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屹立在陜北的家園

陜北是一塊詩性的大地。

在這塊沙漠與黃土共存、大塬與平川交錯、群山與梁峁高隆的大地上，歷史給予了她的厚重，文化積淀了她的浪漫，苦難鑄就了她的深刻，風情凸顯了她的豁達。陜北跌宕著詩的氣勢，奔涌著詩的節奏，跳躍著詩的激情，回旋著詩的韻律。

讀陜北，不能不讀志丹。

志丹是陜北大詩篇里最精彩的段落。

從毛烏素沙漠邊緣的神木向南而下，穿越平闊的榆林古城，斜過民歌聲里的橫山，經過大夏故國赫連勃勃統萬城外的靖邊，山川陡然一變，群山格外地擁擠，起伏成一片泱泱的海浪，溝壑縱橫，林草如織，山腰之下盡是裸露的紅色石崖，地貌完全迥異于陜北北部的平闊與蒼黃。此時，你可能不清楚，其實你已經踏入志丹境內。過去志丹被外鄉人稱為“山保安”，陜北有句民謠唱道：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清澗的石板，瓦窯堡的碳，要吃小米到志丹。在人們的印象里，志丹山大溝深，人稀地廣，盛產谷米，人們經年累月地耕作在山里、居住在山里、生命的歌與哭還是在山里。鄉人也曾數落家園：出門不是下溝就爬坡，回家不是走溝就過砭，每天吃水驢馱桶，春種秋收翻大山……上世紀末，聯合國糧農組織代表來到這里視察，坐上汽車行進在山問公路上時，神色極為緊張，雙手抓住扶手不放，冷汗淋淋，瞪大了吃驚的藍色眼睛，連聲歐歐，說這里不適合人類生存。

現在，志丹山不再是百年之前的山，山上幾何形的梯田層層疊疊、高高低低，一直漫向天邊，給彩云鋪設了走下人間的臺階。梯田上農機耕忙，人影晃動，在高壓鐵塔的映襯下，那情景猶如小學課本里描畫未來農村的美好圖畫。若是夏天，梯田上會開滿一大塊又一大塊小雜糧的花兒，彌漫著醉人的馨香。公路蜿蜒到每一個村莊，公路也纏繞在每一座生長五谷的大山上。毛庵草舍和煙熏火燎的土窯洞已經藏入了歷史深處，瓷面平板房和磚石窯洞列立成一排排幸福生活的風景。

現在，沒有人再說志丹貧窮了，更沒有人敢睥睨志丹的山，山的深處富集了石油資源，山脊之上到處都高聳了鉆塔和叩動的采油機，許多所謂的有錢人來到志丹興業，卻狂傲不起來，發現志丹是藏龍臥虎之地。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志丹真的窮，老是向上級討要撥款發工資，部門領導到省上或市上開會，衣著寒酸，灰眉土眼，抱著個膀子不敢向人前走，有時候還遭受些不倫不類的譏諷?，F在忽然變了，志丹人因為經濟收入的提升，腰桿十分硬朗，說話豪放，做事大氣。于是，就有一個針對志丹人的故事在社會上流傳，說是一個服飾普通的婦女到延安的大商場里選衣服，對高檔品牌區的服裝很流連，翻來覆去地看一件面料講究的冬大衣。這時候，女老板就生氣了，說：你看什么看啊，那是貂皮大衣，你買得起嗎?看衣服的婦女回過頭說：你的脾氣咋這么不好呢?女老板鄙夷地咂咂嘴：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是你穿的嗎?婦女問：那是誰穿的?女老板狠狠地一笑：那是志丹人穿的，看你個窮勢勢的樣，快走人，到二道街平價市場去。婦女冷下臉，把兩沓整捆的百元人民幣向柜臺一捶，厲聲道：拿兩件貂皮大衣來!女老板頓時呆了，楞楞地看著婦女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回過神的女老板慌忙連聲道歉：我這人倒眼窩，你別生氣，我只有一件貂皮大衣……婦女偏頭一笑：那你張狂什么?我最看不起你這號不上串的生意人。說完拎了錢袋，昂著頭款款離去。

志丹鄉風古樸，你渴了餓了，隨便走到一個農家，主人只問你的來去，就很熱情地給你做飯吃，飯后還認真地給你指路，你若付飯錢，主人就生氣：誰還沒有個出門在外的時候?如果你失路投宿，主人就拿出新被褥鋪在熱炕頭，使你舒服地睡個好覺。

當然志丹人的爽快和實在是人們所公認的，家里有積蓄了想到延安買房，中間人還在認真地跟房主周旋，向低壓價，不料想買主就大手一揮：“算了算了，從此以后就是朋友了，就按你的價簽字吧?！痹S多的志丹人在買房時，經常讓中間人不解，直言說你楞憨!志丹人卻說：只要看上了，心里滿意，多個三兩萬，無所謂；如果看不上，一分錢我都不要。今年夏天，我到西安出差，出租車司機憤憤地說：“西安的商品房價格，硬是讓延安人給抬起來了，聽說志、安、吳的人富得怕怕，盡把好房子買走了。”司機一路抱怨，車開得猛快，轉彎時剎車聲吱吱地叫。難道延安人不應該富嗎?難道只有永遠不如關中才是正常嗎?關中是十三朝古都，是良田肥沃的大地，可是延安是華夏圣地和紅色革命圣地，志丹雖小，也曾是都城，是中國革命繼江西瑞金之后的第二個紅色首都啊。

志丹的經濟發展確實非同凡響，已經逞雄西部，正在開始躋身全國了。

洛河、周河、杏子河三條河流從北而南，日夜不歇地吟唱著我的家園，民間多了說不盡的話語。

歷史上的志丹縣先后曾被狄、羌、匈奴、黨項、蒙古、女真等北方游牧民族屬有，舊縣志說道：“保安雖僻，在治時為閑壤，在亂時為要徑?！庇绕湓谂c西夏之爭的北宋時期，閉塞的志丹狼煙四起，殺伐不斷。志丹縣在唐朝咸亨中期曾駐守禁軍，宋太平興國年時置保安軍，保安城因此得名，又在金大定年間將保安軍改置為保安縣，這一稱呼一直沿用到民國初期。上個世紀三十年代中期，劉志丹將軍創建了陜甘邊蘇維埃工農民主政權，劉志丹的家鄉保安縣也建立了紅色政權，改名為赤安縣。后來，中共中央為紀念民族英雄劉志丹，第一次用人名為一個縣份命名，將赤安縣更名為志丹縣。

如果往久遠追溯，志丹屢次與中國歷史大事相逢。

軒轅黃帝在黃河流域創造了農耕文明后，陜北大地最先受益，百姓的生存能力提高，人間祥和，五谷盈余，物產豐盛，成為四方傾慕的樂園。志丹是其中之最，境內三條河流滋潤，先民們必然逐水草而棲，擇良野而生，遙想當時，真是一幅詩情畫意的旖旎景象。

家鄉的山川間有三十多處龍山文化遺址，和多處半坡文化、仰韶文化遺址。歷史留下了痕跡，告訴后來者關于生命的渴望和擁抱大自然的決心。

秦始皇橫掃六合，統一中國后，憂慮北方匈奴南犯，想出了一個令天下人誰都想不出、誰也不敢想的辦法——在長長的北方邊界上修筑長長的高高的城墻，希望把匈奴威猛的鐵騎擋在長城之外。仿佛天真孩童的稚趣思維，又恰似肢體發達的莽漢死用蠻力，遙遙的萬里長城，就在秦始皇超然的想法中得到實現，浩大的工程量空前絕后。君王的旨令當然不可違，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于是蒙恬率大軍修筑陰山長城。之后，又修筑了南起咸陽、北至包頭的秦直大道，以保證戰車和騎兵的快速出擊，秦直大道遇水架橋，逢山開路，蒼龍般躍上渭北旱原，又插入丘陵溝壑，“塹山成路、劈峁為道、逢渠夯筑”，蜿蜒地穿越志丹北去。民謠曰：“條條道路通直道，郡郡縣縣送糧草”。功績卓越的蒙恬沒有料到，自己功績累累，竟然會被朝廷加害而冤死。有時候優秀就是一種政治上的過錯，當然不優秀的人根本走不進歷史。

如今，秦直道痕跡依然可辨，路基光硬，寸草不生。

秦始皇為顯示秦的強大，乘坐華美的輥轅車，第五次沿直道出巡北方，想必一定在境內土門那座富麗堂皇的行宮里，以遼闊的胸懷和歌妓盡興狂歡。此去，秦始皇忽然暴崩于沙丘，近臣憂慮時局，密不發喪，“車載一石鮑魚，以亂其臭”，從井陘，抵包頭，然后從直道運回咸陽安葬?；钪鋈ィ懒嘶貋?，秦國政權在血腥中改變，就此開始了沒落。

秦直大道，作為一柄利劍，反復被使用。

漢武帝曾親率大軍，沿直道北上，征討朔方。

又，唐太宗李世民指揮十萬將士，順直道快速出擊匈奴。

秦直道既是漢室軍事上的高速公路，也為外侵鋪平了通途。赫連勃勃的大軍風卷而下，直取長安；蒙古的戰馬踏破了長城，稱霸中原，樹起了元朝的大旗；西夏的戰馬在殘破的秦直道上任意縱橫，強取強奪。

古代歷史上，五胡十六國時期是中國英雄爭霸、波譎云詭的時代，陜北也誕生了一大夏國。大夏國的皇都統萬城在靖邊西北，距離志丹只有二百余里，靖邊與志丹十地接壤，地貌卻變得平闊坦蕩。如今，赫連勃勃的統萬城只殘存了幾段白色城墻，城墻內已經被耕種了大片的玉米，刺目的陽光給這里寫滿了蒼涼。

史載，赫連勃勃體格魁偉，善于用兵，在他成就大業的初級階段，很懂得在強勢面前示弱，抑忍自己。他的匈奴部落強大起來后，北據河套，南擁長安，西控固原，東至黃河，于是自立為王，國號大夏。赫連勃勃傲視天下，在陜北放馬疾馳，奔進了水草豐美之地，禁不住大聲慨嘆：“美哉斯阜，臨廣澤而帶清流，吾行地多矣，未見若斯之美!”于是，驅使民夫十萬，蒸煮筑墻，修筑宏大的國都統萬城，并狂妄地把長安建為南都，立志君臨天下，統一萬幫。他采取鐵腕統治，重賦稅、多徭役。志丹作為所屬之地，民眾苦難深重。不幾年赫連勃勃死去，大夏國很快滅亡，與漢民族有過一千多年恩怨的匈奴徹底湮滅在了歷史的長河中。

北洛河川，連接塞外平野，是異族攻擊內地的路徑，自古系軍事要道，其上有吳起鎮和鐵邊城要塞；向南有金湯城和湯二營、湯二府扼守咽喉；再下就是獨立于洛河岸的金丁同寨，下游有德靖寨、狄青寨、老崖窯險寨、永寧山寨、定邊寨和下寺彎古城，一條北洛河就是一道防守的風景線，占堡座座，險寨相望。

因為戰爭，歷史上好幾個著名人物走進志丹建功立業。

戰國時期，吳起被魏國拜為大將軍鎮守西河之地，與秦國對峙時，就在洛河川邊關駐守，因而后來就有了吳起鎮的地名。吳起是個軍事奇才，一生對諸侯的七十六次戰爭中，全勝六十四次，拓地千里，威名遠播，著有《吳起兵法》四十八篇，與軍事家孫子齊名。但這個人，道德上嚴重殘缺。吳起少年喪父，靠母親成人。為求功名四處攀附達官貴人，耗盡了家財，終是不能如愿，受到眾人的譏諷和誹謗。心生仇恨的吳起連殺數人，不得不離家遠走。與母親告別時咬下自己胳膊上的一塊肉發誓：不能得到卿相職位，不回家鄉!從此畢生都在為“卿相”而搏殺。在外流浪的日子里，吳起很窮，卻有一個富裕的齊國女子喜歡上了他，認為吳起是可以給她帶來幸福的人，于是帶著大量的金錢珠寶和吳起私奔去了魯國，吳起用金錢謀到了一個小官，幾年后齊魯兩國大戰，吳起認為自己機遇來了，竟然無情地砍下妻子的頭顱，血淋淋地提給魯王，以此博取信任，換來了將軍大印。戰場上吳起鋒芒畢露、所向披靡，一舉成名。對于吳起這個不要親情、只要功名的人，雖有才華，總是讓統治者疑慮，漸漸在魯國失寵，去了魏國。危難之中的魏國，急用人才，給了吳起將軍之位，戰場上出奇制勝，威震鄰邦，后來吳起義無法立足了，逃到了楚國；楚王識才用能，授予吳起相國之位，吳起年已花甲，拼命效力，數次大敗秦軍，培育出了威武之師；他強硬地力主改革，推行變法，社會經濟得到發展，楚國蒸蒸日上。在君王易主之時，吳起無憾地斃命于眾臣的亂箭之下。

由此，我想起了德國前總理施羅德，他幼年時，父親犧牲在二戰前沿，家里只能靠救濟金艱難度日。少年的施羅德一邊干體力活打工，一邊自學高中課程，后來他考入大學，與流淚的母親告別。施羅德說：媽媽，您不要傷心，以后我會開著寶馬車來接你的。在不斷的奮斗中，施羅德出人頭地，真的開著昂貴的寶馬車把母親接到了柏林，過上了幸福生活。和許多的德國人一樣，我經常被窮苦山身的施羅德感動。一個人除了知道感恩，關鍵是要報恩，經?；赝^去，明白自己從哪里來，帶著親友的寄托將要到哪里去，懷揣著一份美好的感情前行，靈魂會得到一種支撐，其過程中的勞碌和委屈都會滋生出幸福的感覺，轉化為繼續拼搏的勇氣。

還有一位古代名將，也在志丹留下了自己的功績，就是狄青?？h之西南的洛河川上有狄青寨遺址。秋風里，我走上高峁，面對殘垣上瑟瑟的荒草，我無法讀出它曾經的偉岸，也找不出它凜然的氣勢。洛河在山腳下無聲地涌流，四山的梯田上被割倒的莊稼規則地攏在地里，寂靜而落寞?？梢钥隙ǎ仪嘣诖隧虢⒘斯住?/p>

狄青出身貧寒，少年時因其兄與鄉人斗毆，狄青代兄受過，被“逮罪人京，竄名赤籍”，開始了他的軍旅生涯，擢升為延州巡檢指揮使。又于宋寶元二年，西夏大軍入侵，狄青率部在洛河川奮力迎戰，大獲全勝，燒毀西夏糧草數萬，“收其帳二千三百，牲口五千七百”，史書記載狄青在邊地參加大小戰役25次，身中8箭，從不畏縮。

從西北到西南，狄青屢次為朝廷排難，得以連續提升，被皇帝任命為國家的最高軍事長官一樞密使。狄青的厄運也就此開始了，文武大臣一片嘩然，對他反復詆毀，認為他的出身和地位不相稱。包括大文學家歐陽修也上書幾千言請求罷免狄青，他在肯定狄青的人品和功績的同時，用陰陽五行之說羅列狄青不宜為任樞密使的原因。不久狄青被罷官，貶出京城，憂郁而病，不久而亡，年僅四十九歲。

我們還有理由相信，文學家范仲淹也到過志丹。他知延州時，在志丹縣城東北的城皇廟溝山上增修了栲栳寨?？梢韵胍?，心懷朝廷，博愛民眾的范仲淹，乘快騎、帶隨從，從延安數次到志丹巡視邊防。這位“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之下樂而樂”的大家，兩歲喪父，隨母親改嫁，童年甚是困苦。及長，發奮讀書，考取了進士。范仲淹被朝廷任諫官，在仁宗皇帝廢除皇后的事件中，和其他大臣直言進諫反對，致使龍顏大怒，被貶黜離開京城，任陜西經略安撫副使兼知延州，當時西夏連年進犯，邊地城寨焚掠殆盡，戍兵皆無壁壘，滿目瘡夷。他寫下了悲壯慷慨的《漁家傲》一詞：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

范仲淹主持延路后，發動軍民修復城寨，廣收流民墾荒，招募商賈貿易，將延州建成了戰備充實的軍事要塞。戍邊數年，名重一時。慶歷三年范仲淹出任朝廷副宰相，推出十條整頓吏治、革新朝政的議案，遭到保守勢力的反擊，朝中舊臣大肆誹謗彈劾范仲淹，又一次他被迫離開朝廷，皇祜四年五月，六十四歲的范仲淹病卒于徐州。

博學多才的偉大科學家沈括，也與志丹有緣。

他曾擔任全國財政的最高長官，積極參與王安石的變法，變法失敗后被貶謫。元豐三年，沈括擔任郎延路經略撫使，在志丹這塊土地上抗擊西夏，連戰連捷。越年十月，夏人偷襲旦八德靖寨，沈括早有防備，率軍阻擊，打敗夏軍。同月，夏兵數萬合圍順寧寨，沈括命前鋒正面佯攻，又派驍將側面攻擊，夏軍潰散，趁勢攻克了西夏摩崖寨，虜獲上萬男女、牛羊三萬多。

次年三月，沈括偵察得知屯駐金湯堡的西夏三萬軍企圖沿洛河南下，奔襲富縣。沈括先發制人，采取聲東擊西的策略，大舉往東北方向出兵，造成討伐陜北東路夏軍的假象，屯駐金湯的西夏大軍聞知后，慌忙趕往東路增援，而沈括忽然密令揮師西進，直取金湯堡，殺敵兩千多人。

后來，沈括軍隊在陜北東路永樂城的交鋒中失利，受責被貶為均州團練副使，結束了他的政治生涯。他從此專心研究，著述論說，寫出了《夢溪筆談》這部永垂史冊的光輝著作。沈括精通天文、數學、化學、物理學、生物學、地理學、農學和醫學；對方志律歷、音樂、醫藥、卜算等無所不精。日本數學家三上義夫曾經說：沈括這樣的人在全世界數學史上找不到，只有中國出了這么一個。英國著名科學史專家李約瑟博士稱沈括的《夢溪筆談》是中國科學史上的坐標。

我喜歡坐在家鄉高高的山梁上觀望世界。之西，是子午嶺外的甘肅隴東；之南，有杜甫的羌村，還有廣闊的渭北旱原和安葬軒轅始祖的橋山；之東，安塞的腰鼓和寶塔風華已經多情地挽起了黃河乾坤灣的波濤。

我喜歡在夏日的和風里，遙看天邊的云彩，辨析云天上的白色群馬是如何在藍天上浩浩蕩蕩；也解析云的莫測和詭異，癡想那是不是烽火里撕殺的戰場?更多是披浴了霞光，把家鄉槍林彈雨的紅色革命追憶。歷史的過程像云一樣，沒有固定的形狀，沒有固定的答案，沒有讓人折服的細節，一會兒赤紅，一會兒白亮，一會兒做瓦狀長連，一會兒似流蘇飛飄，一會兒黑色滾滾，一會兒電閃雷鳴。我常常糊涂，也時刻追問，人不僅書寫歷史，也演繹歷史，也許只有大地才知道它本來的浩瀚和復雜。

志丹縣城始于明洪武二年，經幾任知縣擴建和改建，方初具規模，五座城池環套，南北四條街、東西四條街。崇禎年連番戰亂，縣城受到嚴重破壞。知縣彭瑞麟在他的《保安四時詩》中寫到：

炊煙卓午日初斜，比戶寥寥數十家。每上女墻高處望，春城不見一枝花。

破敗的城墻內瓦礫遍地、蒿草瘋生、兔鼠亂竄，看不到一棵灌木，冷硬里當然沒有花。而四山上則生滿了雜樹，春來時梁峁溝川里花事正鬧，曠野的色彩輪番妖嬈，山桃樹最先開起了白花，紛紛揚揚，浩浩蕩蕩；接著杏樹綻放了粉紅色的花兒，濃濃烈烈，紅紅火火：接著杜梨樹不甘寂寞了，冷白的花兒亮亮晶晶，襯托著草木抽芽的淡綠。在清同治六年間，回民起義殺伐而來，縣城房舍焚燒殆盡，幾乎是一座廢城。民國年間，縣城只駐守國民黨一個營，居民寥寥。

當年，中央工農紅軍從紅都瑞金撤退，一路血腥，歷時一年多，徒步二萬五千余里的磨難，長征終于進入陜北蘇區，抵達了赤安縣的吳起鎮。彭德懷元帥在山川間布陣，指揮贏弱的紅軍，打勝了一場漂亮的“切尾巴”戰役，毛澤東異常振奮，給彭德懷寫下了六言詩：

山高路遠坑深，大軍縱橫馳奔，誰敢橫刀立馬，唯我彭大將軍。

彭德懷看了詩稿，提筆把最后一句改為“唯我英勇紅軍”。戰爭年代的彭德懷叱咤風云，橫掃疆場，在建國后“保家衛國”的抗美援朝戰場上，依然威風八方，克敵制勝。卻在文化大革命中屢屢遭受非人道的批斗和毆打，在囚禁、批判、迫害中孤獨地含冤去世。

當年，紅一方面軍離開吳起鎮南下洛川，召開了一次重要會議，又北上瓦窯堡駐扎，可是不到半年的時間里，受國民黨軍閥部隊的反復襲擾，目光鎖定了志丹、也選擇了志丹，志丹是劉志丹將軍的故里，是鞏固的陜甘邊蘇區，百姓厚道忠誠，紅色政權牢靠。

1936年7月3日，黨中央和中華蘇維埃機關進入志丹縣城，很快《紅色中華》報向世界宣布奠都志丹的消息，在“定都志丹有什么意義”的文章中，說了四條理由。當時中國革命的領袖人物都相繼來到志丹山城，包括被稱為紅軍“四老”的徐特立、林伯渠、謝覺哉、董必武也住在這里。這塊熱土曾經封閉荒僻，因為奠都而光芒四射、蜚聲四方。

黨中央在志丹山城先后召開了二十一次政治局會議，指揮了長征工農紅軍在甘肅的三軍大會師；英明決策和正確領導了“西安事變“的和平解決，達成了抗日統一戰線；接待了美國記者斯諾的采訪，向世界報道了中國共產黨的革命主張；丁玲等一大批作家、藝術家來到這里，參加了中國文藝工作者成立大會，毛澤東為奔赴前線的女作家丁玲女士寫下了《臨江仙》一詞：

壁上紅旗飄落照，西風漫卷孤城，保安人物一時新。洞中開宴會，招待出牢人；纖筆一枝誰與似，三千毛瑟精兵，陣圖開上隴山東。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將軍。

那時，中共中央和中華蘇維埃政府各機關就住在縣城東山下錯錯落落的石窯洞里或高高低低的崖窯里。東山下的石窯洞前是一條流著溪水的深溝，溝外是古城墻的殘垣斷壁。從美國記者斯諾當年拍攝的舊照片里看，縣城平展的川臺地上有幾座木材結構的廟屋和殘敗的城墻?？h城內不足一二十戶人家，四山老林密織，小城寂靜。

詩人毛澤東，一定經常在晨昏之時散步，用手指梳理他的長發，構思祖國未來的錦繡詩篇；也會在周河邊，聽著山里的狼嚎，用政治家的卓越才能，深入思考內外之患的中國和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也會獨坐在城墻頂上，智慧地給對手設置一個個失敗的陷阱。領袖也一定經常走上山梁，凝眉遠望五湖四海，無數次探尋依靠人民實現國家解放獨立的最佳答案。林區的長夜，在毛澤東那里是短暫的，油燈一柱，往往伴著啟明星，在寫作的激情里迎來東方的黎明。

中國工農紅軍大學一科把城南半巖上的崖窯里當做校舍，經過學員清理，開課辦學。張聞天、毛澤東、秦邦憲一起視察紅軍大學，毛澤東詼諧地對學員們說：“雖然你們過的是石器時代的生活，卻學習著當代最先進的科學——馬克思列寧主義。你們是‘元始天尊’的弟子，在洞中修煉，什么時候下山呢?天下大亂你們就下山?！钡谝黄诩t大學員畢業，毛澤東在大楊樹下的操場上，向奔赴前線的學員講話說：“我送給你們一根打狗棒，就是四句話：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p>

紅軍大學培育出了新一代英才，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羅榮桓、羅瑞卿、張愛萍、楊成武等三十八名學員在建國后被授予將軍之銜。

無數豪杰走進志丹，志丹也有偉大英雄走向世界。

這個人物就是被毛澤東譽為“群眾領袖、民族英雄”的劉志丹將軍。在周恩來的眼睛里，劉志丹光照千古：“上下五千年，英雄萬萬千，人民的英雄，要數劉志丹”。

二十世紀的第三年的深夜，一聲嬰兒嘹亮的啼哭驚動了世界，劉志丹將軍出生在金湯村的小學堂石窯洞里，父親劉培基面對滿天星斗，以秀才的儒雅仰面祈愿：但愿我的兒子長大后成為救苦救難的英雄!

當時的陜北動蕩不安，百姓水深火熱，渴盼有一個領袖站出來匡扶人間。金湯村的人們不知道，這個被父親起名為劉景桂的男孩就是未來的群眾領袖。劉志丹聰慧異常，在父親教書的學堂里，過早地聆聽了瑯瑯的書聲，心底儲藏了美好的心愿。少年時到洛河下游的永寧山高等小學讀書，之后考入榆林中學，在風云際會的大形勢里，投筆從戎，赴黃埔軍校深造，畢業后參加北伐，回到陜西領導了聲震南北的“渭華起義”。

在西北大旱的1929年秋天，劉志丹帶著滿身的硝煙，回到了家鄉，在民國政府駐守的永寧山上，與當地的共產黨人一起，秘密組建了黨支部，點燃了陜甘邊革命斗爭的燎原之火!劉志丹看到連年饑謹、路有乞討的困苦景象，策動千余群眾，圍攻永寧山國民政府，抗糧抗稅。民謠唱到：

民國十八年呀鬧大旱，

永寧山上來了劉志丹，

領導窮人抗糧稅，

他呀真是個大清官。

在鬧紅的日子里，劉志丹將軍帶著自己創建的工農武裝，高舉紅旗，南北征戰。劉志丹吃的和穿的和其他戰士一樣，只是多了一件繳獲來的破呢子大衣，白天搭在馬鞍上當墊子，晚上蓋在身上當被子，一雙步鞋當枕頭。官兵一致，親如兄弟。陜甘邊的山川里飄起了攔羊漢子和婆姨女子們擁護劉志丹的歌聲：

半夜里來敲門，

問你是哪部分?

只要說是老劉的，

趕快迎進門。

哪里有老劉，

哪里人最稠，

男女老少都圍定，

話兒拉不夠。

喂馬有咱們，

放哨有咱們，

老劉的隊伍快緩好，

打仗有精神。

聽著這歌聲，我心里由不得潮涌。民歌是民眾最真切的聲音，是老百姓的心靈感情。在那個血與火的危難歲月，劉志丹為了廣大窮人的利益和中國的新生，不管不顧地忘我而戰。國民黨抄了他的家，刨了他家的祖墳，還殺了他好幾個親屬，逼得他一家老小東躲西藏、走投無路。劉志丹意志彌堅，攻城克縣，開辟蘇區，國民黨恐慌不安，對根據地進行第一次大規模圍剿，劉志丹指揮部隊迂回作戰，不僅沒有失去根據地，而且解放了陜甘邊的廣大農村，十八個縣份相繼建立了紅色政權。歌謠唱得好：

義正川、大梢山，劉志丹掛帥寨子彎，大順城頭扎營盤，要把世事顛倒顛。

不久，劉志丹在梨園堡成立了陜甘邊蘇維埃工農民主政府，蘇區推行了自己的錢幣，開辟了商賈交易場所。劉志丹的家鄉率先建立了赤安縣蘇維埃政權，窮苦老百姓看到了光明。

對越圍剿越壯大的陜甘邊和陜北根據地，國民黨又調集重兵開始第二次圍剿。為了取得勝利，劉志丹帶紅26軍和謝子長的紅27軍會合，這兩支隊伍在劉志丹的統一領導下，西北紅軍英勇作戰，粉碎了國民黨的圍剿，把陜甘邊和陜北蘇區連成一片，蘇區范圍擴大到了北起長城、南至淳耀、西接環慶、東臨黃河的廣大地區。

逆境中的長征工農紅軍，在哈達鋪得知陜北有蘇區的消息后，異常振奮，于迷茫中有了方向，隨決定東去陜北。悲哀的是，極左路線在陜北愈演愈烈，陜北紅軍中的營以上干部和西北機關、陜甘邊縣以上干部幾乎全部被抓、甚至被殺，根據地一片恐怖。在前線的劉志丹接命令趕回后方瓦窯堡開會，路上遇到一個送信的戰士，這個戰士不認識劉志丹，拿出一封信交給劉志丹說：這是機密，交給十五軍團的。作為十五軍團副指揮的劉志丹還有不知道的秘密嗎?他打開信一看，原來是保衛局下令逮捕自己的密信。真是不敢相信，極左路線又開始對自己人下手了!為了革命不受損失、為了紅軍內部不自相殘殺、為了不給敵人以可乘之機，胸懷坦蕩、心底無愧的劉志丹徑直去了瓦窯堡。當即就被關入監獄，他的妻子也被打入了勞改隊。面對隨時都可能有被槍殺的危險，劉志丹泰然處之，對同獄的戰友說：“我們要對黨負責，死也不能說假話，相信黑云總是遮不住太陽的。”

由于錯誤肅反，陜北一些縣發生了“反水”。出身不好的地方干部害怕了：“連劉志丹這樣的領袖都被關入了監獄，我們與其死在自己人手里，還不如投降國民黨謀一條生路。”于是，以金林、宗文耀為首的“反水”勢力，在順寧召開了群眾大會，帶領武裝開始做亂，“赤安事變”導致一批黨的干部死在了屠刀下，地方蘇維埃組織受到了嚴重損害。

周恩來趕到瓦窯堡，及時糾正錯誤肅反，見到劉志丹的第一句話就說：“我們感謝你創建了這塊根據地，使中央有了落腳地?！贝_實，陜甘邊和陜北紅色根據地為中國革命構筑了走向勝利的家園。沒有陜甘邊和陜北蘇區，中央長征紅軍就不會落腳這里，中國革命將會是另外一番情形。

劉志丹出獄后，擔任新近組建而成的紅二十八軍軍長，奉命東征。曾與他患難與共的紅二十六軍、二十七軍被編入紅一方軍。劉志丹東征路過神木縣，當地一位七十多歲、雙目失眠的老大娘聽說劉志丹來了，執意要探望陜北群眾擁戴的領袖。老大娘在兒女的攙扶下來到劉志丹住宿的窯里，劉志丹站在大娘面前說：“大娘，我就是劉志丹。”老大娘眼含熱淚，把劉志丹從頭摸到腳，又從腳摸到頭，哽咽著說：“好人呀，好人。你是咱窮苦百姓的好人啊。”

群眾的口碑，是最真實的。聽那些歌頌劉志丹的信天游，就能感知到陜北群眾與劉志丹的魚水深情。“正月里來是新年，劉志丹鬧紅陜甘邊，劉志丹呀是清官，他領導窮人把身翻，一心要共產。”

“東方紅，大地新，陜北出了個劉英雄，他為百姓謀幸福，他是群眾大救星……”

此次東征，劉志丹將軍在山西三交鎮前沿陣地意外中彈犧牲，年僅三十四歲。陜北人民心中偉大的領袖，像燦亮的星斗忽然就隕落了，根據地一片哀哭……

許多人，提出了若干個如果。但歷史沒有如果，只有結果。

每次走上劉志丹陵園，我的心底總是不能平靜，劉志丹將軍的偉大之處就是他的品質高潔、磊落光明、坦蕩無私。在殘酷的軍事斗爭中，信念堅定，勇往直前，用他獨特的軍事思想，打開了新局面，讓紅旗在陜甘邊和陜北飄揚。

黨中央為紀念劉志丹將軍，在志丹城北的高坡上修建了劉志丹烈士陵園。陵園里擺滿了中國領袖們頌揚劉志丹的石碑。陵園幾經擴建，青石鋪地，柏樹森森。1993年，江澤民總書記在劉志丹誕辰九十周年之際，親筆題辭：“學習劉志丹同志的革命精神，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天空一片蔚藍，上游竟然發了洪水，突然地蜂擁而來，當發現時已經能夠看到幾米高的水頭，像一堵高墻恐怖地推進，我們驚駭狂叫，拼命向岸上奔逃；冬天里河水冰瑩，城里的大小孩子都會在放學后，提了自己的木冰車，跑到河灣里滑冰，從城北到城南的河道上，拉拉撒撒盡是孩子，飄散著興奮的吵鬧聲。那時候，我們在大自然中獲得了許多的樂趣，也只有大自然才會讓我們無憂無慮。

現在的城北新區，在改河填地之前，周河水在那里轉了個大彎，彎轉處的河水很幽深，大孩子在深水處游，小孩子在淺水處耍，時常就有孩子溺水死去，沉寂不了幾天，河里又出現了戲水的孩子，面對死亡水域，前赴后繼，絕不膽怯，這也許就是志丹人固有的性格。馬岔山石崖根、太平山石崖根、前橋石崖根的深水旋渦區，基本不會在洪水中改變位置，恒久地成為孩子們心里的樂園。大約在前十年，河水不再適合游泳，也看不到孩子們的影子了，他們出現在網吧、足球場、山坡的樹林間，或者埋頭在永遠寫不完的作業里。而今，太平山石崖根修了過境大橋，寬展的過境公路掠過山崖，順著周河進行黑色的蜿蜒。城北新區已是大廈擎天，氣象嶄新；靈黃地臺在開發中站起了一片樓群；小城改變了過去的模樣，脫去了襤褸的衣衫，西裝革履地有了精神。

高樓林立的二道街，曾是古城墻之間的大路；十字街西南那塊是城中之禁城；頭道街之南有城門洞；周河岸高高的石籽崖之上，是往北逶迤而去的城墻，一直至橋北，又向東拐彎，與城隍廟山上的城墻相接。解放初的時候，對著夕陽溝的臺地，是一片墳丘起伏的荒草灘，縣委縣政府在此修屋辦公，如今兩個大院樓宇軒昂、氣勢恢宏。

上世紀五十年代，孤狼時常在夜里偷襲城內豬羊，鬧起一片喊打之聲。在“文革”中，周河外的太平山和瓦窯山上，狐貍每在月夜，長久地咣叫。那時侯我家住在縣委背后的西城墻下的土窯洞里，土窯洞是向城墻根內挖鑿而成的，內進很淺很窄，一溜有幾戶人家，狐貍或黃鼠狼經常在冬夜偷雞，雞窩一片雜亂的哀鳴，驚動四鄰?，F在回想，還真有種說不出的懷戀，現在聽不到狐貍的咣叫聲，連烏鴉也看不到了。

童年記憶里的志丹城，土街道上糞便四處，窯屋歪斜。有風刮起，黃塵亂揚。尤其是春秋時節，沙塵暴一來就持續十多日，刮得天昏地暗，走路難行，草房子上的油毛氈被揭去了，窗戶上的麻紙被吹破了，家里漫了一層厚厚的土，碗筷都磣牙。每到天黑，街上不見行人，家戶暗淡的燈光像磷火一樣飄忽，明明滅滅。

那時人窮，憑票買肉，稀罕有脂肪的食物，要想過個好年就不要放過任何機會。按計劃經濟的要求，縣飼養場的羊和牛被屠宰后，刮出肉卷送到延安，剩下的骨什和“下水”就留給居民。常常，在豐盈的時候，老老少少排隊購買，掌管權力的人就黑著臉聲呵斥排隊的人，要么嫌亂哄哄地擋了路，要么嫌大聲說話干擾了自己辦公。盡管如此，居民還是喜歡飼養場，喜歡那些過春節的“下水”。

縣城的非農人口不多，與農戶混居在一起，相當熟悉，相互能知道對方姓氏和家底。每到冬天年關前，碾米推磨做茶飯，男人女人就忙碌起來了?？h城只有三處大碾磨，一處叫碾道院，院子外是幾孔很有年月的石片窯，位置在現在的二幼，由于加工年糕的人多，各家就提了馬燈，夜里排隊，碾磨不停，直至天亮。另一處碾磨叫石子園子，位置在現在的計生局家屬樓側面，有幾孔鑿挖在石子崖上的窯洞，不遮風，往往就讓黃塵攪拌了加工的米面。還有一處叫黑家碾子，位置就在現在的農行隔壁的獸醫站院里。

我非常懷念那碾磨的咿呀聲，懷念深夜里守侯的那份寒冷，懷念那時面對貧苦生活時對溫飽的強烈渴望，懷念遠去的關于長大后的種種綺麗的夢想。

陜北是人神雜居的地方，家鄉亦不例外。

有村莊就有廟，有廟的地方必定有村莊。家鄉人把廟里供奉的神，當做改變自己命運的地方。在此訴說自己的苦難，排解憂愁，寄托情感和向往，從而獲得精神上的力量，振作起來，繼續面對無奈和艱辛。而且把廟會當作經濟貿易、親戚往來、豐富生活的盛典。陜北說書是最常有的一種助興方式，懷中的三弦亮格錛錛地彈起來、小腿上的沙板噪起來、張開吼嗓有說有唱地開了場：

彈起個三弦定起個音，

各位那鄉親啊請坐穩，

大戲開場鑼鼓啊啊響

先說個一小段大家聽……

說書曲目以歌頌忠良英雄為多，也有窮秀才苦讀書中狀元的故事，基本上都是教人學好向善、自強自立、正做派人的內容。唱腔激越、粗獷，具有濃郁的鄉土風情。有時候下鄉，遇到廟會說書，我都會站下來聆聽片刻，尋找童年的記憶，浮躁的心能得到平靜，重新審視自己，惟有感激和珍惜擁有的一切，獲得些許關于人生的感動和滋養。我的朋友曾說過的一句話：為了人生的勝利，必須團結一切小人，朝著你的目標奮斗。起先驚訝，是否學好向善也是一件難事?又想此話有道理。小人無恥，得罪了就是你的障礙，君子永遠是君子，不會妨害你的前行。一個狡詐而沒有誠信的人，可能會得到一些好處，以為自己智商過人，其實他總在得到中失去，失去更多的友情和機會。

鄉村里，龍王廟居多，印證著百姓對風調雨順的渴求。有的小廟是風雨腐蝕過的一孔小土窯洞，里面僅放置一個牌位而已；有的小廟是一座即將散架的木屋，有的小廟是紅石窯窟。而富裕些的村莊就把廟建得很有氣勢，雕梁畫棟、飛檐聳峙，里面供奉了佛、道、儒各路彩繪金身的神。

家鄉最大的廟宇，是宋朝年間的馬頭山道觀，曾經整個山梁一線布滿了大小不一的屋宇?？上Ы砸逊贇в趹饋y，碩石四散，瓦礫成堆，到處斷碑?？h志記載：“真武廟在縣南九十里馬頭山，山高谷邃，松柏郁森，古木蒼藤，杳無人跡?！鄙街畺|坡的老林里，還有被當地人傳說下來的稱為“姑姑庵”的舊址；山之西根下亦有廟窟，神像俱毀，但殘碑上有天壽寺的字跡，旁邊有隱敝的地下石窟，內有兩具腐朽的棺材，發黃發黑的骸骨凌亂于地。早些年，倉溝人狩獵，向馬頭山上追堵野豬，至半山腰，忽然發現小石庵內坐有一人，大驚?？?，是神像，胸口有洞，白骨可見，懼怕而倉惶離去。不知是人還是神像?近幾年馬頭山道場的事又被重提，考古專家確認，是國內文史資料有記載、卻無法證實的道士真身彩塑羽化像，世界罕見，唯此一尊。

因此，馬頭山上多了慕名而來的人，看浩浩林木，聽萬鳥啼鳴，看道士羽化像。男女老幼似乎忘卻了俗世人間，其實生活的煩惱不會因為大自然的消解就煙散云飛，面對的苦難也不會就此告別而去。風景是一劑精神的麻醉藥，吃對了會增強信心，吃偏了會貽誤自己。

想想那個坐化的道士，他生前在此修煉，有過痛苦嗎?向往過紅塵嗎?在香火裊裊的寺院繼續了人生，最終坐成了這樣特別的姿態，楷模著清心寡欲。

這也是一種活法和結果。

假如厭惡世間，沒必要投身寺院；假如無法逃避，也不必要在香火里得到安寧；假如絕望，也不需要在這里獲得新生。世界茫茫，心有多大，天地就有多大，世界需要搏殺，需要優勝劣汰，不應該是懦弱，如果就此向命運投降，也太脆弱了。有時，我對羽化的道士又心生敬仰，試想十多年或幾十年在這里過清貧的日子，也不容易，不說需抵擋外來的誘惑，但就青燈寒暑就足以讓人發瘋。也許他心中有自己的夢想，有自己的快樂，有自己強大的精神支柱：是不是他把人們的精神需要當做自己追求的目標，教化一切人正視苦難、棄惡向善?

馬頭山還有過特殊的榮譽。黨中央和中華蘇維埃政府奠都志丹的時候，為了團結江湖組織哥老會，黨中央以龍頭大爺馬海旺的名義，向全國各地山堂發山邀請函，在馬頭山召開了各地一千余代表參加的哥老會大會，成立了中華江湖抗日救國會和抗日救國軍。會議舊址在哪里呢?在馬頭山嗎?馬頭山早已沒有可以擋風避雨的窯屋，也沒有了水源，可以肯定地說不是在馬頭山上召開的大會，而是在馬頭山附近的村莊里召開的。哥老會組織，在西北較為盛行，會規嚴厲，哥們義氣，相互照應、彼此幫助。此后不幾年，哥老會逐漸沉默匿跡，其中復雜的暗話和相認方式、以及不為社會了解的秘密活動，已經很少有人知道了。

到過志丹的異鄉人，都會驚奇地發問：為什么紅石崖上會有那么多高峻奇險的石窯洞?是啊，志丹崖窯就是很多，在大川里壁刃的紅石高崖上有難以攀越的崖窯，在紅石崖的皺折間也存在著崖窯，甚至在懸垂的高崖石庵上也被人工建造了崖窯。凡崖窯是沒有路的。從下，不能徒手而上；從上，不能如蛛而入，從旁亦沒有道可進，崖窯在絕壁之上孤獨而存。

其實，通往崖窯的路就是懸空架設的木版，小板鋪陳在擺樁上，擺樁鍥入石崖里。有匪情流寇時，老少逃進崖窯，抽了木版便無路進入；在平安日子里，崖窯就被當作倉庫，存放糧食和川品，儼然就是主人的第二個家。

明成化年中，延綏巡撫余子俊在延州為官時，深謀遠慮，率兵民筑城堡、修邊墻，廣泛動員民間開鑿崖窯，以防患難。于是，志丹大地上掀起了轟轟烈烈的開鑿崖窯的熱潮。可以想象，有村莊的地方，就有男兒在紅石崖上叮叮篤篤力擊錘鏨的身影，在石崖上打成了大小不一、形態各異的崖窯。

同治六年，回民起義殺入志丹，毀城燒房，涂炭生靈，一片哀哭。義軍圍困民眾避患的崖窯，采取斷水道、借風熏烤的辦法，將所遇崖窯一一攻破，一族一族的人家絕了戶、一群一群躲在崖窯上的老少就此斃命、一個村莊又一個村莊竟然沒有了人煙。人命仿佛草芥，譬如螞蟻，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戕殺?？h志記載，義軍被平息后，縣份原本四萬多的人口，只找尋到幾百人。

在洛河畔，一個高百余米的高崖上，被當地人開鑿了二十多孔大小不一的窯洞，這就是著名的老崖窯，棧道奇險，易守難攻?？墒窃诨孛窳x軍二十多天的圍困中，崖窯里存水殆盡。無奈從崖窯上用繩索系木桶垂入洛河吊水，屢被義軍截斷。崖窯里的族長又指派壯漢夜半下山，悄悄到洛河里取水，連續多次，皆被義軍砍殺。沒水，崖窯上彌漫著生與死的干裂，先是靠尿溲度日，后來不斷有老人死去，曾經義憤填膺的辱罵聲漸漸無聲了。有人為了茍活，主動下山投降，老崖窯天險隨之而破。

老崖窯依然記得，西捻軍最后一支殘部，在黃河岸吃了敗仗，逃入永寧林區，據守了老崖窯，以天險為安，妄圖長久，于是經常禍害附近百姓。官軍聞知，追殺而來，組織精兵數十次強攻不下。便招摹大批勇士腰縛皮繩，從紅崖山頂懸吊而下，向懸崖內的崖窯里投擲火彈，經過激戰，最后的西捻軍在此全部遇難。

歷史模糊了，但志丹的山，依然獨特，紅石崖地質地貌還保留著遠古時期的形態，成為一大景觀，頗受專家的贊嘆。而況紅石崖上多有眾多的崖窯，不是謎，勝似謎。走進任何一個村莊，人們都可以告訴你關于崖窯上血與火的故事，訴說遠去的先輩謀求生存的困難傳奇。

永寧山崖窯是縣境內唯一沒有失守過的崖窯，牙窖里有水井可汲洛河水取飲，平時有幾百人在上面居住生活，雖然崖窯陰冷，出入不便，但畢竟不需要面對屠刀和殺戮。今天去看，通往永寧山的窄路依舊令人膽寒。整個一座石山兀里于洛河水道，崖窯分上中下三層，內有臺階相通，與外界的連接有兩處懸于高崖的吊橋。西面的紅石崖上，鐫刻了縣長賀耀斌的手書大字：洛上奇峰。

縣境內的三臺山、金鼎山寨子，在動亂年代都因險要，給當地民眾提供了避身之所。百姓以良好的心態，編了個美麗的傳說：說三個仙女看到志丹山勢奇偉，流水清澈，一起下凡人間。三姐說我就選洛河吧，二姐說我住周河吧，大姐說那我就在你們兩條河的下游安家，她們相互照應，快樂延年。料不到，王母娘娘知道了，大發雷霆，派二郎神到人間捉拿三位仙女，仙女決意不回天庭，二郎神大怒，喚起雷電將三個仙女的茅屋燒毀，仙女不見了，出現了三座獨立的紅石山。大姐化為了永寧山，二姐化為了三臺山，三姐化為了金鼎山。

三臺山曾是道教圣地。紅石山梁上，有兩座聯珠似的石峁，把石峁開鑿建了廟堂，香火開始在民間繚繞。也曾被建成了險要的寨子，一道石路直上，穿進石崖后通向山頂，山頂雄立了兩道防守石門，有銅墻鐵壁之勢。文化大革命時期，紅衛兵上山破“四舊”，砸了神像，發現廟堂底下有洞窟，掘開一看，洞窟里有幾具白骨，白骨旁有幾卷經書。金鼎山相對永寧山、三臺山欠缺了雄奇，孤挺在洛河之岸，其形狀若金鼎，早先是兵民聯防的固寨，后來山頂建了廟宇。民國時期，山上駐守國民黨一個保安團，屢次和紅軍游擊隊交鋒，在陜甘邊紅色政權強大的壓力下，主動繳械，和平解放。

洛河川融匯了多民族的優秀文化，底蘊深厚。刺繡師承先賢，風格古樸典雅，特色明顯。許多的民間藝術家，看過洛河川婦女的刺繡，贊嘆不已。也許是洛河水給了當地人以靈性，也許是祖輩的風度讓這里細膩而大氣。在飲食文化上，西川人極為講究，即就是在缺衣少食的年月，或者吞糠咽菜，茶飯依然保持了自己的風格。每飯，木盤子里必然排滿了小碟子，碟子里盛了尖尖的各種山野小菜，造型好看，顏色也好。在豐衣足食的好日子里，茶飯更是豐富，有色有香有味有形，待客熱情，當客人碗里還有半碗飯時，主人就會乘客人不經意的時候及時添飯，一而再、再而三，讓人感覺到實在和真摯?，F在的城市里，就有人用西川家鄉飯做招牌，還真讓人喜歡，食者絡繹不絕。

西川文化底蘊還表現在村民的能言善辯，無論是談天說地，還是暢論古今大事，極有水平。對政策的理解十分到位，一些學習不夠的鄉鎮干部，在與農民探討時經常捉襟見肘，自愧不如。也是，最早的學府在洛河川，不僅有私塾，而且官辦小學堂培育人才。外出干大事的人多、外出有成就的人多。西川大多數人家是枝深葉茂的土著，保留了很傳統的文化習俗。

周河川就不一樣，早先年從東路逃荒而來者居多，帶著游牧文化的特色，過去吃飯，把熱飯鍋提起來放在炕上，讓客人隨意添加，很豪放很本真。他們做事吃苦，少語言多行動。過紅白事情，全莊老少都吃席，院子里擺了木桌，四周放了粗椽為座，席上的菜肴盡是好東西，一灘人熱熱鬧鬧，猜令聲四起，甚是紅火。

逢年，剪紙貼滿窗戶，女人們相互在技藝上比較，看誰的手巧，看誰的傳神。由于距離縣城近，就經常有機會到縣城去，早上帶了山貨，在市場上賣了，下午又購了年貨，三個一群，五個一伙，說說笑笑高高興興地回家。思維比較跟得上時代的變化，縣城有了新款式的穿戴，就會買來讓孩子和女人們先光亮起來，縣城有了新鮮的事兒，就成為鄰里排解寂寞的話題。所以，元宵節也是他們最喜歡的日子，吃了早飯后，梳洗打扮一番，奔進縣城擠來擠去地觀秧歌，挨到夜里又隨著人潮，去看焰火，完全快樂在生活里。夜深了，他們看過街道人家的紅燈籠，匆匆往家里趕，去點燃自家門楣上的彩燈。

杏河川的名字本身就有詩意，從張渠杏子城，平戎城，到杏河的新集驛、闖城山、園林驛、水包城，一路盡是滄桑歷史的影子。耕田種地時，不時就犁出土里的漢瓷，甚而還有箭鏃。山上古墓葬分布廣，秦漢文物一下子就出土了。走在杏河川，你可以想象遠古冷兵器時代，快馬傳訊、軍卒如云的戰亂景象，真的會很讓人心慌。

過去的杏河川行路難，川窄溝深，有時候兩個熟人隔著深溝拉話，相互給對方拋煙袋，要走到一起握個手，那還需要繞幾里路呢?，F在道路四通八達，三輪拖拉機驕傲地奔突，紅石深溝有了多座鐵橋。山嶺上多有移民新村，亮堂堂地成為一道幸福生活的新景觀，杏河川顯示了自己的大氣。

當地有民謠說：楊一山，牛一川，侯子臥了一河灣。楊姓多住在山上，牛姓多居住在川道，而侯姓人家就在老侯市村一帶。他們會講出好多歷史的傳說，比如說姊妹山，山上有三棵不同年齡的杜梨樹，是當年三個玉皇大帝身邊的丫鬟，傾慕這里的男人，私自下凡所變，站立成一道特殊的風景。杏河川的李姓最大，家族淵源與榆林連脈，多有人才。

樸實、厚道的家鄉人，在生存和追求的過程中，總把正直當做處事的原則，談論一個人的事業，先說某某的人品優劣，大致人品好的人，事業興旺，頗受尊重；而有過瑕疵的人，也會改正自己。所以，在外工作的志丹人，都會得到高度評價，說志丹人是龍是鳳，既吃苦又能干。志丹人是不會虛妄不會浮躁的群體，共同的性格就飄揚成了一面旗，一面善于干大事的旗。而且，來到志丹真正做事的人，也必然會得到志丹人的擁護，從此就深深地喜歡著這里。

我的屹立在陜北的家園，本身的魅力是無法表述的，總在吸引著天南地北的人前來探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