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戲
那是我第一次看戲。以前也許是看過戲的,我曾認真地從記憶的深處打撈,有一次把我的手都打撈疼了,還是緲無蹤跡。無論對于群體,還是個人,也無論是記憶本身的故障,還是人為的遮蔽,遺忘了的,便可以視為不存在。這是很無奈的事情。這么一來,我便有堂皇的理由,把自己第一次看戲的時間確定為四歲的那年春天。
沒有戲臺,給打麥場的中間搭一頂帳篷,就是戲臺了。不是我們現在常見的那種帳篷,現在常見的帳篷,在我看來是很奢侈的,人住在里面,冬天保暖,隔絕風雪的侵襲,夏天涼爽,把陽光風雨擋在外面。在一個荒無人煙的曠野擁有這么一頂帳篷,一直是我久遠的不滅的夢想。四根雜木椽子四角豎起來,用破舊的麻繩鏈住椽頭,把幾頁破舊的蘆席搭上去,這就是帳篷了,這就是戲臺了。陽光射進來,帳篷里一半有陰涼,一半陽光燦爛。我在最前面搶了一屁股大的地盤。那時候,我的屁股很小。觀眾都席地而坐。好長時間沒下雨,黃土地皮開裂了,滿地都是半寸厚的浮土。浮土很細,白面一樣細,屁股坐上去,溫吞吞地,抓在手里,溫吞吞地,一手心都是撫摸乳房時的那種溫馨。偶爾有人站起來,便會帶起大團的土霧,許多人都會被籠罩得面目模糊。當即,嘴里的呸呸聲,呵斥聲,咒罵聲,便蓋過了戲臺上唱戲的聲音。戲臺上那個釘鞋的人是我表哥。他是一個赤腳醫生,給我打過針的,他搞得我屁股蛋子很疼。我很怕他,也很反感他。他就在我的當面,離我最多一步遠。他臉上涂滿了油彩。他蹲在帳篷邊,那里陽光燦爛,他臉上的油彩消融了,與汗水攪和在一起,像誰把一顆熟透的西瓜砸在了臉上。他一只手拿了一根半尺長的木頭橛,在地上梆梆亂敲。他身后是李奶奶和李鐵梅,李奶奶是小凡他媽,李鐵梅是小凡他大姐,小凡他姐拖腔叫道:奶奶——,小凡他媽居然也拖著長腔答應了。我急了,我說錯了,叫媽哩。我的叫聲可能比較急切,傳來一片哄笑聲。釘鞋的表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攥緊手里的木頭橛,作勢要敲我的腦袋。
從那一天開始,我就認定大人是不講理的,明明叫錯了嘛,人怎么可以把自己的親媽叫奶奶呢。我在木頭橛的當面威脅下,沒有做任何爭辯。后來,在漫長的歲月中,我遇到不講理的人,一般都保持高度的沉默。李玉和出來了,他是我表叔,他掛在身上的鐵鏈子是我家拴狗用的,手中的紅燈是我家的馬燈。我喜歡表叔,雖然,他臉上涂滿油彩,身上掛著拴狗鏈,我還是喜歡他。表哥是他的兒子,但我不喜歡表哥,表哥給我打過針,他搞得我屁股蛋子很疼。
過了幾天,我去農田工地玩。表叔臉上的油彩沒了,身上的鐵鏈沒了,手中的紅燈沒了。他肩挑一副很大的柳條筐,筐里裝滿土糞,扁擔格格吱吱,糞筐忽忽悠悠,他喘著粗氣,嘴里還咿咿呀呀。據說,馬上還要演出的。小凡他媽和他姐都在工地上,小凡他姐把小凡他媽叫媽,我心里有些憤憤然:我明明是對的嘛。我更反感表哥了,更對那些嘲笑我的大人不滿了。小凡她姐叫媽時,聲音比叫奶奶好聽多了:媽——,平聲出去,中間拐一個溜溜的彎兒,再平聲結束。表哥不再當醫生,他被縣文工團抽去專門演戲。我反感的人從我眼前消失了。幾年后,他又回來了,赤腳醫生已有別人當了。他和表叔,和小凡他媽他姐,差不多每天都在一塊農田里勞動。下了戲臺,抹去臉上油彩后,他們的臉上和大家一樣,都是汗水和塵埃。
二、演戲
那年秋天,學校說,遙遠的一個地方有三男一女四個人被粉碎了,讓我們搞一臺自編自導自演的節目,編劇的任務交給了我和班上的另一名同學。那年,我在一所鄉村初中讀書。那四個人我們誰也不認識。粉碎的情景我們倒都是見過的,村里有了粉碎機,把堅挺的苞谷桿塞進去,嘩哩嘩啦就粉碎了,把細弱一些的樹枝塞進去,也可以被粉碎的。惟獨沒有見過粉碎人。其情形估計差不多吧。機器運轉時,我們是不可以靠近的,大人說,手塞進去,馬上就成碎渣渣了。雖然,我不大相信大人的話,但,看見苞谷桿和樹枝的下場,我多次溜到機器旁,總也沒有足夠的勇氣把手伸進去試一試。那個遙遠的地方是可以粉碎人的,這讓我生出了無限遐想。
經過幾個晝夜的努力,四幕話劇編出來了,我還要出演那個被粉碎了經常搖筆桿子害人的人,那個被粉碎了的女人由一名男同學扮演。排練了半個月,要在掀起農田水利建設高潮的工地巡回演出。四個主演必須各穿一身黑衣服,戴青面獠牙的面具出場。首演其實等于彩排,觀眾全部是學校師生,透過面具看,黑壓壓站滿了操場。一開場贏來一地暴笑,到終場還是暴笑。我們也笑,好在有面具,別人聽得出我們在笑,卻看不見我們的笑。極力要忍笑,總是忍不住,只能把笑聲壓到最低。終于熬到人民群眾粉碎我們了,人民群眾代表是學校最漂亮的一個女生,她可以公開與男班主任老師大吵大鬧的,班主任只撓頭,不敢大聲回嘴。大家有許多很難聽的說法,因為難聽,就不說了。我們四個在舞臺一角縮成一團,手腳還要有發抖的動作。這個動作很好做的,我們早已笑得抖了。透過面具,可以模糊看見,女代表站在我們面前,威風凜凜,雙手上舉,身子前傾,做迎接太陽狀,我看見了她的一雙草綠色軍用膠鞋,看見了她的草綠色的確良褲子,看見了她的粉底藍花布衫,還看見了她的扎在褲腰當褲帶用的武裝帶。她迎接太陽時,武裝帶露出來了,跟我的武裝帶一模一樣,帆布料,寬而厚,帶扣锃光瓦亮,打架時掄歡了,抽到誰身上,誰都不好受。太陽接回來了,她立即豪情萬丈,一手反掌向天,一手戟指我們,用細皮流水調唱道:抬頭望天空中烏云翻滾,低頭看大地上四害橫行。她用我們編的臺詞審判我們。接著,在她帶領的人民群眾的一片打倒聲中,我們倒在戲臺一角,這就算被粉碎了。前幾天,在不得不提起這四個人中任何一個人的名字時,話出口前,不由得要把心懸起,嘴唇撮起,生怕一不留神失口,帶來災難,轉眼間,就可以把他們當成小丑在大庭廣眾下肆意編派了,這讓我感慨萬千。
原來說是要連演一個月的,全公社每一處勞動工地都要去的,演了幾場,不讓演了,大約一場戲要演兩個多小時的,社員坐在那里看戲的人少,聊天打鬧的人多,非但沒有鼓舞革命干勁,趁演戲的當兒,很多人悄悄溜回家了。此后,在漫長的歲月里,我再沒有登臺演戲,當然,也免了讓女人這么大張旗鼓地粉碎。
三、紙活
我們那里把喪事上用的祭品叫紙活。紙人,紙馬,紙車,紙房子,紙錢。紙活匠都是家傳手藝。在村里,紙活匠算是操賤業,他和他的一家人往往都被人看不起。雖然,他們往往是村里日子過得最好的人家??床黄鹚麄兊娜?,操持的也不是什么高尚得不得了的活路。無非是種地。自古以農為本,祖祖輩輩年年月月都在種地,老天爺少下一場雨或多下一場雨,就可能餓肚子,甚或餓死。但,這是高尚活法。窮與富,無關乎尊卑。
種地的要看老天爺的眼色吃飯,紙活匠也得看老天爺的眼色吃飯,只不過老天爺的眼色不順,種地的就要倒霉了,而紙活匠的生意卻紅火了。吃不飽,穿不暖,人的非正常死亡的可能性就大一些。人死了,只要不在逃荒的路上,怎么著也得搞一場祭禮。正如一個著名的論斷所說,村上的人死了,開個追悼會。要籌辦喪儀,就離不開紙活。當下沒錢,欠著也行??蛇@種錢有久欠不還的么。在正常年份,又如一個著名論斷所說,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年份正常,家里死了人,更應該備極哀榮才是。紙活匠又有生意了。
所以,紙活匠從事的是一樁旱澇保收的特種行業。雖然,他們被人看不起。好在,祖祖輩輩被人看不起,臉皮早厚了,神經早堅不可摧了,讓那些高貴者吃糠咽菜去吧,讓我們這些卑賤者關起門來吃香喝辣吧。
有那么一個不算短時代,紙活業被當作封建迷信徹底取締了。但,從業者的飯碗和尊嚴被徹底摧毀后,他們卻奇跡般地獲得了尊嚴。人死了,喪儀上不可能沒有紙活。紙活匠轉入地下,白天照常參加農業勞動,晚上關起門來扎紙活,一份收入變成兩份收入。我們那里最隆重的喪禮是三周年祭日,這是可以提前籌備的喪禮。事主提前半個月、一個月,甚至半年,利用深夜,懷揣兩瓶白酒,兩盒香煙,悄悄潛入紙活匠家,賠了笑臉,預訂紙活。這是禮品,不是工錢,工錢該多少就多少。紙活匠二郎腿往那里一翹,待理不理,像領導那樣,一臉難色說,這事有些難辦,民兵看得這么緊的,萬一發覺了,丟人現眼不說,讓我這老的老小的小咋活嘛。事主把能想到的好話連篇奉承上去,紙活匠臉上的難色消褪一些,像領導那樣,哼哼哈哈,既不明確說行,也不明確說不行,只是長嘆一聲說,唉,人都有個七緊八慢哩,誰讓咱們是鄉黨哩,我看著做吧,誤了事,可別怪我啊。
其實,這就是答應了,絕對誤不了事的,天上下刀子,地上跑土匪,都誤不了事的。這是平時與紙活匠關系較好的人獲得的待遇。有那些形勢跟得緊,欺負過紙活匠的人,這下就得出幾頭汗水了。這些紙做的玩意,只能就近訂制,路遠,趕搬回來,早損毀得不成形狀了。如果遭遇老人突然謝世,當地風俗,死了的人停尸三天必須下葬,而思想再先進的人,都得遵從風俗,不能讓老人墳頭一件紙活都沒有就駕鶴西去。哪家兒子在正常年代敢于對死去父母做出這種事來,是要被鄉鄰當作絕戶對待的。事主只好硬了頭皮去求紙活匠。山里人家住得分散,往往一家人一個山頭,從這家到那家,得爬好半天坡,但,信息卻格外靈通,紙活匠早知道誰家死人了。做這種事,只能半夜無人時,事主現在懂得眉高眼低了,比別人要多帶一倍的禮品,忐忑著一顆心,顫抖著兩條腿,月黑風高夜,摸到紙活匠大門外,輕聲打門,里面不應聲兒,使勁打,又不敢,怕主人發脾氣,更怕別人聽見。前半夜折騰到后半夜,才聽見院子里婆娑婆娑的腳步聲,里面說:誰呀,黑天半夜的?外面說:是我。里面說:你是誰嗎?外面說:我是誰誰誰。里面說,我們家自從讓你拾掇后,再沒有做紙活嘛。外面賠笑說:我不是來拾掇你的,我是求你做紙活哩。里面說:哎喲喲,你別給我下套好不好啊,你這么先進的人,要這落后東西做啥嘛。外面說,我老人歿了啊。話沒說完,就哭出聲了。進了屋,把禮品放下,紙活匠再三不肯,事主再三懇求,再三哀求,紙活匠把難聽話說得自己都感到沒意思了,才松了口:死人的事是大事,誰家的人都有死的時候哩,我只能盡力了。誤了事,你可不要怪我。
話只是這么一說,絕對誤不了事的,無論哪個紙活匠,無論對待哪個雇主,在工錢上也不會獅子大張口,都是按行價算的,事也絕對誤不了,也不敢誤,哪怕雙方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一碼是一碼,難聽話盡管說,架子拿夠了,活兒還得接,還得保質保量,承接下來了,就不可誤人家的事。否則,事主家如何收拾你是題中應有之義,自有管閑事的人出來做了結的。鄉村是不容這種專門在窄路上給人設卡的人存在的。
我在進入少年時代后,有那么一段時間,整日無所事事,而那段時間,死人的事尤其是經常發生的,在很多個深夜,跟隨成年人去找紙活匠談判,搬運紙活,對在那個特殊時代這個行業特殊的運行規則堪稱門清。僅僅過了幾年,紙活可以擺在大街上出售了。這是我沒有預見得到的重大變故。
四、割板
我們那里把打制棺材叫割板。為什么叫這樣一個名字呢,我想無非是,直接說打制棺材,口風不順,不吉利;再者,也比較形象,把原木分解為一頁頁的木板,切割為各種形狀,再拼裝為像一塊厚木板一樣的東西。
割板是人生一件很莊嚴的事情。講究的人,在人到中年后,或者因為家境較好,有能力,或因偶爾生過一場大病,便開始為自己準備后事了。這叫有備無患。患從何來?一者,以后萬一家道衰落,沒能力了,不能活得好看,死得難看,一者,人有旦夕禍福嘛。一副上等棺材其實等于一份貴重家產。割板最好的材料是柏木,由未來的棺材使用戶親自選定,親自帶人搬運回家。木匠也由用戶親自選定,手藝高是前提,最好是由老弟兄出手。這樣,用戶才放心。開工割板時,要由陰陽選定黃道吉日的。在割板的日子里,用戶心情很好,與給自家蓋房子一樣,手腳不閑,嘴不閑,指指劃劃,忙里忙外,一臉都是笑容燦爛。木匠會隨時與用戶商量,這個部位做成這樣行不行,做成那樣行不行,用戶也會主動提出自己的意見來,只要技術或形制允許,木匠一般都會充分考慮的。畢竟,人雖然眼下還活著,卻是人家死后要用的東西,人生最后的愿望,能滿足還是要盡量滿足的。
棺材打制成功后,大多都懸放在里屋的空地上,用兩根條凳支起來。有的人,棺材制成不久,就用上了,有的人,棺材空置幾十年,也用不上。有一副柏木棺材墊底的人,活得便十分坦然,眼下有吃有喝,兒孫順利成長,自己來世有了歸宿,多活一天,感恩一天,哪天死了,去處早有了安排。即便當下活得艱難的人,只要有一副上好棺材擱在面前,心下也十分坦然,通往來世的車票和住所早預訂好了,說走咱抬腿就走。里屋擱棺材,人住在外屋的炕上,哪天死了,不過是由外屋挪到里屋而已。每晚睡覺前,用戶會先去看看自己的棺材,這里敲敲,那里摸摸,安然就寢。一覺睡醒,自己還活著,又去看看棺材,這里敲敲,那里摸摸,然后,安然幫忙后輩料理家中日常事務。有老弟兄來了,或自嘲,或互相調侃:甚時候才挪窩呀,活活地急死人哩!笑語喧嘩聲,充盈內外。也有不忍心讓棺材閑置的人,里面可以裝糧食,藏匿要緊細軟,等等。偶或,還會鉆進去睡一覺,熟悉一下將來的生活,免得到時候不適應。
爺爺做了一輩子瀟灑人,滿腹經綸,卻無人肯用他,他也不打算為誰服務。整日搖頭晃腦吁嗟嗚呼,揣一冊線裝古書,一把活不干,一心不操,幾天,半個月不洗臉是常事兒??稍谕砟辏瑓s對自己的棺材很關心。不放心兒子們給他操持,他請表弟出面選材,并由表弟出任總工。表弟是遠近有名的木匠。割板時,我已經記得事兒了,爺爺整日守在工地現場,寸步不離。他對木工活兒純粹不懂,還愛發表高見,經常提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要求,比如,要把棺材打制成人體那樣自然彎曲的形狀,他睡在里面舒服些。他的幾個兒子感到好笑,又不敢笑。好在他的表弟了解他,耐心地給他做出解釋,他的愿望無法實現,雖一臉遺憾,卻也無奈。他相信,他表弟是木匠中的圣人,而且,是最忠于他的。換成別的木匠,不知道他會做出什么事來的。一副柏木棺材擱在眼前,爺爺更瀟灑了,動不動還會吼幾嗓子秦腔。他常吼的是《五典坡》中薛平貴的幾句唱腔:
打罷春來是夏天,
春夏秋冬不一般。
少年子弟江湖老,
紅粉佳人兩鬢斑。
爺爺唱得實在不怎么樣。幾年后,他的棺材派上了用場。割板時,他無病無災,派上用場的前一天,他還和村里的頑童斗嘴玩。
五、領羊
在爺爺三周年祭日時,我終于有了參加領羊儀式的資質。此前,是絕對不可以的,非但進不了現場,為防止偷看,管事的會把不滿十二歲的小孩像轟小雞那樣趕得遠遠的,大門口還要留人放哨。孩子的眼睛兼通陰陽,看得見人,也看得見鬼。被鬼魂驚嚇了,或驚嚇了鬼魂,都不是好玩的事情。過了十二歲,見鬼的功能就自動消失了。不知道這是誰編造出來的鬼話。但,沒有一個不信這種鬼話的人。
這是爺爺的魂魄最后一次回家了,從此后,人鬼懸隔,爺爺將安心另外一個世界的生活,與原來的生活和親人徹底劃清了界限。我家那頭老綿羊被拖進了里屋。它不愿進來,屁股死命后縮,可是,它哪里是兩個壯漢的對手。今天,它不是羊,更不是一頭普通的羊。它是我爺爺。爺爺的魂魄將附著于它的身體,把最后的意志傳達給大家。當然,老綿羊不知道它居然有這樣尊貴,它要知道是給我當爺爺的,指不定會樂成什么眉眼呢。我爺爺可不是一般的人,不是誰想當就當得了的,何況羊呢。老綿羊不愿意給我當爺爺,它不是一只輕易屈就的羊。不過,也不排除另一種可能:老綿羊不敢當我的爺爺。爺爺背負著那么沉重的歷史包袱,爺爺活著時,老綿羊已經來到人世了,它大概目睹過年逾古稀的爺爺被那些戴紅袖箍高喊口號的人整治成什么好玩的樣子,爺爺還有那么多兒女,比兒女多出好多倍的孫兒孫女,好似一眼將要干涸的水井,還必須承擔澤被眾人的責任,又好似一盞油干捻子盡的燈,自己都黑了,還得為那么多人提供光明。生命難以承受之重啊。
總之,老綿羊在此本該乘風破浪實現生命輝煌的緊要時刻,卻毫無來由地拿起架子了。羊要是拿起架子來,架子再大的人,都是比不了的。它被兩個壯小伙一人扭住一只耳朵,請到了主席臺上。誰見過哪個在主席臺就坐的人,是被揪住耳朵請上來的?也不算主席臺,就是最前排的位置,沒有靠背軟椅香茶水果米高峰漂亮女侍什么的,只有一盆清水。清水也不是給老綿羊喝的。老綿羊似乎也明白,它根本就沒打算喝,看都沒看一眼。它四腿僵立,身子繃直,兩耳豎起,一副提高警惕隨時逃席的架勢。滿屋子的人,男人女人,滿頭白發的,黑發擾擾的,一齊跪下,發出一片凄愴的喊叫。有的叫爹爹,有的叫爺爺,有的叫舅舅,如此等等。我好像什么也沒叫,第一次參加這種儀式,沒有經驗。老綿羊是側面向人的,聽見叫聲,它偏臉一看,傻愣愣地,不知所措。它哪里見過這陣勢呀,平時,這些人中的任何一個,都可以隨便拿鞭子抽它,抬腳踹它,厲聲吆喝它的。此時,卻齊齊跪在它面前,個個涕泗交流。當然,它不知道人向一個目標下跪時所蘊涵的重大意義。要是知道,哪怕知道一點點,也許它會生出些許成就感的。它只有恐懼,迷茫,不知所措。它眼珠子轉了轉,發現無路可逃,就把身體放松了些。大不了一死嘛,那只羊沒見過人殺羊。人把事情想開了,云在天上水在瓶,云開月出笑一聲,羊把事情想開了,隔斷紅塵三十里,白云紅葉兩悠悠。老綿羊一時端的是了身達命,一眼看破萬年紅塵。
主祭一手輕輕地按住羊頭,撫摸了再撫摸,一手從盆里撩起一把清水,澆在羊耳朵上,輕聲說,您老人家都看見了,跪在您前面的都是您的兒孫后輩,您有什么話要安頓的,您就說啊,都在聽您的吩咐呢。老綿羊覺著耳朵不太舒服,來回掄了掄,點點滴滴清水灑在地上。主祭又撩一把水,澆在老綿羊脖子上,輕聲說,您老人家是不是在憂心大孫子啊,您看看,他就在面前跪著,好著哩。老綿羊沒有反應。哦,您是牽掛二孫子啊,他回不了家,他在守邊防保衛國家哩,前一段時間立功獎狀都寄回來了。老綿羊轉了一下眼珠,似在思考什么重大問題。立即有人沖出屋去,把一張紙遞過去,主祭接住,展開給老綿羊看。老綿羊看了眼那張獎狀,偏過臉去。哦,您是擔心小孫子上不了學啊,您老安心,現在上學都要憑本事考的,再不像以前靠推薦走后門了,只要允許考試,咱家的人都沒問題。老綿羊揚起頭,嘴巴一開一合,做仰天長嘆狀。
該問的都問了,搜腸倒肚,由人問到牲口,由國際國內形勢,問到家里的雞毛蒜皮,實在沒什么可問了。我暗中在記數,共問了七十八個問題。三個小時過去了,跪在硬地上,膝蓋疼得受不了,我早想撒尿了,憋得膀胱疼,許多人大概跟我一樣,跪下難受,偷偷坐在地上。大冬天的,地上太涼。三盆清水灑完了,第四盆清水剩一半了,老綿羊全身精濕,地上泥水橫流,可它仍然沒有明確表示態度。爺爺活著時就是一個難說話的人,爺爺的魂魄是否真的附著在羊體,在利用最后一次機會為難人?替爺爺想想,過了這一天,他就要云游遠方,再也回不來了,他高傲了一輩子,在徹底離開時,和親人們多進行一些情感交流,也是人之常情嘛。一作這樣想,我立即跪端正了。領羊順利與否,在于主祭揣摩鬼魂心思的本領,話有三說巧者為妙,要看主祭與鬼魂對話的水平。主祭顯然急了,他有些氣急敗壞地說,跪在面前的都是您老人家的后輩兒孫,您老人家耍了一輩子風光,所謂大人有大量,您還不致于為一些小小的不快跟后輩過不去吧。神經早已麻痹的老綿羊乍然受到主祭大聲驚嚇,豎起耳朵,眼睛死死盯著面前的空地。主祭說,哦,不是啊,我知道您老人家不會跟小輩們計較的,既然這樣,領了羊,大家就送您上路,您是個志向遠大的人,在陽世里實在屈您的大才了。說著,將剩下的半盆清水兜頭澆下,老綿羊一個激靈,全身劇烈抖擻,清水飛濺開來,灑在前排許多人臉上,他們也像羊一樣抖擻。
老綿羊抖擻得四外飛濺的清水,等于爺爺在向人們致答謝詞。這是主祭把話說到他的心坎了,博得了他的同情和諒解,在陽世,他的所有心愿都徹底了了,于此向大家依依作別。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領羊儀式宣告圓滿成功,爺爺從此將一去不復返。哇地一聲,哭聲轟然而起。
當夜,老綿羊死于羊圈。待人發現時,它的兩眼仍睜得老大。那是一雙極度恐懼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