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村紀事

1

十五年前，我被派到終南山下一個村莊包村，工作的任務是因地制宜帶領群眾脫貧致富，實際主業是“催糧要款，刮宮流產”。村子位于民間傳說中王莽追劉秀的故地的南端。作為新上任一個“九品鄉官”，我當時心里鉚足了勁兒，想撲下身子干一點實績，憑著滿腔熱情，我相信自己有這個能力。可意外的是入鄉卻不能隨俗，愿望和現實之間，像燒紅的烙鐵一下子插進了冰窟窿里。初來乍到，首先得知村子里有一些婦女長期結伙出外偷竊服裝回家私售，“生意”鬧得很火而且屢禁不止。出于對起碼的法律和道德規范的維護，我首先試圖通過說服教育，讓那些“三只手”的女人們“金盆洗手”，奉勸她們把心思用在依靠誠實勞動發家的正道上。半年多時間里，我和村干部們認認真真地摸排、調查、走訪、座談，苦口婆心地勸導。豈料終因明暗相隔，“貓鼠相克”，靠所謂的思想政治工作非但不能湊效，反而被她們罵作狗逮老鼠多管閑事。無奈中，我和幾個村干部商量，既然她們心跑野了想經商，而且在山角下這毫不起眼的地方又不乏買主，那就在村南那塊墳灘地上臨路蓋它一排門面房，公開經商進貨對外營業，用正當的生意引導她們。開過村民會，辦法道理都很受群眾歡迎，可誰知場地未平，一封信件叫來了報社記者，幾天后，村長就因毀壞青苗破壞生產，登上了市報頭條。那天我安慰村長說：“這下成了名人，更要為群眾辦點實事了吧？好事情，要靠時間來檢驗。”村主任撲閃著大眼睛苦笑著答道：“咱這算出的啥名嘛。”第二天一大早，借著人還沒起來，我又鼓動村干部帶人掘土方下地基，誰曾想反對建房的村民們早有予料，一串鞭炮響得，男人們鐵锨斧頭掄上了田坎，女人們街頭的互罵聲更是不堪入耳，一件一門心思想給群眾辦的好事，終于演變成了一場群毆，任你說破嘴皮，也沒能轉變那幾個阻攔者的思想。離開村子那天下著細雨，我鋪開那張使村長出了大名的報紙，坐在村南一個修車鋪的屋檐下，眼望眼前一片狼籍的亂墳崗，大腦里忽然浮起不知是誰寫的一句詩來：“在蠻荒中播種真理，亂石會折斷你的鏵尖。”

2

村子周遭樹木掩映，土路蜿蜒，溪水淙淙。嫩綠的田園被墨綠的樹木分割得錯錯落落又井然有致，空氣里的負離子讓人神清氣泰。因居于山陰和原坡夾角，地勢低洼，土壤脊薄，糧食產量一直不高。俗話說一眼就望見三丈高的窮氣。村上道路狹窄泥濘，柴門土墻狗咬雞鳴，婦女們在渠邊樹下洗衣納鞋，“非常的環保”。村南頭那所小學，舊時是一座古廟，叫湯房廟，在城南以施舍窮人湯飯而享有盛名。半個多世紀前，中共地下黨的長柞工委曾在那三間斑駁的大殿聚集。那些個老革命們，黑天半夜在里面開會，發動窮人造反，傳播山南地北推翻舊政權的消息，悄悄活動了十幾年，直到四九年西安解放。

光陰荏苒，在后來的三十多年里，文革就不用說了，土改、合作化、社教、人民公社，甚至包產到戶，都在想方設法從根本上改變村民們貧困的日子，村子東北方向三四里遠處，至今仍然豎著一塊方碑，碑文上紅漆斑駁地寫著毛澤東主席一九五五年十二月寫給當地四個合作社的按語：“這個經驗有用，各地可以仿辦”。

農民們當年滿懷豪情，勒緊褲帶跟著黨搞互助組，建高級社，邁步大躍進。而今，那些在和平年代鬧革命的人大都老了，有的已經作古，可村子里存留下來的卻是一種沉悶、守舊甚至和市場經濟相對立的情緒。男人們別說出外打工，做生意，就是連民間手藝活都很少有人學。周圍的鄉鎮企業鬧得熱火朝天，可在這方圓五六里的地方，卻連一個冒煙的鍋爐都沒有。92年，村干部們可謂磨破嘴皮跑斷腿，連籌借帶集資，整修了村子街道，改裝了陳舊的照明線路，可是一些村民非但不給好臉看，甚至還有人不惜步行數十里向市縣反映，說這幫“害獸”黑明連夜地在村里瞎整，硬是攪亂了他們的安寧，聲言“我們就是要用主席那時候安裝的電燈”。

3

有人發現，社會的開放乃至騷動，是以女人的活躍程度為標志的。商品對于人心的沖擊可謂無孔不入。男人們躬腰伏地四平八穩的侍弄莊稼，卻改變不了起碼的生活現狀，受周邊的“萬元戶”暴富的刺激，村里一些婦女率先“窮則思變”，不安分起來。適逢農貿市場恢復，她們悄悄地從鄰近的集市下手，順手牽羊地偷些服裝和日用商品，最早不過是小打小鬧，隨偷隨賣，待頻頻得手，嘗到了甜頭，女人們就婆媳秘傳妯娌相授，擠進市場商店，分工配合著干開了。這個行當不攤本還來錢快，膽量也就隨著效益同步增大，村子里終于結成數個團伙聯手行竊，“真正地組織起來了”。

近處的鄉鎮集市小，熟人多，被抓住時常丟人現眼，婦女們就象戰時小分隊一樣，慢慢向省城的大商場和服裝批發市場進發，起早貪黑走小路穿莊稼地再匯合乘車，展開了一種新型的農村包圍城市的態勢。二十多年來，她們行竊的手段各式各樣且富有創造性——順手牽羊，瞞天過海，釜底抽薪，偷梁換柱，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傳統的兵法謀略還真的概括不了，僅就他們嚴密的組織性和高超的隱蔽手段，就不由人嘆為觀止——

首先悄悄偵察采點，熟悉環境，隨即擠進購物的人群中，由一人上前搭訕拉話，邊試衣邊討價還價，張開布匹衣衫掩住店主耳目，其它同伙乘機把柜臺邊整包整件的商品聯手轉走，待你發現，丟失的貨物已在百米以外了。即使當場抓住那個，她身邊非但無贓不說，編好的一套對付辦法就派上了用場，登時鼻一把淚一把的哭訴說自已命不好，男人被野婆娘勾引跑了，她和娃餓得實在沒法活了，才走這條路。有時候反把失主說感動了。為了博得憐憫同情，她們還在村里十來塊錢租賃一個正吃奶的小孩，一但失手被捉，同伙就把娃娃遞給她，這幼小的生命就成了防守武器。手指狠勁一掐，孩子就吱嗎嘹亂哭叫起來，圍觀的人看不下去，也就上前幫她們說情解脫。萬一那個失竊者不依不撓，扭送到公安派出所，罰單一開，同伙就趕忙湊錢解救，盡量不讓人吃虧。那年還發生過因懷疑受罰者回家報價不實，有人私下開了蓋有村委會公章的證明，到公安部門調查罰款數目的荒唐事情。也有人被抓住后，那些受過多次損失的商戶結伙把她們捆綁起來，剃陰陽頭，唾面自干，剝光衣服凌辱，扭住胳膊游街示眾，還有的被壞人以扭送派出所為名拉到背街暗處慘遭輪奸的。即使那樣，她們每次挨打受辱回來，通常也是忍氣吞聲，輕易不對外人講，頭一梳臉一洗，過幾天，又結伴出征了。

緊張奔波幾天，“浪回來”的東西還真不少，她們往往先不回村，下車鉆進莊稼地里，就地圍坐一圈，按價值把“獵物”搭成幾個等份，用最原始的抓鬮辦法，公平分給個人，然后打包趁夜色分頭潛回家。既然頂著壓力擔驚受怕，而且還要出手利索，她們也就不偷假貨。有時偷來的東西搬不動，就弱者偵察勇者斷后，堂而皇之雇小車往回拉運。這種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抱成一團的“集體行為”，奠定了她們生生不己的基礎。

日子久了，一傳十，十傳百，一個偏僻閉塞的村子，竟然形成了一個服裝黑市，“市列珠璣，戶盈羅綺”，正街小巷，只要推開那些虛掩的門戶，墻壁上，板柜里，炕頭面甕都掛著服裝皮包，塞滿飾物鞋襪。看到“賊鄰”發得撲騰，村里那些本分人也受了啟發，紛紛開起了服裝店，他們不偷不搶，只在省城批發市場進些商品來賣。這樣，陣營越亂，保護色彩越強，賊與不賊相得益彰，生意愈加火爆。沿山村鎮，縣城市郊，四面八方的人們都趕來買便宜貨。這一蜂涌而至的奇怪現象，引起了當地公安派出所的注意，那些靠罰款來補充經費不足的公安干警和治安辦雇員們，自此不分白天黑夜的在村里、路口抓人收物。可奇怪的是，他們一般只處理不立案，沒收完贓物后，再讓她們的家人送來幾百元罰款了事。這種屢抓屢養的割漆放血做法，反而使婦女們愈加心細膽正。“看來還是錢比法大啊！”她們嘲笑著把這種搶收處罰的遭遇，“權當是偶爾失手給國家交了稅款。”慢慢地，她們和警察竟貓鼠和平共處，沒有了恐懼感，見了面還上前搶打招呼。有次一名民警進村收繳“保護費”，被一個婦女罵出門后，他惱羞成怒上前廝打，竟遭到她們的群起而攻，圍觀的男人們也上手，把這個民警壓到水渠里，還繳了槍械。這一事件，后來一直成為她們得意的談資。村里有人說：暗偷和明搶本來就是同罪，他們管我們，誰去管他們？

“娘兒們”的偷竊，也并非人人都跟著叫好，不動聲色。尤其是一些黨員干部也參與其間，讓村上那些正直人非常惱火，出門在外都不愿承認自己的村籍。一個姓朋的業余作者氣憤地說：“我們村是黨團員帶頭偷遍全國，女頭頭領兵進京耍膽大，導致全軍覆沒。”2000年秋，村子一婦女干部，帶了八個姐妹上京行竊，被公安機關抓住全部關押。其中一個在打掃院落時，乘看守換崗的當兒逃出門，慌不擇路的坐上一輛出租車，黑明連夜跑回村子，光車費就付了一千二百多元。另外七人關押了半年后才被放了回來。

十幾年中，這些婦女東進杭州、廣州、無錫、上海；西征寶雞、蘭州、烏魯木齊；北上內蒙、北京、河北辛集市……尤其是南方城市，人們防盜意識差，那些商品琳瑯滿目，名牌云集，簡直成了她們冒險的樂園。2002年歲末，在無錫一家大商場，她們把幾包服裝接力運出商場，已經盜劫成功了，售貨員突然發現商品少了許多，打開電視監控，發現有幾個婦女鬼鬼祟祟的，乘人不備，偷了東西就跑。商家立即報警緊急出動，追到火車站，成捆的貨物已經辦完手緒搬上了車箱。一場追繳戰役打完竊者失主都圍在站臺連連喘息。贓多量大，全部刑拘，消息傳回來，男人們急忙籌款南下，幾番周折，才把她們營救回家。

4

多年的偷竊已經見怪不怪，用農民的話說叫垢痂早就長成肉了，在日子過得窮富作為是非標準的村頭街巷，誰要活得堂堂正正清清白白，還真不容易。過去通常是夜里派出所或鄉政府一敲門，那些偷來的贓物隔院墻就扔進了鄰家，天一亮再取回來。若犯了事，不賊的鄰家也成了窩贓。新千年開春，曾有一家夜半把贓物扔過墻，被鄰家又扔了回來，衣服被民警收走后，第二天失物的鄰家就爬在墻頭大罵，兩家人因此竟打起架來，不偷的這一戶是個在外職工，吵得兇了，大兒子被鄰居掄起鐵锨打傷了頭部，在地里干活的二兒跑回來，情急中一刀戳倒了鄰家男人，男人倒在地上扭作一團血浸衣衫。按說這緊要關頭，要快送醫院，可圍觀的一些人硬是慫恿著不讓送，傷者終因失血過多不治而亡。官司打到法院，判了當眾持刀行兇的這家老二死刑，槍決了。替這個案子辨護的那個谷姓律師對筆者說：“幾年了，我一直忘不了那個被判斃的青年臨終時那滿腹的委屈和異常絕望的表情。”司法對前因總是看得很輕，而對后果又是那么看重，清白和卑污總是混淆不清。

作為自發興起的服裝黑市和一個長期靠偷竊和賣假來生存的這樣一個行業，村子里還自覺形成了一些行規——送來的水貨不問來路，賣出的東西不問去向，出門的鄉鄰不問去何方，回家的人不打探消息……使管理部門查無蹤，尋無影，管理不當又欲罷不能，時常陷入無所作為的境地。

在村子，誰也追問不出當年是誰家女人率先下手偷竊的，就像當年大集體里，誰也保不住不偷生產隊幾棵玉米幾把苜蓿。在饑饉的年月，農民偷竊往往是一種本能，可謂“饑寒出盜賊”。但是，這種本能卻讓她們奇怪的組織了起來，貪心逐漸成了不斷生發的動力和慣性，而這慣性之車一旦開進市場，低成本，高收益，小風險，抓現成，勢必成為既無文化又無技術的她們追求的一種發家致富手段。知情的人都曉得，受場景和行為所迫，她們搭幫結伙的組合也就非常精到，出外以年輕精干的婦女為主，相貌要平常端莊（不易被人記住），衣著打扮入時（能接近高檔商品）。在實戰中動作敏捷，分工仔細，嚴守機密，競爭上崗，實行末位淘汰。出了事一人承擔，絕不招供同伙，組與組之間不爭領地且遙相呼應。不光本村“老中青相結合”，梯隊合理，不分天陰下雨頻頻出擊成效顯著，以至于蔓延到了幾個臨近的村莊。也可能是經驗不足心小膽怯吧，近年來被商家當場抓住的，往往是這些外村人。于是就有人尋情鉆眼地投奔到該村那些個老手門下，在實戰中虔誠學藝，嬸娘姐妹處得親熱，叫得已場。

5

媒體其實起了火上澆油的作用。2001年春天，省城一家商報首先用題為“神秘的村莊”的長篇報道，披露了這一奇怪現象。很快，引起了眾多報刊電視媒體的連鎖反應。五月份，央視的《東方時空》又進行了詳細深入的報道，公開用村里人并不忌諱的“賊村”為題，稱其為“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一夜之間，就成為千千萬萬人街談巷議的話題。許多外地媒體也一窩蜂跑到這里追蹤深挖，連篇累牘的予以披露。

當地政府坐不住了，這一無法回避的“賊村現象”，對執政者的面子損傷太大。干部們說：“我們塑形象，強素質，幾乎是把磨盤子從井下往上頂，誰料被這些娘兒們一腳又踹了下去，這還了得。”縣上一研究，很快組成了政府機關、公安、工商部門數百人的整治隊伍進村。宣傳車在前面開道，關停門店，沒收貨物，查處違法，多管齊下。先后三次出入，折騰了月余，非但壓不下去，反而招得方圓數十里的顧客蜂涌而至。一邊說服一邊推銷，白天治理，夜間賣貨，場面非常熱鬧。那些天，村民們還自發組成了民間商會，動員大伙組織起來和政府進行抗爭，喊出的口號也是：“敵進我退，敵疲我開，敵走我賣。”用過去人民戰爭的打法反宣傳，求生存。政府整治隊伍一來，家家戶戶很快就鎖門閉戶，老弱病殘在前面擋將，躺在車輪下，爬上司機臺稱病的都有，中青年在后面幫腔辯理，圍攻助威。鬧騰一天，大隊人馬剛走，他們又開門趁天黑繼續營業。為了阻止前來買貨的顧客，縣上派交警在村西三里外的路口擋道查車，村民聞訊趕來、連罵帶嚇唬趕走了他們，理由是這條大路是我們當年集資修的，縣上又沒給分文，交警和公家的人都無權查車。

對于這個治不好，禁不住，又撲不滅的“賊村”黑市，政府后來無奈采取了公開引導，擴大規模，放開市場的辦法，以使其逐步規范經營，市場管理部門在村南投資籌建服裝市場，也就是我們十年前選定的那片亂墳崗上建房納市，這才平息了事態。建房起初開挖地基，一些村民仍有抵觸。一個姓朱的官員語重心長地手舉喇叭講：“壞名聲總不能背到底，大伙想想，就算是歪打正著吧，咱們村今天的無形資產少說也過了億，那么多媒體不上算，光央視一分鐘廣告就幾十萬元，我們卻是被《東方時空》那些黃金強檔當成焦點報道訪談，滾動播出的。這在市場經濟中本身就是商機，大家一定要抓住機遇，放手把生意做大做活，用合法的經營，一舉摘掉‘賊村’的帽子啊！”

自此，一個占地九畝，橫豎六排160多間門面房的貿易市場，建成開張了，加上村內南北街道兩側數十家室內門店，村子的服裝生意行情更加看漲。公開的市場把人心從封閉導向寬容，收入的增長也使人講起了大氣排場，一家商戶蓋門店，梁柱上貼了這樣一副對聯：

做生意一家也是做，千家也是做，何如千家同時做；

蓋樓房一層也是蓋，兩層也是蓋，那就兩層一次蓋。

一個姓趙的服裝經營戶笑著說：“電視報紙這一鬧騰，我們村連續三年雙贏，偷貨進貨坐收銷售，生意都很利索，一間門面少說也掙個三萬五萬。有一個以前開車跑運輸的商戶感慨地說：“過去咱天南海北給人拉貨，沒黑沒明地干不說，還受車匪路霸的敲詐和盤駁，不冒險不超載簡直無利可圖。自從大前年賣了車開起了服裝店，發現賺大錢的路子原來就在家門口，有時點著大把鈔票，還真后悔干得遲了。”“按實說，我們賣的商品有可能假冒但不偽劣，是真正的物有所值。一件體恤衫，同樣的面料、做工，同一種品牌，在城里大商場售價一千八，我們這兒一二百元就能穿走，有了這成千上萬的價差，有些人還干脆把‘名牌’服裝成套成捆的當做禮品買走，送給那些權貴人物，圖能辦來大事。”他還不無得意地說：“只要人喜歡名牌，拾便宜的心理不減不退，我們的生意就不會蕭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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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說：“所有的美德都是個人的，所有的惡癖都是社會的。”離開村子工作已經十五年了，昔日幾乎是被人趕出村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那個絲瓜形狀的村莊，一直是吊在我胸腔的一塊心病，每有風言雨語，情感都會泛起波瀾。作為一個曾對它的衍變有過責任，被農民們稱作“父母官”的人，時光已把怨憤轉化成了憐憫。2001年那場牽動上億國人眼球的“新聞風波”，也曾使我心躁面熱了多日，迫使我以一個知情者的身份，時常思考當今媒體揭示不出的諸多內因，又不得不隔靴搔癢般胡亂猜測議論的這個“改革怪胎”以及它的未來前景。

村子里那個畸形市場如今還在長大，生命中的活性細胞和癌細胞都在竭力吮吸著營養。一些婦女們仍然前仆后繼的從事著偷竊的行當，從服裝鞋帽推展開去，后來發展到手機電腦皮包飾品無所不有，成交額交易量都在增長，真可謂蔚為壯觀。我們雖然不能一味地把病變的原因推給社會，但是，這在一個有著幾千年文明且法治日益健全的國家，畢竟是一件讓人費思量的事情。對于在冒險中結伙偷竊，又在砍價中變賣自己“勞動成果”的女賊們，對于十三個王朝建都的城南的這個日漸坐大的奇怪商埠，任你搜遍傳媒，那么多掌握活語權的經濟學家和關注“三農”的理論學家一直失語，權力部門眼皮底下的失察和聽之任之，方圓數百里遠近不乏身份的人和老百姓往那里跑，獵奇的購物的都有，而且越傳越玄乎，終于構成了一個蔚為壯觀的“賊村現象”。那么，它僅僅只是現象么？試讓我們推而問之——

村南商城偷來的那些昂貴的準名牌阿曼尼、皮爾卡丹、蒙特驕成衣，有多少是從正當渠道進入市場的？

遍布各地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仿名牌服飾以及日用百貨，是在什么境況下大批量制作出來的？

誰在充當走私、造假、售假的地方保護？誰在打假？誰在打打假者的假？打假的呼聲一高，會不會把真的反喊靈醒了？

誰在為她們謀求正當的出路？誰真心和她們交過朋友？在大集體時期，作為干遍莊稼活的全勞力，頂起了半邊天。在終日的苦厄和勞碌后，面對今天充滿變數的物欲世界，誰來保障她們最基本的生活、醫療，關心過她們子女幼年上學長大就業？幾千年了，誰又打心眼里把她們當過人看，松綁過她們心頭上的裹腳布？盡管她們的稱謂己不再只是姓氏的組合，也有了花兒，蘭兒，云兒，燕兒那些千篇一律的名字。

貧窮不是作歹的原因，卻是為非的罪戾。站在終南山下這片低洼脊薄，信息交通不暢的“賊村”地面，給人聯想實在太多，既然婦女們的偷竊早已成為一種集體組織形態，那就讓我們來剖析質疑這個幾十年和我們生存神圣不可分割的這個“集體”吧。現實中，許多錯誤甚至罪孽都是集體做出來的，利益的結盟和盲從是它的兩大社會基礎。看到他們秘密，簡陋，接近難民般的生存狀態，我們辛酸，悵惘，費解又悲欣交集的感覺都有。可是細加思索，畢竟他們有著近乎于求生本能的復雜緣由，有的還受制于那些靠賄選戴上烏紗帽的村官惡棍的操縱管束，那些地方黑社會組織控制恐嚇，還有那些名曰治理打擊實則取利保護的權力機構的慫恿蒙騙，步入泥沼難以自拔。

那么，對于貧窮不是原因，生存早已不是問題那些“集體行為”，就更令人困惑以至于憤懣了。如憑借職權把救災救濟款貪污私分的某省民政廳一窩碩鼠；重點工程項目下的“交通廳長現象”；興修水利中的“水利局長現象”；城市建設中的“金融‘拆竊’巨蠹”、“開發大盜”們。還有屢禁不止的“礦難禍首”；堂而皇之的“高校窩案”。那一樁那一批不令人觸目驚心！怪不得村里人不時還冒出一些歪理：為了挖窮根，驅窮氣，女人們在市場擔驚受怕偷竊點貨物變倆錢，我們卻成了賊村，可比起那些貪官成百上千萬的貪污受賄，還真不算個啥。

村子正南方的山坡上有一座20余米高的磚塔，名叫二龍塔。相傳建于迄今1400年余年的隋代，塔基下層的灰磚被歷次政治運動和實用的人們越掏越細，越縷越空，塔身業已傾斜。遠遠望去，倒像一個從戰火中下來，扎著綁腿的將軍。塔的背景是巍峨參差的終南山峰，峰巒上白云舒緩恬淡，越飄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