、“何肇嘉”、“龍裕鉤”、“郯(談)月色／郯月色”三聯珠古璽朱白文兩面印(南京博物館藏)等等，取法大篆，雄強蒼勁，意趣高古。“馬午”、“彝浩”、“虎鼓”、“靜閑”等都是以甲骨文八印的佳作。“狷叟”、“景袁堂藏書印”、“抱殘麈(樓)”等則是《吳天發神讖碑》字人印的精品。“吳興王震”、“一亭長樂”、“孝臧”、“名縉”、“丁丑十一月七日太平府劫后之筆”、“寒月同好得者寶之”、“二李研齋”、“牛兒年”、“丙子冬得宋琴元畫”、“劫罅尋碑病罅題”、“患難夫妻蔡郯戊寅亂后重八白門所見所得書畫”等等，或純為漢隸，開張旁肆；或純為古隸．方正內斂；或粗獷，或精麗，皆能自出機抒，古意盎然。“蔡贏”、存想閣、“徐仲仁”等以蟲書入印。“柱尊章草”則是草書八印，較為少作。刻小印也能端莊精麗．如“盧”、“子樞”、“均松”三印都只有0.7厘米見方，精妙無雙。

她受福庵太老師的影響很深，圓朱文最為見長，將在《月色拜師王福庵》一文中專門介紹。

漢金文人印先生獨步印壇。“蔡氏作競(鏡)自有意”(漢金文陽文印·壽山石，無邊款。寓石齋收藏，“悲歌館主張號眺藏書”、“蔡哲夫談月色同游白下所作”、“談月色”、“饒宗頤印”、“程潛印信”，以及于右任先生命刻的“青溪詩社”等則篆隸相參，精勁靈秀。“人間何處有博物館藏)等印又參有圓朱文的意蘊，流暢秀美。磚瓦文入印則有“南昌城磚”的精麗，“居易齋”、“吳霜厓藏書”等的拙厚古樸。

先生以瘦金書八印最為創舉，是印學史上的一大創新。有詩贊曰：

瘦金書入印，欣賞有時賢。莫嘆鑿山骨，奏刀能攻堅。

利市寫宜春，潤豪過半千。半千可卒歲，壓歲多多錢。(見《寒瓊遺稿·談月色手抄底本》)

可見時賢對談師瘦金書印的賞識和肯定。瘦金書入印前人未有嘗試，因其書取縱勢，要把碩長挺秀的瘦金書融入印中，難以協調。但談師深諳其書意蘊，通其變化，伸縮自如，故能布白安詳，自然天成。“業凈山房／王鐵人”兩面印(南京博物館藏)、重華嫡裔、“月色畫佛／蔡石”兩面印(南京博物館藏)、“書禪”、李濟深印、“龍沐勛印”、“好為詩及駢散文亦喜收藏金石書畫”、“林妹殊”雙螭朱文印、孫祖基印、“虎口余生”等印筆畫瘦硬勁挺，金鉤鐵劃，撇捺鉤趯出鋒犀利迅疾，體現了力透紙背的筆力。字體稍縱，更見行氣。月師精湛的書法造詣和沖切并用的刀法把瘦金書飄逸挺秀、風神逸宕的風致表現得淋漓盡致，而且更加蒼勁，的確是印學史上的一大創舉。

1967年，先生已七十六歲高齡，曾用南京朝天宮宋瓦殘片刻毛澤東詩二首，每片長寬在10厘米左右，隨形就篆，古拙樸茂，印風多變，刀法老辣果敢。雖屆耄耋之年，腕力猶不減當年。可見女子篆刻也有不弱于男子者。

先生尤重文字學的研究，重視用字的準確性，常告誡弟子不能妄為拼湊。嘗為劉三刻“黃葉樓藏”一印，“樓”字從一從曲，作宙，邊款曰：“《爾雅》狹而修曲日樓。《樓鄉磚》作窗，與《爾雅》合。”在為陳彥通刻“鸞陂清賞”藏書印的邊款中注明“賞”與“鸞”的金文寫法和出處。她刻邊款有兩種風格：一種古拙似晉碑；另一種密行的細字，似金冬心(農)小楷。可見用刀與用筆的不同。她在四十年代刻了一方“一生作萬石”無邊陽文長條形漢印(青田青白石。無邊款，寓石齋收藏)正是她勤奮耕耘的寫照。談師刻印多用普通的青田、壽山石。蔡守《印林閑話》曰：“室人月色，即不喜刻雞血、田黃也。謂雞血新者多砂，田黃則人多誤以山黃充之。山黃質脆，亦不易奏刀。奏刀如意，誠以凍石為第一，白芙蓉次之。……常石人不重視，吾人所作之篆，反可藉是而得常存，所謂物以不材而能終其天年也。若田黃、雞血，人得之者每以鐫自己名宇為榮，以致愈磨愈短，不但印石因此致遭大劫，而吾人篆刻之字，反因此易于被人磨去，寧不可嘆矣，昔年余嘗見陳真如銘樞欲以陳曼生所篆刻之田黃印石，請馮康侯磨去改刻其名字，后因余與林直勉力言之，才克保存。昔文(彭)何(震)刻印后，即將石以火煅之，亦即斯故。余自用印每以常石為之，以刻時不甚愛，故得任便奏刀，往往能得佳印；若佳石則刻時反以矜持而不佳。余藏名人刻印，亦多是常石，想亦是上述之原因。”現在所見談師所刻多為南京淪陷后至建國初期所刻，石材不易得，故多兩面印，甚至四面印，

談師治印崠尚氣韻，面貌雖多但無霸悍之氣，全以線條的柔和、剛健，用筆方折圓轉的協調，朱白對比的布白效果來打動讀者。配字時注意各字之間的協調，以產生疏密有致，虛實相應，輕重得宜的整體效果，形成秀麗典雅、清潤蒼勁，變化有則，神與骨俱得的藝術風格。

辛亥革命元勛、國民黨元老、高級將領、文化藝術界耆宿、聞人求索書、畫、印章者甚夥，如孫科、李宗仁、李烈鈞、姚雨平、馮玉祥、李濟深、居正、邵力子、程潛，梁寒操、何健、陳銘樞、陳布雷……；兼以書法名世的張繼、葉楚傖、馬相伯、蔡元培、柳亞子、靳志、李根源、柳詒徵、高吹萬、陳陶遺……；書畫家王震、林妹殊、黃君璧、饒宗頤、李天馬……，賓虹太老師晚年所用小印也多命談師刻制；文學家姚光、吳梅、汪東、陳方恪、劉季平、關庚麟等人的印章多出自先生之手。先生的印作可以編為《談月色閑章印譜》、《民國名人姓名齋館印譜》，可以說是當之無愧的。寓石齋收藏《月色印本》大本六冊(其中蔡守題簽2冊)、小本十冊(其中蔡守題簽6冊)、《茶四妙亭印草》(馮若飛題簽)八冊、《茶丘印草》(談師自題簽，建國后刻印)一冊；談師身前贈予友人而在社會上流傳的約有五六冊。詩詞學家吳梅、柳亞子、冒廣生(鶴亭)、龍沭勛(榆生)等都有答謝之辭。1933年暮春，太炎先生好友、柳亞子的老師、國學界宿儒金鶴望為《月色印本》題寫扉頁。蔡守也多次為之題簽。同年初夏，南社趙式銘作序題《月色印本》詩曰：

寒瓊辨古如然犀，月色刻石如削泥。

腕底颯沓風凄凄，自出新意超凡蹊。

龍沭勛認為她的印作是可以藏之名山，最終會刊印流傳于世，名著印史的，作《小重山》詞曰：

腕底神采與古謀，直攀秦漢上，費冥搜，幾人夫婿擅王侯，鈐封字，范出小銀鉤：

長羨鳳鸞儔，忍饑同卜隱，思悠悠，藕花零落不勝秋，藏山業，梨棗愿終酬。

蘇曼殊對她的書畫、篆刻藝術甚為推崇，曾贈詩曰：

畫人即人一身兼，揮毫揮鐵俱清嚴。

友人索畫求印或唱和稱頌的書信、詩文充篋盈箱，“文革”中為避禍端，用其作炊事之薪達一月有余，眾多珍貴的名人手跡、文史資料盡付于火，實在可惜。也有少數書信因賣廢紙而流入社會，轉于收藏家之手。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出版的《香書軒秘藏名人書翰》中所收錄的名人給蔡守夫婦的信函可能就是這樣獲得的。

再者，談月色于詩、書、畫、印皆有修養，藝術造詣與多方面的藝術修養相輔相成。在藝術的天地里，用宏取精，引伸觸類，相互滲透，相得益彰，即印家所言“印外求印”、“印外之功”。陳寥士有詩贊賞她具備多方面的藝術修養，詩曰：

于畫書詩三絕外，冶金玉石一爐中。

白文妥帖朱文健，篆筆清剛鐵筆融。

始信兼才無不好，從知絕詣盡能通。

管城未許渾閑卻，深淺蛾眉畫更工。

先生一生愛國家，愛民族，重晚節，揚正氣，錚錚鐵骨，言行一致。她的印作與她的詩、書、畫一樣，都較好地反映了她的思想感情和品格。她的人品與她的書品、印品、畫品完全得到了統一。1962年香港《大公報》以《談月色金石》專欄介紹她的篆刻藝術。97年8月臺灣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近代廣東印人遺作匯編》中收有她的簡介及印作。1989年8月臺灣篆刻專業刊物《印林》雜志專門出《談月色專輯》介紹她的篆刻藝術，發表60余方印作，給予很高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