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大千先生的山水一樣,荷花是他一生不舍的繪畫題材。張大千畫荷花,由石濤,八大入手,抒發(fā)自己豐富的情懷。一生繪荷五六十年,經(jīng)歷了先寫意,再寫實,復又寫意,水墨、彩繪并舉的藝術歷程,與他的山水人物畫一樣,荷花是他并峙的另一座高峰。他多才、勤奮、高產(chǎn),生命的每一個階段都有許多精品留美于世,如果將他一生所繪荷作收集到一起,并且按年代順序排列展示,那將鋪陳出一條炫人眼目的芙蓉大道。
《荷塘月色》就是這條芙蓉大道上的一道亮麗的風景。
此幅作于1934年,張大千36歲時,橫卷,縱46厘米,橫622厘米。張大千才高氣盛,撞作大畫,但是三四十歲時的張大千所作大畫多為山水,比如31歲那年他在北京長春寺,應住持之囑作的《松下觀瀑圖》,就是一件丈二匹巨制,而大幅荷花不多見,橫幅的長卷更為難得。從此作所費心血看,上款“永吉仁兄”是一位讓張大千相當重視的人物。當年張大千作畫潤例,因為缺乏1929年以后的相關資料,所以無以確說1934年他的畫價,但參照1926年到1928年(其中1927年瀾例未變)他的潤例,1926年花卉卷子是每尺4元,1928年每尺為6元。我們假設張大千自1928年到1934年這6年時間沒有修訂潤例,即花卉卷子按每尺6元計算(當時畫幅的計算與現(xiàn)今的平方尺計算方法不同),《荷塘月色》當時的潤資約為216元。這樣的價錢對當時中上收入的家庭來說是什么概念?王中秀先生在《近現(xiàn)代金右書畫家潤例》的序言中,曾全文摘錄一位名叫沈毓齡的人所記1934年5月他的家庭收支細目,頗能說明問題:沈為某洋行的高級職員(經(jīng)理),1929年3月的薪水為55元,1930年10月為64元,1934年為91元,應當屬于中產(chǎn)階級的收入,而這個月他的總開支為161.97元,其中43元為定期儲蓄,屬非日用生活開支,其他均為正常日用開支,顯然入不敷出。以此可知,一位洋行的高級職員當年若要購買一幅張大千的畫仍然是一件極為奢侈的事。而事實上自20世紀20年代末開始,張大千意識到自己的畫要在全國打響,僅僅在上海發(fā)展是不夠的,必須北京上海兩地同時發(fā)展。所以進入1930年以后,他頻頻往返上海、北京舉辦畫展,從此聲譽日隆,展出的作品每次都被人訂購一空。以此推斷,1928年到1934年他的潤例應該會有修訂,提高的幅度也應該是明顯的,換言之,也就是《荷塘月色》的價格應該更高。
那么永吉是誰,面子如此之大?此人就是當年號稱北平第一名廚的春華樓菜館掌柜白永吉。1929年5月,張大千在北京經(jīng)友人介紹結識頗有詩書雅懷的須生泰斗余叔巖,兩人一見如故,結為莫逆。他們常常在一起吃飯,最愛去的地方就是春華樓。而每一次去,張大千和余叔巖幾乎不用點菜,全由白永吉張羅,每一次兩人都是吃得正合口胃。當時北京人有“唱不過余叔巖,畫不過張大千,吃不過白永吉”的說法,說的正是三個人的絕活。臺灣學者巴東先生對張大千有深入研究,他歸納張大千的重要嗜好時除書畫治藝外有三點,一是旅游,二美食,三愛聽平(京)劇。余叔巖與白永吉兩個人占了他三項嗜好中的兩項,怎么不讓張大千開心呢!所以張大千凡去北京,總會到春華樓用餐,美食讓他與白永吉結為好友。1934年12月20日,張大千與他的第三位夫人楊宛君結婚,他們在北京東方飯店舉行婚禮,當晚的婚宴卻是在白永吉的春華樓舉辦的。這就是白永吉的廚藝和他們兩人之間的關系。
《荷塘月色》是作者所見張大千三四十歲時候畫的最大也是非常痛快淋漓的一件繪荷作品,由丈二匹紙四開后兩張對接(46×622厘米)而成。畫從左端開筆,一路鋪陳,花葉生姿,草石點綴,淺淺的敷色蒙在淡淡的月光里,滿世界水映云天,仿佛有風吹來,荷葉婆娑,暗香浮動……張大干畫荷一生都受著石濤、八大的影響,石濤畫荷豐姿溢美,八大畫荷神韻內斂,一個重氣,一個尚韻,假如以張大千的性格作取舍,似乎更接近前者。然而,他的高明在于涵汲兩家,故其所作往往氣韻互生,相得益彰。我們不妨退后數(shù)步遙賞此作,畫的節(jié)奏、開臺與顧盼呼應立現(xiàn)眼前,氣韻令人游目馳騁。
渲染完畢,張大千調轉筆頭,即興賦詩一首題于畫端:
波翻太液接銀潢,
閑看疏星曲檻涼;
可憶江南好風景,
女兒爭貼額邊黃。
真是才思縱橫,想像無邊,水墨渲泄得十分愜意了,忽然飛來一首絕句,猶如京劇的嘎調,把觀眾的耳朵都拎起來了,嘎調突然聲止,余下的都是回味。所謂太液,就是太液池,漢代的太液池在今陜西長安縣西,乃漢武帝為筑建章宮而興建;唐代的太液池在唐長安大明官內含涼殿后;清代也有太液池,即今日北京的北海和中南海。而銀潢就是銀河,這是古人的叫法,如北宋大詩人蘇東坡為酬答他的表兄、另一位大詩人文與可而作的詩《待月臺》中就有“漢水東流舊見經(jīng),銀潢左界上通靈”的句子。一卷荷花,繪出了張大千的興致,脫口吟詩,舉重若輕,而浮現(xiàn)在腦海里的竟然是額邊描黃的江南女子,張大千的藝術通感太好了!他是四川人,但生性熱愛江南,一來為拓展他的藝術市場,二來為那片水土的詩情畫意,他的居所就在蘇州名園網(wǎng)師園內,吳地風情令他耳熟能詳,閉一閉眼,吳儂軟語的采蓮女子就會浮現(xiàn)眼簾……昆明湖水并不浩瀚,浩瀚的是張大千的思緒。顯然,他對此詩此畫都十分滿意,一個月后,他將此詩連同其他三首詠荷詩一起送交《北平晨報》發(fā)表。其實他的思緒來自他當時的情緒。才情自古孿生,此喻用作大千,尤為貼切。1934年3月,張大千在北京旅游時結識藝人懷玉姑娘,竟然為懷玉那雙撥弄琴弦的纖纖細手萌生戀情,本欲扶為妻室,后在家人的反對下方才作罷。5個月后,他又往北京,在天橋結識唱京韻大鼓的花繡舫即楊宛君,并于當年將楊納為三夫人。這些事都發(fā)生在張大千作此畫前后,正是大千先生心情絕佳的時候,此時白永吉向大干先生索畫,大千正可借筆墨抒情,讓白永吉撿了大便宜。
建國前夕白永吉是否去了臺灣不得而知,但此畫倒是到了臺灣。后來,畫的新主人從臺灣移籍日本,《荷塘月色》也就跟著新主人到了日本……一幅畫,歷時七十余年,幾經(jīng)輾轉,其中曲折足以著成一書,可惜筆者知事太少,不能細說。人往矣,畫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