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花祭

人死之后，魂歸何處？

詩人魏鋼斂化為精魂的最后一篇詩，寫在了他一生血脈相連的大慶。

他的骨灰埋在一棵樹下，那樹像臘梅，也像桂花，枝桿蓬勃，綠葉婆娑，七月的陽光很熱，枝葉形成的綠蔭，輕籠著他的墓碑，帶來了一片涼爽。墓碑只有一尺高，是墨色大理石雕琢的，上面刻了姓名和生卒年月，其它內容只有兩行：詩人，作家，陜西省作家協會名譽副主席。讀過這樣的人物簡介，我不由得心潮起伏。老魏的這三頂頭銜，都不是組織任命的，詩人和作家是他的詩篇和文章換來的桂冠，名譽副主席也是他詩文影響所及而受到特別聘任的職務，他的一生沒做過大官，沒掌過重權，沒占過顯位，也沒領過高薪。他是一位經過戰爭年代槍林彈雨，也經過和平年代暴雨驟風的老一輩革命作家、戰士詩人，一直用筆進行著永不疲倦的戰斗和勞動。

上世紀六十年代，是詩人的創作噴發期，他寫雷鋒的抒情詩《你，生命里的一滴水》一經問世，就洛陽紙貴，此后的報告文學《紅桃是怎么開的》《寶人寶地寶事》連續噴發，兒乎是“每有所作，必臻絕唱”，不斷在讀者中引起沖擊。

就在此時，關系著國家經濟命脈的大慶油田建設拉開序幕，中國作家協會號召作家深入大慶體驗生活，詩人魏鋼斂奮勇當先，從大西北奔赴北大荒，直接到了王進喜的鉆井隊，與鐵人朝夕相處在一起。據說，當時去大慶的藝術家不少，但與王進喜成為至交，彼此能不設防不隔膜無遮無攔談話的，只有詩人魏鋼斂。

不但自己扎根在大慶，詩人還同意將伴侶余敏調到大慶油田宣傳部工作，把兒子調來當采油工人，自費鍛煉。只留下三個未成年的女兒在西安上學，自己管理自己，最小的女兒那時只有七歲。余敏來時，給王進喜帶了秦腔磁帶、紅辣椒面，讓這位陜西鄉黨在北大荒過足了家鄉癮。而余敏受到的招待，卻是她不喜歡的酸菜。早年在陜北的革命歲月，她吃厭了酸菜，一見這玩藝就反胃。北大荒的氣候也讓人生畏，冬天冷得大便凍在屁股上，夏天蚊子像日本鬼子的飛機一樣狂轟濫炸。三個女兒過暑假到大慶探望父母，體驗了這種生活之后返校，在火車上道別時，突然為父母和自己的艱苦難過，抱著母親嚎啕痛哭，一時驚動了滿車廂的旅客。

但余敏堅持下來了，后來她總是要酸菜吃。詩人問她，你不是不吃酸菜嗎？余敏說，現在這里的酸菜好吃了。這種變化體現在詩人身上，便是反映大慶的大作一篇接一篇地問世。他寫王進喜的《歷史的譜寫者》，寫英雄群像的《毛澤東之歌》接連發表，千千萬萬的讀者熱血沸騰。

正當詩人嘔心瀝血用筆為英雄立傳的時候，一場政治風暴撲天蓋地而來，夫妻雙雙都被關進牛棚。詩人那個自費當工人的兒子魏林刻，眼見一個個好人被當作牛鬼蛇神挨批挨斗，義憤填膺，從大慶跑到北京，直接向江青遞上一封抗議信：不許迫害老干部!后果可想而知。江青在百萬人大會上講話：大慶有個魏林刻，很壞!江青眼中很壞的人當然只能抓進大牢。住在牛棚里的詩人只怕妻子經受不了這種打擊，趁著小女兒送飯就讓她傳話：告訴你媽，讓她好好的……好好的什么？余敏知道是丈夫讓她好好地活著，不能自殺。她在心里說：我才不自殺哩，我要看這種日子怎么結束。

無論是對于詩人還是余敏自己，這種經歷并不陌生。詩人早在少年時代就經過這種風雨。他上的中學，是薄一波宣傳共產主義的地方，他聽了宣傳很興奮，就寫標語到處張貼，結果被國民黨抓進監獄。那時只有14歲。從監獄出來，參加了共產黨領導的抗日決死隊，調到太雁區抗戰劇團鼓動抗日。后來從太雁區調到陜甘寧邊區綏德分區的抗大文工團，所在的組里有一個演《雷雨》中四鳳、《日出》中“小東西”很有名的演員叫余敏，兩人一見便很投緣。

余敏看見這個被稱作美男子、金嗓子的人天天在寫，很是不解，問他寫什么，他說寫日記，問他為什么寫日記，也不嫌煩，他說將來要當作家。余敏好奇，就看他的日記，這一看可不得了，發現這個人坦蕩、誠懇，心里純得沒有一點雜質，立刻要許托終身。但此時想當作家的金嗓子，卻在整風中莫名其妙地被打成了藝術至上的托派分子。余敏的閨中密友立阻余敏：他政治落后，是個非黨員，還是托派分子，你怎么能愛他？趕快與他了斷。但余敏說：他把歷史講清楚了，就不是托派。這個出了名的“小東西”堅定不移，死心踏地愛上了藝術至上的“托派分子”。在一孔連門窗都沒有的土窯洞里，窯掌上掛一面中國共產黨黨旗，窯門口掛一道抗戰文工團演戲的大幕，兩人穿著已穿了兩年早已油污不堪的灰棉軍裝，在土炕上鋪上兩個人的軍用棉被，舉行了一個莊嚴隆重的戰場婚禮，然后就在新四旅里作宣傳隊員，隨著紛飛的戰火挺進，一直挺進到遙遠邊陲的烏魯木齊……

斯大林逝世的噩耗傳來，金嗓子情緒激動，提筆寫成《宣誓》一文，有人看了，說這文章分行以后就是詩，金嗓子照辦，寄給人民日報，一經見報，新中國詩壇就升起一顆新星。接著，詩人抒寫修建湛江鐵路的長詩《六公里》，抒寫一個少年尋找八路軍要求參加革命的長詩《草鞋進行曲》相繼問世，詩人魏鋼斂從此名滿天下。

日行中天的詩人原來一心只搞他的專業創作，但組織要求他輸流值班，當沒人愿當的《延河》副主編，他接到一篇很有水準卻似乎不合時宜的來稿，用之有險，棄之可惜，深夜幾經請示主編，憑著藝術良心毅然發出此稿，反右風暴驟起，詩人立刻陷入旋渦中心。妻子說，不要怕，把你打成右派，我領著孩子陪你到農村去種地。詩人問，你不與我劃清界限？妻子說，我知道你不反黨，有人說你是真正的黨員作家，這個評價我同意。在惡風苦雨里從沒有掉過一滴眼淚的詩人，此時突然撲向妻子，相擁而泣。

在余敏眼里，丈夫就是真正的革命作家，他不論走到哪里，都會有革命的詩文問世，即使匆匆的中越邊界之行，也會寫出一篇《國旗為什么是紅的》，怎么就會成了反對革命的黑作家？他平日從不為個人爭什么利益，對妻子兒女嚴格得近于苛刻，不準說自己是魏鋼斂的兒女，說你們有本事干大事，沒本事干小事，絕不要想什么特殊照獲取什么非分利益。他甚至告訴子女，辦公室的用具是單位分配給我的，信封信紙你們都不能用。這祥酌人，怎么會是牛鬼蛇神？余敏相信自己，更相信丈夫，相信總會有走出牛棚的一天……

他們走出了牛棚，卻無法走進他們鐘愛的正常工作，在偏僻的山村過著拉風箱做飯吃的日子，扛著鋤頭下地，點著油燈補衣。此時，有人要詩人為一家電影廠寫一部命題電影，答應寫成之后，把他們夫婦調回城市。詩人說：“實在對不起，我不擅長寫電影。”他斷然謝絕了迷人的誘惑。因為在他心里，早已把自己和大慶這一面中國工業戰線的鮮艷不衰的紅旗連結在一起，早己與王進喜這樣的英雄成了生死兄弟，即使經過浩劫，歷盡磨難，那血脈無法剪斷，那顏色無法沖淡。早在丟下女兒離開西安到大慶的那個時刻開始，他就立下了一生為大慶的英雄和大慶的土地譜寫歷史的壯志，也就拒絕了一切浮華和舒適的誘惑?，F在風暴過去，他又能來到荒原，尋找失落的靈感與激情，挽回錯過的蹉跎歲月。

這一次來大慶，已沒有了小家，他要交錢在灶上吃飯，不收錢他不干，惹得油田的黨委書記發火。但他不發火，他說這是應該的，他是來進行創造的，不是來享受的，是來奉獻的，不是來索取的，他的鐵人兄弟就是這樣度過了短暫而光輝的一生，他也得這么對待生命。關于鐵人和大慶他還有許多文章要寫，那是寫生死相連的土地，寫生死相交的弟兄。那個風風火火生龍活虎般的王鐵人已經不在了，但他的足跡無處不在，他的豪情無所不在，詩人懷著感傷和惋惜寫著《憶鐵人》，為一位逝去了的生死故交譜成了一曲遠近傳唱的挽歌。

然而這也是詩人為自己譜成的挽歌，成為他一生事業的絕唱。在詩人的心結里，不管風剝雨蝕，歲月的風塵總無法讓他心中的火焰熄滅，深知詩人的智者王汶石，滿懷欣賞之情吟詩作書相贈：

烽火蘆溝走太行，

延水天山留華章。

向暮猶戀鐵人吟，

夢魂常系北大荒。

詩人把這相知相惜的贈詩裝裱起來，掛在書房，鞭策自己，續寫輝煌。但很遺憾，上帝留給他再創造的時日不多，讓他魁梧健碩的身體過早地衰竭，過早地告別了他的創造生活。他的文學成就早已留在史冊，卻有人莫名其妙地對他說：人家是國家一級作家，你是陜西一級作家。聽了這話，妻子立刻忿忿不平，說怎么人家是國家級，你是陜西級？詩人一笑，勸慰老伴：你當年背背包往延安走的時候，想沒想過將來要什么級？老伴說，沒有。他說，既然那時沒想過，現在就不要爭，即使評了陜西級，也說明國家沒有忘了你，你還要爭什么？這位與中國共產黨同年誕生，從14歲開始為革命坐牢，17歲為抗日參加決死隊，又冒著解放戰爭的炮火進軍新疆，建國后在陜西作家協會工作30余年，居然沒有單獨提過一次工資和級別，直到73歲去世時，僅僅是個14級的行政干部!站在他的墓碑前，不能不讓我感慨萬千。

在作家協會大院里，我們一起生活過15年，給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的淡泊與寧靜。他總是一大早在大院認真地鍛煉身體，回到家就不知疲倦地讀書寫作。他很少在公開場合出頭露面，從不追求物質待遇、地位名分。那年作家協會換屆，我是秘書長，多次登門說服，費盡口舌，他才勉強出席會議，打破了他一貫堅持不在虛浮場合出現的慣例。

但他對文學的關注卻一時一刻都不停歇。發現他認為的好作品，由衷贊賞，發現他認為不好的作品，就率直批評。對于晚輩文學工作者，更是悉心關注，臧否分明。我曾經贊許過一部作品，他不同意，趁著我給他春節拜年，就聲色俱厲地批評了足足半個小時，那種嚴厲讓我銘志不忘，因為給了我許多深入的關于藝術的思考和關于人生的啟迪。我和李天芳的長篇小說出版以后，他仔細讀過，在書中又勾又劃，隨處點評，給我們詳詳細細談了整整一個上午，該贊揚就贊揚，該批評就批評，絕不虛與委蛇。路遙的《平凡世界》問世，他與路遙談了一天，百萬字的書本里寫滿了眉批，后來路遙拿去一套新書換回了那套眉批過的舊書，這部魏氏點評的《平凡世界》，實在應該看作是詩人留給文壇的另一個人生腳本。

當年在大慶生活的時候，詩人就與妻子說過，將來要把骨灰埋在大慶。詩人去世后，余敏讓子女們完成父親生前的心愿。如今，詩人長眠的地方，就是當年大慶油田會戰的中心地帶，那里至今保留著當年創業時的情景。第一座肩扛手拉弄來的60噸重的高二十七米的鋼鐵井架依然凌空聳立，旁邊就是依托它打出的大慶油田的第一口油井，幾近半個世紀過去，這口油井依然汩汩地涌流原油，油井旁還保留著當年點油燈睡通鋪的干打壘破房，還有燃篝火吞冰雪的地窩子。

在這寂寥而落寞的舊地，沒有別物可作祭品，只有茵茵碧草中的野花開得自在而爛漫，我們徜佯在艾蒿和荊棘叢中，采摘來金黃色的野菊花和粉紅色的打碗碗花，用紙巾細細地擦拭過那低矮的墓碑，然后把花恭恭敬敬地獻在碑前，深深地鞠了三躬，虔敬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