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應邀來滬,做“新概念”作文大賽評委。二月一日下午在青松城,我與他見了面。上海在數日的大雪之后,雨夾雪繼而大雪又驟然而至。用什么來取暖?
他說:“上海與北京相比,不冷。”
“一個劈木柴過冬的人/比一陣虛弱的陽光/更能帶來生氣”。
他從包里拿出一本剛出版的《取道斯德哥爾摩》給我。書的第二頁,見一張近照,他端坐在教室一張簡陋的課桌前留的影,包括身后的墻壁,一切都顯得陳舊、甚至有點破敗的感覺。“它是湖北丹江口寨河學校”,王家新告訴我,他曾在這所母校念完小學、初中。
《取道斯德哥爾摩》是一本可一讀再讀的書。它是王家新又一本詩學筆記,以至成為又一條默默言說的舌頭。他的觀點不是為了一般的讀者與輿論,而失去自身的品質。
我不是一口氣讀完的,它不是小說;但它給我思考的東西很多,數日內斷斷續續地讀完,隨著王家新作一次次精神的漂流。在如今這個浮華的世界,能如此寧靜地深入社會的內心、詩歌的內心、自己的內心,做一點實實在在詩學的事,委實不多了;能引起讀者、詩人共鳴的,那就更少見了。
詩學,也許是一個詩人的經歷。
此書強調他的至關重要的兩個精神的源頭。他成長的經歷、成詩的秘密;不斷地從西方大師那里吮吸精神的乳汁。
全書分“為晨曦流淚”、“誰在我們中間”、“披上你的光輝”為三部分。
“為晨曦流淚”中《取道斯德哥爾摩》一文,寫了王家新讀托馬斯#8226;特朗斯特羅姆《黑色的山》的感受,首先抓住了語言,或者一些詞的感覺,感受到“其自身語言降生的劇痛”——為了語言的純粹質地和強度。“通過外語來拓寬拓深自己的語言”。由此獲得了對于詞的靈感,作為他“取道”之一例。
讀葉芝日記,王家新說,感到葉芝對于自身靈魂的解剖真實、坦誠而深刻,也正是人類自身的寫照——真正的詩歌在它能手持一盞燈火走向我們時,也必然意識到生命中潛在的更深廣的“黑暗”。
王家新在德國弗萊堡拜訪了海格德爾曾經工作的托瑙山小木屋,它以一種無言的高遠、莊重和肅穆提升著生命的境界。王家新說,我們需要“來自過去而又就在眼前的詩人”的激勵,我們的思想也往往“由死者點燃”。他還回憶起曾在旅居英國兩年里,閱讀并翻譯了維特根斯坦、安東里奧#8226;波齊亞、艾里亞斯#8226;卡內蒂、查爾斯#8226;紐曼、赫拉克里特、加繆的著作,這一切真正進入“靈魂的邊界”,在此尋找精神的源頭。詩人背負著沉重的十字架前行,終生穿行在這看不見的但在燒灼他的火中。里爾克的意義,包括那些深刻影響人類精神生活的作家詩人那里,除了審美之維,還有倫理之維、信仰之維。
“誰在我們中間”中,一篇是關于詩思的札記。這是不是他在兩年倫敦陰冷冬天里的詩學筆記,其色調、情緒,是他一生的宿命?《詩與詩人的相互尋找》介紹布羅斯基,及對他《黑馬》一詩的評論,在這匹黑馬的“形而上的黑'”中,布羅斯基最后寫道“為何從眼中射出黑色的光芒?∥它在我們中間尋找騎手”它顯示了一種馬與騎手,詩與詩人的互尋。構成的正是一種詩歌的命運。
《站在父親一邊》回答一位詩歌愛好者提出的十二個問題,針對五四以來一直有一種可怕“弒父情結”。提出“詩歌的傳統,是杜甫,是但丁,我只是個孩子”。
在雪后的燦爛陽光下,我讀《菲爾達芬札記》感到適宜而溫馨。它敘述了他的另一次歐洲的詩學之行,在慕尼黑斯塔恩貝格湖畔,想起關于T#8226;S艾略特《荒原》中的詩句:“夏天使我吃驚,它越過斯塔恩貝格湖/帶來陣雨;我們躲進柱廊里”,參觀托馬斯曼的故居、里爾克和莎樂美住過的房子,以及但丁故居等,去羅馬鮮花廣場想起了米沃什的,一切與詩歌有關,每每都能發掘其精神深度的東西,滋養自己的生命。
寫作最有魅力的是置入令人莫測的,不可言喻又不得不吞吞吐吐說出秘密。
魏瑪大公園不遠處的瓦爾德集中營,與斯圖加特的音樂會的狂歡所構成的一種反差,為受納粹迫害之酷的回憶而深嘆,卻又將其忘卻而如癡如狂,呈現出人類的虛妄,令人思索。
不幸讓人變得崇高,也激勵人行動。王家新經歷了的那種創痛,在英國游學的那段失去母語、讀著家信時的淚光,來自深刻的人生記憶,也成為王家新詩歌的另一個源頭。“那時我在個人家庭生活變故后,又面臨著一個極其艱難的人生關口,一種難以言說的精神沉痛,使我對里爾克這樣的詩人再次有了深切的需要。在這種情況下,我似乎也比任何時候更能進入里爾克的精神世界及其內核中。”“苦難沒有認清/愛也沒有學成/遠遠在死鄉”(里爾克:《獻給奧爾甫斯的十四行》)。
書中還冷靜而理性地分析當前中國詩歌的現狀。在“披上你的光輝”這章節里,《對個別心靈的講話——回答木朵的九個問題》指出,詩歌的問題是世界性的。它是“一種絕望背景下的希望”。
尼采懷疑沒有任何親身體驗,即體驗不到不幸,也體驗不到真正的幸福。
這張在寨河學校拍攝的照片,放在此書的第二頁。這個出生在漢江的詩人說過:“只要沿著江河走,就一定能發現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