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超作品

那一地的小麥都淪為瘋狂

我真不知道該怎樣對待這一地小麥了。這些不聽話的麥子。我從地頭愁到炕頭，又從炕頭愁到地頭，望著老天爺一籌莫展。這才是數九寒天啊，不來雪也就罷了，好歹冷一點吧，可是太陽卻晴瘋了，棉衣在人身上怎么都粘不住。麥子也徹底被這好天氣曬暈了，把正常的時節搞錯亂了。忘記了自己該守的本分，一個個爭先恐后，似乎終于等到揚眉吐氣的一天了，著急地要出這個風頭，任憑我怎么遮攔，也攔不住。幾天時間，就竄上了半尺長，綠得水汪汪了。比韭菜的長勢都旺。韭菜一茬長旺是要割了賣的，割了又會迅速長起來。麥子這樣突然的興旺究竟想干什么，我們的日子再怎么渴望旺盛，可是這興旺既然使我們變得手忙腳亂起來，甚至面臨滅頂之災。我們要它又有何用呢？

我看見有人去地里大把大把揪麥苗了，回去喂豬喂羊什么的，這樣并不能解決根本問題。因為有經驗的人都知道，麥苗梢是千萬不能揪的，一揪，麥子體內的元氣就順著茬口跑了，要想恢復真是難上加難。許多年前，我家的一片麥子也抽過這樣一回瘋。嚴冬里人家的麥子都在大地上緊貼著，像人們緊貼著熱炕頭像小女人夜里緊貼著男人一樣，像貓兒假寐一樣瞇著眼。我家的麥子卻耐不了那份寂寥，突然鬧起了不小的動靜，一個個全都是不服氣的主兒，一撮撮桀驁不馴地站立起來，像被小女人緊貼著的男人們的那家伙，氣勢洶洶劍拔弩張要和誰干架似的。我那時也看著發旺的麥子發愁過。再這樣長下去，可要把勁兒出完了！我的輕嘆麥子并不理會，在還不到拔節的日子里，它們執拗的生長讓我無法理喻。但那只是在一小片地里出現的現象，只是一次小范圍的事件，根本無傷全局，再怎么說，那時整個氣候還是好的。可是現在不行了，才幾天的事啊，一切都早熟了，都提前了，影響的麥子觀念全變了，這么小的麥子她突然想開了。像成熟的麥粒，中心想開了一條縫兒。她清楚的看到大地上下的潛規則已經發生了變化，不愿意費那個時間來慢慢長了，她覺得按部就班太沒有價值了，她有些等不及要出來興風作浪了，也是，周圍大環境如此的喧鬧火熱，誰還愿意坐冷板凳呢，誰愿意受那個洋罪呢，慢慢熬出頭得花費多少時間和體力呢。麥子想趕快趁著現在的風氣抓住這股勢頭，讓自己成長和老練起來。

我眼看著這樣迅猛變化的勢頭，卻無力扭轉，有時候我明知不對，可就是找不到理智的對策，有時候一些標準連我都把握不住，甚至慌亂起來。但是大道理大方向我還是明了的，她們還小啊，都這樣一窩蜂地長下去，該如何是好呢？我感到了深深的懼怕，我開始想很多辦法，首先想到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這句古話，于是我就天天晚上關注天氣預報，希望有一股冷空氣直接下到我們村的地里，把麥子們的花花心思都凍死，希望有一朵云落在我家麥田上，唰唰地下一陣凍雨。當然不能下過了，下過了受傷害的也是我自己。我還變得異常敏感起來，覺得這樣的變化要把許多理念都顛覆了。我聽見有詩人在朗誦“冬天已經來了，春天還會遠嗎”的時候，我真想上去喝斥他立即打住。告訴他冬天似乎是已經來了，可是這以往老實巴交的冬天竟然也學得不三不四了，不知吃了什么壯陽藥，整天燥熱得跟個偉哥似的，連一天冬天的樣兒都沒有。我擔心以后的孩子不僅要懷念雪，連整個冬天都要懷念了。當孩子們問我們冬天是什么時，我們只能告訴他，葉子變黃了落下了，那就是冬天的唯一標志了。當我聽見孩子在背誦朱自清的“盼望著，盼望著，春天來了”時，我的氣也不打一處來，冬天已經過得快像春天了，春天還有什么可以盼望的呢？但是當我聽到有人把“香山的楓葉紅了”一不小心說成“香山的紅葉瘋了”時，我卻撲哧一聲樂了。我覺得這個說法太好了。扭過頭來我再看我的一地麥苗，看她們嬉笑扭動我的笑臉立馬沒了，我苦口婆心地規勸她們一句也聽不進去。相反，我哭喪的臉更是成為她們取笑的對象。更為氣人的是，這些小小的麥子還費盡心機，充分利用我的同情和焦慮，把自己整上了報紙和電視，在人前大大提升了名氣。她們在報端和鏡頭前的搔首弄姿讓我實在不忍卒看，哎呀呀，真他媽的瘋了！可生氣歸生氣，當我把耙磨、打藥這些招數都使盡，依然收效甚微時，我準備徹底放棄要向瘋狂的小麥們繳械投降了。

最后，我坐在麥地邊，有氣無力地抽著煙。想著自己以前到城市里去打工，一次次進去，又一次次被瘋狂的人群擠出來，最后索性收心說好好種地就行了，可是如今，我自己播種下的小麥卻也來和我針鋒相對，我感覺糟透了，活得窩囊極了，我猛地站起身來，直接沖到路中央，正在迎面行駛過來的汽車被嚇了一大跳，司機明顯是狂扭了一下方向盤，從我身邊飛也似的過去了。一句瘋子的大罵結結實實地砸在了我身上，把我砸了一個激靈，陡然清醒了。而一個極富創意的想法也就在這時冒了出來。我迅速跑回路邊，搬拾來一些石頭棉干什么的，趁車少時在路上扎了一個籬笆。這是一條城鄉之間的必經之路。我設好障礙后，就站在一邊朝著我家麥田的方向伸開胳膊。第一輛車來了，急剎車停下，司機伸出頭看著我，一臉猶疑，不明就里。接著是第二輛戛然而止，第三輛，第N輛……司機們起初都以為是遇上亂收費的，不敢輕舉妄動，后來看見只有我一個人，還在那里做著指揮狀，紛紛前來和我論理，我笑著說：各位大叔大嬸大哥大姐們，我并沒有什么其它的意思啊，我只是想麻煩你們一件小事，求求你們在百忙中幫兄弟一把，從我家麥地里碾過去吧，我家麥子快要長瘋了，你們看看都快成草原了，你們再不碾，你們明年可就沒什么吃了?。∷緳C們聽說此言，晃晃腦袋，似懂非懂地散了。他們都是循規蹈矩的良民，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從老鄉的麥地里過。老鄉們種地多不容易啊，他們從小都背過“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的詩句啊，甚至許多人就是農民的后代啊。可是今天，他們被我逼得沒有辦法，只好一個個違心地開車，咬著牙，硬是狠狠地從我家麥田上面駛了過去。

眼看著麥子們快被碾平時，我趕緊撤了路障。路重新暢通無阻了，我也心平氣順了許多。我慰問著那些受了嚴重挫折的小麥，聽著她們的一地呻吟，表情萬分無奈。我說，孩兒們，我出此下策，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了，你們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日子要一天天地過，急個什么勁呢，吃一塹，長一智吧，你們都還年輕，不要生我的氣，之所以平素性情剛直的我現在要低三下四地求人，冒著被人們罵做神經病的恥辱，強行遏制住你們如此旺盛的虛火，我這可都是為了你們好啊，為了你們能先扎住根基吸納好養分，到時候了順順利利，圖謀更好的發展?。?/p>

看看，你們有沒有不同意見呢？我驕傲地征詢著，麥田里鴉雀無聲。那好，你們反思一下，來年二三月春暖花開的時候再見吧。我說完，貌似正常人一樣，背手，走開了。

汽車呼嘯而來

陽光燦爛至極的正午，村莊清寂。一個孩子敞胸叉腿坐在椿蔭下的地上吃飯。他大口吃著大碗里的飯，他的稀溜聲傳出去很遠，繞一大圈后再蕩回來時，這聲音里有了汽車行駛的轟響。是的，有一輛汽車正朝村子沖來。孩子停下筷子，循聲去看汽車，村外的路在正午的空氣里杳杳呼呼上升，汽車如從天路上墜落、天河上沖撞下來一樣，驚起一輪一輪人間的塵土。塵土飛揚，光芒萬丈，弱小的孩子被逼迫得再也無法靜坐。他趕快爬起，端著碗朝后退縮了幾步，立腳未穩時，汽車就已呼嘯著開了過去。孩子努力地想看清楚車里坐的是誰，但終于沒有看見，就像沒有看見他碗里剛剛飛落下的那一層灰，他重新開吃時嘴巴聲咂得更加響亮。

村莊的一扇扇門在這時悄悄打開，有人站在門里朝外瞄，東瞧瞧，西看看。有人出來手里拿著笤帚和簸箕，用笤帚把敲擊著簸箕的后背，始終沒倒下個什么垃圾，眼睛卻是不停地搜尋著。有人徑直走到村道上來，袖手張望著汽車的動向。汽車在一家門前停了下來，車上下來的人，衣著光鮮。屋子里許多人迎了出來，說笑聲乍起，愈顯出周圍的靜默來。很快，一群人擁擠著就進屋里去了。最后那個村里人進屋時，還特意回頭滿面笑容地看了一眼車子，又朝四下里掃視了一遍，然后他轉身背手，突然長高了一截似的，縮縮頭進去了。車子熄了火，黑牛、黃?；蛘甙遵R一樣很刺眼地臥在鄉村的大道上，刺激著周圍人的眼。

孩子也快速進屋了，他放下碗，旋即就跑了出來，他那么著急地跑，都顧不上擦嘴了。他看上去的確是剛吃飽了飯，奔跑時還大喊著“駕！駕！”彷佛自己真就是一匹奔馳的駿馬。他是要去看車呀，滿是熟人和熟悉場景的村子里，突然來了生面孔，這是多么令人興奮的事情呀！他圍繞著車子轉，和他一起圍繞著車子轉的還有好些孩子。他們爭相聞車子散發出的氣味，在車玻璃上看著自己和別人的傻樣兒傻笑不止。他們還在蒙塵地車身上用指肚兒隨意劃拉著，可能想寫下幾個字，比如名字什么的，到底還是沒有寫出來。這時不知怎地，車子突然怪叫了起來，孩子、雞、豬等等都被驚了一大跳，氣氛頓時惶亂。屋里很快就小跑著出來一個人，他平時蔫不拉幾的，這時卻神采飛揚，他揮著手，嘴里發出去聲，像趕雞一樣驅趕著車周圍的孩子們。他像突然不認識他們了，他好像一會兒就會坐上這車走了。一輛突如其來的汽車使一些人在瞬間變得莫名其妙起來。人的異常也使村莊像手里扎了個刺兒似的不那么自在。

孩子們頓時覺得無趣了，有些不情愿地撤離車子，甚至有人還反身撇著嘴往這車扔小土蛋兒。最后也懶得扔了，坐在樹蔭下看。就看屋里人陸續出來了，這個年輕人和他的隨從在寒暄聲中上了車。車調轉頭來，玻璃被搖下半截，手和手之間快速說著再見的話。車子呼嘯而去。只剩下汽油味兒和塵土味兒攪和在一起，在村莊四處忽忽悠悠著，要好半天才能落下來。這家的幾個人也是，開始在村子里亂轉，見著誰了就說剛才誰誰回來了，誰誰又帶誰來了，并且遞上剛帶回的煙去，那接過煙的人隨聲附和著，很帶勁地吸著，趁機說看誰誰能不能給咱把誰誰地事辦了，等獨自走開時又很帶勁地把煙屁股啐在大地上，再踏上一腳很帶勁地踩爛。汽車突兀地駛進村莊成了這一天相對重要的事件。人們還會想起那個年輕人小時候的樣子，但人們實在想不起來他在遙遠的縣城里到底混成了個什么樣子。那輛車再也沒有出現過。盡管之后，偶或還會有汽車——諸如上級來檢查工作的車，民政干部訪貧問苦的車，耀武揚威的警車，收蔬菜或者果子的大卡車——駛進村莊，那個慢慢變化的年輕人偶或還會回來，但是那輛在特定時間出現的車，孩子再也沒見過，那么，它的車轍把村子里的塵土粘在了通往外界的哪條路上，它的車鏡把村子的美麗容顏映照傳輸給了誰的夢境，它的深不可測的腹部把村莊的孩子裹脅到了什么詭異的場所，它捎帶著把村莊的淳樸故事整個拋棄在了什么地方？

坐在椿蔭下吃飯的孩子永遠也想不明白，那輛汽車從何而來，最終又向何處去了？汽車的那一趟進出以及被他第一眼看見究竟有什么寓意？后來當孩子聽說那個年輕人從“乾縣”回來時，他在很長時間里不知緣由地總誤認為那就是“前線”，他只去過附近的幾個村子，他從來沒有想過這片大地的邊緣之外是個什么所在，但是不管怎樣，汽車所帶來和留下的氣息還是讓孩子聞到了某種不同尋常的味道。在之后的幾天時間甚或一生里，他都會不斷看到那輛汽車穿過正午的陽光明晃晃駛進村子里來。他被驚嚇得接連躲避，魂夢從此不得安穩。

土天堂

村東、村西、村北或者村南的大地上，突然凹陷下去的那么一大片，呈現著土壕的無限深奧。處在村莊最低層的土壕以村莊的另一種面目存在著，沒有人懷疑過它的合理性。那條延伸到壕底的小路，細長而白凈，像是一個午夢，只要我們去做，上上下下的秘密就會從路上源源不斷地洋溢出來。

秘密最終只有我和車子，镢頭，鐵锨等等知道。我拉車往壕里滑時，車整個慫恿著我的小跑，如果后面沒人拽住車子，我就只能靠自己掐算掌控到最好，以免被車扣在大地的深處永不得翻身，我天天拉著車子忙忙碌碌，車子不說話，誰知道它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我想象著往上拉土時如果有人幫忙推車，就最好了?？墒菃栴}在于，總是看不見那伸過來的一雙美麗的手。這樣當我下到壕里時，就只能挺直腰桿，讓車后的部分摩擦在路上，速度放緩，我也會有好心情朝土壕上看。在土壕的頭頂，莊稼豐茂，玉米、麥子、油菜年年周而復始，收獲時節，我們會在碾壓大地后碾軋果實。我們在那大地上嬉戲，聲音跌到壕中，會旋上幾個回合，人跌到壕里，即便能被移挪到炕頭呼吸，卻是一動都再不能動。土壕陡然下陷，截取了日常生活的橫斷面。在司空見慣的一年四季里，除過那些想象不到的突然事件，土壕的身體也早已習慣了在麻木中享受镢頭的砍挖。我們通常喜歡用寬面的镢頭刨地，用窄而長的镢頭挖土。我們把镢頭舉過頭頂，狠勁地掘進壕面里，掘出一個一個的眼，眼睛連成一片，一片土轟然倒下。我們看不見大地胴體的飲泣，我們整個處于無意識的狀態。土里也會刨出所謂的古董，例如一個陶罐什么的，揭開來盛滿了麻錢，有人可能就會私藏，有一些信息會在私底下傳上好多年；也會刨出一些個圓鼓鼓的土球，拿在手里摩挲半天，最后球事不頂地扔遠；也會刨出不知年代的老根，纏住镢頭，不經意就把人絆得打個趔趄；也會順帶挖出一個蝎子窩，蝎子會突然張牙舞爪地向人撲來。大地的深處究竟隱藏著多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兒，細想想著實讓人后怕。但很多時候我們看見，更多掉下的只是土，土雨淅瀝嘩啦，碎在架子車的周圍。躺在地上的土看著剛才還和自己拉手站著的土，不知道是喜悅還是悲苦。它們先前共同看著別的土被挖下拉走，不置可否?，F在輪到它們中一部分了，它們要去未知處了，要么和泥壘墻，堅強著人呀或者雞狗豬牛羊馬等的房舍；要么則會鋪蓋動物們的糞尿，掩蓋住那些見不得人的丑陋……想著自己的土命總是被搬來搬去，它們的心態無比復雜。在最后告別時，它們互相的約定讓人唏噓不已。其實也不用等到很長很長時間后，它們就會作別一些人類，再次凝聚成生生不息的大地。

而此刻，當被無法抗拒地架著往壕上走時，這一車的土無限沉重，沉重通過繩索傳遞給我，使我在年少時就順利地具備了沉重的肉身。往往是我一個人拉土，開始路途稍緩，人顯得那樣輕松，甚至學著吹起了蹩腳的口哨，學著開始唱歌，唱那幾首永遠也唱不全和唱不準的歌，那首歌和拉土并沒有多大聯系，但是多少年后，當我在什么地方突然聽到這些旋律時，我總會浮現出自己當年從壕底往上拉土的場景?？墒俏腋境涣藥资赘?，我已經明顯感覺到有些吃力了。車上的土會在瞬間萌生悔意，不想走了，一些土趁機往下逃竄，從車子的各個縫隙溜走，拽得車子也快失去平衡，車子逐漸妥協，或者它們已在暗處達成了同盟，終于一個聯手的反擊，車子的后門底部洞開，土迅速地傾灑在緩坡上，而我也突然得就被車把架到了半空中。胳膊肘的麻骨被猛烈地磕碰了一下，讓我好不容易站穩在坡路上時，依然麻酥酥得好半天緩不過勁來。一邊站著和躺著的土們驚訝片刻，緊接著洶涌而至的嘲笑聲立刻就淹沒了我。我沉不住氣了，我惱羞成怒地關緊后門，提起鐵锨，我讓你們笑我！我讓你們笑我！我在很短的時間里鎮壓了反抗的土，把它們全部重新收拾進車廂，重新押解，我把自己也重新套緊在車子里，向四周大喊一聲：出發！四周隨即靜了下來，成千上萬雙眼睛在密切注視著一個輕狂少年和自己的過不去。這一次的起步愈加艱難，我不得不彎下我倔強的腰了，我死命地弓起腰身，死命地變成匍匐狀，和道路保持住平衡，一雙腳死勁地朝后蹬踹著，而繩子勒索的苛刻程度早已超過了我的期望值，像要把我自上而下劈成兩半似的。我顧不得這些了，就像顧不得擦掉彌漫在眼圈、恣肆在臉頰、晶瑩閃爍在鼻尖的汗珠了。我的臉快要貼著大地了。我能清楚地看到一滴汗是怎樣在我眼前緩緩砸落在虛土間的。虛土四濺，像是雞蛋猛烈地下到了油鍋里。車子里的土和我誓不兩立地較著勁，拉鋸戰成了白刃戰，我整個被推入到了別無選擇的難受里。我知道自己一松手，就會被拖個半死，我在心里發著狠話：他媽媽的，我還拉不上你了，我還拉不上你了。罵完后，我扎個馬步硬立住，定了定神，讓自己的心緒平靜下來。再啟程時，我開始在心里數數，1，2，3，4……98，99，100。然后從頭再數。除過在課堂上做算數題之外，我只習慣于在轉轆轤打水、幫母親做一種打攪團的面食和拉土時數數，數數可以虛幻眼前的事物，使一切變得單純和清凈起來，從而減緩我在那一刻所承受的壓力。多少年后，當我偶然聽到有人說我心里有數時，我會心的一縷微笑無人能看懂。

這一招果然管用，終于，我把車子拉上了地面，汗出得我快虛脫了，我給兩個車輪的后面墊上瓦片，徑直就把自己撂到大地上了。大地安詳，清風拂面，天空蔚藍，白云悠游。小草從我身體的空隙里裊裊上長，迤邐而來的小蟲子在排隊接喝我最后滾落的汗珠，路人經過時關切的詢問恰似仙樂飄飄，我恍惚間如在天堂。

畜生們遍野風流

在人還沒有起來時，狗在村子里四處轉悠，一晚上的值守夠它們累得了?；蛟S是受了人們的影響，一只公狗那么瘋狂地尋找著一只母狗。當人端著碗出門聚到一起邊吃早飯邊閑聊時，兩只狗在當街如膠似漆，讓它們的主人實在看不下去，就起身使用家庭暴力要去拆散，可憐的兩只狗，尾部緊連在一起，半天難分難舍，只好反方向在原地急促地打轉兒。等到剎那間掙開，各自就飛也似的竄走了。精心策劃了多少天的好事被攪黃了，之后多少天里，這兩只狗的心情郁悶至極，它們連躲帶藏，消極怠工，連個狗影兒都看不見。

人卻不管這些，管它狗日的去哪了，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下明目張膽地做那事，不打勤，不打懶，專打你這不長眼的家伙，你怎么不學學一些人，明里說一套，背地里亂搞啊，一村的母狗不夠，你哪怕去找外村的母狗呢，只要你有資本，也沒狗笑話你猖狂呀。你不怕丟狗臉，有情可原，但是你千萬別丟人的臉啊。

人常常這樣尋思。他能夠輕易就原諒自己偷偷摸摸的沖動，卻不許一向忠誠的狗犯錯。

正午，一個外村人牽著公驢來了。他的公驢應邀來給一家的母驢配種。母驢早已被主人拴在一片空曠場地中的木樁上。剛撂下飯碗的男女老少都站在場地四周圍觀。仿佛這是一場盛大的演出。

公驢的主人左手牽著韁繩，右手在公驢脖子上撫摸和摁壓著，在后臀上拍打著，拉驢轉著圈圈。公驢和母驢皆是長聲嘶鳴，興奮不已。十幾分鐘后，公驢的情緒被調動起來，那東西不停地在肚皮上擊打著。圍觀的人群開始起哄：“可以了，好了！”母驢的主人則把驢的屁股扳過來，對準公驢一方。公驢的主人憋足了勁，嘴里大聲吆喝著，示意并且帶著驢跑，但他終于沒有驢跑得快，眼看著快到跟前時，主人迅即甩掉韁繩，公驢“呼哧”的一下就朝母驢的屁股眼飛跨上去，旁邊的人群在屏息凝神片刻后突然間大笑起來，喊聲四起：“錯了！錯了！”公驢主人趕快跑上前去，牽住公驢的韁繩，“吁吁”地勸驢退下來，迂回一陣子后，他再和母驢的主人密切配合，用手幫助驢們完成好事。

人們目瞪口呆地觀望著，嘻笑著，不停吞咽著唾沫，等到散場，一些老少爺們還會聚攏著坐在一家門前，興致盎然地議論和回味一遍剛才的場景，然后看著無比驕傲的公驢牽著它的更加驕傲的主人揚長而去。

暮色四合時，放羊的人趕著一村的羊回來了，羊走到村口，各回各家了。他沒有趕上鄉場上的那出驢戲，他有重要的事情要辦。一年四季，他都是這樣辛苦，誰叫他家有一只公羊呢，在照顧羊們每日吃喝拉撒的同時，他主要操心的就是懷羊娃的問題。他要留神公羊每日里的一舉一動，公羊今日寵幸哪家的羊了，他要做個記錄，誰家的羊娃還沒懷上，那他就要想辦法。他指望著這只公羊給他掙錢呢，到年底生的羊崽子越多，主人家越高興，那他掙的錢也就越多。

就這樣，一天里，在這個村子和村子的周圍，悄悄發生著許多類似的事情：一只公雞踏在一只花母雞的身上，一頭健壯的黑豬愉悅著一頭肥白的豬，一只貓在不斷的叫春聲中和另一只貓偷情，一條蛇與另一條蛇在一陣纏繞中媾和，甚至一只蜘蛛和另一只蜘蛛都在拐彎抹角尋求交配的機會——它們的滿足和舒服通過視線或者某種信息傳遞到人的身上。到了晚間，被這種場景撩撥的一些青年男子開始在村莊里游蕩，鬼知道他們想要做什么。那些剛剛入了洞房的小夫妻們，勁頭足得不知弄壞了多少炕坯。那些上了年紀的人開始一遍遍的回憶自己壯歲時做下的好事。而那些鰥寡之人則在不可遏抑的瘋狂想象之后，孤獨又無奈地掐滅自己心頭死灰復燃的小火苗。在春天的夜晚，整個村莊里彌漫著這樣的氣息。

到頭來，誰又能說清一個孩子和一只小狗，不是一天的同一時辰孕育的呢？誰又能說清一個人的快樂與痛苦，和一頭豬有多大區別呢？誰又能說清那些四處留情的人的行為，和一只驢有什么不同呢？誰更能說清，當一群人永遠的離開村莊與大地時，恰恰就有一群好的壞的畜生也一塊兒相跟著走了呢？

一個人出去了什么都沒有找見

雪下起來的時候我一點兒都沒有察覺，但是雪下得很大，惹得一幫小子們興高采烈地在雪里耍鬧，他們起初是邀請過我的，可是我，和他們怎么能攪合到一起？那樣不就顯得我太沒有個性了嗎，我畢竟比他們多見過幾次雪飛雪化吧，因此任他們幾次來央求，我還是忍忍拒絕了。

這樣，就剩下我一個人，坐在窗前，假模假樣地念著和雪有關的詩文，我的聲音很大，但是大不過他們在院里的嬉笑聲，我也就慢慢沒了興致，慢慢，我的聲音連外面落雪的聲音也蓋不住，清純的雪其實也希望我出去和她愉悅一回，她同樣對那些狗屁文章興趣不大。

沒有一個人聽，我還念個什么勁兒。我就噤了聲，但是我不能無事可干，光為了他們的快樂當個受眾去捧場我又不甘心。還好，我看見眼前有片玻璃上水氣彌漫，就開始用指肚在上面寫開了字，我想這樣抓住一丁點兒機會，也許會進步許多，我總是不想把時間白白浪費過去。我一筆一劃地寫我的名字，似乎只會寫這幾個字，至今，冬天里我在自己家五樓窗玻璃前，詩興大發，懸肘要寫幾個震古爍今的大字時，我寫下的通常都是我的名字，寫得酣暢淋漓，蕩氣回腸。可名字的命運卻依然沒有改，很快，水珠就胡亂地流淌下來，漫溢開來，最后把這個名字沖刷成了丑八怪。名字連自己都不認識了。這個現象似乎也在預示著，我所做的事情總是無法持久。書法像一陣霧氣，還沒等來人觀摩欣賞，自己化作水就流走了。

我又沒事干了。

我轉過身來，驀然間，看見了狗的眼睛。它蹲在地上，一聲不吭，它看來已經輕手輕腳地進來好長時間了。它不忍心打擾我。那么我念的詩文，寫得書法，狗應該全都聽見了。原來我不是孤芳自賞啊，在寒冷的歲月里，狗給我的溫暖讓我心頭一熱。我趕快跳下炕頭，一把抱住狗，狗嗯嗯地哼了兩聲，似乎還有些害羞。

當我抱住狗時，我才知道，狗竟然那么瘦了，長長的毛皮下裹著一架嶙峋的瘦骨。我有些于心不忍，那連續的幾場大雪，把貧寒波及到了狗這里，人吃的東西本來就已不多，狗就更沒有吃的了。可是它還不去雪地里暢想那份可憐的快樂。它還來陪我，消遣這清寂的歲月。

不行！強烈的責任感像擋不住的才情立即奔涌上我的心頭，我得給狗去找點東西。我穿好衣服，就徑直朝外走去，那些正玩耍的興致頗高的孩子，一臉茫然地看著我的舉動。狗在我身后緊跟來，被我關在了家里。我把自己投入了茫茫雪野之中。

一陣冷風吹過，雪線讓我在瞬間清醒明白了，我一甩門貿然出來，究竟要去找什么。白茫茫的雪地里能有什么呢？

但是既然出來了，我就不能退縮回去，這些白雪，我完全可以把它們看成是白銀啊，白雪下面的黃土，我完全可以把它們看成是黃金啊，許多年前的一個富戶留下的遺產，許多年前變成了眼前的這份景象。

我已經習慣了這樣自欺欺人的推想，而這樣一來我的底氣十足起來，我盤算了一下狗愛吃的東西，在雪里能找到的東西，這兩者的契合點，最佳的選擇我認為，只有那些逝去的豬呀雞呀什么的尸體有條件成為我此行的目標！

我想了一下，附近村莊里，好像沒聽說過鬧瘟疫的，那么死豬死雞的事肯定不可能了，死人的事倒是常能聽說，但是豬和雞，誰家養不是為了掙倆錢嗎，如果不是病死，誰愿意白仍在外面叫人家吃呢？有一年村里鬧雞瘟，不僅雞被人吃光了連毛都被人拾光了，做了雞毛撣子。一使用起來，生活里的雞毛飛地比塵埃還多。村莊附近看來是不要去了，那么水渠呢，渠里興許會有發現。渠馱著一汪水從遙遠的地方而來，又向遙遠的地方流去，極為洶涌地經過了那么多村莊，曾經都有人不斷掉下去，淹死個把雞豬應該是極有可能的。我打定主意，迅速折回到大渠的斗上，這里是渠水的分叉口，上游下來的東西都會在這里積聚。的確，剛剛冬灌完畢，這里匯集了大量順渠水下來的物什。我看見前村的玉米桿，看見了中村的麥秸，還看見了張三家的洗臉盆，看見了王麻子家媳婦剛洗完晾曬在渠沿上的花內褲。它們一路被沖得暈頭轉向，在這里，水退了，才緩過勁來。但是，任憑我睜大雙眼，依然一無所獲，我根本沒有看見我想要的東西。人家的狗天天有鮮肉可吃，我家的狗卻連腐化一次都不可能。龐大的失望一直陪伴我走回村莊。

我懶得把我的發現告訴那些丟失了東西的人家，興許人家已經彌補了創痛。狗一直在村口等我。黑毛上落滿了白雪。它不想那么多，它和許多人一樣根本不知道我索要何物？沒有了我的那份期望，所以似乎并沒有多大掃興，看見我了，照舊活蹦亂跳的。

可我一直都沒有想好怎么應付那些小孩子們鄙夷的眼神，因此依舊悶悶不樂。任憑狗在周圍調笑，依然無法開心。

但是等我推開家門的那一剎那，我的神情卻自己很熟練的調到趾高氣揚的狀態了。那些小家伙們看見我這副表情也不由自主圍了上來，在他們熱切的眼睛里，我畢竟是出去了一趟的人啊，我的見識又比他們多了一層了，他們七嘴八舌急著問我一些外面的情況，我重新又端起了架子。我的嘴皮子自己操練得很是圓滑了，把外面說得多么多么的好，讓他們好生羨慕，當他們想著互相攛掇著要出去歷練一下時，我又正色嚇唬他們，外面那個冷啊，一般人是受不了的。他們聽說后，就吐吐舌頭，縮縮脖子，打消了念頭，一哄而散，在他們所熟悉的領域，自娛自樂去了。

我又被撂在了一邊，出去一趟什么也沒有找見的我，獨自坐著，以前的什么詩文和書法，經過一番折騰，忽然都提不起來了。

之后很長的一段日子，我的腦袋和視野里都是一片白茫茫的情景反復出現和洇滅。我所經歷的那些狗屁事情啊，不是雪一樣被覆蓋，就是水一樣被沖刷?？傊裁炊紱]留下。

一些有著美麗名字的草

最初我叫不上一株草的名字，它們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沉默無語。它們延伸進我的視線，可我熟視無睹。我們是熟悉的陌生。在我和它們長相廝守的那段日子里，我老是憂心忡忡，生怕心中那些遙遠而重大的目標無法實現，我的姿態傲慢不羈，根本不能俯視周圍的事物?？梢哉f我對草們的生活簡直就是不屑一顧。我只知道到節令了我會跟在父輩身后，被教唆著用過分麻木的程式化運作去和它們作戰。

但是草們從來都沒有放棄對我的關注。清晨它們在路邊排隊等我下地，黃昏時歡送我歇工。因為它們很快發現，這個憂郁的孩子和別人大不一樣。在這個大地上，草們鋪天蓋地的生長著，它們的性格不同，落生的地方不同因而導致命運雖然各異，但是它們啥事兒沒見過。它們才是這個地方一部分真正的主人。它們很想使我變得輕松一些。有時候我站得稍微久了，就會有一只草順著褲腿爬上來，它開始試探，走一步看三步，慢慢膽子大了，刷刷幾下就把我纏滿了，它們還撓我的鼻孔，我有時就莫名其妙地打幾個噴嚏，惹得周圍的草在風中樂得直不起腰。

有時候我干活累了撂挑子，就一屁股坐在這些草身上，還順手粗野地拔下一束草在手里纏繞。草們被我的這個舉動有些激怒了。我能聽見它們反抗的聲音，它們在積蓄能量，拿出了幾倍的力氣來把我撬起狠狠的撂倒，等我爬起身來回頭再看，那片地方的草明顯長勢旺盛，它們迎風的歡舞讓我驚厄不止。而接下來的死纏爛打更是司空見慣。它們有的粘在我的衣服上，頭發上，尤其是頭發，得使勁揪半天才能下來。它們的花被我摘下，在腦門上猛烈地碰碎。它們的果實被我扔進嘴中，嚼得滿嘴流油。它們被順手拽下扔進滾燙的鍋里，吃香了最綠色的飯食——可那時，我根本不知道它們的名字。我從來沒有想過在一片草中間會有多少奇異的事件發生，我對它們的好奇遠沒有對朝天邊凝望的興趣大。

直到我離開，我和那些草只是熟人，僅此而已。就像我現在待過的那些單位，許多人只是熟人，互相談不上有多了解。大多數的人和大多數的草一樣總是被泛稱。喜歡了獲得美譽，不喜歡了就只是模糊的面孔。

當年在那些喜歡我的草們中間，我無疑是名人。可我僅僅知道茅草之類，茅草因為常被寫進詩文無疑在草們中間知名度最高。另外像蒿草、狗尾巴草等等也經常被提及，被一些人掛在嘴邊，在適當的時候形容另一些人。那么我就想，草肯定也知道村里人的名字，那些勤快人和懶人的名字，那些經常到地里轉悠和不常轉悠的人的名字，草們在閑談時，會不會也用這些名字解悶兒，用這些名字背后的故事來解釋它們之間的事情。曾經乖乖的和怪怪的我是不是也成為過草們談論的一個話題。我跟在父輩們身后，在大地上勞作，學著他們的樣子，恭敬地彎腰低頭，向大地俯首稱臣。同時也向這大地上的莊稼以及小草小蟲子們致敬。我即便再不服氣也沒有辦法。

當一個人被拋進大地里，拋進強制的規則里，無邊的敬畏會慢慢撫平他浮躁的心緒，讓他慢慢蹲下來，這樣從遠處看，他就像長在了地里，等到了跟前，才能看到他在慢慢地蠕動。我們都是長在這地里的一葉草，大多時候，我們一群人根本不知道另一群人的名字，不知道他們整日在干啥，那些被廣泛傳揚的名字，是我們中間的茅草，或者狗尾巴草等等。

但是它們其實都有名字，我的這個懷疑終于在多年以后得到了確信。某天我在城市的圖書館信手翻開一本畫冊，它們著裝整齊的列隊站在里面，看見我，大聲呼喊著我過去。盡管它們已經被包裝得異常漂亮，但我還是很快認出了許多。更讓我吃驚的是，它們的名字竟然那么好聽。我欣喜若狂的拉住它們的手，一個個地問長問短。

看啊！王不留行，又叫麥藍菜。麥瓶草，又叫米瓦罐和梅花瓶。小白酒草，又叫狼尾巴蒿。看麥娘。還有麥家公，又叫田紫草，面條草。打碗碗花。夏至草，又叫風輪草。地膚，又叫掃帚菜。附地菜，又叫雞腸草。豬毛菜，又叫沙蓬。蚤綴，又叫鵝腸子草，谷精草。澤漆，又叫貓兒眼。飛廉，又叫馬刺薊。野胡蘿卜。圓葉錦葵，又叫燒餅花，土黃花。天藍苜蓿，又叫天藍。禿瘡花，又叫禿子花。獨行菜，又叫辣辣根，草木犀，又叫馬苜蓿——它們來自麥地。

狗尾草，又叫米米毛，毛毛狗。藜，又叫灰條菜。大畫眉草。牛筋草，又叫蟋蟀草。龍葵，又叫野葡萄。香附子，又叫莎草，回頭青?；⑽膊?，又叫棒槌草，刷刷草。反枝莧，又叫人莧草。田旋花，又叫小喇叭花。問荊，又叫節節草，接骨草。菟絲子，又叫金錢草，無娘子。車前草，又叫豬耳朵。蒼耳。旋復花。馬唐，又叫抓地龍，雞窩草。地錦草，又叫雀兒臥蛋，鋪地紅。野西瓜苗，又叫鬼燈籠。曼陀螺?！鼈儊碜悦薜?。

——

在這些名字中，有的異常清麗，有的則樸素無華。它們讓我的眼睛異常熾熱。它們是飛翔的鳥，是奔跑的家畜家禽。是“水滸”里的一百單八將，每個人都有一個綽號，威風八面。是紅樓十二釵，個個嬌艷動人，微風扶搖，暗香浮動。是西游記中的神靈精怪，你去看每束草似乎都帶有幾分仙氣或者妖氣。更是三國演義中的群雄，身懷絕世本領，在夕煙下遍地逞能——。它們成全了一部部名著，它們上映了一部部大戲。在它們的自然面前，人顯得無限矯情、脆弱和稚嫩。

每一棵草都有自己的美麗，無論我們欣賞與否，他都在自己的天地里綻放著。和它們比起來，我們的追名逐利顯得有些鄙俗不堪。它們才是真正緊貼著大地生活和行走，而我們多少都有些掌控不住自己。我們常常等著別人來叫自己的名字，如果一時半會沒有人來叫，我們就會自己叫囂著讓人家知道“我是誰？”，對一些人來說你或許是誰，可對另一些人來說你誰都不是。我看著草們的履歷，發現它們雖然大多只活一年，可是明年還會回來，所以它們的美麗年年都有，而我們活一年就少一年，你還沒有來得及被人充分地記住，就已經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接近銷聲匿跡了。即使那些創造力極強的人也一樣難逃厄運。所以沒有誰會被永遠銘記。那些轟鬧一時的名字最后都草草結束，遠沒有一束草的根基穩眼光遠背景深。

草們已經不知老過多少回又返青多少次了，才看見人拖著疲累的影子，走完自己稀里糊涂的一輩子。草們早已看透了這大地上的一切。草有時也在呼喚著一個個人的名字，想告訴他前面一代一代的生活以及奇聞軼事，可是人要么太認真，只顧一門心思干活，無暇顧及其他的動靜。要么又太懶散，寧愿坐在陽光底下大睡不醒，或者招呼撫弄——茅草、蒿草、狗尾巴草等等草包名流來念幾句詩文、唱幾首小曲兒，順便掏掏耳朵，讓自己的感觀舒服地享受一下被伺候的感覺。已經沒有人愿意去聽一些關乎長遠和深奧哲理之類的經驗之談。我們以草的另一種面目生活，卻傲慢地不去向慣看秋月春風的草們討教。擁有著美麗名字的草，只能遺憾地看著急匆匆的我們和人世長久的寂美擦肩而過。草們在大地上永生，其中的一些實在不忍心那一茬茬來鋤地和噴藥的人在做著無用功，草怕把人累死，就先假裝死去，讓人好歹有一些成就感。草就這樣善意的欺騙著人們，騙了一時和一世，臨了人也沒有參透這其中的理兒。

只剩下我，還懷著一份對故舊的念想，掏出一本草紙來記下草們的名字。記下了它們幼苗和成株的形象，花開時的顏色，成長的心路歷程，以及果實的生存狀態。最后當我索要通訊方式時，草們都擺擺手，意思是根本就用不著那玩意兒。我于是也就沒有留下我的手機號碼。我并不奢望草們能記住我。我于一陣瞎忙之后看見它們，茫然的眼神會在瞬間變得明亮起來。我彷佛聽見草葉上滾下的顆顆露珠正酣暢的滲進自己焦渴的心肺。就像絳珠仙草用今世的淚水償還著神瑛使者上一世對她的澆灌，能獲得片刻的清涼和潔凈，我心豐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