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愛唯母

一

母親的病痛終于有望解除了。她眼下正躺在家鄉醫院病床上，三天前做了膽結石清除手術。十多年前便發現了此病，但母親一直咬牙強忍著痛苦。聽說今天剛剛恢復進食的她老人家，臉色想必一定是更加憔悴衰老了吧。但無論如何，她目光里的安詳與欣慰肯定還是顯而易見。老人家就是這樣，無論遇到任何的艱辛困苦，總是默默地承受，總是能夠用她自己貌似纖弱的肩膀悄然承擔。她這一生，也不知經歷了多少生活的風雨，更不知用她溫暖的懷抱為我們多少次地遮風擋雨。

二

眼下，正是2008年元旦早晨，新的一元復始，松嫩平原瑞雪初晴。對面樓墻上的金色陽光顯得格外溫暖宜人。想必我的故鄉——遙遠的陜北延安，也應當是一個充滿陽光的早晨吧。

母親此刻正躺在病床上，目光平靜而安詳地望著陽光燦爛的窗戶和窗臺上的一盆鮮花或綠草吧。

母親晚年特別喜歡養花種草。她也不懂得什么名花貴草，更不理解什么象征意義。只要是有生命，能長出枝葉的，她老人家視為珍寶，悉心飼弄養護。我此刻多么渴望自己能夠突然出現在母親的病床邊，握著她老人家的手噓寒問暖，或是端湯喂水呀。可惜這已經成為空想。身處千里之外的兒子，只好在書房窗臺上特意栽一盆來自南國的水仙。這種花草是母親最最喜歡的，因為它在嚴冬時節，只憑一掬清水的滋潤，便可以開出清白無瑕的花朵，那就如同母親的生活境況一般，無論條件困難還是優越，永遠都是節衣縮食，維護著水仙般單純高潔的人生。

此時此刻，我是多么渴望跨越時空的阻隔，將這一盆水仙親手放置在母親的病床邊呀，親見母親望著冬日陽光里水仙花盛開那種喜悅與幸福的情形。有人講，母子的溝通是不需要語言的，甚至不一定相見，只要彼此牽掛，便可以產生心靈的共振。如果真能如此，那母親此刻一定感受到了兒子思念她老人家的生物電波，感受到了兒子的一顆心正在因母子深情的牽連而跳動得格外熱烈。

三

在兒子的記憶之中，母親雖然經歷過幾次大病折磨，但她身體一直還是硬朗的。可是去年春節短暫的回家探視，突然發現了母親的病弱與衰老。在全家聚餐的時候，一貫精明得體的母親，卻變得呆滯而木訥起來。見了遠道歸來的兒子，目光里并未出現平素的欣慰與喜悅，而是望著我像望著一個不曾相識的人一樣，自言自語地說：“這是我兒吧？”當時，我望著母親，心中無比的難過。

眼下，母親住院手術，兒子卻不能守在身旁，心中的不安與愧疚可想而知。關于母親的點點滴滴的記憶，此刻突然如縷縷雨絲匯集成奔涌而來的山泉，源源不斷地聚集于腦海之中了。母親的形象也就因此而逐漸地高大起來，以至充滿我全部的內心世界，充滿我生命整個的天地之間……

“大音稀聲，大象無形”，在這樣的哲理邏輯之中，我想到了“大愛唯母”這個命題。人世間，除了母愛的博大與崇高，還有什么樣的感情能夠與之相比？“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我們做兒女的，能夠回報于母愛的，又能有幾分？至此一個兒子思念母親的涓涓細流終于匯集成了洶涌的感情大河，勢不可擋，奔騰而來……

四

七十七年前，我的母親出生于老家陜西渭北高原上的蔡姓大戶人家。外祖父蔡達仁像他的名字一樣，是一個得道而通情達理又格外精明強干的農民。我曾經有一篇文章專門記述過他老人家。外祖父出生的時候，家中并不富裕，大約最多也就算一個自給自足的自耕農吧。外祖父年輕時勤勞奮發，善于經營，拼命地擴大生產，買地蓋房，發家致富，終于在他三十歲之前，便完成了一個后來土登評產時被確定為“地主”的土地與財富的原始積累，他自己也少年得志，成為當時遠近羨慕的殷實大戶人家的大當家。一貫躬行務實而不事張揚的外祖父雖然表面上也入鄉隨俗，像別的土財東一樣，出門坐上了講究的騾馬轎車，冬日農閑也戴起象征身份的虎皮帽子，穿起狐皮領旱獺皮的大氅，但他的骨子里面，還是一個勤勞質樸的農民，平日省吃儉用、精打細算，對待家里的長工比對子女和親戚還要謙和仁義。母親就出生在這樣一個外表令人艷羨、其實生活亦然艱苦、又為封建禮教主宰著的富裕的傳統農民家庭。在這樣一個奮發向上又囿于舊思想、舊意識束縛的家庭之中，母親作為長女，童年與少年的生活狀況也就可想而知。首先是在學齡時被剝奪了讀書的權利，整天照料著弟弟妹妹，像一個全職的小保姆一樣忙碌。以后當然也就失去了選擇自己感情歸宿與生活道路的權利。好在她遇上了民國的放腳新潮，才得以保持了完整的天足。由于沒有機會讀書識字，原本特別聰慧的天資就被壓抑限制，埋下了一生悲劇的伏線。又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給了數十里外一個古老鎮街上門當戶對的大戶人家作兒媳，飽嘗了“四條繩索”的困擾煎熬……以后不知何故即發生了婚變，對母親的心靈造成終生難以愈合的傷害。

那時候我的家鄉陜西關中道，同許多地方一樣，雖然已經民國了，但人們的思想仍然停留在封建時代。男尊女卑、三從四德和從一而終的舊禮教對婦女的束縛還是相當地深重。加之母親未能受到良好的新式教育，她的許多的知識和觀念，均是由長輩口頭傳授得來。她自己的靈魂深處，也并不接受所謂的婚姻自主和戀愛自由等新的女權思想。母親又是潔身自好生性要強的人，對于婚姻的意外變故，根本難以接受，由此產生的自卑心理，像一塊巨大的石磨壓在心頭。

雖然時代不同，但就精神實質而言母親的境遇同魯迅先生筆下的祥林嫂對自身命運的認識并無本質區別。只是一味地自責命運的悲苦，只是深感從此低人一等而羞愧難言痛楚不堪。顯然這種痛苦的根源，又絕非來自精神的失戀，而是根深蒂固的封建意識與傳統觀念作怪，是并不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淡忘和隨著感情的變化而消失。由此可見，那今天人們看來也許并不可怕的一場婚姻變故，對于母親的傷害與帶來的痛苦卻是終生難以消解、難以撫平。母親就這樣，忍受著如此巨大的精神痛苦，無奈地走向新的生活。這是別人無法理解，更不可能想象的境況。正是這種難以言狀的悲苦，在年僅二十歲的時候，就為母親的人生打上了悲劇的底彩。我們子女當然是久久無法知曉更難以理解這一切。

五

剛才同母親通完電話，手術很成功。不到一周，母親就出了院。她講話仍然是那么少，頭腦卻依舊清醒，感覺依舊敏感。在電話里同母親對話，腦海之中浮現出的卻是她老人家年輕時代的容貌。

母親年輕時是美麗的。雖然是素面朝天，但在兒子眼里，遠比眼下描眉畫眼的女影視明星好看：端莊矜持，目光中永遠隱含著一抹淡淡的憂傷，那是典型的東方類型的美。我們至今保存著父母結婚時的一張“標準合影”照片。上世紀五十年代初，還不流行眼下這種西洋式的婚紗照相。父母的那張合影照得很講究，據說是在省城西安一家時髦的照相館拍的，還特意上了彩色。這在當時一定是很奢侈的。可見，名牌大學畢業不久，也剛剛努力解除了封建包辦婚變的父親，對于這次來之不易的新式婚姻是極為重視的。照片中，母親穿一身可體的藏藍色緊腰系帶的列寧服，這在解放初期，據說是十分流行的青年女裝。腳下是一雙白膠底黑帆布幫八眼系帶鞋，秀發略微燙過，濃密而蓬松間顯得既質樸又新潮，打扮地十分清純動人。父親則身著深藍色中山套裝，棕色皮鞋擦得锃亮，偏背頭梳得很光，滿面春風笑意，同母親的端莊憂郁神情相比，更襯托出母親的東方傳統之美的耐人尋味。這張照片，是最真切地體現了母親年輕美貌的肖像照。當我在很小的時候，第一眼看到這張照片，母親便成了兒子心目中的一尊美麗女神。我為母親的美貌而倍感自豪。這種美好的印象一直銘記在我童年的記憶之中，直到今天仍然深刻而難以忘懷。

但是，我卻從來沒有見到母親對于自己的美貌有任何的自覺與自豪。她對此，似乎是很粗心麻木，很不經意的。就像對待自己衣著打扮一樣，在我的印象中母親從未用過像樣的化妝品，更沒有穿過一件名貴時裝。像她那個時代許多結過婚的婦女一樣，她們所面臨的諸種人生的困擾甚至磨難，使得她們無暇顧及自己的容貌。更不曾想著應該如何經營與呵護外表。只是任憑無情歲月粗暴地用時光的禿筆，在自己臉上胡亂涂抹著蒼桑印痕。

六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對于每一位中國人而言，都是自覺或不自覺的犧牲奉獻的年代。

父親是一個純粹的理想主義者。原本在省城的西北水利部工作，卻主動要求到條件艱苦無比的陜北山區從事水利建設。隆冬臘月，當我們一家四口冒著嚴寒隨著父親乘一輛敞篷卡車經過兩三天的長途跋涉，由氣候溫潤的關中平原來到荒寒的陜北山區，首先面臨著的是于何處落腳的問題。那時候的陜北，包括地區首府延安城里，也都還是舊時代遺留下的一些舊瓦房和四周山坡上的土窯洞。除了機關用房，很少有專門民居建設。當地居民都在山崖上挖土窯居住。父親作為剛由省城下到當地修筑水利的工程技術人員，家屬初來乍到，哪有現成的房子可住。起先只好在城外馬路邊上的騾馬大店落了腳。以后好容易在新市場托人租得一間剛剛病故了的一位老太太留下的房子，總算有了棲身之地。

于是那個寒冷的冬天，匆忙之中，母親、我和哥哥被安頓到了那間四面透風的不足十平方米的老房子中。安家后第二天，父親便騎騾子到數百里外的吳旗縣農村修水利了。后來，母親聽說了這座房子的“身世”，帶著我們兩個小孩子夜里嚇得不敢入睡。

當時也沒有電燈，可想在那漫長的冬夜里，一間不久前停過尸的破屋點著一盞油燈，昏暗之中到處影影綽綽，更是令人膽寒。母親曾經回憶，有天晚上，原本獨自睡在門角小床上的哥哥說什么也偎在母親身邊不敢去睡，還說他看見那邊黑暗中有影子在動。母親起先還鼓勵他說：“不怕，屋里什么也沒有。”可是就在這時，果然聽到那黑暗處發出一陣陣吱吱怪響。母親自己也感到了頭皮發緊，便死死地把我們兩個孩子擼在懷里。正在這時，門外突然“啪呲”地傳來一聲尖響，嚇得哥哥當即哭出聲來。此后才聽出是路過的驢車車胎爆了，趕車人唉聲嘆氣地直抱怨“倒運”。如此虛驚一場，母親壯著膽子下炕走到門邊墻角仔細查看，才發現是一片兒糊墻的破報紙被門縫進來的風吹發出的聲響。

這樣的故事，聽母親每每講起就好像看“恐怖”片，令人毛骨悚然。

以后為了尋找合適的住處，我們的家便經常處在遷徙之中。在我的記憶之中，千方百計尋找房子和“搬家”，是我們全家過去生活中的重要話題和內容。那情形就像電影《秋菊打官司》中反復出現的鏡頭——秋菊拉著架子車或搭乘拖拉機出村，背景的秦腔音樂發出“走呀——”的叫板聲……不論春夏秋冬，也不管風霜雨雪，往往是父親在前面拉車，母親和我們幾個孩子在背后推。架子車上裝滿了高高疊起的鋪蓋卷和衣箱、灶具，好在那時候也沒別的什么家具，除了那兩只格外引人注目的綠帆布箱子，便沒有什么像樣的行李，連一捆劈柴也是要帶走的。回想起，真像豐子愷筆下的一幅漫畫：一家大小很形象地圍繞這一車家當艱難前行，生動地顯示出父母的拖累。也有幾次我們有幸搭乘馬車和大卡車搬家，車子在寒風中行駛，全家連同行李都快被凍成冰棍。母親摟著我們瑟縮的發抖，當時的心情是興奮，還是悲苦？我們今天是無法想象的。

據不完全統計，我們搬家的次數大約在二十次以上。每次都是把原先的用品統統搬入新居，連壓醃菜缸的石塊子都舍不得丟下。于是，搬家的負擔也就越來越重。到后來，一架子車裝得再滿也是無法承載，只得再增加一車，由母親拉著，哥哥和我在后面拼命地推。母親的力氣畢竟有限，上大坡時，車子幾乎要倒退下來。母親掙得滿臉通紅，滿頭大汗，但卻不能停下來休息。直到已把一車送上坡返回來接應的父親上手，我們的車子才不至于退下坡去。

由于孩子多（三男三女），加之我們幾個男孩又都淘氣，因此總是不受房東歡迎，再加上種種的天災人禍困擾，搬家幾乎成了一年半載就要來一次的例行公事。記憶中，我們住的地方，多是人家閑置的破舊房屋，還有的甚至是空下來的牲口圈舍。記得一次搬入橋兒溝一戶朱姓人家后院的破舊奄棚。這間墻壁已經歪斜的所謂房子，頂上原本無瓦，只是在柴草上胡亂抹了一層黃泥，已經多年失修，久無人住。夜晚躺在炕上望去，棚頂上竟然能看得見天上的星星。這在我們小孩子的記憶中，或許倒是一樁趣事，可母親卻不這么認為。她多年以后還說，等到下雨，屋里便成了水的世界。家里所有的器皿，都被用來接雨。地下、炕頭和鍋臺上，滿是接雨水的鍋碗瓢盆，叮叮咚咚，高低錯落，像是一個交響樂團。母親自然成了這個“樂團”的指揮。她不斷地把接滿水的容器倒空，再趕緊接上。有時雨越下越大，積水也越來越多，母親急得團團打轉，老天反倒來個連日不開。即使這樣的日子里，也很少聽到母親抱怨什么。她總是咬牙默默地忍受著。仿佛一切都是理所當然，一切都在預料之中，一切都會變成無關緊要的過去。

有一次，暴雨中發起山洪，淹沒了我們的家。兩三尺深的泥水，把所有的東西都泡了。無奈之下，我們只好臨時搬到一座天主教堂旁邊的附屬建筑物中。那哪里是什么房屋，只是一排石窯背后靠山壘起的一道防潮墻。我們無房可住，只好把家安到了那兩墻之間的夾縫里面。父母因陋就簡，臨時用席片和木條捆扎了一個“柴門”堵在口子上。好在是夏季，也不怕透進風寒。進門只有一兩米或兩三米寬的空間，但卻有二三十米深，又沒有窗戶，像地道一樣。我們全家就鉆進鉆出。床板被支在最里面一處較寬的地方。母親居然還在我們的床邊墻上貼了一幅舊年畫，是那種穿著紅裹肚的一個胖小子笑嘻嘻騎在一條大鯉魚背上的圖案。正是這一幅由遭水災房屋墻上揭下的舊年畫，使得我們又有了家的感覺。夜晚點起蠟燭，睡在里面望著那張畫，我們感到格外溫馨而有趣。

關于找房與搬家的往事，應當算是父母一生遭受磨難的重要話題之一。在任何地方，都能安下一個家支床睡覺，壘灶做飯，讓全家不至于挨凍受餓，更不至于忘記家的溫暖和幸福。這是母親的“野外生存”本領，是大學里任何的專業都不可能教授的。母親是這方面沒評過職稱的專家。她老人家晚年有了較好的一處住房，對于我們兒女該是多么大的安慰呀。

七

據母親回憶，她初到陜北年僅二十歲，在父親的支持下還插班到延安南關完全小學上學。以后有了我，便只得中斷了學業。那一段學習，使她達到了能夠讀書和寫信的文化程度。母親雖然文化不高，但卻是聰明過人，更是心靈手巧。

除了那張結婚照上的衣著，母親自己很少買著穿過衣服鞋襪。她把老家帶來的家織白布染成各種好看的顏色，給自己裁剪縫制衣服。我們兄妹六個從小到大，都是穿著母親做的衣褲和鞋襪長大的。值得夸耀的是，母親為自己裁剪縫制的中式對襟上衣十分可體，一時成為左鄰右舍阿姨們十分推崇的“模特”。那種似乎早已經過時了的中式衣服，一時居然成了大家爭著縫了來穿的“時裝”。母親當然是樂于助人，幾乎有求必應。手工忙不過來，我們家就率先買一臺當時很叫響的“無敵牌”縫紉機。從此免費為大伙裁剪縫紉成了母親熱心的一項公益事業。當年親手為鄰居和親友裁縫過多少衣服，母親自己當然是說不清的，只記得從未收過任何的報酬。經常是除了搭上手工，還要貼補機線和里襯之類。

真心助人，從不計較回報，這是母親的做人原則，也是當時的一種良好社會風尚。人們普遍都是以付出和奉獻來體現友情。我們搬家多，鄰居當然也就多了。母親一貫對鄰居的這種毫無功利動機的無償服務，更體現于居家過日子的方方面面。

無論物質生活多么匱乏窘迫，母親總是心甘情愿地盡己所能為大家提供方便。很懷念那時的人際關系，公而忘私成為人們競相躬行的時尚。不光是一家有一臺縫紉機半條街的人都用，一家有一輛自行車左鄰右舍有了急事也都可以借騎。一塊洗衣板，數年之間全院子共用，一根棰衣的棒棰也是互相借著使，成為了傳遞友情的使者。那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資源共享”。饑餓雖然難耐，但一家殺豬，全村或半條街都可以嘗到香噴噴的刀口肉。上述這些，都是母親親歷過的，也是她老人家躬行過的。母親這種助人為樂的品格使得她無論住在城鎮還是鄉下，都很有人緣。她曾被連續選為居民小組長，大約相當于今天的小區業主委員會主任吧。

關于如何處理人際關系，不善言辭的母親有一段質樸無華的話，是我終生受用無窮的。她說：“與人共事，要能吃虧。你若覺得吃虧，其實也許是剛好；你若覺得剛好，其實也許是人家略虧；你若覺得沾了光，別人已是吃虧受不了啦，為啥呢？因為人心是偏長的，不在正中，因此，遇事總是偏向自己。”我認為母親講得很有道理，總以她的教誨開導自己，終于體會到了“吃虧即福”的甜蜜。

八

據一位心理學家講，男孩子對母親的感情是很含蓄，也是很敏感、自私的。我對母親的愛，也像一切小男孩一樣，是深埋心底的，很少像女孩子那樣，隨時都要不無夸張地流露出來。男孩子的那種近乎病態的癡情，有時往往表現出過分的敏感和自私的一面。例如，看到母親常常為我們縫衣做鞋到深夜，心里總是感激不盡。于是穿起母親縫的衣服鞋襪，總是格外地小心，生怕磨破損壞。我上中學以后，特別喜歡的運動是打籃球。個子雖然不高，但在籃球場上卻十分靈活，奔跑起來，快步如飛。但平時練習時，總是舍不得穿母親做的鞋，而是在入場之前，就小心地把鞋脫下來，并齊了放在球場外邊，赤著雙腳在場上飛奔。結果在籃下爭球時，常常被穿皮鞋的隊員踩了腳指頭，寧愿疼得鉆心，也舍不得穿鞋打球。這是一個少年對母親深愛的表達。但這秘密一直埋藏在心中，母親當然至今也不會知情。她只是時常表揚兒子穿鞋不費，只是兒子當初因此得到了很大寬慰。

兒子對母親的癡情，有時會變得狹隘自私，甚至有些“變態”。例如小時候見到母親同別的男人接觸交談，心理上便生出不安。這種心情到了少年時期，達到了頂峰。母親當然對此是一無所知。這種畸形的敏感，一度成為心靈上的負擔，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無奈之下，便動手給母親寫一封信來表達，央求媽媽不再同任何男人交談。豈不知這愚昧的無理要求卻意外地傷害了母親的自尊。可見兒子的摯愛，是并沒給母親帶來多少快慰。直到許多年之后，母親對人回憶起這樁瑣事，還是感到不快，我們母子之間也因此而變得不和。

九

父親顯然是母親一生的依靠，更是感情的依托。然而很在乎這樁新式婚姻的父親在結婚之后，除了沒明沒夜的工作，感情上似乎并不像一個知識分子那么熱烈、浪漫。作為學習工科的父親，為人處事本來就是嚴謹有余，靈活不足。他對于母親的情感關照很少，每逢生日或過年過節更沒有任何愛慕的表示。作為一名優秀的水利工程師，父親常年累月在水利建設工地上奔波忙碌，由于一年四季很少回家，也就逐漸很不習慣家庭生活的氛圍。

父親“正月里出門，臘月里還”，一回到家總是看什么也不順眼，時常挑剔指責，顯出對一切都很不滿意。長期生兒育女，孤身一人為家務操勞的母親照例是很有耐心地默默忍受著。可父親對她的寬容卻是毫不理解，常常會變本加厲吵得更兇。漸漸地，母親痛苦與失望的情緒，從悲苦的眼神與緊咬嘴唇和暴起血管的額角顯露出來。粗心而主觀的父親對此并沒留意，只是一味地發泄自己的牢騷。母親無言以對，眼睛里終于聚滿了淚水……她依然歸結為命運的不濟，只是把怨氣與悲苦嚼碎了默默地咽進肚里。

母親不能忍受的，是父親沒完沒了的抱怨演變成對我們兄弟姐妹的暴力。這時候，母親的忍耐也就達到了極點，她會奮不顧身地挺身而出，主動把引起父親不滿的責任承擔下來。自然也就“引火燒身”，使得暴跳如雷的父親把責難沖她發泄。每每面對這樣的境況，我們的心中便充滿無可奈何的痛苦。試想在幾十天、甚至幾個月不見面的情況下，一旦見面卻是沒完沒了的指責抱怨，這便是父親給予母親的見面禮，令她傷心難過不已。我至今不理解這是為了什么，是父親在外面受多了繁忙和壓抑，回到家中有意排解發泄，還是他生性固執、不善于溫柔表達感情？

好在這樣的時候往往并不長久，一場風雨過后，又會是晴天朗日。當父親臉上有了不無愧疚的笑意，母親的情緒卻一時還扭不過來。眼瞅著父親把帶回來的吃食分給大家，母親卻說什么也不情愿接受。她悲痛地背過身去，傷心抹淚，那慟楚之狀，令我們吃什么都會感到難以下咽。

在我們眼里，父母的感情生活就是這樣離奇。陰差陽錯，風雨交集。這樁“道是無情卻有情”的婚姻，就那么十分穩固地一直維持到終了。直到1995年父親去世，母親終沒有流露出對婚姻的絕望，而是始終悉心呵護著這個對于她也許并不理想的家。她老人家是把全部的愛和希望寄托于我們幾個孩子身上的。

十

而真正經常性地困擾母親的，還是一家人衣食的嚴重匱乏。如何從節衣縮食中求得一家的溫飽，這是我們一家一直到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還沒完全擺脫的一種困境。母親時常為此犯愁，愁得有時整夜不能入睡。父親文革前每月工資一百元整，這在當時當地是很少有的高工資了。但是棉布與糧食以至各種副食品，均是國家統購統銷憑票供應，嚴禁黑市貿易。也就是說有錢也不能隨便上市場去買。父母又是絕對遵紀守法的良民，這便是我們家溫飽困境的主觀與客觀的根源。以穿衣而言，按規定每個人一丈七尺六寸布票，縫了夏衣便沒有秋冬穿的。母親總是先為我們縫成棉衣，等挨過冬季之后，便把棉絮掏空了變成夾衣再穿。這樣每到換季時節，她就要為全家人的穿衣忙得晝夜加班。由于母親的努力，才使得我們到了換季的時候總能穿上漿洗整潔的衣褲。哪怕是補丁摞補丁，也要漂染如新，讓周圍鄰居都很羨慕。無論布票多么緊缺，每逢過年，母親總要為我們縫上一件新衣服，做一雙新鞋。她要讓我們同別人家的孩子一樣，通過穿新衣來感受節日的快樂，絕不出現像路遙小說中寫的那樣，因為衣衫破敗而難堪不已。因此我對于“慈母手中線”那首古詩，從小就感到十分的親切。以后寫文章也時常出現母親在燈下為子女縫補衣服鞋襪的情景。正是因為對于母親的勞作有著切身的體驗，至今對于衣服鞋子還是愛惜有加。今天回想起，每逢過年我們在快樂之時，卻并不曾想過母親為此而熬過多少個不眠之夜。

吃飯的境況，更是今天人們難以置信、甚至難以想象的艱難。常年累月，母親領著我們六個飯量日趨見漲的孩子，守著那很有限的供應口糧，艱難度日。成年人月口糧27.5市斤，而我們未成年人只有十幾至二十斤。常常是未到月底便提前斷了糧。別人家都是靠農村的親戚接濟，我們每月還得省出十斤八斤接濟更加困難的祖父和外祖父家。于是忍饑挨餓成了經常的事情。我們只知道，關于饑餓的印象構成了自己童年、少年時期的全部記憶。而母親在當時是怎么忍受著那種加倍的饑餓，和看到孩子們挨餓而造成的心靈折磨的雙重慟苦，是我們孩子們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的。一方面是少得可憐的口糧；另一方面，則是我們這幾個吃起飯來比成年人還“能干”的不懂事的孩子。母親便終日終年地在這個夾縫之中生活著。怎樣調劑才能使一家人不至于挨餓，月終不至于斷頓，是一道比陳景潤所面臨的“1＋1≠2”還難以解答的題目。但我的印象中，母親還是帶領著我們較好地扛過來了。記得起初是挖野菜，采槐花、榆錢，后來是到菜農收獲過的菜田里挖菜根，豆渣、麻油渣和一切能吃的，我們全都吃遍，再往后就是干脆自己動手開荒種地。母親又起早貪黑，扮演起了種田能手的角色……

我們的饑餓，給予母親造成的最大危害，就是她自己的偷偷“絕食”。這是令人一提起就要心碎的。多少次吃飯的時候，母親只是望著我們吃，然后到灶間喝下去一碗面湯，就算是一餐飯了。直至今日，母親還是保留著一個人坐在廚房里吃飯的習慣。她時常把上頓剩下的飯菜熱一熱，便算是一頓飯了。

父親喜歡吃硬硬的面條。那時每逢吃面，母親總是習慣性地要給父親用大碗撈一碗干面，剩下的摻和著面湯和菜做成連鍋面，分給我們幾個孩子。她自己常常是一碗面湯、幾絲咸菜，嚼一塊冷玉米饃，就算是一頓飯了。就是這樣的營養，她還一連用自己的奶水奶大了我們六個孩子。記得我直至五歲的時候，還吃著母親的奶水。母親對我的恩情也就可想而知。我們兄妹幾人，至今身體都還比較強健，這與母親奶水的孕育有著直接關系。我們吃奶的階段，個個都胖乎乎的。可母親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十分消瘦，很好看的雙眼顯得越發大而深陷眼眶之中。唯有在六十年代初最困難的日子里，她突然胖了許多，后來才知是因為饑餓而渾身浮腫。母親仍然是一聲不吭地操勞著。

十一

母親一生除了操持家務和外出跟工，沒有休閑的時間，也就沒有任何的休閑娛樂。直到晚年，打撲克、打麻將，她統統不會。生活對于她，似乎很少輕松愉快的一面。

我們最難忘的，是小時候冬夜里全家躺在被窩里，聽母親講“舊社會”。陜北的冬夜是寒冷而漫長的，西北風不住地呼嘯著，越發顯出我們通鋪大炕的溫暖，越發感到母子親情的濃郁。

“媽，再講舊社會嘛。”每次都是我懇切地要求母親開講。母親略微想想，便會開始講述。她講的都是自己童年少年時期經歷的故事，都是她親見過的真人真事。而對于我們卻像是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母親的講述，總是有根有由，真實可信。講著講著，一個一個活生生的人物便會活靈活現地在你眼前跳躍起來。一個故事講完了，真實生動的人物就會在你的腦海中保留下來。“巷巷奶”、“老姨媽”、“三老姑”、“四外爺”、“耕舅”、“狗勝”、“鄉醫”、“神婆”、“戲迷”，這是真正的口頭文學形象，是母親從自己所熟悉的生活中記錄和提煉出來的人生悲苦劇。她也很自然地通過家鄉和親友小小的一隅，反映了她所生活過的那個時代的悲歡離合，折射出人們所遭遇的不幸與悲劇的本質。這些人物和生活的知識，成為了我了解舊中國社會境況的真實可靠的資料。有些以后成為了我寫作的寶貴素材。

每每回憶起母親講的故事，我就想，母親要是識了字，且從事寫作，必定是一個很優秀的作家。她的提煉和講述故事、刻畫人物的能力是遠遠在兒子之上的。

十二

然而今天回想起來，更多的時候，母親對于我們兒女更深沉博大的恩愛，則是以嚴格的教育與嚴厲的批評形式體現出來，而絕不曾有半點的袒護和溺愛。記得有許多小伙伴的母親，孩子們在一起玩耍發生了爭執，甚至動手打架，自己孩子把別人孩子打哭了，有的家長便竊喜不已，甚至鼓勵孩子以后就這樣干，決不能吃虧。如果自家孩子吃了虧，便無法忍受，帶著孩子找上門來，甚至罵街。我的母親卻恰恰相反，我們在外面只要是打架生事，無論任何原由，一旦發現就是餓飯。這在當時是比挨打還要可怕的懲罰。因此，母親總能同鄰里和睦相處，我們兄弟也就很少在外面惹是生非。

母親的嚴厲，有時也顯得過分。以至使得你許多年之后想起來都難以接受。例如，我喜歡吃羊肉，那時很少見到羊肉，一次家里買了羊骨準備煮卻沒有水，母親要我去挑水，我卻貪玩去打球。結果等到晚上興沖沖回家準備啃香噴噴的羊骨，卻見還是冰鍋冷灶。母親坐在炕上縫補衣服，并沒有生火做飯。一了解，羊骨已經送給了生活更加困難的鄰居。我心里很是怨恨。母親怎能這樣呢？還有一次，那時我已上小學三年級，同學約我一同去看電影，需要一毛錢買票，母親卻硬是不給。原因已經記不得了，但那沒看成電影的怨氣，一直銘記至今。更不能理解的是，母親對于飼養小動物十分反感，經常說，連人都沒啥吃，還喂什么動物。結果，我喜歡小動物的天性就同母親的主張對立起來。我卻總是偷偷地把一只小狗或小貓弄回家，時常遭到母親的指責。有一次，我別出心裁，由自由市場買回來兩只白中透黃的荷蘭豬，當時不知學名，看著像老鼠卻不長尾巴，便自取一個名稱叫“老鼠兔”。記得是在滴水成冰的冬季，我偷偷把兩只“老鼠兔”帶回家裝在一只硬紙板盒中，白天用柴草蓋著放在院子里有陽光的地方，到了晚上便偷偷拿回家。不料那哥倆并不老實睡覺，到了夜深人靜，非但用爪子狠抓盒壁，還吱吱地交談起來。母親終于發現，說是臭轟轟不算，還招老鼠，硬逼我送到外面。我只得服從。第二天，我早起看時，兩只荷蘭豬已經凍成了冰砣。我當即痛哭一場，把怨恨全記在母親身上。類似的事情一多，母子之間，就有了隔閡。我對母親的愛，也就沒有小時候那樣的單純而強烈。不聽話的時候，也就多了起來。母親對我的叛逆，至今多有微詞。母子之間的感情也就疙疙瘩瘩，總覺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別扭。

人生即是這樣，同一件事，站在不同角度或當你扮演不同的角色，認識便會截然不同。上述幾件小事，對于母親的當初用意，數十年后方才有所領悟。作為不識字的母親教育兒子的方法也許不一定妥當，但希望兒子從小養成勤勞、儉樸，以及有責任心和不至于玩物喪志的良苦用心是顯而易見的。就像有些家長為了教育孩子而采取打罵的辦法，母親則是以制止為懲罰。母親當初的良苦用心，只有當你為父為母之時，才能設身處地真正有所領悟。然而，諸如此類的事情，影響了母子感情，一直好多年都是塊壘在胸。這其中倒有值得研究的學問。

眼下，老母因病臥床，兒在遠方掛念，想起這些往事，卻是在恍惚與愧疚之余，感到了十分地溫暖而親切。現在是你想讓人管束，卻是得不到了。只是自己管束著自己，勤勞也罷，節儉也罷，甚或有無責任心與會不會玩物喪志也罷，都成了自言自語的自我叮囑，而少了母親的那份嚴厲與嘮叨的管束，倒感到心中空落落的難受。感激母親當年嚴格要求、苦心教育，才使得兒子獲得了起碼的安身立命的品格或本領。要是至今連這些都還不能理解，一個人就無法談得上孝順，更無法算得上是為人子、為人父了。母親的教誨，不是深刻洞明的道理，而是讓你當時也許不能接受，幾十年間又都受用無窮又難以忘懷的往事記憶。

十三

七十七歲高齡的老人，眼下是靜靜地躺在病榻之上。有時也許會像小孩子那樣依墻慢步行走幾圈，算是鍛煉身體。母親是堅強的，又是固執的。對于人要不要長壽，甚或要不要吃許多營養品，向來是不重視的，對于自己的病也是很不在意的。她的對于自己的愛心，也許在年輕時代就已經變冷了。所以從母親溫和冷靜的性格中，很少能夠感受到她對于自身的溫情。我多年在外工作，一次次的遠行又回家。每次聚散，母親都是顯得那么平靜。晚年的母親，更像是一洼靜水，有風也會起皺，無風即靜默若止。你回來，母親不顯得過喜，更未見歡欣不已；你走時，母親不顯得難過，更不曾傷心落淚。你任何時候歸來，母親不問你吃過飯沒有。她似乎從不擔心兒子在外的饑寒溫飽。甚至在我離家插隊的五年間，距離僅有十多里路，別的插友的母親都不知來過多少趟了，甚至連遠在外地的也都專程看望，而我的母親卻沒有去看過兒子一眼。記得當時年僅十七八歲的我，是多么渴望能在那艱苦的環境下，見到母親的身影呀。有一年夏天，在延河灘上撈洗沙子。我一邊干活，一邊不住地瞅著遠處，看著地平線上出現一個黑點，走來一個人，心想一定是母親來看自己。果然是越瞅越像，越想越像。但是等到了眼前，卻并不是自己希望見到的親人。就這樣一連許多天，盼著、瞅著，望眼欲穿地等待、等待，終于沒有盼來母親的出現。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直到三年四年五年過去了，十多里的距離，終是沒有盼來母親的身影。我失望了，絕望了，灰心了，死心了，以為是母親不愛兒子，不想兒子，不心疼兒子。對母親生出了無端的怨氣。以后結婚，新房在一所城郊中學，距離母親家不到五里路，也是盼望母親能來看看，但母親終是沒有來看，心中的怨氣又增加了幾分。

今天回想起來，哪有母親不心疼兒子，而是兒子誤解了母親的一片良苦用心。母親是希望兒子是一個從小就不留戀家庭、不依靠家長，能夠獨立行事、獨立處世的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這是母親對于兒子深切關懷、關注的大愛所在。母親時常講：“月里牡娃，離了他媽都能長大哩。”言外之意就是說，自立是人的本能，一個人要從小學會自強自立，不依靠家庭，更不依賴別人。這使得我至今無論走到哪里，走得再遠，都有一種在家的感覺，都能夠依靠自身的努力站立起來的這種“自立功夫”，正是來自母親有意無意的“強化訓練”。而這伴隨自己一生的無形資產，也正是母親能夠留給自己的一份珍貴遺產。看來我是錯怪了母親，而是應當加倍地感恩于她老人家。當然，我至今還是覺得母親當初如果能來農村看看兒子，多幾分母愛的柔情，也許我們母子感情會更加地深厚纏綿。但又一想，作為一位不同尋常的感情內斂的母親，她對于兒子的大愛，是深埋于心底的理性而冷靜的濃縮結晶。那種只為好鋼淬火一樣的冷峻而深藏的愛意，是比任何的纏綿情感都要厚重恒久的。這種不要絲毫回報的愛，是只有偉大的母親才可能具備。何況當時正值家庭生活拮據之時，母親每天都要冒著三十多度的高溫在一家燒制磚瓦的輪窯中拼命干活，裝窯、出磚，里面塵灰飛揚，大冬天穿著單衣也要汗流滿面。六個孩子的母親，當時已是四十多歲，拼命干活掙錢貼補家用……

十四

母親的勤勞，是貫穿終生的。直到此次住院之前，她仍然堅持生活自理，堅決不同意為自己雇請保姆。她老人家的一雙大而有力的手，瞅著同纖弱的體態是不相稱的。在我的記憶中，母親總是呈現出勞作的姿態。她一生沒有正式的工作，但勞作卻是從未間斷過。除了生育六個孩子母親所承擔的繁忙的家務，還要為家庭創收。上世紀六十年代初開荒種地，務菜養豬，七十年代開始是砸鋪路的石子，以后又到建筑工地當小工、提泥包，再往后就是到磚瓦廠裝窯出窯。直干到年近花甲，又為外孫、孫女的撫育而操勞。勞動似乎給她帶來了極大的快樂。母親似乎永遠不知道疲倦。

一個人幾十年如一日，早晚忙家務，白天去跟工（亦即今天的打工），她單薄的身子骨，硬是挺過來了，從來沒雇請幫手，也沒要親戚幫忙。直到年逾花甲，她還帶著孫女，血壓已經很高卻并不自覺。直到在辛勞的途中突然腦血栓倒地被送到醫院搶救……這同今天一個孩子便要忙翻一家人的境況相比，簡直是創造了奇跡。母親不聲不響地創造了這個奇跡，養大了六個兒女，還為地方城建付出不小的貢獻，報酬當然是菲薄又菲薄的。那時每干一天只能得到一塊四毛八分錢的工資，不計工齡，更不享受退休養老補貼，沒有任何的表彰、獎勵。由于沒有公職，母親勤懇勞作到了晚年，連個公費醫療也不能享受。但她仍然默然地接受著這一切。從未動過“上訪”或向誰伸手要什么“榮譽”和“待遇”的念頭。她一生習慣了付出，習慣了在沉默中忍受，而不會向任何人表白自己的心跡。似乎一切是命里注定，似乎一切都由老天安排。

十五

母親的心靈深處，是有宿命論的影子在若有若無地晃動。當她堅強地由病榻上重新站立起來時，性格變得更加內向。有一個時期，她不知受什么人的影響，突然地信奉起上帝來了，對基督教教義格外地推崇。很少讀書的母親，床頭破天荒擺放了一本厚厚的《圣經》。母親當然是讀不懂的，但她和教友們交流，然后把《圣經》放在枕邊，便覺得心靈與上帝離著很近。

這樣的虔誠延續了大約有一兩年。我們從母親安詳平靜的臉上，看得出她已經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園。但這種寧靜，很快即被厄運打破。突如其來的高血壓形成的腦血栓癥，擊倒了母親的身體，也造成了她對上帝究竟有無的疑慮。那些日子，母親躺在病床上，生活不能自理，半身不能行動，勤勞了大半生的她，突然連吃飯都要靠別人來喂。那種無奈與痛苦可想而知。只要有人來探望，她就會淚流滿面。在靜默之中，母親也許是回顧著自己的一生……為什么總讓善良的人遭受磨難與痛苦？為什么好人一生并不能得到平安？母親剛剛形成的信仰遇到了嚴峻的挑戰，母親的靈魂從此又失去了家園。好在治療及時，腦血栓只造成輕微半身不遂。好在退休在家的父親，對她格外照顧，似乎要彌補一生的欠賬。父母的感情此時達到了一生的最好時期。

此后父親又突然腦溢血病故。好人何以不能得到好報？這對于母親的打擊很大，使她信奉上帝的信念完全破滅。從此，母親床頭的《圣經》不知去向，熱心的教友們也漸漸疏遠了。

同中國千千萬萬老百姓一樣，母親的宗教信仰顯然是實用主義的，并不具備過多的精神內含，也不把希望寄托于“來世”，或是奢望百年之后能升入天堂。以后有一個時期，又是鄰居老太太們的影響吧，母親開始信奉佛教。這是她那個年齡段中最普遍的。但那顯然又不是正宗的佛教文化，也不認真燒香拜佛，經文也不曾念過。只是偶爾在門楣掛一貼黃表紙上畫了圖案的符，說是可以辟邪、消災。我見到了也就假裝沒有見到，只是對母親的行為予以理解。很自然地就聯想到了魯迅小說中的人物祥林嫂向寺廟捐獻門檻的情節。想必父親去后，內心越發孤獨悲苦的母親，又沒有別的辦法來排解，于是才從宗教迷信中尋找著精神的寄托。這是她老人家在盡量為自己尋找著生存下去的理由呀。一個人無論在任何境況之下，都得為自己尋找一個活著的理由。一個勤懇勞作了一生，眼下自以為是失去了勞動能力便幾乎被社會遺忘的老人，終日被某種老年性疾病折磨著，她生存的理由又是什么呢？母親便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生活著，并不給任何人增添麻煩，并不要任何人為她付出或操心，甚至連要為她請一個保姆也都不同意，仍然自食其力、諸事自理。那一張懸掛在門楣的企盼消災免難的神符，似乎便寄托著母親生存的期望。我們對于老人在精神上的關懷和照顧幾乎是無能為力。她老人家越發變得沉默寡語。

更為愧疚的是，對于這樣一位功勛母親，我們應該怎樣評價她的一生，又怎樣估價她對一個家庭乃至對整個社會的貢獻？除了打工所得，她沒掙過國家一分錢工資，卻又為國家養育大了六個有用的子女；她沒領過社會一分錢獎金，卻埋頭為社會的繁榮進步做了別人永遠無法替代的努力。像她這樣的一位平凡的母親，在一些國家是要被命名為“英雄母親”的，而我們的母親，她的存在已自覺不自覺地被某些人視為社會的負擔。我們雖然沒有理由、也沒有必要替自己的母親鳴冤叫屈，但我們至少應當意識到她平凡中所具備的偉大，無言中所包含的榮耀。

十六

“幾時回來嘛？”每次同母親通電話，都會聽到這樣一句簡短的詢問。這在早先是很少有的。我由此而感覺到了母親的衰老，同時也體會到了母愛的深厚。對于不善言語表達的母親，這一句簡短的詢問，該是包含著多么濃烈的思念之情呀。由此而觸發了一個年過半百的老兒子對母愛的回味與追憶。

誰說母親很少表現出舔犢之情。母親之愛，是彌漫和滲透于我們的整個身心與靈魂之中的，貫穿在我們的生活的全過程中。不光是給了我們完美的肌體，更給予了我們健全的精神與品格。這是最最難能可貴的。這是人世間的至尊至善的大愛，是沒有任何的情感可以與之媲美的。只是付出，不求回報；只是給予，不求理解；只是暗示滲透，并不以言語表達；只是如春風、春雨一般地無聲無息地讓你領受而并不覺得自己是在領受……直至今天，母親仍然是那樣的理智而含蓄。在通電話時，她老人家很少表現出熱烈或興奮，三言兩語過后，最多也就是那一句“幾時回來嘛？”的貌似淡漠的詢問，也就僅此而已。但就是這一句詢問，包含了一個母親全部的愛與企盼，亦即她老人家在孤獨之中抱病生存的全部理由。兒子深知，母親是希望兒子能回到自己身邊，奢望兒孫繞膝、享受天倫，但卻并不奢望果真如此。母親希望的是兒女們都有出息，都能在自己的崗位上扮演好自己的角色，過著平安平靜的生活也就足矣。你獲獎、升遷、輝煌，母親固然高興，但你遇到磨難挫折，受到某種不公正待遇，或是任何的不盡如人意，母親依然會平靜如初。時值今日，她就更不是用語言來教育你，而是以自己寵辱不驚的平靜給你一種哲理的暗示，讓你面對塵世的一切，都能夠做到寧靜淡泊，做到寵辱皆忘吧。這是大愛的象征和原則，是超凡脫俗的一種忘我境界。

長期以來，我的識字不多的平凡母親，正是以這種深刻博大的愛，默默地呵護著兒女，也啟發、守望著兒女，使他們在任何時候都不感到勢孤力獨，使他們在任何境況下，都不會灰心氣餒，使他們在遠離家鄉的任何地方，都有一種仍然處在母親安全而溫暖懷抱中的溫馨感覺。這就是母愛，人世間最偉大的情感，是并不隨著母親的衰老而淡漠，更不因為母親生命形態的變化而改變。它是母親用畢生的心血在我們心靈中播種了一顆太陽，無論人世怎樣的風云變幻、潮起潮落，那明亮而溫暖的太陽總是恒懸在那里，照耀著我們的生活，使我們永不孤獨，永不彷徨，永不消極退縮。

十七

昨晚夢見了母親。夢中的母親報名參加了老年大學的學習。這對于她老人家可算是圓了一場讀書夢。全家人都為之高興。我陪母親去上課。說來也怪，教室是設在道路非常陡峭崎嶇的高山上。上山容易下山難。我們上去的時候，真沒覺出多難，可等到上完課下山時，你便感到了道路的險峻難行。許多老年人都由年輕人摻扶著下行。可母親堅持不要人扶。她非但不要人扶，而且還像年輕人一樣談笑風生、行走自如。手中還十分浪漫地牽著一只黃嘴白羽的大鵝和一只五彩斑斕的鴨子。我們就這樣行走在求學深造的道路上。母親臉上流露出平常很難見到的笑容。這象征著什么呢？醒來之后回味，我才愰然醒悟：手牽大鵝與彩鴨，表示母親學的是書法與繪畫。她老人家捏面花、剪窗花的才藝，看來是找到了升華展示的機會了。假若夢境成真，那該多好啊！六十不算老，七十正當年，八十九十不稀奇。如果以此而論，母親的生活仍然是充滿希望。一元復始，病痛解除，正可以大膽設計，輕裝上陣，開拓新的人生境界。

后記

2008年9月10日上午10時許，晴空霹靂一般接到弟弟電話，言母親早晨心臟不適到醫院就診，醫生詢問病情時突然發病正在緊急搶救。又半小時后來電話，言仍在全力搶救，并得知是由我的同學寶塔區醫院院長馮光明組織市內權威心臟病專家會診，很可能不行了。我明白了此話的含義。此刻，再說什么還有何意義。只有獨自抹淚，還能再說什么。噩耗實在突然，一時無法接受。其實近幾年母親身體日趨虛弱也是知道的，總以為膽結石手術之后，精心護理，營養趕上去即會逐漸康復。不料無論怎么努力，還是難以彌補幾十年來積勞與營養缺乏的虧空。長期的食物單調，甚至連雞蛋也不吃，身體怎么能好。平時對她老人家照料不夠，這幾年不時遙寄一點營養補品督催食用，也只是感情的表達，看來對于母親的健康恢復并未起到應有的作用……

嗚呼，兒行千里慈母擔憂，寸心難報三春之暉！如今老人家沒有一聲告別卻要去了，從此再也不得相見，連撥通電話也再聽不到她老人家的迫切探問：“幾時回來嘛，過年回來不回來。”前年春節倒是匆忙回家一趟，只同母親和全家一起吃了一頓飯。看到她老人家身體虛弱，心里十分難過。最后一次與母親通話大約在三天之前。“媽，你身體怎么樣”，“不太好，也還可以”。這是母親永遠留在兒子心中的最后遺言。此前一次通話，母親還說：“你最近是不是忙。”我說也不太忙。想不到母親竟然說：“巧梅娃倪倪的工作，你要費心，如果能解決，我就來呀。”我聽得大吃一驚。都說母親記憶力衰退，有時當面遇見熟人都認不很清，卻還記得大學即將畢業的外孫女就業問題。過去曾希望一輩子沒出過遠門的母親來北京小住，飛機票都買好了，她老人家就是不愿出門，到底沒去。這又過了十多年，身體虛弱的老人為了外孫的工作，竟然提出要來遙遠的東北。這就是母親的心思，就是一位識字不多的母親的信念。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牽掛在心的她那終生為之奮斗的事業。即為兒孫著想，為子孫造福而甘愿付出一切的理想。而我們做兒孫的又能為老人家做點什么貢獻呢？“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那無與倫比的恩德的確是難以回報呀。我們的所謂孝敬，與母愛相比即如一滴水與浩淼滄海，一片葉與茂密大樹，其偉大與渺小是無法形容的。我們只有順隨老人家的心愿，努力地工作奉獻，負責任地健康生活，以此告慰老人家的養育與關懷。

人生最大的悲傷是無淚中的哀思。當你日夜思念的母親突然病逝，當你千里迢迢趕回故鄉，多么急切希望能伏在她老人家身邊痛哭流涕，傾訴幾十年感恩與思念所釀成的一腔回報母愛的深情。但當我見到了已經過世的母親，伏在她老人家身旁，望著那安然入睡般的毫無痛苦的神情，一時卻默然無淚。怎么也無法排解永遠失去母親的悲傷，更無法以淚水換取解脫的慰籍。總覺得她老人家并沒有永別，只是進入了一個深沉的夢境之中，覺得她老人家只是再也不用日夜為兒孫操心勞神，再也不用咬牙忍耐疾病折磨，再也不用牽掛思念天南地北四散而去的兒子女兒家孫外孫，再也不用朝思暮想她那遠在關中已經過世的老人和生活并不富裕的兄弟……

這就是我的母親，一位年逾古稀，記憶力與體力已經大不如前，但感情卻越發熾烈越發專注的我那沉默無語的母親。如此活著對于她該是多么的勞累，多么的艱難，多么的不幸，又是多么的力不從心呀！如今，她老人家到底是安靜地睡著，永遠地睡著了。不單是閉上了眼睛，連大腦與心臟也得以徹底的歇息。這難道還值得兒女捶胸頓足，用哭聲與淚水打攪她老人家來之不易的安寧與平靜嗎？

啊母親，我的生命之源，養育了六個兒女，抱大了一群孫子的辛勞的母親，您老人家是需要休息呀。晚年，仍然堅強地努力著為兒孫們遮風擋雨的母親，你老人家纖弱衰微的軀體，究竟有多大的能量與熱情在其中潛伏著呢？誰能說得清楚，這樣的一位母親，她一生對于家庭以至社會的奉獻，較之一位市長、省長對于一市一省的奉獻又有什么不同，用“偉大”這個詞語來概括一位稱職母親的恩德，又有什么不當。

兒女對于母親的感情，如同涓涓細流，幾十年晝夜不息，聚納而成。一朝母去，這感情若水壩破堤，頃刻之間奔涌而出，淚似傾盆大雨，形同裂肺撕肝，此等人之常情，是不必努力即可做到的。唯有那母親去逝，你雖悲痛萬分，卻又默哀無淚，只是失神冥思，只是總見那音容笑貌宛在眼前，千般恩澤，浸潤心間。那不盡的情思如同春蠶抽絲一般，絲絲不斷情情相連，食不甘味夜不能眠，人間大哀也。

記得父親當年辭逝，兒子流了許多眼淚。一想到當下一別，永不得見，心如刀絞，淚似泉涌。而自小對于母親的愛那是遠超于父親的，于是才體驗了大哀無淚的過分悲切。正是默哀靜思，促使你記錄這非常心境下的非常情思。然而當你真正提起筆來，又是四顧無詞。瞅來瞅去，只看到完整的一個自己，正在那母愛深潭中隱約顯現，身后的足跡正是那無比恩德的遙遠軌跡。自己的靈魂投入其中，即如又要重新回到孩嬰時期，回歸襁褓以至胎衣一般的與母親的養育呵護密不可分……

陜北九月天，秋韻極濃極醇的季節。漫山遍野秋季的色彩，是那經霜之后淡定而深沉的姹紫嫣紅。但真正值得咀嚼和回味的，還是那渾圓獨特的黃土山巒。那無私付出的包容與寬厚的韻致，雖然并不隨著時序更替而隨意改變，秋季卻更加顯出大自然的美妙與寬厚。母親的慈愛與恩德，正如這陜北秋韻一般格外耐人尋味。

如泣如訴的陜北嗩吶奏出的曲調，把你從痛苦的靜思中喚回到現實之中。你感受到了一種脫離俗念的精神提升，使生者于悲情中解脫，這是嗩吶哀樂的妙用。在那音樂的泣訴之中，母親的音容笑貌再度清晰浮現眼前，令人感受一絲欣慰。那如泣如訴的旋律，仿佛告知你：老人家是不逝的，永生于兒孫心頭。這樣超越現實的哲學層面的暗示，足以使你由痛楚泥淖中解脫，在理性的導引下，深切體會一個經歷漫長辛勞與苦難的生命，由常態向非常態生存形式的轉化。的確，當年父親走時大致也經歷了同樣的感悟。以后十多年間，父親無時無刻不在自己心中：時而安臥，時而笑談，時而沉思，時而云游。那是超脫凡俗的神仙狀態。母親此刻正朝這天堂般的境界超度。聽那嗩吶發出的激越中寄托哀思的曲調，正是這超度過程中必不可少的音樂伴奏。

在仙樂般的嗩吶聲中，母親終于安臥到了父親的身旁，成為名符其實的團聚。難怪母親臨行神情會那樣安祥。在夕陽的光輝中，她老人家眼角嘴邊隱約地顯出從容微笑。在此前的好幾個月內，老人家就念叨說自己要走，甚至在一年之前，還不顧年邁體弱，硬是讓哥哥陪她回了一趟闊別多年的關中老家。那是母親的生身之地，是給予她生命本色與文化底蘊的地方，是奠定了她審美基調與方言母語的地方，更是安臥著和生活著她十分敬仰又深愛著的我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及眾多親人的地方。母親最后一次回到故鄉，是尋求一個理想，圓一生追求的夢。她終于用人生的軌跡，為自己的人生畫上了一個大大的圓圈，一個圓滿的句號。然后又回到她生活年月更久，更加割舍不下的陜北。母親的上述言行，顯然已是“告別”的序曲，此后便是許多細碎準備。諸如為自己親手縫繡衣帽鞋襪等，連積攢墊棺的硬幣和絲麻彩線都想到了，甚至還替自己準備了足夠料理后事的費用，清理終結各種帳務，向照顧她的小妹交待微乎其微的那點積蓄的處理意見，等等。把能想到的一切大事小情完全處理妥貼之后，就那么從容地等待著。一生剛強的母親，超乎尋常的爭氣。她沒要兒孫伺候自己一天，卻又滿足了大家為她醫病報恩的心愿。母親的耿介秉性由此可見。永遠把一個勤勞慈善與精明通達的母儀留在兒孫心間，啟迪后人心智，顯然是母親生前并未料到，更沒刻意追求的。今天看來，卻是她老人家生命意義的重要組成。是遠比任何的物質關愛和感情呵護更加寶貴更值得繼承的一份無價的精神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