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茶秀里的寧靜,就像空氣中暗暗浮動的茶香,讓人一下子就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你又心不在焉了,劉天奇抱怨道。聲音囔囔的,表情很痛苦。他自稱今天感冒了,發燒。
安小雅回過神來,用散漫的眼神籠罩著對面這個在兩個月前還是她合法丈夫的男人,感覺自己離他很遙遠。這個男人苦巴巴地望著自己,眼神中透出乞憐和幽怨。
自從離婚以來,這個男人不知調動了他的多少朋友輪番上陣,勸自己跟他復婚,不要再犯糊涂。用的幾乎是相互克隆的說辭:劉家家境相當好;劉天奇是個掙錢的好手,而且對你相當不錯;更重要的是,你們之間沒有實質性矛盾。獨身女人生活有一千種一萬種不便,你現在能住在父母家里,但終非長久之計,你以后怎么辦?現在的社會形勢,對離婚女人很不利,年齡相仿的男人都找小一輪的女人去了,你要再找,就得委屈自己;更要命的是,二水婚姻它本身就不牢固,還有,孩子怎么辦……只可惜,她冥頑不化。到后來,凡是他朋友的電話,她都一概不接了。再后來,就是今天,他披掛上陣了,拖著據說是感冒了的病身子,約她在這家茶秀見面。
接到他的約請電話后,她躊躇了一會兒,但還是來了。似乎這時才發現,自己原來一直在心底隱隱地渴望著,他能出面,求自己回家與他復婚。至于答不答應,那要另當別論。
他說,這些天來,我一直搞不清楚,我們之間到底怎么啦。糊里糊涂我們認識了,糊里糊涂我們結婚了,糊里糊涂我們過了十幾年,糊里糊涂我們離婚了。老實說,我感到就像做了一場夢。我都快瘋了你知不知道?
這么多年了,我就只感到你親近。跟你走在街上時,我總喜歡慢走幾步,落在你后邊,看你走路的背影。跟你剛結婚那陣子,我總喜歡招呼三朋四友的,到家里來做客,其實是炫耀我有一個好老婆。可是,如果有哪個朋友多看了你幾眼,我就吃醋;或者他們抱怨你不給大家做飯,對大家不夠熱情,我又心里不舒服。在單位上,或者親戚朋友多的場合,我總喜歡聽到別人說,天奇娶了個好老婆。有人一說這話,我高興得嘴都合不攏。我把你當珍寶哩!可是,我落了個什么下場?就是你整天跟我商量著要離婚,就這,我都不忍心傷害你。后來,是因為看你實在太痛苦,我才答應了離婚。可是,不行,這么些天來,我度日如年,我離不開你……
我們在一起的十幾年里,我就知道遲早會有這么一天的。你隨時都像是游離在這個家庭之外,與這個家庭格格不入,有什么心里話也不跟我說。每到晚上睡覺時,我都要把你緊緊摟在懷里。可是,依然經常做噩夢,夢里你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到現在,果不其然!我就搞不明白,是我對你不夠好嗎?
幾乎都是他在說,安小雅只有聽的份。可是,這些話已經不能夠打動她了,就像這么多年來,他對她的愛不能夠打動她一樣;而且,這些話全部指向她所不愿回首的過去。有好幾次,她心不在焉,又被劉天奇從神游狀態中呼喚了回來。
安小雅看見劉天奇一只手搭在額頭上,滿臉痛楚和頹喪,不吭氣。安小雅也不吭氣。忽然,劉天奇身子往后一挺,像放倒一堵墻似地,把自己撂倒在沙發上,帶著哭腔嚷,你怎么這么狠心,小雅!我說了這么多,還……話沒說完,喉嚨間就發出嗚嗚的低嚎。
瞬間里,安小雅感覺自己的眼里霧蒙蒙的。這個男人,畢竟是孩子的爸,畢竟曾經跟自己生活了那么多年,畢竟直到現在,還對自己癡情依舊。安小雅心頭涌出一股熱辣辣的凄愴。她柔聲說,天奇,讓我再考慮考慮,好嗎?
二
兩個月前,安小雅在別人驚詫的目光中,帶著女兒劉如意搬回了父母家。
安小雅很小的時候就愛說話。但卻很少與人說話,是與飛翔的小鳥說話,是與樹干上蠕動的毛毛蟲說話,是與巢穴前忙碌的螞蟻說話。父母應該算是廠里的知識分子了,父親是技術員,母親是會計,可身份并不妨礙他們吵架,而且經常吵架,好像上了癮。父母吵架時,她就坐在一邊,靜靜地看著,睜著一雙黑亮亮的大眼睛。父母吵完了,就摟摟抱抱,嘻嘻哈哈,彼此在對方臉上雞啄米似地親呀吻呀的,就好像他們經過吵架,感情反而升級了。她還是坐在一邊,靜靜地,睜著一雙黑亮亮的大眼睛看。父母和哥哥要逛街,她是不跟隨的;就是父母哥哥要帶她去,她也不愿意去。她喜歡獨自一個人逛街。稍不留神一個下午或是一個上午,就看不見她的人影了。東找西找,總是能在哪條街道上找到她——她正蹲在從西藏或者內蒙古來的售藥攤位前,不是看那些稀奇古怪的動物骨頭和稀罕的草藥,而是看西藏人或者蒙古人特有的遠方氣息的長相,聽他們推銷藥物時,嘴里發出的嗚里哇啦聲。有時候,父母因為種種原因,沒有去找她,她總會在吃飯時間,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家里。偶爾,她也向父母要一些小玩藝兒,比如紅紗巾、細花陽傘呀。父母倘要滿足了還好,要不滿足,她不哭也不鬧,但卻不吃也不喝。母親脾氣火躁,揚起巴掌要打她時,她就梗直了脖子,耷拉下眼皮,直戳戳地等待著巴掌;母親舉起自己記賬的圓珠筆要戳她時,她不躲也不閃,眼睛甚至都不眨一下,母親多次跟父親嘀咕,這孩子邪乎,不得了!父親就笑,咯咯地傻笑,好像得意于自己種芝麻卻意外地收獲了西瓜。母親就罵,跟你一樣,怪誕的貨色!父親依然傻笑。有時候,父親不傻笑,反而譏諷母親的土壤太瘠貧,要不然好好的種子撒下去,怎么會長出這么荒唐的苗來?于是,為了分清種子和土壤的優劣,倆人又開始吵鬧。
及至慢慢大了,是上初中以后吧,安小雅又鬧了幾次離家出走。每一回都讓人覺得不可理喻。日子好好地過著,上學,放學,對著天空或者樹干自言自語,靜靜地觀賞父母吵架,忽然間,就失蹤了。每回都是母親自認為藏得天不知地不知的錢,被洗劫一空。自然,錢數是不多的,百十塊錢,但也夠她在火車上消費了。據她坦白每回的目的地都是內蒙古,說是內蒙古有無邊無際的大草原,有成群結隊的牛羊,還有那個地方的孩子,把父母叫作“阿爸阿媽”。其實,完全的南轅北轍,她去的方向絕對是東南方。東南方有什么?有無邊無際的大海。無邊無際的大海那邊有什么?聽說有虛無縹緲的仙山。每回都是被列車員或者好心人遣送了回來。
好在上高中以后,突然她學習用功了,用的是狠功。然后很順利地考上了大學。然后,分配回本市的圖書館工作。再然后,父母歡天喜地地把這個怪物打發給了劉天奇。
但現在,想不到的事找上門了,安小雅使得父母臨到末了還又要面對他們離婚的現實。老兩口現在都已退休,吵架的激情依舊。家里突然多出這么兩個人來,而且其中一個是令他們多年頭疼的怪物,難免很不習慣。更要命的是,這個怪物現在雖然很少發呆了,卻添了一樣冷傲的毛病,走路時下巴揚得很高,見了鄰居愛理不理的;除了整天跟她女兒唧唧咕咕、沒大沒小之外,跟自己父母也很少說話。即便說話,也是非說不可的話,而且她都在飯桌上說。一離開飯桌,她就把自己關在臥室里,看書,睡覺,或者給她女兒輔導功課。
關于女兒離婚的原因,老兩口晚上睡覺時也探討了好幾回。他們按常理推測,分析出現在年輕人鬧離婚的原因,大致有這么兩種:要么是日子實在過不到一塊了,要么是有第三者插足。前者么,女兒跟劉天奇不能說是過不到一塊了,劉家富足,不缺錢不缺房,劉天奇也把她當寶貝服侍呢,應該不是主要原因。至于后者,倒很有可能,只不過第三者現在還沒有顯山露水呢。父親曾跟劉天奇通過一次電話,劉天奇說他也疑心是第三者插足。他曾在移動公司調過小雅的話費詳單,有一個電話號碼出現頻率較高,而且通話時間都比較長。經過調查,此人叫黃杰,市委機關的一個干部,會畫兩筆油畫;是個劣跡斑斑的男人,有家有室,卻常在外邊拈花惹草;快四十了,還是個機關小干事。就這樣,老兩口除了帶孫女,就又多了一樣工作。
有一次,父親邀請她到他們臥室去,突然提出要借用她的手機。然后,當著她的面,翻看她的手機。一邊翻看,一邊還盤問,這是誰?為什么經常有他的電話?她嘴撇了一下,冷冷地看著父親。待父親翻看完了,沒發現什么可疑情況,她說,你覺得這樣做合適嗎?臉頰上還閃著淡淡的笑意。父親說,你是我女兒,這是關心你;你長得再大也是我女兒,我還得關心你。安小雅問,關心什么?父親說,害怕你犯錯誤。安小雅問,犯什么錯誤?父親突然聲色俱厲,在男女問題上犯錯誤!安小雅冷笑著說一聲,莫名其妙。走了。
另一天午飯后,母親突然推門進來了,神神秘秘地。我要跟你談談,小雅。說完后,兩串眼淚就掛在了臉頰上,悄沒聲息地。繼續說,你還是回去跟小劉復婚吧,這是你最好的路子。就是重新找人,找來的也是二水貨。不如……安小雅煩躁地攔斷她的話頭,誰說我要重新找人?母親也厲聲道,不重新找人,跟那個姓黃的——那叫偷野漢!你知道不知道?安小雅冷笑。母親的手在胸前的空氣中亂抓亂挖的,眼里的淚光晶晶亮亮的,我也是女人,我知道女人……小心人家老婆打上門來!安小雅氣得渾身都哆嗦起來,出去!你出去!母親驚恐地望著她,往門口退去,眼里的淚光灼人。到門口了,吼叫一聲,如果人家老婆打上門來,我就碰死在你面前!
三
自打搬回父母家,安小雅幾乎餐餐都得面對母親的淚眼,已經不是一回兩回了。一家人正圍坐在飯桌前吃飯,忽然間,母親就不吭氣了,臉拉得好長好長。她低頭抽泣,肩頭還一聳一聳的,像受了委屈的小姑娘。安小雅只好埋下頭來,吃飯像咽藥。父親呢,放下碗筷,就開始抽煙,皺著眉頭,眼睛望著別處。如意的大眼睛則在每個人的臉上逡巡。母親突然就爆發了,對著自家男人爆發,你又抽煙!抽!抽!抽!抽死一個少一個!父親高聲反擊,煙囪不利,少拿燒火棍出氣!然后兩人又是一頓吵鬧,直吵得天昏地暗。倘是哥嫂回家吃飯,遇到這種情形,嫂子沒事人似地繼續吃她的飯,哥哥則很認真地對安小雅說,還是你有能耐,惹得幾家人都不得安生。安小雅只好扔下碗筷走人,回到臥室里,呆望著窗子外面,真后悔當初搬回父母家來住。
更讓安小雅不好面對的是女兒如意的淚眼。那是劉天奇跟她在茶秀見面的第二天晚上,深更半夜的,如意突然哭出聲來,哽哽咽咽的,而且每一聲都好像牽著心,扯著肺。她趕緊摁亮了燈,搖著如意的肩膀,如意,如意,你怎么啦如意?如意睜開一雙淚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她一眼,扭過頭去,繼續哭。身上的被子也隨著她的抽搐,有節律地起伏。你怎么啦如意?有話跟媽媽說,啊?是不是做噩夢了?這樣問著,手掌已經在女兒赤裸的背上摩挲了,動作很輕柔,可憐的孩子!問她做什么夢了,她說是夢見好多好多張可怕的臉,在沖她怪聲怪氣地叫嚷。她想跑開,可是邁不動腳;她想呼救,卻喊不出聲來;她被嚇哭了,嘴一張一張的,就是發不出聲音來。那些臉卻在她眼前旋轉起來,飛速地旋轉,還發出了一大片嘎嘎的笑聲。她不知道,那些人為什么對她這么兇惡;也不知道那些人為什么要圍攻她;更不知道,她怎么就逃脫不了,呼喊不出聲音,安小雅想起來,自己小時候也曾做過類似的噩夢。
好大一會兒后如意才止住了哭泣,回轉臉來問,媽媽,你到底回家不回家?
一時間,安小雅眼里沁出了淚花。這么多天來,她從來沒跟自己說過一個抱怨的字眼,甚至,也從不在她面前提起她爸爸。是女兒懂事了嗎?這種懂事,讓做媽媽的心痛。看來是自己小看了這個小人兒啊!她真是接受不了!她總算爆發了。自己真是個罪人啊!由于自己一個人的原因,有多少人跟著受罪!母親那張淚水橫流的老臉,父親木呆呆抽煙的神情,劉天奇在茶秀里那張憔悴、哀憐的臉,哥哥調侃自己時的那副神情,還有眼前女兒臉上晶瑩的淚珠……好多好多張臉,在自己眼前旋轉起來,恍然進入了那個噩夢,女兒的噩夢,也是自己的噩夢。
瞬間里,安小雅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這壓力只有一個方向,就是要裹挾著她,回到那個叫劉天奇的男人身邊去。這恐怕就是所謂的天意,所謂的天意難違!她對女兒說,媽媽不想回去,媽媽回去了不快樂;媽媽不快樂,你爸爸也不會快樂。
媽媽,只有你回去了,爸爸才會快樂!說完后,又哭了起來,依然是哽哽咽咽的。
安小雅望著如意,淚眼望著淚眼。
如意又說話了,邊哭邊說,媽媽,你當初為什么要與爸爸結婚?你們不結婚,就沒有我;沒有我,我就不會像現在這么痛苦!
安小雅柔腸寸斷,淚水嘩嘩地流。真想對孩子說一聲,媽媽對不起你,孩子!媽媽對不起你爸爸,孩子!媽媽對不起所有人,孩子!媽媽是個罪人,孩子!
四
第二天上班后,安小雅想給黃杰打個電話,跟他說說自己心里的事兒。想想卻又作罷,自己現在正處于是非的旋渦中,誰沾染自己都可能惹一身是非——而且,現在已經給他惹出了是非,還是跟他疏遠了吧。繼而又想到,在這座自己從小長大的城市里,在這座城市的茫茫人海里,究竟有多少人堪作自己的朋友?又有多少人愿意作自己的朋友?恐怕只有黃杰和杜鵑了。事到如今,自己不想失去黃杰這個朋友,恐怕也得失去了。只剩下杜鵑了。
杜鵑是自己單位的姐妹,也是單位里唯一跟她說得來的姐妹。
安小雅和杜鵑都沒結婚時,在一起探討的問題是人死后究竟有沒有靈魂。安小雅堅持說有,杜鵑讓她說出理由來,她說,要是沒有的話,人這一輩子不是太冤了嗎?糊里糊涂被拋到這世界上來,糊里糊涂贖了一輩子罪,然后糊里糊涂蹬腿閉眼,什么都沒有了,是不是太冤?杜鵑堅持說沒有,人死后有狗屁靈魂。父母們一次偶然的尋歡作樂,把人撂到這世界上來;然后,經歷無數個偶然之后,再經歷一個最大的偶然,也是最大的必然,那就是死亡,人就灰飛煙滅了。就這么回事,偶然堆砌了人的一生。毫無道理,還有狗屁靈魂?倆人都結婚以后,又經常在一起探討的是,男人究竟是什么東西,也是各彈各的調。但最終竟然還形成了統一的認識:要探討男人是什么東西,就得從男人不是什么東西入手。直到現在,有關這兩個問題的討論,還時不時地在她們之間展開。
這天,安小雅和杜鵑在單位的書庫里相遇。倆人都有這個習慣,單位清閑了,就躲在書庫的書架間看書,這地界清靜。
幾句閑話說過,杜鵑發現安小雅情緒低落,臉色也不好,白里透著青灰,就問她怎么啦?安小雅苦笑著說,我很有可能要回去了。
杜鵑疑惑地問,回哪兒去?
回到劉家去,復婚。
杜鵑驚呼一聲,啊!由不得她不吃驚。她跟老公結婚近十年來,單位里盡人皆知的大的摩擦已經有過三回,一回是老公打得她右胳膊骨折,住院了;一回是老公把一床被子點燃了,從樓上扔下;一回是老公懷揣著菜刀,到單位來尋她鬧事。但是,她還跟老公那么過著。她的觀點是,跟任何一個男人結婚,都一樣的乏味、無聊和庸俗。所以,她說,我已經連離婚的激情都沒有了。這一次,安小雅很有勇氣地選擇了離婚,而且,是在婆家家境不錯,老公又對她很好的情況下,僅僅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為了按自己的內心活著,走了這一步——“這一步”對她的意義,就無異于持續陰雨后天邊的彩虹了。但是,現在,安小雅又說她要回去了,彩虹最終回歸于虛幻,她又怎能吃驚?她又問了一句,為什么?
安小雅說,如意昨晚上哭了一夜……接著,她就把這些天來,眾人對她的勸解,劉天奇乞求她回家,父母對她的監視,敘說了一遍。語調低沉而平靜,像在敘說著別人的故事,像在敘說著已經泛黃的過去的事情,像在敘說著某個電視劇的劇情。
最后安小雅說,從小到大,我就喜歡揣摩“在劫難逃”這個成語,老覺得創造這個成語的人,一定是個天才的預言家,老覺得這個成語對我來說,仿佛就是一句讖語,我終了一生都要在這個成語里兜圈子。好不容易離了婚,以為就能過上我想要的生活,可是,種種人事牽扯,我只能搬回父母家里。搬回父母家里,我就只能有這種結局。天意如此。
杜鵑這時插話,對咱們倆,我一直有一種認識,你外表柔弱,可是內心剛強,敢想敢做;而我,徒有大大咧咧好像對一切都不在乎的外表,內心也有好多好多想法,可是我敢想而不敢做,其實是沒勇氣。你剛離婚那陣子,咱們單位那些小女人們,你知道她們怎么議論嗎?她們說,你好像在夢里生活著。明顯是在佩服你的勇氣。我都為你驕傲了好長時間呢。到現在,你又選擇回去,好,我尊重你的選擇。不過,我提醒你,再想想看,在回去和不回去之外,還有沒有第三種、第四種選擇。
安小雅搖頭,要說還有選擇的話,那就是我要從父母家搬出來住。可是,父母年齡都大了,我不想惹他們傷心。但跟他們住在一起,又明擺著給他們添堵……其實,選擇復婚的主要原因,還是在孩子身上。我一直擔心孩子接受不了,沒想到,對她造成的傷害有這么大。
杜鵑嘆息道,女人啊女人。
安小雅繼續說,當然還有部分原因,在劉天奇身上。他又沒做錯什么,卻要讓他承擔這樣的結果,我有時候想起來都心疼。那天在茶秀,看著他可憐巴巴的樣子,真讓人心酸。
杜鵑一臉鄙夷,嘴角一扯,發出一聲“嘁!”
安小雅凄然苦笑。
五
既然下決心要回去,就得考慮回去要面臨的一些事情了。
當年,安小雅是抱著隨便打發自己的心理,把自己嫁給劉天奇的。在大學里,她跟一個綽號“詩人”的男孩談了四年戀愛,轟轟烈烈地談,雙方都很投入。“詩人”來自海南島,一個令人向往的地方,有浩淼無垠的大海,有成群結隊的海鷗。“詩人”還天生有一副浪漫的氣質,一頭短發自來卷著,鼻梁挺拔,眼眶深陷,整張臉的側影,極像某著名人物的雕塑。就是這兩點,讓她著迷得要命。她朝思暮想著,畢業后,能夠跟隨著“詩人”,回到他的如夢的故鄉,和和美美地度過這一生一世。可是,她沒有想到,“詩人”跟她一樣,也想遠離自己的故鄉,也夢想著能夠到別處生活。最終,“詩人”跟一個北京的姑娘走了,去了他朝思暮想的北京。而她,卻被分配回了故鄉的小城。所有的夢都碎得都揀拾不起來了。不久,單位的一位大姐,把自己的本家兄弟劉天奇介紹給了她。小伙子長相不錯,看著讓人聯想到廣袤的綠色原野上,一株陽光下的白楊樹。她決定把自己嫁給他,如果能把出嫁當作人生一次成功的出逃的話。
其時,家里的氣氛依然不是很好,父母仍舊愛吵架,三天兩頭吵。更要命的是,母親還在四處張羅著要給安小雅找個婆家,見了熟識的人就央告,好像在兜售什么,又好像在清理什么。
出嫁的前一天,春雷陣陣,在二月的冷風中,竟然叮叮咚咚地下起了雨。她對自己說,如果明天天氣放晴的話,她就安安心心地跟這個男人生活一輩子,在此地生活一輩子。
第二天一大早,天果然晴了,晴得藍天碧海的,沒有哪怕發絲一樣纖細的云彩;還有太陽,初春的太陽,有了硬度也有了溫度。上劉家迎親的轎車時,她面無表情,或者說神情恍惚,像從一個夢中,走向另一個夢中。
婚后的生活,真的就像一場冗長、乏味的夢。不容否認的是,劉天奇很愛她。他看著她時,目光灼亮亮的,拉得很直,很長,就是要把她罩在他的目光里,然后,熔化。哪怕是她神情木呆呆的,思想根本就不在此時此地,哪怕她感冒發燒了,臉色難看,他都要用那種目光罩著她,絲毫沒有游移。只要他在家里,他就容不得自己的感覺系統觸摸不到她。一旦發現她不在家里,又是打電話,又是差人捎話,甚至四處尋找,就是要親眼看到她的身影,親耳聽到她的聲音,親手把她摟在懷里……這些都是她能接受的,還有不愿也不能接受的呢。
她正在發呆,或者看書,他會不停地問,又走神了,在想什么呢?或者,索性把書奪過去扔到一邊,跟我說說話。語氣還很柔和。說什么呢?說他們單位領導很器重他,單位遇到什么大事難事,都要他去打理;要么是哪個同志在領導面前犯賤,都不顧及尊嚴了,都鬧出笑話了。說有個離婚女人,長期跟狗做那事,那狗一見男人到她家里去,就發狂地咬;要么是諸如此類的話,都稀奇古怪,都能跟性扯上關系。都是她懶得上心的俗事。她想一個人靜靜地睡覺,他會突然拽住她的手,往他身體的某一個部位上放,還要洋洋得意地命令她,又性冷淡了不是?或者強制性地搬動她的身體,把她放在自己身上。然后得意地笑,齜牙咧嘴的,像獵狗捕獲了一只野兔。她總在疑惑,他身上隨時都迸射出的那一股子得意神氣,究竟是從哪兒來的?許是他從他父親手里繼承了很大一張關系網,在工作之余,推銷保健品掙了些錢,讓他滋生了這一股子得意吧?又或是他生來就有著這么一股子淺薄的得意吧?安小雅在心底里同情他,劉天奇,你真可憐。
醫生恭喜她有了身孕時,她心里一沉,腦海里仿佛看到自己,正墜向無邊的黑暗里。難道就要跟此人在此地生活一輩子?她自問,也是在問蒼天。得不到答復。得到的,只是無邊的淚水,往肚里流。
劉如意呱呱墜地了。孩子很漂亮,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骨碌碌轉過來,骨碌碌轉過去,是一雙天使的眼睛。她想,她要踏踏實實過日子了,不能貽誤了孩子的成長。不能讓這個孩子將來跟自己的性情一樣,徒然痛苦一輩子。她就不再坐在床沿上,或者書桌邊發呆,就不再對劉天奇的示愛無動于衷,就不再像孤魂野鬼一樣,游離于生活之外。她也跟劉家人談論電視上還珠格格的瘋瘋傻傻,然后暢懷一笑;她也跟劉天奇的狐朋狗友們講黃色笑話,然后,毫不掩飾地大笑;她也跟鄰居的大嫂大媽交流養兒育女的經驗,臉上掛著沒心沒肺的微笑。沒過半年,她居然胖了,通體上下透著一股豐腴、富足、嫻靜的美。也就是那一段時間,杜鵑跟她疏遠了,對她說了一句:安小雅,我對你要重新認識了。
劉天奇驚詫于她的變化,自然高興得不得了。但還是感覺抓不住她。這種感覺都成了他的夢魘了。發現她跟哪個男人說話了,他就要湊上一雙耳朵去。她的手機隨時都會被她拿過去,翻看,審察,然后,追問,這個號碼是誰的?怎么跟那個人通話通了那么長時間?誰誰誰發給你的短信是什么意思?她倘要回娘家小住,劉天奇會顛顛地追著她的屁股而來……
慢慢的,她無法忍受這種生活。在劉如意五六歲時,她鬧了一次離家出走。要到有海的地方去,要到有椰子樹的地方去,要到一直想去卻一直沒有去過的地方去。坐火車已經到了廣州,腦子里回響的,卻滿是失去娘親的哭聲;腦子里浮現的,凈是劉如意黑溜溜的大眼睛,和滿是淚痕的臉蛋。她又匆匆忙忙折回。劉天奇淚水長線短線流著說,這五六天時間,長得就像五、六個世紀。這個可憐的男人,那一刻,身上隨時都迸射的得意神氣已消失殆盡。臉上憔悴得很,胡子拉碴的,像剛從監牢里潛逃出來。
此后,這五六天時間,成為她身上怎么也洗脫不掉的污點。她不想解釋,劉天奇卻非要她解釋;她做出的解釋,劉天奇卻怎么也不相信。終成為一個疙瘩,重重地壓在劉天奇的心里,也重重地壓在她的心里。
如此又磕磕碰碰過了三四年,她開始跟劉天奇協商著離婚了。她想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她對劉天奇說自己再這樣下去,肯定要瘋掉,或者哪一天喝了大把的安眠藥去。他當然不肯,老在重復著一句話,你活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協商無果,她就完全自閉起來,跟任何人都不來往;劉家來了客人,她也不理不睬;時常坐在一個地方,發呆,或者看書,兩耳不聞身外事。兩、三年后,劉天奇終于開了金口,離吧,你要出了事,我孩子就沒有親媽了。
六
劉天奇打來了電話。問她考慮好了沒有?嗓音很喜氣,喜氣中透著一股子莫名其妙的得意。應該是他慣常的聲氣了。茶秀中那種沮喪的、可憐的聲氣,對他來說應該是不常見的。
安小雅木木地回答,再給我一段時間,好嗎?
是再給你一段時間考慮呢,還是讓你在父母家里再住一段時間?
……兩者都有吧。
哈哈,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
劉天奇說話的語氣讓安小雅很不舒服,想反擊一句什么,卻懶得開口。那邊的劉天奇又說話了,爸爸說了,你回家那天,家里要焚香燃燭,請道士要做道場哩……安小雅當時腦子就“嗡”的一聲,像有無數只蒼蠅驟然飛起。她沖著電話喊,告訴你,劉天奇,我愿意回去,完全是因為孩子!喊完,“啪”一聲合上了手機。
咬牙切齒呆望著腳前的地面。良久,說,我還不回去了。抬頭望望天,四月的天空很藍,藍得像一個夢幻。
手機又響了。屏幕上閃爍的,還是劉天奇的號碼。遲疑了一下,還是摁了接聽。劉天奇抱怨的聲音立即傳了出來,我話還沒有說完,你為什么要掛機?看來,你就沒有要回家的誠心。如果你有誠心,應該考慮我姓劉的被你傷害了,你該為他挽回一點面子……
安小雅已經懶得再說什么了,劉天奇的話語,充其量只是她耳旁毫無實質性內容的噪音。她任他說去。劉天奇質問她為什么不吭氣,她依然沒有任何反應。最后,劉天奇冷笑一聲,說,告訴你,安小雅,你這輩子都是我的人!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接下來的幾天,安小雅接連睡了幾晚上好覺,把連日來積攢的瞌睡打發了,自己也感覺自己的精神狀態很好,是那種從頭到腳都清清爽爽無掛無礙寧寧靜靜的好。也喜歡攬鏡自照了,鏡中的那張臉飽滿、潤澤、光潔,白里透著紅,像成熟了的水蜜桃。
這天午后,安小雅小睡了一會兒,起來后心境卻莫名地有些蒼涼。忽然想起來明后兩天是雙休日,就萌動了要到郊外去轉轉的心思:去一個沒有人認識自己,自己也不認識任何人的地方,看看已然綠意盎然的柳樹,聽聽啁啁啾啾的鳥鳴,賞賞粉的白的桃花李花……可是,行動不自由,還得跟父母告假。
父母的臥室里只有母親在,父親大概送如意上學還沒回來。母親正盤腿坐在床上,兩手相握著塞在大腿間,脖子卻是長長地擰著,仰臉看著屋頂的墻角。大概又在苦思冥想著藏錢或者存折的地方。她問,有事?依然保持著原來的坐姿。
安小雅想抽身離開,卻被母親叫住了。你坐下,我正要找你呢。
安小雅只好側身坐在床邊。母親用黑亮亮的目光瞅著她,小劉來找過你爸了,說要你回去復婚。
安小雅沒有吭氣。情緒剛好了幾天,又來了!這個劉天奇,腦子真讓豬給舔了嗎?難道你就沒發現,跟我生活著,你受的傷害更大?我整天價哭喪著臉,你心里就好受?
你倒是吭氣呀!
我不想回去。
你不回?良心叫狗吃了!你女兒沒有個完整的家你不回!你害了人家小劉一輩子你不回!
好了好了,你把你這些話留下來,跟我爸吵架時再用,好不好?
我就是要跟你用!告訴你,像你這樣的女人,人家小劉還肯要你,是人家抬舉你!你根本就不是過日子的女人,還在外邊找野漢!
安小雅瞪著母親,目光就像兩把劍。
母親迎著她的目光說,人家小劉說,是你提出要回去復婚的,是不是?
安小雅嘴角扯了扯,冷笑著盯著母親,沒吭氣。
我臉上有字是不是?你怎么不說話?
安小雅仍舊冷笑著,盯著母親。
母親也報之以冷笑,也盯著安小雅的眼睛。
母親又說話了,和顏悅色,給你看樣東西。說著,手伸進了枕頭下,拉出一個皺巴巴的本子來說,這里邊有內容呢。神情、語氣都顯出了得意來。安小雅疑惑地望著母親。
你現在給我說實話,你離婚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母親語氣很和善,像誘騙三歲小孩說真話,又像是成竹在胸了。
安小雅笑了,笑得古怪而妖氣:嘴角挑起來,眉毛一揚一揚的。
哈——母親喉嚨里爆發出很響亮的一聲。你不說實話,是吧?其實不用你說,這本子里的一切,足以讓真相大白于天下。
安小雅也笑,你今天到底要干什么?
很想知道,是不是?好,我給你念。
2006年2月24日早晨8時14分,你打電話13分鐘零8秒。在臥室里打的,聲音壓得很低。
2006年2月25日午飯后,確切時間1點16分,圖書館休假,你一個下午不見人影。晚上8點17分回家后,氣色很好,白里透紅。
2006年2月26日黃昏6時46分,你在臥室里打電話24分鐘25秒。語氣有些嗲,舌根有些軟。
……
聽著聽著,安小雅大笑起來。
母親望著她,你笑什么?
安小雅聳聳肩,兩手一攤,反問,我笑了嗎?
母親很認真地呵斥道,別把自己裝得像個外國人似的,我提醒你,你是從我胎里生出來的。
安小雅往門口走了兩步,回轉身來,說,媽,我也提醒你,你既然肯花工夫把我的行蹤記錄得這么清楚、詳細,干嗎不把你藏錢的地方也記錄下來呢?免得又遺忘,又翻箱倒柜地尋找。
母親粗了脖子嚷,胡說!我白紙黑字記下來,讓你爸發現了,還不得端了我的老窩?
七
跟母親吵過架后,安小雅能賴在外面,就盡量不回家。一進家門,她就渾身緊張,不由自主地緊張。
但是還得按時回去,如意不在家,不用給她輔導功課了,還得按時回去。父母掐時間呢,她回家晚了,父母會質問,為什么回家這么晚?或者打她的手機,催她回家;手機打不通,回家照例要質問,很嚴厲。有時候,踽踽獨行在回家路上,她就問自己,沖破這張羅網,究竟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自己還能承受得起嗎?她真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搬離了父母家再說:在這座城市的某一個完全陌生的角落,租一間小房子,把房子完全按自己的喜好裝飾一番,將自己的身體,和靈魂權且寄放下來。問題是,現在的自己,還有這樣的勇氣嗎?沒有。
這天上午回家后,卻在家里意外地看到了劉天奇。顯然是沖著她才來家里蹭飯的。她進門時,劉天奇正幫著父母撤走飯桌上的杯盤碗筷,很是殷勤。見她進門,兩眼剎時放出光來,問,吃過了嗎?她點點頭,吃過了,單位聚餐。這時才發現,劉如意也回家了,就喊一聲,如意,來,輔導功課。說完,進了自己臥室。
跟著她進臥室的,不是如意,卻是劉天奇。他臉上很謹慎地笑著,舉止卻是大大咧咧的,一進門,就一屁股坐在了她的床邊。又問了一句,吃過了嗎?
安小雅應一聲,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幾步,坐在了墻角梳妝臺前的凳子上。
跟黃杰吃的?劉天奇問,臉上依然掛著謹慎的微笑。
安小雅盯著劉天奇的眼睛,嘴唇繃緊了,沒有吭聲。
別人都這樣說,你跟我離婚,是因為黃杰。
安小雅嘴角扯了扯,冷笑幾聲。隨后,沖門口喊,如意,來,輔導功課。
我跟如意說了,今天的功課由她姥爺輔導。現在已經開始了。我上午跟爸、媽談了好長時間,爸和媽都同意你跟我回去。
天奇,你跟我過了這么長時間,難道我的脾氣你真不了解?我真不適合你。與其你現在把心思和工夫花在我這兒,不如另找——說不定還能找個姑娘呢。女兒,我帶著,給你掃清一切障礙,也算是對你的補償。你讓我靜一靜,過幾天安生日子,好不好?
劉天奇悶下頭來,沉默了一會兒,甕聲甕氣地說,我誰也不愿找,就要你。
安小雅盯著梳妝臺鏡面里的自己,說,你尊重我的選擇,好不好?我只想過我想過的日子。
你只想過你想過的日子,可是,你撇下我怎么辦?你也尊重我的選擇好不好?我只想跟你一起過日子。
安小雅沉默一會兒,嘆口氣說,麻煩你出去,幫我把門帶上。
小雅!劉天奇叫了一聲,看著安小雅冷氣颼颼的側影,說,我會打動你的。
一連多日,劉天奇的午飯都是在安家吃的。一吃罷飯,就蹭進安小雅的臥室,要跟安小雅談談。談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只覺得安小雅親近。十幾年的感情呢,比親人還親”;談“只要你跟我回去,我以后會對你更好。以前怪我粗心,沒有從精神上體貼你,關心你;以后,我一定注意,吸取教訓,堅決改正”;談“只要你跟我回去,家里的大小事,一切聽你的。你喜歡旅游,我讓你去;你喜歡讀書,我不打攪你;你愛干什么,都由著你”;談“你別擔心,這回回去,我家的父母,還有親朋好友,要有一個人給你臉色看,咱們就搬出家去,住在我們單位上”……都是些掏心掏肺的話。可是安小雅不為所動。她已經不勝其煩了。有時候,真想抹下臉皮來,把這個男人轟出門去,或者自己屁股一扭離開家門。
談著談著,劉天奇就試探著動手動腳了,都被安小雅嫌惡地推開。有一次,他竟然動了邪念,憑借著蠻力,一下子把安小雅按倒在床上,動手就要解她的衣服。安小雅急了,一口咬在他的臉蛋上,狠命地咬。他慘叫一聲,掙脫了,一只手捂著腮幫子,呆呆地站在床邊,看著趴在床上失聲痛哭的安小雅。哭聲驚動了安小雅的父母,門被他們推開了,老兩口同時出現在門口,狐疑地看看劉天奇,又狐疑地看看安小雅……
就是從這回起,劉天奇再沒來過安家吃午飯。但是,給安小雅打過好多次電話。安小雅都沒有接,她知道劉天奇無非是說一些道歉的、解釋的話。她不想聽。自然,心中還有隱秘的期望:如果能借著這個機會,與劉天奇斷絕一切來往的話,那再好不過了。問題是,不太可能,有孩子牽連著呢。自己也不忍心這樣做。
看到爸爸再不到姥爺家吃午飯了,知道媽媽回家無望,劉如意又在夜間哭了一回。哭得很傷心,她責備媽媽自私:媽媽,你好自私!你以前給我講故事,說是只有能給別人帶來快樂的人,才是真正快樂的人。可是……你真自私!
安小雅想,你們為了自己的快樂,不惜犧牲另一個人的快樂,到底誰自私?終于沒說出口。
此后,母女間無話。劉如意一直哭到迷迷糊糊昏睡過去。安小雅一直默默地為孩子撫摩背部,默默地垂淚。現在,看起來,這個世界上,只有杜鵑在支持自己了。自己還能支撐多久?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只能如此,也只有如此了。
八
說起來,這些天也多虧有杜鵑這個朋友了,能有個訴說的地方。
劉天奇在安小雅父母家“蹭午飯”那段時間,杜鵑經常提醒她說,你最好態度能生硬一些,逼他死心。安小雅嘆口氣說,有時候,他那個可憐兮兮的樣子……畢竟,有十幾年的情分。杜鵑說,我也算見多識廣了,可是沒見過這樣的人。都這樣了,還死不放手,還死纏爛打——叫人怎么說他呢,死皮賴臉,還是腦子不夠用,或者本身就是情癡?安小雅苦笑,我也對他搞不明白。杜鵑冷笑,男人啊,有時候真讓人搞不懂。他怎么就認為這樣死纏爛打,就能如愿呢?嘁!安小雅說,不僅是男人這樣。我都讓他們快要煩死了。父母要逼我復婚,卻整天揪住黃杰不放;劉天奇呢,要不這樣死纏爛打,或許我會看在孩子的份上,過一段時間,還真有可能回去呢。杜鵑說,他們可能都認為,他們的做法是有道理的。安小雅說,是啊,只有我沒有道理。看來,只有哪一天,我人間蒸發了,所有的一切,才會消停……
女兒哭鬧的第二天,倆人又相約到單位附近一家超市的“休閑吧”里聊天。杜鵑要喝啤酒,她說早上跟老公吵了一架,想一醉方休。安小雅也想麻醉一下自己,但考慮到自己滿嘴酒氣的,回家后不好面對父母的盤詰和審問;也考慮到,杜鵑要是喝醉了,在公眾場合瘋言浪語不說,她會完全變為一攤爛泥,不好打發的,就力勸杜鵑不要喝酒。杜鵑說,你從良了還?
剛一坐下,杜鵑就開始罵老公。那架勢完全像一個罵大街的潑婦了。
安小雅提醒她,小聲點。又問她,到底怎么回事?杜鵑罵了一句臟話,說,懷疑我搞網戀。
安小雅一樂。你還別說,還真有跡象表明你在搞網戀呢。你時常躲在單位的花園里打電話,一打就好長時間;你在書庫里看書,經常心不在焉;還有,你最近經常提到一個什么“北京的朋友”。老實交代,是不是這個人?
是又怎么啦?不是又怎么啦?我又沒有你過不到一塊就離的勇氣,再不給自己找個釋放的途徑,你讓我憋瘋啊。
安小雅暗暗嘆口氣,說一聲,都不容易啊。埋頭喝起了飲料。
杜鵑忽然一抖頭發,滿頭的短發像要噴濺出去似的說,不說了,不說了!在你面前罵一罵,我情緒好多了。說說你的事,有什么新進展。
如意昨晚上又哭了。咳——孩子問我,我在她小的時候,給她講的童話故事里,說只有給別人帶來快樂的人,才是真正快樂的人。可是,我現在為了自己一個人的快樂,害得所有人都不快樂。她罵我自私。
杜鵑沉吟了一會兒,說,這孩子……這孩子夠聰明的。
安小雅追問,你說,我是自私嗎?
杜鵑這個時候,卻懶懶地趴在桌面上,眼睛望著別處,顯然是神魂出竅了。
忽然,安小雅說話了,有時候,走在街上,我會突然盯住一輛從身邊疾馳而去的汽車,腦子里閃出一個疑問:這輛車為什么不從我身上碾過去?就是不敢從我身上碾過去,也該停下來,停在我身邊,打開車門,邀我上車,然后,載著我,去一個很遙遠、很陌生的地方啊。
杜鵑抬起臉來吃驚地望著安小雅說,我也有過這樣怪誕的念頭呢。
杜鵑忽然傻笑起來,你現在呢,是復不復婚的問題;我呢,是離不離婚的問題。我們都是問題女人。來,為問題女人干杯!
安小雅也傻笑,我小時候是個問題女孩,上中學時是個問題少女,大學畢業后是個問題姑娘,結婚生子后又是個問題女人,嘁,你哪有我資格老?來,干!
九
父親也找安小雅談話了。那是一個傍晚,父親把她召喚到了自己臥室。父親以一種很舒服的姿勢坐在床上,背靠著床頭,兩腿交叉著平伸。見她進來,父親吐掉嘴里的牙簽,坐直了身子,挪了挪腿,示意她坐在床邊。母親則蹲在衣櫥前,又在翻弄著衣物。
安小雅側身坐在床邊。大致能猜到父親要跟自己談什么,就把目光投射到窗外。窗外,一抹夕陽黃燦燦的,閃爍在對面的樓房頂上,也涂抹在那一排白楊樹梢上,白楊樹嫩綠的葉子就油亮亮地閃光,煞是惹眼。
父親說,我讓你哥哥今天找黃杰談話了。目光、語調都很溫和。
安小雅感覺一股惡氣直沖腦門。她憤怒地質問,你們,憑什么……
衣櫥那邊的母親又咕噥出一串話來,語氣明顯很惡毒。安小雅語氣很沖地質問,媽,你在罵誰?母親站起來,厲聲說,你說憑什么?他拆散了我女兒的家庭,害得我女兒有家不能回,害得我外孫女沒個完整的家,我還沒找他算賬呢!你說憑什么?沒待安小雅有所反應,父親就呵斥母親道,我跟女兒說話,有你插的什么嘴?母親狠毒地瞅著父親,嘴唇麻利地翻飛著,蹲下身去。嘴里翻出不堪入耳的咒罵。
待母親又忙起了自己的事,父親轉過臉來,溫和地責備安小雅道,你激動什么?隨后又問,想知道黃杰都說了些什么嗎?
安小雅說,咱們能不能不說黃杰?
別急,你聽我把話說完,行不行?
好,好,你說吧。
你哥問黃杰,你和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居然不肯承認。你哥又問他,能為我妹妹的未來負責嗎?你猜黃杰說什么?他直截了當就說,干嗎要我負責?我又怎么能負責?我們只不過是朋友。你聽聽,這是一個男人說的話嗎?對這樣的男人,你能托付終生嗎?行了,小雅,你醒醒吧。
安小雅甚至都能看見自己嘴角閃出的很不恭敬的冷笑。她沒有吭氣,不想吭氣。
父親繼續說,你哥對黃杰的底細,已經摸查得很清楚了。你哥跟他談完話回來,說的第一句話是什么?說的是,小雅被這個男人給耍了。這個男人老辣得不得了,就是把小雅賣了,小雅可能還給人家高高興興數錢呢。這是你哥的原話。據我掌握的情況,這個男人……
安小雅沖父親無力地擺手,艱難地咽下一口唾沫,有氣無力地說,別說了,爸。
安小雅看著父親,盡力做出一副坦誠的表情,你們相信我,我離婚,真跟黃杰沒有任何關系!我們只是能說得來的朋友。
沒待父親有所反應,安小雅站起身來,說,我累了,想早早睡覺。
第二天晚飯時分,哥哥回來吃飯了。飯桌上氣氛有些詭異,除了劉如意,所有人都好像防著安小雅,又好像想竭力討好她似的——所有人都躲閃著她的目光。一旦躲閃不及,被她的目光“咬”住了,又都對她笑,笑出一臉的皺折來。讓人感到他們之間有秘密。而她,顯然是被排除在外的。肯定是發生了什么事,而且,這件事肯定與她有關。恰在這時,杜鵑的電話來了。
杜鵑劈頭就問,黃杰下午給你打過兩次電話,你沒有接是不是?
安小雅愣了一下,下午黃杰是打過兩遍電話來,她當時正走在喧鬧的大街上,沒聽見振鈴音。她答道,是呀。怎么啦?
你哥這人怎么這樣啊,他下午帶了兩個人,在市政府門口等人家黃杰下班,把黃杰打了!黃杰給你打電話,你沒有接,就打到我這兒了,讓我告訴你。還捎帶著讓你給你哥捎話:他不會就此罷休的……
安小雅扔下手機,旋風般撲到飯桌邊。哥哥正在父親耳邊嘀咕著什么,突然感受到她這叱咤風云的氣勢,并且盯著自己的目光如炬,驚疑地望著她。她尖聲問,哥,你下午……你憑什么?話音落地,她迅速瞥了一眼如意。如意正驚恐地望著她。
父親說,你哥不是成心要打他的,你哥只是想嚇唬嚇唬他,讓他不要跟你再來往。可是,那小子嘴硬,你哥才動手的……
安小雅又揚起下巴,盯著父親,是你安排的?
父親躲閃開她的目光。
母親呵斥她說,好好說話!
安小雅突然大笑起來,笑聲中帶著颼颼的冷氣。
母親猶疑地叫了一聲,小雅……
安小雅突然收斂了笑,盯著父親說,工作做得挺細致嘛。說完,旋風般撲進自己臥室。
母親緊緊跟在她身后,驚恐地問,小雅,你干什么?
眨眼間,安小雅已經打開了旅行箱,一古腦兒把自己的衣物和日常用品往里邊塞。母親想攔,被她一把推開了。母親快步走到門口,沖呆在飯桌邊的父親又是招手,又是使眼色。
劉如意已經沖進了房間,見媽媽收拾行囊,“哇”一聲哭了,問,媽媽,你要干什么?你不要我了嗎?
父親站在門口,冷眼看著。母親胳膊肘捅了一下父親,示意父親趕快攔住女兒。父親無動于衷,依然冷眼看著手忙腳亂的女兒。母親哭了,聲似裂帛,小雅,你要干什么?
安小雅已收拾好旅行箱,拎在手里,伸手拉過女兒,就往門外走去。
母親“撲通”一聲,跪在了門口,哭著說,小雅……你走了,咱這個家,就散了……小雅……
劉如意也“撲通”跪下了,媽媽,別走!媽媽,咱不走……
父親轉過臉去,用粗澀的手掌,抹了一下臉,再抹了一下臉。感覺眼前的一切,像是某個電視劇里的情節。哥哥仍坐在飯桌邊,神情有些沮喪。
十
還得住在父母家里。
母親不再在飯桌上抹眼淚了,也不再制造充滿火藥味的響聲了。反倒對安小雅更體貼了,除了送牛奶和豆漿之外,還時不時地,從街上給安小雅買回一些東西來。
父親也在盡力緩和著家庭氣氛。父親經常在飯桌上,跟安小雅沒話找話說,說一些接送如意上學路上耳聞目睹的趣事,聊一些不咸不淡的家常話,問一些圖書館的工作情況;也很注意往她碗里夾菜;有時候,還很疼惜地望著女兒說,你最近又有點瘦了,氣色也不好。你媽給你買的柏籽養心丸,要按時吃。男人憑吃,女人憑睡,睡好了,你身體各方面都會好的。
自然,沒有人提黃杰,也沒有人提劉天奇。
父母對安小雅的好,讓她心里暖洋洋的,只想落淚;也讓她心生愧疚,想自己馬上就步入中年了,還讓父母這么操心;也讓她想到,自己就是長得再大,在父母眼里也只是個孩子;更逼著她想起,她前些日子對父母的不恭敬。
劉如意這一段時間也很乖巧,一放學回家,就坐下來溫習功課;跟姥爺淘氣時,也很注意看媽媽的臉色;跟媽媽說話時,也嬌聲嬌氣的;還經常給媽媽講一些書上看來的,或是從小伙伴那兒聽來的笑話。
這天,安小雅跟杜鵑又在書庫相遇。杜鵑說她老公最近簡直比瘋狗還瘋狂,整天向她尋釁,她懶得搭理他。隨后,倆人都唏噓感嘆了一會兒,又糾纏起了人死后究竟有沒有靈魂的問題。
外面有人銳聲呼喚杜鵑。是哪個領導的聲音。杜鵑應一聲,匆匆走了。邊走邊說,有空了再聊。
安小雅望著杜鵑走后留下的虛空,發愣。
后來,倒是女兒的一番話,鼓起了她跟父母溝通一下的勇氣。當天晚上,她給女兒輔導完了功課,母女倆上床睡覺,照例又嬉鬧了一番。她試探著對女兒說,媽媽跟你爸爸走到這一步,也是實在沒辦法的事……女兒收斂了笑容,打斷她的話說,媽媽,我也想通了。從我上三年級起,我就知道,你們遲早要離婚。在那個家里,媽媽并不快樂;媽媽不快樂了,爸爸也不快樂;我也跟著受罪。其實,我覺得現在這樣也挺好的,以后就跟著媽媽生活,想爸爸了,就去看看他……她一下子摟緊了女兒,臉貼在女兒背上,啜泣起來。淚水打濕了女兒滑溜溜的肌膚,就感覺那肌膚滾燙燙的。就在那一刻,她想,是該找父母談談了。首先找父親談,父親更通情達理一些。
跟父親的談話地點,選在了一家品位相當不錯的茶秀,要了最好的雅間。顯得有些夸張了。但沒辦法,只是為了躲開母親。
安小雅要了一壺菊花茶,給父親斟上。這時候,她眼眶濕潤了,心頭漾起熱辣辣的凄愴之感。印象中,這是她從小到大,第一次主動坐下來要跟父親談話,而且是在這樣的場合。父親也顯得有些拘謹,目光很柔和,因為充滿了感動而柔和。父親責備她,在家里也能說話嘛,干嗎要花這個錢?她笑笑,動情地說,有時候,我看到人家一大家子人,有父母,有兒女,也有孩子,團團圓圓坐在酒店吃飯,說老實話,我就想……說到這里,她都有些哽咽了。
一時間,父女倆都無話。四周很靜,靜得讓人感到荒涼。隱隱約約地,空氣中有薩克斯音樂在如絲如縷地裊繞。也多虧這薩克斯音樂了,要不然,人的耳畔響起的,肯定就是白花花的一片蟬鳴了。那更荒涼。
最終,是安小雅打破了沉默。她說,爸,我今天找你談,只是想向你表明我的想法。我也知道,自小我就孤僻、自閉,做事、說話常常惹你們生氣,也給你們添了不少的麻煩。可是,爸,這一次,請你們尊重我的選擇。我之所以離婚,與黃杰無關,只是想過我想要的生活……
父親摸出一根煙來,放在嘴上。安小雅說,爸,你別吸煙了。父親幾年前得過一次食道癌,手術后,就戒了煙。可是,自她這次搬回家后,父親又吸開了。每次看到父親吸煙,她都有一種負罪感。父親沒有理她,摸出打火機,點燃了,緩緩地吸了一口,又緩緩地釋放出煙霧來。他開始說話了,話題蕩得很遠。我年輕的時候,也跟你一樣,喜歡一個人坐著發呆,喜歡獨來獨往胡思亂想。跟你不一樣的是,我喜歡讀老子和莊子的書。有好多次,我背著你爺爺和奶奶,偷偷地跑到南山腳下的道觀去,跟道士們同吃同住,談經說道。去的次數多了,道觀的主持甚至都想接納我,因為我對《道德經》和《莊子》研究得很透徹,他認為我有天分。
當時,你爺爺奶奶見我行為怪異,又常莫名其妙地失蹤,就對我看管得很緊,也對我疼愛有加,想著能感化我。可是,我只要一得空,還是要往道觀跑。幾乎每回都是被你爺爺奶奶從道觀押了回去。后來,我跟你媽結了婚。婚后的生活我仍舊格格不入,加上你媽這人又活得太認真,用在單位當會計時養成的那一套習慣,就是精打細算,來生活,我就經常不由自主地發呆,就經常被你媽罵,經常跟你媽吵架。當時真想去云游四方,過一種閑云野鶴的生活。可思前想后,我有責任呢,對你媽媽有責任,對你哥哥有責任,我不能讓他們在這個世界上受罪。后來我就安生了,跟你媽媽踏踏實實過日子了。盡管你媽媽對我來說,有一千個不稱心,一萬個不如意,但我還是跟她白頭到老了。
這么多年了,我偶爾也心神一恍惚問自己,假如當初真去云游四方了,我現在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現在,回頭望望走過的人生,我很滿足了,一兒一女,都養大了,成人了,這就是我一輩子最大的成績……
父親顯然也被自己的講述打動了,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停下來。安小雅趕緊給父親遞過茶杯去。父親吸了一口煙,把煙屁股扔了,又喝了一口茶,深有感觸地說,人不管怎么活著,都是一輩子。關鍵是,當你老了時,回過頭來看自己一生走過的路,心里能夠坦然,沒有不甘……
父親繼續說,可是真要做到沒有遺憾、沒有不甘,幾乎是不可能的。就拿你跟小劉的事來說吧,如果你選擇回去復婚,按世俗的觀點來看,是對的,是大多數人贊成的,先后有那么多人勸你回家復婚,就是證明。再說,人家小劉又沒有做錯什么,相反,還很愛你,憑什么人家要承擔這樣的惡果?如果你選擇不回去復婚,按你們年輕人新潮的觀點來看,也是對的:因為你是為了實現自己的生活理想。好了,你今天既然找我談,咱爺兒倆就開誠布公地談,你給我說老實話,這件事到底與黃杰有沒有關系?
安小雅說,這件事真與黃杰沒有一絲一毫的關系。我們只是朋友,能說得來的朋友。在那個家里,連如意都說了,我生活得并不幸福。應該與我的天性有關吧,不怨劉天奇的。這樣過下去,很不人道。我不高興了,劉天奇也跟著遭罪,我不想再害人家了。
父親說,其實,自你哥那天打了黃杰后,我也意識到,這件事可能跟黃杰真沒有關系。這樣吧,哪天,咱爺兒倆請黃杰吃頓飯,給人家賠情道歉。至于你的事吧,最終的主意還要你拿。前些日子,我跟你媽的一些做法,的確過激了,可你得了解做老人的心情啊!都是為你好;再說,你們還有孩子,這是金刀斬不斷的紐帶啊!
爸,你們的心思我清楚,可我,真不能再回到從前那種日子里了。要是回去,我可能……只有死路一條。或者,我會變成一具行尸走肉的。
父親嘆口氣說,孩子,還是那句話,人不管怎么活著,都是一輩子。你的問題還在心態上,你根本就沒有想著要去接納小劉。小劉不錯的,也算得上個優秀男人吧……我勸你,還是冷靜考慮考慮。想想我跟你媽,還不是這樣過了一輩子?
十一
跟父親談過話的第二天,劉天奇出事的消息就傳了來。
劉天奇的母親把電話打到了安家,是大清早打來的。安小雅問,怎么啦,媽?問過后,又覺得稱呼不妥,就又追問了一句,發生了什么事?劉天奇母親強忍住哭泣說,小雅啊,天奇被派出所抓走了。他昨晚打牌,跟人打了起來,用椅子把人家砸得都住院了。他最近老打牌,都輸了好幾萬了……
小雅啊,你還是回來吧,天奇舍棄不下你啊!你走后,親戚朋友給他介紹的對象,他一概不見啊。你要再不回來,咱這個家,就毀了……
安小雅木木地聽著。剛聽到劉天奇出事的消息時,她甚至都感覺有些好笑,都快四十的人了,還不知道哪些事應該干,哪些事不應該干,什么人嘛這是!
小雅!小雅!你在聽嗎小雅?是不是電話有問題?那邊的聲音驟然尖利了,安小雅應了一聲,我在聽著呢。那邊又哭著說,你回來吧,小雅!哪怕是僅僅看在如意的份上……安小雅攔住那邊的話頭,說,我再考慮一下吧。那邊忙不迭說,好吧。孩子,以前天奇有對不住你的地方,你多擔待,啊?孩子……
回到臥室時,如意已經穿好了衣服,她顯然已經察覺出了什么事,而且不是什么好事,就乖巧地疊好了被子,擺放整齊了枕頭;她自己則站在書桌邊,不聲不響地整理著書包。見媽媽回來,她小心翼翼地提醒媽媽趕快穿好衣服,小心感冒了。安小雅沒有理睬女兒,面朝里坐在床邊,又發起呆來。如意替她在睡衣外邊,又披上了一件衣服,洗臉刷牙去了。
屋內的氣氛有些壓抑。母親顯然已經把發生的事情說給了父親。倆人又吵了起來。語氣都很激烈,又都壓抑著嗓門,所以,在這邊聽起來,就只能聽到“嘁里喀嚓”一片碎響。如意此時應該在餐廳里,吃姥姥為她準備好的早點,屋里倒顯不出她的動靜。
等屋子里徹底靜下來后,安小雅去了一趟衛生間。從衛生間出來,家里已經空無一人了。
恰在這時,杜鵑打來了電話。她的語氣也不對頭。她問,小雅,我們是好姐妹嗎?安小雅詫異道,怎么啦杜鵑?你怎么啦?電話里靜默了一會兒。那邊又說,我老公今天出差,出門早,我是趁他不在,才敢給你打電話的。知道這幾天我為什么沒去上班嗎?安小雅緊張地問,發生了什么事嗎?你怎么啦?那邊笑了幾聲,明顯是苦笑,說,我老公不讓我上班。他是怕我跟你接觸,讓我跟你絕緣。哈哈,很有趣,是吧?就是那天,我們倆在書庫正說話呢,有領導叫我,其實,就是他到單位了,替我向領導請假……安小雅腦子“嗡”的一聲,問,為什么?杜鵑說,因為你離了婚,他認為你是個不安定分子;怕你傳染給我不安定的因素;要我跟你絕緣;我死活不肯答應跟你斷絕來往,他就自作主張,到單位替我請假。就這么簡單。他媽的,都簡單到極點了!安小雅在心里接住了她的話,是的,都他媽的簡單到極點了!在世人的眼中,我成了什么人?我只不過想過我想要的生活,為什么會這樣?隨后,她哈哈大笑。電話那邊,杜鵑帶著哭腔說,小雅,你笑吧,誰讓我攤上這么一個不體面的老公呢……
安小雅掛了電話呆呆地望著對面潔白的墻壁。墻壁上方,閃耀著一團金燦燦的陽光。陽光的表面,軟軟地晃動著,像蕩漾的水波。恍惚間,她感覺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個似曾熟悉的夢境之中。
午飯時分,在飯桌上,父親對安小雅說,劉家的父母都求我勸你回去……母親抹著眼淚,接過父親的話茬說,小劉進派出所,還不都是因為你!我要是你,就提著盒飯,到派出所看望小劉去!安小雅依舊埋著頭,吃飯。
當天傍晚,劉天奇的父親打來了電話,直接要安小雅接。他說,派出所對天奇的處罰是拘留十五天,還要交罰款。我今天找了人說情,派出所答應,只要交了罰款,承擔了傷者的醫療費,天奇就可以出來。可是,我到派出所交罰款領人時,天奇卻死活不肯出來,說是只有你去接他,他才肯出來。你要不去接,他就在里邊繼續惹事,直到把牢底坐穿……此后的話,連安小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聽進去了多少。
接完電話,她回了臥室,母親也跟著進了臥室。就站在她的對面,淚眼婆娑地望著她,說,我要是你,就到派出所去接小劉,跟他回去好好過日子。這是一個很好的臺階,你順著這個臺階下了,劉家的親戚朋友們,也就沒什么閑言碎語了。小雅,你到底準備……你吭氣呀你!
安小雅愣愣地看著母親翕動的嘴唇,沒有任何反應。
母親惱了,說,你還以為你是金枝玉葉?告訴你,殘花敗柳一個!人家小劉這輩子找了你,算是倒了八輩子霉了!
安小雅依舊愣愣地看著母親,沒有任何反應。
母親又像小姑娘似地,屁股一扭,出去了。門在她身后重重地碰合上,發出天崩地裂的一聲:“哐!”震得空氣也絲絲顫動。誰料,這聲響還未落,她卻又扭開了門,直戳戳撲到安小雅跟前,悲切切地說,小雅,我和你爸還能活多少年,啊?你……你這是要讓我們死不瞑目啊小雅!
十二
第二天上午,安小雅陪著劉天奇的父親,去派出所領人。一切手續辦好之后,劉天奇從鐵柵欄門里出來了看見安小雅后,就傻傻地笑著,沖她走來。劉天奇的父親適時地走開了。
安小雅看著劉天奇的笑臉,目光愣愣地、直直地。她的嘴角機械地綻開一點笑意,想說一句什么,卻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語。
劉天奇說,我就知道你會來。
這話讓安小雅胃部很不舒服。她說,吃點東西吧。說著,轉身就往外走去。
劉天奇情緒和興致都很好,仿佛自己剛剛逛了一趟中南海,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講著自己在留置室里的見聞。
倆人找了一家門臉不大,卻極講究品位的飯店,要了雅間,點了飯菜。相對而坐。劉天奇涎著臉說,咱們夫妻總算又團聚了。安小雅瞥了他一眼,沒吭聲。
飯菜很快就上齊了,劉天奇又點了一匝啤酒,然后煞有介事地說,喝點酒吧,慶賀咱們夫妻團圓。服務員倒酒時,動作拘謹而笨拙,而且倒出了大半酒杯啤酒沫,一看就是個新來的農村丫頭。安小雅突然來了很邪乎的興致,一把奪過啤酒瓶,對服務員說,我來教你。倒啤酒講究個“卑鄙下流”。說著,側了啤酒瓶,也側了酒杯,把啤酒瓶口虛搭在酒杯沿上,暗黃色的酒液挾著細小的酒沫,就順著酒杯壁流了下去。酒杯斟滿后,杯口只浮了薄薄的一層酒沫。安小雅得意地問,明白沒?服務員紅了臉,靦腆地笑著,點點頭,走了。
劉天奇一直看著安小雅的表演,表情傻乎乎的。服務員走后,就笑,你還挺頑皮的,嘿嘿。安小雅齜著牙,也回敬了兩聲笑,嘿嘿。
看來劉天奇是真餓了,一吃起來就沒停過筷子。唇齒間還持續不斷地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響,很響亮,也很刺耳。多少年了,他吃起任何東西來,都這副德性。給人的感覺就是,他吃得很香甜,也很得意。這似乎與他身上隨時都表現出來的,那種全然不知來路的得意洋洋,是一脈相承的。
安小雅一直沒動筷子,只在一口一口地呷著啤酒,看著劉天奇扇動頻率極高的雙唇。劉天奇幾次催她吃飯,她都沒有理睬。有一次,劉天奇用自己的筷子,夾過一塊排骨來,要喂到她嘴里,她動作幅度很大地一扭脖子,躲開了。那副倒霉的筷子在空中靜止了一會兒,又不聲不響地,把那塊倒霉的排骨,放到安小雅的吃碟里。安小雅還是不想吃,她似乎只想欣賞他粗魯的吃相,只想玩味他嘴里發出的不同凡響的聲音,臉上掛著賞玩意味很濃的微笑。
好在有啤酒,好在是空腹喝啤酒,她已經有些暈乎了——暈暈乎乎面對這個世界,應該是最好的狀態了。她突然對劉天奇說,從現在開始,你每吧唧一聲,我就喝一口啤酒,咱們比賽。
劉天奇錯愕地望著她,忽然很賴皮地一笑,這毛病怎么老改不掉?我改,我改!說著,夾起一口菜,塞進嘴里。為了盡量不發出聲響,咀嚼時,就只有緊閉了雙唇,嘴巴就很古怪地蠕動起來。咽下菜后,他居然還很得意,怎么樣?壞毛病就是這樣改掉的。嘿嘿。
安小雅也笑了,說,你知道你嘴巴蠕動時,像沒牙老太太。說完,笑得眼淚都飛濺了出來。
劉天奇灰了臉,又埋頭吃飯。很快就酒足飯飽了,望著仍在喝酒的安小雅說,今天,跟我一塊回去吧。
安小雅望著劉天奇,沒有吭聲。感覺大腦里忽而混沌一片,忽而又異常清醒。真是喝多了。
耳畔忽然有個聲音響起來,小雅,你醉了。咱們回家吧。定睛一看,那個似曾熟悉的男人,已經站到了自己身邊,臉上堆滿了虛假的笑;那笑要刮下來,肯定能盛一臉盆。
這時,劉天奇的一雙手不識時務地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并且還不老實,手指還在蠢蠢欲動。安小雅霍一下站起來,打開他的手臂,又迅捷地趔開身子,沖他嚷,我沒醉!你以為我今天接你出來,就是要跟你一塊回去?你以為你叫我回去,我就會跟你回去?憑什么呀?你以為你是誰?
劉天奇涎笑著說,憑我離不開你呀。
你離不開我,我就得跟你回去?你離不開我,我就得把我的快樂和幸福,全部犧牲在你手里?你離不開我,我就得把我的一生,全搭給你?你誰呀你?
小雅,你醉了,我不跟你計較。劉天奇說著,又上前一步,把兩只手都搭在了安小雅的肩膀上,搖動著她的肩膀說,咱們別吵了,好吧?跟我回家吧。神情、語氣都很懇切,都近乎哀求了。
安小雅一抖肩膀,掙脫了他的雙手,少跟我來這套!劉天奇,你能不能長點出息?多少年了,你都是裝出這么一副龜孫子相,試圖用可憐來打動我,告訴你,劉天奇,沒門!你能不能另換一種方式?你還有招沒招?你還是個男人嗎你?你以為你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就能把我逼回去?告訴你,劉天奇,你逼回去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一陣眩暈襲來,安小雅就軟軟地坐下去了,坐在順墻擺放的一條長沙發上。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安小雅被驚醒了。她感到有人在脫她的衣服。睜開醉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扭曲變形的嘴臉,一張亢奮狀態下的男人的無恥的嘴臉。低頭看自己胸前,已經一絲不掛了,兩只乳房傲岸地挺立著,相當不知羞恥。還看到有一只手,順著她的小腹,探進了褲腰,伸向那片禁區。強奸!混沌的腦海中,突然閃出這樣兩個極具爆炸性的字眼。她想呼救,扯開嗓門呼救,可張了張嘴,卻只發出了兩個含混的音節。嗓子眼太干燥了,失聲。她想掙扎著爬起來,身體卻不聽使喚了,都軟得快成布條兒了。一種實實在在的無力感。分明已經身陷絕境。極像某個噩夢——對,是女兒的,也是自己的那個噩夢里的情節。她想哭,喉嚨里卻只能發出低沉的、古怪的鳴叫。
那男人停止了動作,叫了一聲,小雅……是我!分明是慌亂狀態下,不知道說什么話好了。聽聲音明顯是劉天奇的。也就是說,劉天奇要施行強奸!憑什么?是你,我就該放棄掙扎,把自己變成一只羔羊,任你宰割?安小雅伸手想抓過桌面上的啤酒瓶子,劉天奇一巴掌掃過去,那只啤酒瓶飛起來,奮不顧身地飛向墻壁,然后,唏里嘩啦摔個粉碎,玻璃碎片禮花一樣絢爛地綻放。安小雅奮力揚起手掌,想甩給劉天奇一個響亮的耳光,手腕卻被劉天奇一把抓住了。他喘著粗氣,叫道,小雅!小雅!像發情期的母貓在叫春。安小雅盯著劉天奇的手腕,想一口咬上去,脖子卻抬不起來。劉天奇稍一用力,就把她死死地固定在了沙發上。然后,他撲上去,重重地壓在安小雅的身上,緊緊地吸住了她的嘴唇,深深地把舌頭探了進去。
安小雅起初還在掙扎,慢慢地,重又陷入混沌之中。
待安小雅再次醒來時,卻看見一個似曾熟識的男人,趴在她赤裸的胸前,嘴里含混不清地發出一些聲響來,小雅,小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