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檔案

傳統的理智啞然失語

錢鐘書用文字砌了一座圍城，點橫豎撇捺在正楷的描紅后，開始潦草。

某些筆劃，在有意與無意間，逾越了方塊格——

四面厚重的墻頃刻間塌陷，傳統的理智啞然失語。

導致此情此景的罪魁禍首是窗。

是雕花的窗被舌尖舔破了一個小洞？是玻璃窗被小石子開裂了一條小縫？

是，也不是。

是窗透明的眼睛，讓彩色的光爬過了窗臺，斑斕了黑暗中的陰影。

八歲了，我才有一個陌生的媽

四歲的時候，我媽去了資水南岸邊的人家，我北岸的家從此沒有了媽。

鄰居家的孩子都是媽生的，都有一個媽。叫一聲媽，媽沒聽見，不應；叫第二聲……媽聽到了，會連應三聲。

那回聲好甜好甜的，我也要媽，也要叫媽。

祖父說我是苦棗樹丫里結的，那苦棗樹就是我的媽。我叫一聲媽，苦棗樹沒聽見，不應；叫第二聲，苦棗樹該聽見了吧，仍是不應；我連叫了三聲，苦棗樹葉都顫動了，還是不應。

祖父說我是苦棗樹丫里結的苦果果。

從此，我再也不理苦棗樹，我沒有媽！

八歲那年，鄰居大嬸說，我媽在苦棗樹下等我。我遠遠地瞟了一眼，苦棗樹下只有一片濃郁的陰影。

鄰居大嬸還是說，我媽在苦棗樹下等我。我不信，便遠遠地叫了一聲媽。

有聲音顫應了，連應了三聲。

隨著顫聲，從苦棗樹后閃現一個陌生的女人——一個陌生的媽。

初戀，遺失在河之洲

女孩，在河之洲。

我，成了擺渡的船。

一支長篙撐離了此岸，就再也探不到底。

一片單槳，蕩開了水面，卻蕩不到彼岸。

一次有意的邂逅，雙槳擺渡到河之洲。

一支長篙點到彼岸，擺渡的船，放下了叮叮當當的鏈，卻扎不住錨。

彼岸，錨不住，擺渡的船，終究只是擺擺渡。

我，又蕩回此岸；

女孩，在河之洲。

一百天的我，坐在枷欄里

我的父親是木匠，我的祖父是木匠，我的老曾祖父也是木匠。

曾祖父造枷欄，枷住祖父，祖父造枷欄，枷住父親，父親造枷欄，枷住我。

在和平照相館，快門咔嚓一響，一百天的我，被定格在枷欄里——這是我幼年唯一的照片。

后來，我再也沒見過我的幼年。

一百天的我，就被枷住了。以至童年、少年、青年，我也不會頑皮。

人到中年，為了取暖，冬夜里我偷了一個枷欄，這個枷欄或許是父親或許是祖父或許是曾祖父造的。

我把父親祖父曾祖父造的枷欄砸爛后，一把火燒了。

在枷欄帶油質的噼噼啪啪的火星里，我又見到了我的幼年。

掛日歷的那枚釘子，繡蝕了

我曾在初習詩時寫過掛在墻上的日歷——請輕輕地、輕輕地撕下，這是生命。

我想，這個生命，是我的時間。

我的時間，被掛在墻上。

我想，這個生命，是數字。

我的數字，被掛在墻上。

我想，這個生命，是一頁紙。

今天，突然發現掛日歷的那枚釘子，繡蝕了。

我才想起，我被錘子釘進墻后，再也沒有見過錘子。

還有一秒鐘，我就淹死在黃河里

一九八五年冬，我獨自來到黃河邊，來到中國地圖上那個“幾”字的最上方。

第一次踩到了黃河松軟的河床，我當然要留下一個光輝形象。

相機放在石塊上，石塊放在行旅包上，行旅包放在土堆上。墊高的鏡頭，對準河岸邊的枯樹枝——

速度。光圈。焦距。自拍。快門。

我，蹲在枯樹枝站立的地方。

也許黃河太偉大了，唯有蹲下才能拍到我渺小的影像。

快門在眼前一響亮，河岸在身后一轟隆……

后面的腳印，被崩裂的泥沙卷走，前面的腳印，迫逃出一身冷汗。

還有一秒鐘，我就淹死在黃河里。

一九八五年冬，我與黃河合過影。

黃河還在黃，照片還在黃。

如果我再不寫下這段文字，還有一秒鐘，黃河就干死在我的照片里。

折疊雨傘，別折疊了雨

那一天的太陽很大，你躲進了我家三尺高的屋檐下，目光比陽光還曬人。

臨別，還是把陽光帶走，別帶走了目光。

那一天的月亮很大，你羞入了接龍堤邊的桂花樹下，呼吸比桂花還香。

別走，要走就只把桂花帶走，別帶走了呼吸。

那一天的雨很大，你收攏折疊傘后告訴我，再也不能共一把傘。

走吧！走吧！折疊雨傘，別折疊了雨。

走到河邊，你還能看見水么

詩人世保說，走到河邊，便看見了水。

我也知道那條河，也走到了河邊，卻沒有看見水。

很小的時候，我們被這條河嗆過多次后，便成為了一條魚。這一點你應當知道，魚是不會被水嗆的。

那時魚的視力很好，能看見河底躲藏的鵝卵石，哪一粒最圓，哪一粒最亮，哪一粒會逗得小妹妹的牛角辮翹起你的驕傲。

我也看見了那條河，也走到了河邊，看見的是陌生的水。

年紀大了。視力下降了。鵝卵石藏起來了。小妹妹不翹牛角辮了。

水把魚嗆了。

世保，你還能走到河邊，便看見了水？

一句話鉆了空子，帶一點點弧度

坐在堤邊上，水不說一句話。

有魚兒啄食波圈，那是一種潛游的聲音。

目光拐彎后，成為鉤，釣口味。

站在草坪里，草不說一句話。

有螢火蟲明明滅滅，那是一種吞吞吐吐的聲音。

腳印，碾進泥土里，蚯蚓一樣拱得心地癢癢的。

倚在窗臺邊，天空不說一句話。

有流星劃過，那是一種轉瞬即逝的聲音。

追隨的手指，將夜色劃出一道裂縫。

一句話鉆了空子，帶一點點弧度。

沾了灰的點，

再也沒有以前那么傳神了

一個字，呵一口氣，便掉在地面磚上。

原以為釘在家里是最牢靠的，沒想到這個字，在不知不覺中銹蝕了。

一撇掉在電視柜上，一捺蹦到電腦桌下去了，左拼右湊，撿了大半個晚上，還差一點，怎么也找不到。

妻子說，別找了，只怕早就跑到九霄云外了。

我不信，剛才掉的這一點，當年寫得最精彩，難道長了翅膀？

女兒約會回來問找什么？

我和妻子異口同聲，找頓號！

還是女兒眼睛尖，在地面磚縫里找了出來。

只可惜，沾了灰的這一點，再也沒有以前那么傳神了。

還種了一棵，

好像是帶感嘆號的詩人

這里的詩人在雷聲中沉睡好久了，卻讓鍵盤敲醒。

還好，醒來的詩人有憋了一晚的感覺。

于是，在博客上找到一方用口水肥沃的園地。詩，如春風發了草——蓬蓬勃勃。

有谷子，有癟殼子，也有稗子。辛勤的耕耘，總要生長點么子。

自己的土，自己的園子。無須插楠竹椏枝，無須扎草繩，透風透雨透陽光，曬一種感覺，曬一種心情。

卻有異樣的目光圍成了籬笆——

啊，這里種了小說、種了散文，還種了一棵，好像是帶感嘆號的詩人！

第一次出國，算不算偷渡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在一個畫比人多的全國畫展開幕式上，寫詩的我與畫畫的廖正華邂逅。

詩情畫意相邀到了云南，到了瑞麗，到了國界線上。

寫詩的很窮，畫畫的也不富裕。

而緬甸的風光，很美，卻隔了一條三十米寬的小河，三百元人民幣，成了我們囊中羞澀的欄桿。

大通喊小通喊，悄悄過河，無欄桿。

于是，當地美術界的朋友引渡窮酸的藝術。

一元錢手扶拖拉機過中間地帶——兩只籮筐扣住了詩情和畫意，邊防軍再藝術，也讀不懂其中的奧秘；

一元錢筏子擺渡到緬甸——水白流了，船夫的汗水沒白流；

一元錢異域簽證——炎黃子孫的面子，合理合法，冠冕堂皇。

你不要老是問五元錢出國，還有兩元錢被速寫簿省略了。

異域是緬甸人的家園，我們的根植在中國的土地。

一元錢渡回來——過河不濕鞋；

一元錢手扶拖拉機返回中間地帶——裝蔬萊的籮筐換成了盛玉器的籮筐，充分利用有效空間。

畫畫的問：我們回來了？

寫詩的說：信不信，出國前我們偷偷肥沃的、如今踏在腳下的這一寸土地，明年會光明正大的開滿鮮花。

用對視的眸子，干一杯月光

十五的晚上，月亮真的圓了。

去母校的路上，我們不能走長堤，短促的月光走在長堤上。

林陰道上，不會驚動目光，也不會嚇跑月光。

十五的晚上，月亮真的亮了。

母校的樹林里，我們不能坐草地，銀色的月光坐在綠草地上。

樹冠下，耳朵聽不到悄悄話，月光猜不透心思。

十五的晚上，月亮真的如水。

那個年代，不知道啤酒，不知道礦泉水，更不知道可口可樂。

我們從夜深處走出來，就著葉隙漏下的點點滴滴，用對視的眸子干一杯，別浪費了月光。

長安街上的樹也是樹，也需要肥沃

沒醉吧！

哥們，不要你扶。我走，還能牽著月亮走。

真的沒醉。

小妹妹，叔叔能用目光給你扎蝴蝶結。

路燈，你有本事別眨眼睛。

電線桿的影子攔不住我，我在學校田徑運動會上跨欄還得過前三名。

哼，你以為我不知道。

這是圍花草的欄桿，也就是我們家的萊園門。

誰說我醉了？

我和樹站在一起，我不長，樹會長。

我？我在長安街的樹身上撒了尿？

長安街上的樹也是樹，也需要肥沃。

這一次，是羊鉆進狼窩里來了

我寫完童話劇《沒有牙齒的狼》后，你就成為了劇中的羊。

羊不敢低頭吃草，羊怕在低頭吃草的時候，狼會昂起頭吃羊。

童話劇排練三次后，羊就鉆出了童話的柵欄，尋找牙齒。

而狼在種草，牙齒躲在草叢里，只有風吹草低時，才會露出鋒芒。

劇情里有個細節，通往狼窩的路上長滿了草，羊便聞到了草的味道。

羊，畢竟是羊，羊，天生要吃草。

狼說，沒有牙齒的狼不吃羊。

羊就鉆進狼窩里來了。

這一刻是童話劇的高潮，大幕還未拉下……

要怪，就怪那彎彎的勾

在夕光里，我看到自己的影子了。

瘦長瘦長的影子——頭枕在門檻上，腳印是漂在楓丹白露后花園的船……

槳影在漣漪中破碎，銹蝕的錨鏈緊緊抓住岸——別，別晃蕩！

船不覆水，心空會覆水。

兒時的硬幣，在流水中柔軟，用目光拾起來的日子，有幾絲隱約的皺紋。

再往林陰深處，時間飄落在地上。腳印在異域陷進去了，會迷失故鄉的路。

回頭，是密密的柵欄。心思是從哪條縫隙里鉆進來的呢？

左邊是綠苔，右邊是荊棘。孔夫子從中庸之道走了，一句古板的話流傳了上千年，那話尾子還如蛇一樣忘不了咬你一口。

就這樣，心也瘦長瘦長——左邊一點下落，右邊一點下沉，中間這一點卻蹦得好高好高，要怪，就怪那彎彎的勾。

人在船上，船在水上

我走到陽光下，就瞇縫眼睛，怕陰影也有皺紋。目光，在皺紋里的別名叫波紋。

那是一次有提前量的旅行，盡管非常理智，卻在無風無浪時卷入漩渦。

人，可以沒有感情，詩，總是有感情的。

如果是詩人，那就另當別論。

小時候，練毛筆字，只知道一撇一捺；長大了，字還是那么寫，人卻難得那么做。

我已怕走近熒光屏了，走得太近，就近視了眼睛。視線可以攔腰截斷，一節在河西，一節在河東。而這條河，只要不斷流，就不可能沒有擺渡的船。

在水中央，槳，不得不左右為難。

你還能找到岸么？

水在船下，天在船上。水天一色，畫筆在，顏料沒有色彩。

如果有某一天，人在船上，船在水上，沏一壺芽苞——無色。色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