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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五歸祖

2008-01-01 00:00:00
延安文學(xué) 2008年6期

1

我是在午飯后才知道巴五出事的消息的。是義弟老六——明在手機(jī)上告訴我的。

當(dāng)時,我正在郊外的看守所忙著寫匯報材料。

突然,一陣手機(jī)鈴聲打斷了我的思路——

“喂,”我看也沒看一下來電顯示,就很不情愿地接通了手機(jī),“你好……”

“山哥,是我呀……”

“噢,是明嗎?”我聽得是老六明的聲音,但我并不確定。

“是我。山哥呀,五哥……五哥他走了……”

“他走了?”我聽得明是在說巴五走了哪里的話,但一時我又好象被他給搞糊涂了,懵懂地翻不轉(zhuǎn)他究竟在說什么,所以就漫不經(jīng)心地問他說:“他走哪了?”

“山哥啊……”這時,手機(jī)里就忽然傳來了明的抽泣聲,他哽咽著說,“山哥啊,他……五哥他……死……死了啊!”

“什么?他……他死了……”。

一下子,我就呆楞在了椅子上。

但我還是強(qiáng)作鎮(zhèn)定,問明說,你現(xiàn)在在哪里?他說,他這會就在干媽家。

于是,我就再沒說什么,就急忙脫下警服,把工作給副所長交代了一下,然后就沖出辦公室,匆匆駕車向巴州縣城疾馳而去。

彎彎曲曲的210國道就像一條灰色的巨蟒一樣,靜靜地盤繞在默默的大沙河北岸的高山腳下。白日空懸,秋風(fēng)蕭瑟,沉寂的黃土地即將再次全部褪去生命的綠裝,山川兀自裸露出了那無奈沉淪荒涼的丑陋。無數(shù)的落葉隨風(fēng)飄落在河水里,宛如一只只大小不一的各式各樣的船兒一樣,靜悄悄地任由那河水將自己帶向遠(yuǎn)方。

2

巴五曾是我的戰(zhàn)友,同事,也是我的一個磕過頭、結(jié)過拜的很鐵的哥們。

十多年前,我從新疆邊防部隊哨卡上復(fù)員后分配在巴州縣文化局工作時,巴五正好也被分配到了巴州縣文化館工作,而他也正好是從新疆烏魯木齊的武警部隊復(fù)員回來的。也許,正是緣于都是當(dāng)兵出身的,都是從新疆回來的,又都分配在一個系統(tǒng)工作,所以,很快我和巴五就相處得十分要好。

隨后不久,巴五就把我們那批遠(yuǎn)赴新疆的大兵吆喝到一塊,鄭重地搞了一次戰(zhàn)友聚會。本來從軍人的嚴(yán)格意義上來說,我和巴五并不能算是什么戰(zhàn)友的。他是武警部隊的戰(zhàn)士,我是邊防部隊的戎邊“千里眼”。但凡是當(dāng)過兵的人,凡是在一個時期內(nèi)從那“五湖四海”滿懷豪情地共同融入進(jìn)那橄欖綠的軍營中的鐵血男兒,在經(jīng)過那真刀真槍的歷練,及一次次的血與火的洗禮與考驗之后,哪怕他們以往素未謀面,哪怕他們曾經(jīng)在不同的區(qū)域內(nèi)肩負(fù)著不同的使命,如今又天南地北各奔東西地融身在社會的一個個角落,而只要他們?nèi)蘸筮€有機(jī)會相逢相聚,那么他們立時就會激情飛揚(yáng),互道戰(zhàn)友,并再次深切感受到那昔日軍旅生活的親切,再次深切體會到軍人之間的那種無以倫比的真摯友誼。

因此,在這次戰(zhàn)友聚會中,當(dāng)巴五神色莊重地提議要結(jié)拜時,大家歡呼一聲,齊聲表示贊同。于是,大家忙亂了一陣之后,巴五就和我、楊明、及其他三個戰(zhàn)友,燒香磕頭,起誓發(fā)咒,效仿那《三國演義》里桃源三結(jié)義中的劉關(guān)張,義結(jié)了那“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金蘭弟兄。由于我年齡最長,故就做了大哥。巴五正好排在第五,順巧就做了老五。而數(shù)楊明年齡最小,所以他就只好噘著嘴巴,很不情愿地在大家的一片開心的笑聲里,做了那“古朝”楊家將中最沒本事的突鼻子楊六郎了。其他三位戰(zhàn)友,自然是分別做了那老二、老三、老四的了。

巴五就是巴州縣城所在地巴州鎮(zhèn)人。他家本是那農(nóng)民世家,他之所以能在復(fù)員后被政府安排工作,就是因為他兩條胳膊上那兩道分別約有三寸多長的青紫色的刀疤的作用。那是他在部隊上服役時,為了從歹徒的淫威下解救一個婦女時所留下的輝煌的歷史記載。

記得當(dāng)時一篇報道中說,有許多記者前來采訪巴五。可好些記者在由衷地贊嘆中,又似乎懷疑巴五的英勇行為,所以有個記者就問:“當(dāng)時情況十分危險,隨時都有犧牲生命的可能,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我沒想什么。”

“你難道就不怕死嗎?”

“我沒來得及想這個。”巴五紅著臉,顯得很不好意思。

“你的俠肝義膽很令我感動,那么在你沖向歹徒的那一時刻,你究竟想沒想到過自己有可能會死?”

“……我沒想……”

“那你當(dāng)時有沒有過想要成為一個英雄的念頭?”一個記者甚至如此超前地問他道。

“其實,其實當(dāng)時我什么也沒想。”巴五一臉的羞色,但他還是很憨厚地勉強(qiáng)自己回答道,“當(dāng)時,我心里只有對那兩個歹徒的憤怒,因為,因為我實在看不下去那個婦女遭受那樣的欺凌。別的什么,我真的沒來及細(xì)想。”

“……”

3

當(dāng)我捂著絞痛的胸口,急急忙忙,驚魂不定地趕到巴家時,只見巴家早已經(jīng)人來人往,哭聲連天,里里外外在一片哀喪的景象中,聚集下了許多的親朋好友。

我渾身冒著虛汗,心口在一陣陣地抽搐,絞痛。

我就那么走進(jìn)了巴五居住的那套平房。

那腳地上站著幾個我熟悉的和不熟悉的男女,正在一盞這時應(yīng)該叫做長明燈的蠟燭上點紙錢。我望著巴五干瘦而灰白的死面,淚水禁不住一下子就奪眶而出。

這時,明發(fā)現(xiàn)我來了,就摸著眼淚給我遞過來一疊紙錢。

于是,我就朦朧著淚眼,顫抖著自己的靈魂和明并排跪倒在地上,茫然望著手中的紙錢,在變成了一團(tuán)金紅的火光落入巴五腳前的香火盆里后,瞬間就燃成了一撮飄忽的黑灰……

“后事……后事都已經(jīng)安排出去了。”少頃,明就哽咽著對我說:“平師(陰陽先生)說,明天就下葬。”

“怎會是這樣?怎會是這樣啊……”

我望著巴五那灰白的死面,一時對人生仿佛感到了一種茫然無知的恐懼。

明見我悲痛不已,迷惑不解,就睜著一雙淚眼,較為詳細(xì)地對我敘述了巴五的死的過程:

“昨晚干媽和往常一樣,直照看了他大半夜。大約快要臨明時,干媽實在累得不行了,就睡著了。可是一大早,當(dāng)干媽醒來時,哪里還能再見到他的影子。干媽只在自己的枕頭邊,找到了他留下的一封絕命的遺書。干媽不識字,但干媽好像預(yù)感到已經(jīng)出了什么事,所以,干媽就急忙電話把幾個侄子叫到家來,讓他們看看究竟是怎么會事。幾個侄子將那遺書一看,立時就白了臉,就不約而同地結(jié)結(jié)絆絆對干媽說,五子上祖墳了。接著,他們沒等得干媽說句什么,就一個個沖出窯洞,大撒手腳徑直向那祖墳上跑去。然而……然而一切早已經(jīng)就晚了,五哥……他……他早已經(jīng)就吊死在那祖墳上的一棵歪脖子老樹上了……”。

“老天爺,他這究竟是遭的什么罪啊!”我簡直無法想象這個殘酷的事實。

“五哥,五哥他就這么地走了……按照這里的風(fēng)俗習(xí)慣,死在家門外的人,一般就都不進(jìn)家門了。所以,早上巴家家族上下,就都不同意把五哥的尸體抬回家來。但干媽不依。干媽先連什么話也沒說,她老人家滿臉蠟黃地癱倒在炕皮上,深陷在兩個眼窩里的一雙老眼緊緊地閉著,好像根本不曾聽到家族里的人在談?wù)撌裁础?墒牵髞砀蓩尯鋈粏柩仕频牡吐曊f,‘就讓五子再回來走……走走吧,好歹也讓他掙個腳地!’……”。

說到這里,明就淚流滿面地再也說不下去了。而我,也就不由得又長淚涌流……

干媽矮瘦的身子靜靜地躺在土炕上。她那雙深深地跌陷進(jìn)兩個眼窩里的,渾黃而干澀的好像再也沒有了一滴淚水的老眼,就那么瓷瓷地對著窯頂呆望著,呆望著。

腳地上站著巴家的好多女人。干媽的也是一大把年齡了的幾個女兒,正在一邊抹著眼淚鼻涕悲愴抽泣,一邊還又不得不忙著縫出喪用的白色號衣。

一會,干媽像是知道我來了,就沙啞著聲音,但很顯剛強(qiáng)地低聲招呼著我說:“來了。”

這樣說著,她老人家就想要坐起來,就雙手很吃力地在炕上往起撐著自己那矮瘦的身子。我一見這樣,就急忙快步走到炕欄邊,說:“干媽,你老躺著。你老躺著。千萬別起來。”

干媽像是沒有聽到我的話,倔犟地就想要坐起來。可是,她咬著牙關(guān)掙扎了一陣之后,還是沒能坐起來。一時,老人家就頹喪地閉住了那雙深陷進(jìn)兩個眼窩里的老眼,就那么倒頭躺在炕上一動不動了。

這時,我望著眼前的瘦小的干媽,就見她老人家形容枯槁,滿臉皺紋,滿頭白發(fā),好像猛然間一下子就蒼老了許多。于是,我心里立時就感到了一陣從未有過的難以言說的劇烈的抽痛。我仿佛看到干媽那顆絕望的心正在一塊塊地撕裂,仿佛又見干媽老淚縱橫地一邊抱著口吐白沫,渾身抽搐的巴五,一邊卻又不得不眼睜睜地駭然看著干爹滿口噴出如雨般的鮮血,像一條長長的口袋似的轟然倒地,頃刻斃命的凄慘……

我強(qiáng)忍著心口劇烈地抽痛。

“他山哥,”過了好一陣,干媽忽然喘息著,以極其微弱的聲音叫著我,——她老人家總是這么叫我。她說:“他山哥,俺等著你來。俺等你來就想和你說句話。俺已叫人給萍打電話了,你說她會不會和娃娃們回來?”

“會的。”我想也沒想,就肯定地回答說:“萍會回來的。”

“你不是哄俺吧?”

干媽好像不太相信我的答復(fù)。她那雙滿含著人生煉獄、人世滄桑的老眼,一時間滿是疑惑地望著我。

這時,我?guī)缀蹙筒桓液透蓩屇悄抗鈱σ暋R驗槲曳置鲝乃先思夷菐捉^望的眼神里,看到了她老人家對自己人生的最后的一點牽掛與思念,也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生怕化為泡影了的不安和恐懼。于是,我就再次肯定地說:

“干媽,你老別擔(dān)心,萍肯定會帶著娃娃們回來的!”

我就那么十分肯定地對干媽說。我真的不哄干媽。我不可能哄可憐的干媽。因為我知道萍一直深深地愛著巴五,一直深深地眷戀著自己曾經(jīng)的幸福擁有。

這時,我看到干媽的眼神又變得像先前那樣的瓷瓷的了。她老人家就那么一動不動地躺在炕上,好像自言自語似的連連低聲呢喃著道:

“會回來的。會回來的……”

5

巴五是家中的老小,干爹和干媽還給他生了四個姐姐。當(dāng)年,干爹和干媽之所以給他這個老小起名為巴五,單是以那家中孩子的大小排行的因素而順口叫來的。可是到巴五上學(xué)的年齡,該給他正兒八經(jīng)地起個大名的時候,巴五卻日怪地噘著小嘴,怎么也不讓再給他起什么名字了。他說巴五這個名字很好,他一輩子就要叫巴五。干爹和干媽沒辦法,就只好任由他這個嬌慣了的獨子老小叫那巴五去了。

就憑自作主張地給自己起名字這件事來看,也足可見巴五的生性和小時候的調(diào)皮搗蛋了。而由此,在初識巴五的時候我就想,當(dāng)年巴五肯定不是一個學(xué)習(xí)成績好的學(xué)生。后來相處不久,果然,我就發(fā)現(xiàn)巴五好像根本就沒有學(xué)進(jìn)去多少文化知識。但我同時又發(fā)現(xiàn),巴五特別聰明,腦瓜子十分靈活,反應(yīng)非常快,尤其是對那吹拉彈唱跳舞什么的,好像一學(xué)就會,仿佛他天生就是那搞文藝的料子。而且,他人又長得漂亮帥氣,一米八零的個頭,身材端端的,英俊的棱角分明的臉膛上,幽幽地閃著一種黑黑的很男人氣的光澤,一雙濃眉下的兩只鳳眼,總是那么微微地笑著,讓人看著極是順眼,極是舒服。而最令人對他感興趣的是,他居然天生了一副能給人們帶來歡樂和幸福的好嗓子。

正是他的這副好嗓子,和他身上那許多的閃亮的優(yōu)點,鬼使神差地讓他的人生發(fā)生了人們意想不到的巨變。

后來我常想,巴五要是沒有當(dāng)過兵,沒有立過功,沒有成為英雄,或者,要是不在文化館工作,要是沒有那副天生的好嗓子,那么,他的命運,他的親人們的命運,也許完全就會是另外一個樣子的。

在我們剛到文化上工作的那年陽歷年,由縣委宣傳部、文化局、教育局聯(lián)合舉辦的一次大型文藝聯(lián)歡晚會上,巴五一曲《咱們當(dāng)兵的人》,唱得字正腔圓,余音繞梁,令看臺上的無數(shù)觀眾歡呼雀躍,掌聲不絕。人們在那激動中,一次次地齊聲請求巴五再來一首。再來一首。沒法兒,巴五索性就換了一種唱法,原汁原味的,正宗地道的,以那山里漢子特有的粗曠而雄渾的嗓聲,連著將那陜北民歌《什么人留下個人想人》,和《你把你的哥哥我心攪亂》,深情地奉獻(xiàn)給了大家。好家伙,這一下可真正震撼了人們,直聽得坐在前排的巴州縣五套班子的一個個政要,和滿劇院的各界觀眾心花怒放,熱淚盈眶,經(jīng)久不息地鼓著雷動的掌聲,將那晚會推向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潮……

由于這次晚會縣上安排了現(xiàn)場直播,所以,從此在巴州這個擁有四五萬人口的山區(qū)縣城里,“巴(蔣)大為”巴五的名字,就像那書記縣長的官名兒一樣,人們幾乎無一不知,無一不曉。而正是由于這次晚會上精彩而成功的表演,巴五便幸福而浪漫地贏得了自己的愛情,贏得了巴州縣劇團(tuán)最漂亮的演員萍的芳心;而也正是由于這次晚會上奇跡般的立身揚(yáng)名,從此便使得巴五在巴州縣上層建筑與外界的一次次重大交誼聯(lián)歡中閃亮登場,頻頻露臉。同時,也更為巴五日后機(jī)巧地貫徹上面以文養(yǎng)文的群眾文化路線,并在整個巴州縣城紅極一時,奠定了良好的基礎(chǔ)……

6

我害怕和干媽呆在一起。我害怕看到她老人家此時此刻那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樣。我的歷經(jīng)了數(shù)年千錘百煉精心打造而出的公安戰(zhàn)士的堅強(qiáng)意志,在這一天里似乎一下子就像那暴風(fēng)驟雨中悄然崩潰的堤壩一樣,就消失了個徹頭徹尾。于是,我就懷著極其矛盾的心情,十分軟弱地對干媽托詞說:“干媽,你老好好躺著,我到外面去看看有什么做的。”

然后,沒等干媽有什么反應(yīng),我就極不道德地和明離開了她老人家,就跑到了人來人往,忙亂不堪,到處籠罩著死亡氣息的院子。

這院子曾是那么的令我感到親切,感到溫暖,感到快樂啊。我們幾個戰(zhàn)友——幾個結(jié)拜弟兄,曾不知在這院子里快樂而忘我地聚會過多少次,陶醉過多少回。我們曾在此毫無拘謹(jǐn)?shù)卣勌煺f地,夢幻人生,海吃浪喝,跳舞唱歌。我們幾個來自鄉(xiāng)下的戰(zhàn)友,亦曾赤裸裸地毫不掩飾自己的紅眼心態(tài),一次次嘮叨著“有福的生在州城府縣,無福的生在孤山曠野”的人生籖言,極其無恥地羨慕和贊嘆巴五擁有這院子的福澤。

是的,作為城里人的住房條件,巴五家那顯得有些過分闊綽、過分奢侈了的地方,真的夠令人感到眼紅的了。六孔漂亮的窯洞在近二十米深的院子的北邊,齊刷刷地向著正南方一線兒擺開,南邊還又倒座著三間一進(jìn)兩開的十分時尚、十分寬敞的平房。院子?xùn)|西兩側(cè)的墻根邊,分別栽著兩棵垂柳和兩棵蘋果樹。院子的正中則砌有一個環(huán)形小花池,里邊栽種著許多奇花異草。每到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那小花池里就蜂鳴蝶飛,百花盛開,呈現(xiàn)出一派爭奇斗艷,競相怒放的美麗景色來。而一股股撲鼻而來的幽幽的花香,就直使得那院子和那院子周圍好大一塊地方也彩蝶飛舞,神秘香飄。這是一個多么好的地方啊,那條件無論如何讓誰看著都會著實感到眼紅心動的,尤其是對于我們這些來自鄉(xiāng)山圪嶗的窮光蛋們來說。

巴五和萍就住在那套一進(jìn)三開的倒座著的平房里,干媽和干爹兩位老人就住在那五孔窯洞的中窯里,剩下的幾孔窯洞,就都給別人租賃出去了。

我和妻子剛結(jié)婚那會沒房住,曾在這院子里住過整整兩年半。是巴五和萍說死說活,實心實意硬要我們住來的。本來我是極不愿住來的。我怕拖家?guī)Э诘模L期和朋友一家老小住在一塊不太好;還怕朋友間為了幾個房賃錢的多多少少,都不好意思開口,而最終卻弄得心心事事都不太舒服。如果到別的人家去賃房住,自己把該出的賃錢一出,基本上壓力麻煩也不就沒有了嗎?所以我是從心底里不想住這里來的。但巴五卻怎也不許我到別處去賃房住。他說:“山哥,我們還是弟兄嗎?你這樣也太小瞧我巴五了吧?換作你家里空著窯洞,能讓我到別處去賃房住嗎?”

沒法子,巴五已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我就只好答應(yīng)了他。

結(jié)果,直至兩年半后,當(dāng)我有幸穿上了警服,進(jìn)了公安系統(tǒng),并有了自己的房子搬離這院子時,干媽和巴五老少一家人,卻誰也堅決不肯收我的一分房賃錢,鬧得本是鄉(xiāng)下人的我當(dāng)時真是不知如何是好。有道是,人情大如天。盡管日后我已數(shù)倍地償還了這筆人情債,但每每想起這件事來,我就會感到戰(zhàn)友間的那種永生不了的情誼,就會感到一種人間真情的溫暖,就覺得自己永遠(yuǎn)欠著巴五和干媽的償還不清的恩情。

然而,巴家這曾經(jīng)令人感到眼紅,令人感到留戀的一切,現(xiàn)在卻仿佛都已經(jīng)成為了那恍如隔世般的過去。昔日的所有的幸福與歡樂,榮耀與富裕,好像就隨著干爹和巴五的相繼離去,將永遠(yuǎn)也不會在這個院子里再現(xiàn)了。

7

萍是直至日落西山后,才帶著兩個就要和自己一般身高了的女兒,從駝城失魂落魄地急急忙忙趕回家來的。

當(dāng)萍的孱弱的身影,出現(xiàn)在巴家家族上下老少和親戚朋友們的眼前時,人們不由得就都有些暗暗吃驚,就都覺得萍簡直瘦得沒有了過去的一點兒漂亮的影子了。望著形容憔悴的萍,就那么一步步地走向家門,走向巴五時,大家的心就好像全都提在了嗓子眼上。人們一時間仿佛真切地體會到了人生的未卜難料,仿佛清楚地看到了眼前這個女人命運的多舛不幸。

一年前,萍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之下被迫離開巴家離開巴五時,又遭遇了飯碗被砸,劇團(tuán)徹底倒閉的霉運。這仿佛正應(yīng)驗了“馬倒連鞍轉(zhuǎn)”,和“屋漏偏逢連陰雨”這兩句俗話。嚴(yán)酷的現(xiàn)實,潦倒的生活,就那么像一個既美麗而又令人不堪忍受的裸女一樣,突然赤條條地擺在了萍的眼前,一時間令她惶惶然不知所以。

于是,在領(lǐng)不到工資,生活無以為繼的情況之下,萍只好就帶著兩個女兒,遠(yuǎn)走他鄉(xiāng),流浪到了駝城。她要吃飯,她要活命,而且兩個女兒也要吃飯,也要活命;同時兩個女兒還要讀書上學(xué),還要維系她今生今世含滿了淚水的,最后的一個縹緲的夢想。好在她出身演員,能歌善舞,所以她就加入到了一個日夜往返奔走在各大酒樓的民間演唱隊,一為某酒廠促銷,二為眾多無憂無慮而整日花天酒地的賓客們賣唱、助興,以圖得那生存的必需的資本。

如此,母女三人的基本生活及其他一些必要的開銷倒也無憂。但沒明沒黑的奔波勞累,和晝夜在那燈紅酒綠,歌舞升平的場所里,面對那一撥撥各式各樣的油頭粉面,腦滿腸肥的美食家們色瞇瞇的肆意妄為與下流挑逗,萍覺得自己就一如那舊社會淪落天涯的歌女一樣任人宰割,絕望無助。加之,對自己過往的刻骨銘心的思念與牽掛,又無休無止,無時無刻地不在她的腦海中縈回,所以在那一個個更深夜靜的疲憊里,她痛苦地躺在那黑暗中的簡陋的床上,常常要以淚洗面好久好久才能夠入睡。她常常哀傷地想,自己也許原本就是那命里注就的賤人,一個唱戲的,一個為人賣唱賣笑的戲子。但好多時候,她卻又忘卻不了自己曾經(jīng)的幸福擁有。她懷念自己和巴五曾經(jīng)恩愛纏綿的所有的美好時光,并萬分渴望這種早已遠(yuǎn)逝的美好時光能夠從那惡夢般的遭遇中,再次溫暖如初地回到她的身邊,回到她的生活里。盡管她感到這一切的一切,是那么的虛無飄渺,那么的遙不可及不切實際。所以,在和巴五分手后的兩年多時間里,她就在與自己的命運拼力掙扎,含淚煎熬的同時,懷著對巴五的一種難舍難棄,愛恨交錯的思念與牽掛,日漸憔悴,日漸消瘦……

一進(jìn)家門,萍就癱軟在了地上。接著她就無力而絕望地一步步爬向前去,泣不成聲地抱住巴五的尸身就哭得天旋地轉(zhuǎn)。兩個女兒開頭還像害怕已經(jīng)變成了死人的巴五,就死死地拽著萍的衣服“媽呀——媽呀——”地哭叫著,但片刻之后,姐妹二人也就撲在巴五身上,挖心煉肝地一聲聲呼喊著:“爸爸啊——!”“爸爸啊——!”絕命似的放聲嚎啕。

母女三人就那么地抱著巴五,抱著那再也不會感覺到猶如萬刀切膚,萬蟻蝕骨,萬箭穿心的痛苦的巴五,昏天黑地哭得抖成一團(tuán)。那情,那景,令人看著無不為此而傷心落淚。

“唉,一個好端端的家庭,就這么被毀了!”這時,不知誰在人群里就這么長嘆了一聲。

“巴……五啊……你怎……你怎能就這么就走了啊……我不該離開你!我不該離開你啊……我好恨……啊……你怎就能戒不了那毒癮啊……我走……我和你分手,是……是想逼你能戒掉那毒癮啊……我盼……我日夜盼著和你再聚首啊……你……你說……你愛……愛我……可你……可你卻就這么永遠(yuǎn)地和我分了手……啊……天哪……我的老天呀……”

這時,我就在干媽的窯洞里陪著干媽。在萍的一聲聲的肝腸寸斷,撕心裂肺的哭訴聲中,我淚眼朦朧地看到干媽她老人家就像死下了的一般,一動也不動地躺在炕上,就那么瓷瓷地睜著一雙嚇人的老眼。

我感到我的胸部在一陣陣地抽搐,絞痛,而巴五的精彩而齷齪的人生片斷,卻就那么不停地在我的腦海里反反復(fù)復(fù)地回映……

8

巴五一下子就在巴州縣城里紅了,就因為那晚在劇院里的聯(lián)歡晚會上的精彩演唱就紅了。滿縣城的人,仿佛猛然間都覺得巴五是個真正的人才,人們只要在哪一看到他,就會欣喜地叫著“巴(蔣)大為”,對他指指點點地議論贊美不休。

而且,在那次晚會過后不久的一天,明突然跑到我辦公室來,擠眉弄眼地笑著對我說:“山哥啊,五哥他真是神了啊。你猜他怎么了?”

“他能怎么?還能忽然當(dāng)了縣長不成?”我望著明神秘兮兮的興奮樣子,就故意搶白了他這么一句。

“不不,縣長他是當(dāng)不成的。可是,可是他這事也并不比當(dāng)縣長容易啊。你快猜猜。”

“神經(jīng)!我才懶得猜。”

看到明噘著嘴坐在一邊憋氣的樣子,我就覺得好笑,就想他肯定會主動說出那謎底的。果然,不一會,他就又笑著對我說:“山哥,你知不知道?五哥他和萍吊上了啊!”緊接著,沒等我說什么,他就又火急火燎地問我說:“你認(rèn)識不認(rèn)識萍?”

“就這?”我不以為然地瞪了一眼明,“大驚小怪的,我還以為你今天真的帶來了什么高級軍事機(jī)密呢。”

一時,明被我氣得呆在一邊,張口無言了。

但我知道明生性活潑,總是愛和人逗誑開玩笑,所以我就又怕他嘴上沒毛,到處亂說,壞了巴五和萍的名聲,因此就接著故意正色唬他道:“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誰和誰正當(dāng)戀愛有什么值得稀奇的。難道你五哥就不能和萍談戀愛了嗎?”

“誰說不能了?”明一副委屈的樣子,極力為自己辯解著說,“我是為五哥高興。再怕你不知道這事的。”

“就好像你消息靈通。我是大哥,我是文化局的,你說這事我怎能不知道?萍我怎能不認(rèn)識?”

其實,巴五和萍吊上這事對于我來說,還真是一個秘密,要不是明跑來告訴我,我還真的不知道呢。而萍我也根本就不能說是認(rèn)識的。我只知道她是縣劇團(tuán)的一個臺柱子,是唱花旦的,那身段和姿色容貌據(jù)說是巴州縣城里幾個拔尖漂亮女人中最釣人眼球,最令好些已婚未婚的男人經(jīng)常想入非非的一個最漂亮的女子。她的銀鈴似的嗓子,和那面若桃花般的臉龐,一樣令人癡迷、心動。而且據(jù)說,她那踢飛腳放叉,鷂子翻身什么的軟功夫,全都相當(dāng)了得。

然而,當(dāng)天下午下班后,當(dāng)我在還很守舊,很顯傳統(tǒng)觀念的巴州縣城的大街上,看到巴五和萍浪漫的手挽著手,旁若無人地漫步在那眾目睽睽之下時,我便突然覺得自己實在不該那樣唬明的。因為,我仿佛猛地感到自己也好像很守舊,很迂腐,甚至很可笑。

“山哥。他就是山漢大哥。快叫山哥。”

那天下午下班后,我正獨自穿行在吵鬧的街市往家里走,冷不防就與巴五和一個我并不認(rèn)識的漂亮女子打了個照面。巴五和那漂亮女子在人稠廣眾下十分愛戀地手挽著手,就那么地站在了我的眼前。那漂亮女子聽得巴五這么叫我,介紹我,就甜甜地叫了我一聲“山哥”。叫過后,她就那么依偎在巴五的身上,笑瞇瞇地看著我,好像對我很熟悉似的,絲毫沒有一點兒陌生而羞澀的感覺。

當(dāng)時,我立在當(dāng)街上驚奇地面對著巴五和那漂亮女子,就那么慌慌地應(yīng)了一聲。我想,這漂亮女子肯定就是萍無疑了。

這當(dāng)兒,我就看到周圍有無數(shù)的怪異的目光看著我們。但巴五好像根本沒在意這些。他只管自己滿面春風(fēng)地給我介紹那漂亮女子說:“她叫萍,是我的對象,在咱縣劇團(tuán)當(dāng)演員。”

“噢,那就是咱一個系統(tǒng)的了。”我看看巴五,又看看叫做萍的漂亮女子,就說,“之前我只聽說過她的名字,還沒見過她人呢。”

“這下山哥可再不能說沒見過了啊。”巴五聽我這么說,就眉開眼笑地接著說:“今早我還和萍說,要請山哥你來為我倆當(dāng)媒人呢。山哥不會不同意罷?”

“同意!同意!這么好的事,這么好做得媒人,大哥哪有不同意的理啊!”我急忙這么回答。

“那我們可就不給山哥豬腦吃了呀!”這時,萍就大膽地和我開起了玩笑。

“吃啥豬腦呢。”我說:“我看著你和五弟這樣高興還來不及呢。只要以后山哥我到你家來,你和五弟能給口涼水喝,山哥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呵呵,那好,我就是買涼水也要滿足山哥的。”

萍和我就這么開著玩笑,巴五就在一邊幸福地微笑。

9

當(dāng)我無意間在土氣的巴州縣城的大街上,親歷過自己的兄弟與時俱進(jìn)的羅曼蒂克之后沒多久,巴五和萍根本就沒用我這個媒人費任何的嘴舌,就那么在人們的一片驚嘆不已的議論聲中,洋里洋氣地?zé)釕倭艘欢螘r間之后,很快就結(jié)婚了。

婚后,二人自然是那甜甜蜜蜜,恩恩愛愛地情意纏綿。每天上班下班,二人也總是那么出雙入對地手挽著手,新潮的讓巴州縣城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就像看那電影和電視上的戀人一樣,從心底里好生驚訝,好生羨慕。

但等到一年之后,當(dāng)苗條而漂亮的萍像所有的女子變成了女人的那樣,丑陋地帶著滿臉的胎氣,艱難地挺著那就像扣上了一面鐵鍋的大肚子,進(jìn)得醫(yī)院順利產(chǎn)下一對雙胞胎的女兒時,兩個老人的臉上,頃刻間就沒有了那笑容,而有的只是那說不出口的苦澀與悲哀。須知,二老是多么地想要一個帶把兒的啊。好在隨后二老想得開,很快就從那男尊女卑唯有兒孫才能傳宗接代的舊的傳統(tǒng)觀念中走了出來,很快就又滿臉笑容地看著一對孫女寶貝似的疼愛。如此,一家三代六口,也就整日充滿歡聲笑語,那日子倒也過得其樂融融,極是幸福愉快,極是令人羨慕!

世界變了。大有那“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精彩燦爛。

但小小的地處陜北黃土高原邊遠(yuǎn)山區(qū)而很顯窮困落后的巴州縣城,在激流涌進(jìn)的新時代的浪潮的推動下,則像一個笨手笨腳,笨頭笨腦,從未見過世面卻猛然間走進(jìn)了大都市的鄉(xiāng)巴佬一樣,撲面而來的各式各樣的新鮮事兒,令他眼花繚亂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不知所以,好多好多的稀奇古怪的新鮮事兒,就那么地在巴州縣城里日夜不停地上演著。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前所未有的強(qiáng)大的誘惑,仿佛一下子就沖毀了人們禁錮了恒古萬年的正統(tǒng)的思想防線。于是,人們就在那晝夜不安的沖動中,一個個走出戶外,走出那恰似一潭死水一般毫無生氣,毫無情趣的家庭,理直氣壯,神采飛揚(yáng)地去玩牌,去跳舞,去那彌漫著綿綿之音,閃爍著曖昧不明的霓虹的場所,盡情揮灑自己那所有的春心涌動的敢愛敢恨的激情,盡情釋放自己那所有的積淀已久的窩心背氣的郁悶。

這時,巴五就感覺眼前的人們好像都在追求和透支自己生命的精彩極致,仿佛都在彬彬有禮,溫柔似水地尋找自己那“被青春撞了一下腰”后的浪漫感覺。于是,巴五就萌發(fā)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并瞅準(zhǔn)時機(jī),迅速向組織提出了承包縣劇院,開辦“時代夢幻夜總會”的申請。

夜總會?這事兒只有電影里才見過啊!像大上海那樣的大城市才有夜總會的啊!咱雖沒去過夜總會,但夜總會里干什么咱卻是都知道的。政要們在討論巴五這個弄潮兒提出的申請時,一個個小心翼翼地如臨大敵,而又振振有辭地在深情感慨,為民擔(dān)憂。但是,最后在巴五巧舌如簧地打著貫徹落實上面以文養(yǎng)文的群眾文化路線的幌子的遮掩下,機(jī)巧采用各個擊破的攻略戰(zhàn)術(shù),大膽使用糖衣裹著的炮彈的幾番猛烈轟擊之下,領(lǐng)導(dǎo)們一個個也就終于解放了思想,放下了包袱,慷慨拍板。

這事兒就那么地峰回路轉(zhuǎn)了。而更為出奇的是,在時代夢幻夜總會正式開業(yè)那天,鬼知道巴五究竟使用了什么法子和手段,巴州縣文化局竟然允許巴五以文化局的名義,在大街上醒目地掛出了“認(rèn)真貫徹黨的以文養(yǎng)文精神,全面開創(chuàng)巴州群眾文化事業(yè)”,和“熱烈慶祝巴州縣時代夢幻夜總會正式開業(yè)”的巨型橫幅。同時還組織了一架秧歌隊上街表演宣傳,大造、特造了一番輿論聲勢。晚上,還又堂而皇之地把縣五套班子的所有領(lǐng)導(dǎo),和有關(guān)部門的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全都請到了夜總會來,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在那劇院里舉行了隆重開業(yè)的聯(lián)歡晚會。分管文化的副縣長和文化局長,還分別在晚會上熱情洋溢地致了祝辭。

如此,時代夢幻夜總會很快就在巴州縣城里火了。它吸引了巴州縣城里所有的春心涌動的年輕人,也吸引了所有的追求時尚熱愛跳舞的中年男女,和客宿此地的商家與公門中人士。以致不分白天黑夜,夜總會常常人頭攢動,舞者爆滿。

看到時代夢幻夜總會的生意如此地興旺、火爆,我由衷地從內(nèi)心深處為巴五感到欣慰,感到高興。

當(dāng)時,我已離開文化局,進(jìn)了巴州縣公安局治安大隊半年之久。

10

那是一個禮拜天的下午,巴五把我和明請到他家去喝酒。

席間,巴五對我和明認(rèn)真談了他開辦時代夢幻夜總會的總體設(shè)想與打算之后,接著就真誠地對我說:“這事現(xiàn)在在咱這里還是絕對的新生事物,但我敢肯定地說,不久的將來,它就會在咱這窮鄉(xiāng)僻壤里紅起來。這是誰也阻擋不了的一個社會潮流,一個必然的社會發(fā)展趨勢。這一年來我想了很久,我覺得干這事比干任何事都保險,絕對能夠賺錢的。山哥,你有文化,招髙、點子多,我想請你和我一塊干,你覺得怎樣?”

我沒有馬上回答巴五。隔了好一會,才不緊不慢地對他說:“我能有什么文化。其實我就像那南郭先生一樣,啥也不懂,而且笨得像頭蠢驢似的,平時也只會在弟兄們跟前裝模作樣罷了。再說,這經(jīng)營性方面的管理知識和才能,我既沒有也不懂,哪還能給你出什么高招?而你也知道我是個寒門出身的窮光蛋,就靠那點微薄的工資收入奉老養(yǎng)小,處世活命,可干這事是要投入很多的資金的,你叫我上哪兒去找那么多的錢?”

“哎,山哥,咱哥們誰不知道誰呀?你就別謙虛了。”

“我沒謙虛。我說的都是大實話。”

“山哥,你別急,你聽我說。正是我感到你窮,感到我們都沒有錢,我才想到干這事的。你不看公門中現(xiàn)在有多少人都在‘下海’,都在絞盡腦汁賺錢嗎……”

“就是就是。”明一聽說賺錢的事,眼睛就一直瞪得亮閃閃的,這時他就禁不住插話說,“這么好的事,山哥,你就好好考慮考慮嘛……”

“去去去,誰叫你說來著?一邊喝酒去!”巴五顯得很不耐煩,不客氣地打斷了明的話。

“錢誰不想賺?”我說,“謝謝五弟替我著想。我也不是甘愿清貧,不想發(fā)財,但套雀(讀qiao)也得點顆顆,我有這個資本嗎?再則,我每天還要工作,哪來的時間顧這些!”

“不談你的工作。”巴五聽到我說工作,就皺了皺眉頭,說,“山哥,其他的我們就不說了。至于錢的事,不要你管,我到銀行去貸就是了。你只要應(yīng)聲和我合伙就行了。”巴五說過這話,就看著我。

“那也不行,公安民警上面明確規(guī)定不允許參與任何經(jīng)營性娛樂活動場所的。”我平靜地迎著巴五的目光,說,“你我都曾是軍人,服從命令是我們的天職,我不能剛穿上警服不久,就混帳地去犯錯誤。”

“呵呵,”巴五聽我這么說,就怪怪地笑了。他說:“我們弟兄間不說假話,你說小弟我為什么不叫明和我來干這事?真的是明什么也都不行嗎?絕對不是!我以為,主要是因為這社會上有許多的事,你要干好它,還真的就是需要憑借那么一張招牌的。老實說,我叫山哥來,還就是想借山哥這身虎皮來鎮(zhèn)邪的呢。”

“嗨嗨,五弟啊,你真賊啊!”聽巴五那么說,我也就笑著說:“我們是燒香磕頭的弟兄,你一個萬民敬仰的大英雄,怎么現(xiàn)在竟連你大哥也想算計了!”

“英雄怎了?”巴五有些生氣,沉著臉冷冷地看著我,說:“英雄就不食人間煙火了?就是那貴為九五之尊的皇帝老兒也照樣要吃喝拉撒的。我賊,我再賊也估計不會算計大哥罷!”

這樣說過后,巴五就狠勁地吸著煙,不再看我,不再說話。

但隨后的實踐證明,我這顧慮純粹是多余的。

11

巴五大膽斥巨資將巴州縣劇院的舞臺裝修得富麗堂皇,精彩迷離。而且在購置下最高檔、最先進(jìn)、最現(xiàn)代化的音響設(shè)備之后,他又不惜花重金聘請器樂演奏界人士,組建了一班現(xiàn)代搖滾樂隊。同時,極有頭腦,極具慧眼地還將幾間地下庫房豪華裝修后,改作成了幾個優(yōu)雅的小歌廳,以專門接待縣級領(lǐng)導(dǎo)和外來上賓。

在緊鑼密鼓的裝修期間,巴五就擇時幾次帶著萍到駝城甚至西安去拜師學(xué)藝。他天資聰穎,腿腳身法靈活,當(dāng)武警時練就的基本功轉(zhuǎn)而便派上了大用場;萍自不必說,本身就是劇團(tuán)的演員,所以沒用多長時間,二人很快就將那倫巴、探戈、恰恰等什么的外來洋舞,維妙維肖地全都學(xué)了個滾瓜爛熟。接著,巴五又十分大氣地使出大手筆,親自策劃在縣有線電視臺持續(xù)數(shù)晚打出了時代夢幻夜總會的服務(wù)宗旨、先進(jìn)設(shè)備和開業(yè)階段的優(yōu)惠服務(wù)等形象宣傳廣告,傾情向社會全面展現(xiàn)和推薦時代夢幻夜總會超前的、立體的、令人心動的精彩迷離。

這一切的一切的安排部署,都是那么的井然有序,有條不紊,無不突顯出巴五的聰明才智,和他在文化市場經(jīng)營管理方面的組織領(lǐng)導(dǎo)才能。

開業(yè)時的頭半個月里,時代夢幻夜總會白天不收門票,一律向社會大眾免費開放。因此,當(dāng)成群結(jié)隊的熱愛者們或羞羞答答或喜形于色地蜂擁而至?xí)r,巴五和萍就不厭其煩地給這些勇立潮頭的愛好者們,一個個手把手地精心傳授各種熱舞。晚上,當(dāng)眾多心潮涌動的男女憑票入場后,先是由像西洋紳士一般穿著燕尾服的巴五帶著萍,和另外三對被巴五從駝城遠(yuǎn)道請來的專業(yè)舞者半個小時的專場精彩表演。接著,燈光漸暗,搖滾樂起,眾多舞者就或夫妻相伴,或自找舞伴,就一對對挽手,摟腰,搭肩,在那光怪陸離,曖昧不明的燈光下,緩緩滑入舞池,滑入一種朦朦朧朧的撩人魂魄的人生夢幻里。

這時,巴五和萍就又夫唱妻和地雙雙亮開自己那美麗的歌喉激情放歌,瀟灑助興。舞者們被他們夫妻二人那優(yōu)美的舞姿和歌聲一次次地感染著,激動著。好些舞者其所以熱心學(xué)舞,樂意花錢進(jìn)這夜總會來,就是想聽聽他們夫妻二人那親切感人的歌聲,想看看他們二人那宛如行云流水似的漂亮舞姿。而更有某些曾經(jīng)一直暗戀著二人的男女,就心頭鹿撞地想伺機(jī)乘著那光怪陸離的朦朧,一遂自己那多年的單相思的可憐心愿,分別邀二人漫舞一曲,以在那貼身的近距離中,享受一下、陶醉一下那思念入懷的溫暖感覺。

如此,沒過多久,巴州縣城里早些時候辦起的幾家小歌舞廳,很快就被擠得生意蕭條,人影稀稀,但巴五的夜總會卻夜夜爆滿,越辦越火。

有一家叫做“夜來香”的歌舞廳,在原來那幾家小歌舞廳中檔次最高,生意最好,一直人氣很旺。它是巴州縣城里很有名氣的“嘎人”胡二蛋開辦的。

然而,巴五的夜總會的突然出現(xiàn),無疑對“嘎人”胡二蛋的理想生意與快樂生活形成了一個致命的打擊。那美麗的可愛的“夜來香”歌舞廳,仿佛一夜間忽然就失去了那誘人的“香味”。所以縣城里馬上就議論紛紛,說什么的也有。而更有人士針對二人分析說,強(qiáng)龍壓不了地頭蛇,沒爭沒斗的,起不了什么大的風(fēng)云,但現(xiàn)在是一山出二虎,終有好戲看得啊。

我不知這些議論有何真實依據(jù),到底會不會真的出現(xiàn)什么好戲可看。但我卻十分堅信俗語所言,“書院戲房,是男女惹事生非的地方。”有其深刻的道理。所以我很擔(dān)心巴五因夜總會會惹出什么事來,就幾次給他打電話說,一定要拿穩(wěn),低調(diào)處世,低調(diào)做人,切不可張狂自大,惹事上身。

一個禮拜天的下午,明給我打電話說:“山哥,晚上你在不在家?”

“怎么?”

“在的話我想來串串。”

12

晚上明如約而來后,我和妻子自是對他端茶遞煙的熱情招呼。我見明一副精神萎靡的樣子,就想他肯定遇到了什么事。但我想他既然不愿在電話上說,就意味著他心里有一定的難場。

“最近在忙什么?”相互寒暄了幾句之后,我就問坐在沙發(fā)上的明。

“哎,一個退出歷史舞臺的平凡小人還能忙什么!”明顯得情緒很低落,他說,“我們工人階級的革命算是徹底地鬧成功了,再也不用勞心費神地領(lǐng)導(dǎo)一切,忙碌一切了。”

“怎搞得?你也下崗了?”聽到明那么說,妻就在一邊關(guān)切地問他道。

“是啊!組織終于照顧得讓我也光榮了。唉,還是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英明,他老人家早在多少年前就教導(dǎo)我們說,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jié)底還是你們的。哈哈,現(xiàn)在這個世界終于成你們的了。你們一個公安,一個法院,就好好地干吧。”

“噢……”,妻見明那樣,一時就有些難為情地再答不上什么來,就說,“你們拉,我看電視去。”

妻躲進(jìn)了臥室。我看著明有些憤憤然的樣子,就基本明白了他的煩心事。所以,我就想叫他冷靜,故意支開了他的話題問:“你五哥的夜總會最近怎樣?”

“當(dāng)然越辦越火了啊。”

可是,一聽我說到巴五的夜總會,明的情緒還是立時就激動了起來。他不無感慨地說:“這就是改革的成果,這就是市場經(jīng)濟(jì)的殘酷,優(yōu)勝劣汰,適者生存吶。”

“呵呵,真是不簡單啊,”見明一副就想發(fā)泄的樣子,我索性就和他玩笑道:“沒想到六弟對黨的政策理解得這么透徹。”

“我能理解透個屁。”明臭罵著自己,哀嘆著,“常言道,‘螞蟻跑死是個細(xì)腰腰。’我是那命里注定的投不對胎。生在了鄉(xiāng)山圪嶗,當(dāng)兵去了新疆,安排工作又安排在了那么倒霉的個單位……唉,我好像覺得我這些年就那么地在這世上糊里糊涂地轉(zhuǎn)了一個小圈圈,而現(xiàn)在又好像回到了那原來的起點上。真不明白,這世事,我是不會鬧了的。”

“就是。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啊。”我說,“誰也不知道這社會是怎個,誰也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是怎個。”

聽我這么說,明就好一陣沒言傳。

后來,明就又問我說:“大哥,五哥叫我給他去幫忙,你說我能不能去?”

我想了想,就說:“怎不能去?我覺得你五哥既然對你說了,也是經(jīng)過慎重考慮的。憑你五哥的性情,我想他是看到你們糧站那個倒塌樣子,才想到要幫你的,而并不是叫你給他幫什么的。這是你五哥講義氣,你不去他還會生氣的。你就去吧。”

明見我這樣說,隔了會就說:“唉,也許是這樣。我聽大哥的,明天我就去。”

接著,我倆又亂七八糟地胡聊了一會后,明就告辭了。

明走后,我就對妻子說,巴五夠哥們,現(xiàn)在社會上像他這么對待朋友的人真是太少了。

明進(jìn)夜總會不久后的一天晚上,我在巴五的多次邀請之下,不得不到他的夜總會里去開了開眼界。

明像知道我來,我剛一進(jìn)夜總會他就跑來招呼我。

“咳呀呀,太陽真的從西邊出來了啊。”明緊緊握住我的手說,“先頭五哥告訴我說山哥要來,我還不相信呢。沒想到又一個共產(chǎn)主義的堅強(qiáng)戰(zhàn)士真的要‘下水’了。”

“什么‘下水’不‘下水’的!我是隨便來看看的!”

“好好好,小弟我臭嘴,山哥是來隨便看看的。”

明這么嘟囔著,就把我?guī)У酱髲d里一個空著的雅座內(nèi)。那雅座其實也雅不到哪里去,沒門沒頂?shù)模驮谖璩剡吘o靠墻壁的一個臺階上,用木板等材料一溜兒隔出一個個小天地,中間靠墻固定一張條形桌面,桌面上放著幾個茶杯,點著一支紅蠟燭,兩邊各擺著一把看上去很洋氣精致的小椅子,專供那一對對豪爽、浪漫的舞者來休息消費。

我在那小椅子上坐定后,明就告訴我說,“五哥這會正在貴賓間陪客人,山哥先就在這坐坐,看看,感覺感覺。”明這么說著,就給我遞過一支香煙,接著介紹道,“生意真的很好,每天都是這樣的。”

13

我跟著明左拐右彎之后,走進(jìn)了一間地下豪華小歌廳。小歌廳里燈光幽幽,清香彌漫,數(shù)盞五色射燈和幾顆紅色的壁燈交相變幻,忽而如血似火,忽而五彩璀璨,很是曖昧地將那大約有夠兩間房子大小的空間,輝映得宛如仙境一般的神秘而溫暖。這時,鄧麗君小姐仿佛就隱藏在哪兒柔情似水地輕歌巧唱她的《甜蜜蜜》。那令人銷魂的旋律與歌聲,便和著一股淡淡的香水味,纏纏綿綿地彌漫在那仙境一般神秘的溫暖里。

在那神秘而溫暖的氣氛里,巴五和萍正笑容可掬地親自端著可口可樂什么的飲料,熱情伺候著幾個有頭有臉的人物。我看到幾張熟悉的面孔,一溜兒坐在那沙發(fā)上,正眉飛色舞地樂得開心。坐在中間的是縣政協(xié)的惠主席,左邊坐的是文化局的張局長,右邊坐的是政府辦的劉副主任,和我們公安局治安大隊的麻大隊長,兩邊還坐著巴州城里的三四個漂亮女士。好像是惠主席正在講著什么笑話還是葷段子,大家才樂得那么的快活,以致我直走到了茶幾跟前,他們才一個個一邊摸著眼淚,一邊笑著和我這個熟人打了下招呼。

麻大隊長是我的頂頭上司,所以他就站起身來,特別關(guān)照著叫我坐下。出于禮貌,我就和麻隊客氣了一番。

這時,巴五就向我跟前走來。

“怎么才來?”巴五陪我在一旁坐定后,就抱怨我來得太遲了。

“我早就來了的,只是在外面大廳里坐了一會。”我說。

“叫你直接來小歌廳的嘛。感覺怎樣?”巴五一邊責(zé)怪著我,一邊就這樣問我道。那語氣里分明充滿了自信,分明顯露出了一種春風(fēng)得意的神氣。

我就壓低聲音說:“就那樣。臭氣沖天,但人氣很旺,看來準(zhǔn)能掙錢的。”

“什么臭氣沖天?”巴五聽我那么說,就好像有些不大滿意,就借機(jī)敲打我道:“唉,山哥啊,你也真該好好改改自己這古板的性子了。你看人家誰和你一樣!”

“我只是實話實說的。”我說。

這時,萍和一邊的客人們就笑得天翻地覆,不知惠主席又講了什么精彩趣事。于是巴五就又對我笑著說:“我們也去聽聽。今天就叫領(lǐng)導(dǎo)們好好幫你洗洗腦。”

于是,在鄧麗君那纏纏綿綿的歌聲中,我就聽得惠主席對大家講道——

胡鳳英的笑話雖然很多,但說實在的,好像還真的沒聽說有誰能纏得過她的呢。據(jù)說賈縣長來咱巴州縣不久后,帶著縣上有關(guān)部門的領(lǐng)導(dǎo),到胡家鎮(zhèn)去檢查工作時,鎮(zhèn)政府的領(lǐng)導(dǎo)就很想借這個初次見面的機(jī)會,向賈縣長表達(dá)一下敬意,以便給新領(lǐng)導(dǎo)心目中種個好印象,可又聽說賈縣長不喝酒,就苦于沒戲唱,心里很是急躁。但胡鳳英卻說,“這有何難?我還從沒見過有哪個領(lǐng)導(dǎo)不喝酒的。”“怎么,你有啥高招?”書記問。胡鳳英就回答說,“這還要什么高招。就一句話,舍身子嘛。”

結(jié)果,當(dāng)酒宴開始后,由于賈縣長不喝酒,在那局面陷入很冷清、很壓抑的情況之下,胡鳳英果然就義不容辭地挺身而出了。在場者只見她笑瞇瞇地雙手端起一個放著三杯美酒的小碟兒,宛如忽然從那水上漂來的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一般,身不動,膀不搖地就飄到了賈縣長的身邊,朗誦詩歌似的柔聲說道,“激動的心,顫抖的手,我給縣長敬杯酒。”賈縣長聞聲側(cè)頭一看,見是個三十來歲的年輕女同志,一時就顯得有些慌張,就不由得邊往起站,邊不住地解釋說:“我不喝酒。我不喝酒。”那胡鳳英一時就越發(fā)燦爛地露出了一張笑臉,嬌柔著聲音道:“縣長不喝這杯酒,是不是嫌我長得丑?”胡鳳英這話一出口,賈縣長不由得就紅了臉,窘迫的一時竟然什么話也答不上來。但賈縣長畢竟是個縣長,畢竟見多識廣,雖然很是尷尬,可他還是很鎮(zhèn)定地從胡鳳英手中接過了那個小碟兒,朗聲笑道:“太扯得遠(yuǎn)了罷?大家說這喝酒能與女人的丑俊有什么關(guān)系嗎?”這時,場上的人就都言不由衷地說就是就是,可胡鳳英望著賈縣長卻只笑不答話。沒法兒,賈縣長就繞著圈兒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最后,許是覺得情面上實在過不去,所以就見他緊皺著眉頭,很難為地一杯接一杯的飲了那三杯酒。接著,就見賈縣長從那飯桌上拿起了酒壺,很認(rèn)真的向酒盅里斟滿了酒,并說他要借花獻(xiàn)佛,回敬胡鳳英幾杯。胡鳳英一聽,馬上就笑得更加燦爛了,她顯出一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的樣子說:“縣長在上我在下,你說幾下就幾下。”她這話一出口,在場的人就看到賈縣長滿臉通紅得有些招架不住,心里不由得就都捏了一把冷汗。可這時就聽賈縣長笑著說:“看來你這個女同志是個十分豪爽的好同志,今天就好好多喝幾杯吧。”大家這才松了口氣,就大膽地鼓起了掌來。而接下來那場上的氣氛,隨著也就一下子活躍了起來……

惠主席的故事還沒講完,在座的就早已被那胡鳳英的說辭逗得笑成了一團(tuán)。

笑了一陣之后,有人就問惠主席說:“接下來呢?”

“沒了呀。”

“不會罷?應(yīng)該還有的嘛!”

14

“不講了。不講了。大家還是跳舞吧。”惠主席向大家擺著手,不無快活地笑著說,“我給大家唱《九妹》。我也會流行的呀!”

于是,巴五就忙忙地將《九妹》的曲子從那精致的VCD里調(diào)了出來,然后就殷勤地將話筒遞給了惠主席。而那三四個漂亮女人,這時也就小鳥依人似的主動邀請張局長等人,面對著面,手挽著手,摟腰搭肩地跳起了舞來。

我見他們一對對的跳得很是投入,很是快樂,就覺得自己呆在一邊像個多余的人,很沒意思,很是好笑。于是我就想,自己實在是不該來這里的。

這樣想著,我就想馬上離開。但恰在這時,萍卻向我這邊走來。

“來,山哥,我陪你跳一曲。”萍來到我跟前就大大方方邀請我跳舞,并微笑著向我伸開了雙臂。

“好我的弟妹哩,你是知道我的,我連走路都是腰來腿不來的,像那老牛大踩場的一般難看,哪還敢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地跳什么舞呀。”

“你也真是的!老牛大踩場怎么了?怎么倒丟人現(xiàn)眼了?”

“不行不行,我真的跳不了的。”我一直不愛跳舞什么的,也從沒正式上過什么舞場,最好也就能湊合著走個自由步,所以我就極力對萍推脫著說:“你還是忙你的罷,就別管我了。再則,我還有點事,要急著去處理的。”

“就你忙!清平盛世,太平無事的,這么晚了你一個小干事還要去忙什么?你看看你們麻隊,人家想得有多開。”

“山哥我怎么能看領(lǐng)導(dǎo)的樣。再則哪個領(lǐng)導(dǎo)會忙具體事務(wù)?許多的具體工作都是要我們這些小干事去干的呀。”

“哎,出來了就什么也別想別管了。山哥難得一來,今晚既然來了,就好好紅火紅火嘛。”萍快嘴快舌的,真誠地挽留著我。

“謝謝弟妹。以后再來紅火吧。”我說,“今晚我真的還有事。”

萍見實在挽留不住我,就跑到巴五跟前不知和他嘀咕了一陣什么。

一會,巴五就拿著一條好貓香煙,和萍來到了我面前。巴五說:“既然山哥有事,我們也就不強(qiáng)挽留了。只是以后要是有空,還請山哥多來坐坐,多來看看我們。”

巴五這么說著,就將那條好貓香煙硬給我遞了過來。我不要,他就說:“客氣什么呀你?這又不是兄弟我向你行賄哩!”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有煙抽的。”

萍見我推辭著不肯接受,就在一邊附和著巴五說:“山哥啊,你說人家行賄的哪有拿一條煙的呀?你就收下吧,別老是搬著一副威嚴(yán)的面孔,連我們夫妻都當(dāng)外人看了。”

我看推辭不掉,就只好笑納了。

接著,巴五和萍就陪我走出了那間小歌廳,并要送我出去。我說客人就是上帝,千萬慢待不得。就讓他們趕快回去好生伺應(yīng)去。

這時,隔壁另一間小歌廳里忽然走出一個人來,那門兒未被那人閉住,就那么敞開著,于是一個殺豬一般難聽的歌唱聲,立時就從那里面?zhèn)髁顺鰜怼N也挥傻醚曂ィ鸵娔菚崦敛幻鞯臒艄庀拢椭菘h城里最出名的屠宰大王馬虎,居然典著自己那極像胡漢山似的肥豬身材和腦袋,正拿著話筒手舞足蹈地和一個年輕姑娘,在一起聲嘶力竭地唱著什么“哥要拉你的手,妹要親你的口,拉手手,親口口,咱們兩個到圪嶗嶗里走……”我看得刺眼,聽得惡心,所以一刻也就不想再停留,就馬上和巴五與萍揮手作別,賊樣地逃出了夜總會。

15

就在我去過時代夢幻夜總會大約兩月之后的一天晚上,巴州縣城的幾個小混混帶著滿身的酒氣,突然像港臺影視劇中的黑社會一樣,如狼似虎地沖進(jìn)時代夢幻夜總會,見人就打,見東西就砸,并致使明和3個服務(wù)員與2個無辜舞者鼻青臉腫,渾身是傷地躺進(jìn)了醫(yī)院。

一時,這事便在巴州縣城引起了強(qiáng)烈的震動,造成了極壞的社會影響,大街小巷,人們說什么的都有。有說是某某女人跳舞跳出了別樣的世界,別樣的柔情,那丈夫就認(rèn)為禍起夜總會,就糾集了那幾個小混混為自己去雪恥;有說是“嘎人”胡二蛋受不了巴五對他生意的擠壓,才使出了這樣的狠招。這些消息很快便傳到了巴州的政要們耳里,所以,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就十分氣惱,就在譴責(zé)那幾個借酒滋事的家伙無視國家法律法規(guī),公然破壞巴州安定的社會秩序的同時,責(zé)令我們公安必須全面維護(hù)社會秩序安定,必須盡快立案嚴(yán)肅查處此事。

其實案發(fā)后,我們治安大隊聞警立即就趕到現(xiàn)場,及時組織警力和群眾將傷者全部送到了醫(yī)院,同時對現(xiàn)場進(jìn)行了認(rèn)真的調(diào)查和勘查。更為重要的是,連夜就將那幾個借酒滋事的小混混,一個不少地悉數(shù)抓回了治安大隊。

從表面上看,這案子好像十分的簡單,并沒有什么復(fù)雜之處。那幾個小混混很老實地交代說,一切都是自己的錯,是自己喝多了。只是再問,他們也就說不出別的什么來了,只說他們什么都不記得了。可專案組組長,我們治安大隊的麻隊了解了這些情況之后,卻對我們說這事絕對沒有這么的簡單。而且他認(rèn)為,就此根本就沒辦法向各級領(lǐng)導(dǎo)和巴州的父老鄉(xiāng)親們交代。因此,他就親自出馬審訊了一個外號叫做“油葫蘆”的小混混。但問來問去,那“油葫蘆”滑頭滑腦的還是什么也不說。

“說得夠輕松啊!你喝多了,你什么都不記得了,可法律卻不會忘記你的!”麻隊見“油葫蘆”一副死豬不怕滾水澆的樣子,就壓著怒火,說,“老實告訴你,只要你愿意一肩挑,根據(jù)你所犯事實,我現(xiàn)在就可按治安管理處罰條例的第十九條拘留你半個月。”

“隊長啊,求求你,我真的是喝醉了啊。”“油葫蘆”委屈似的還為自己申辯。

“我完全相信你啊!”麻隊不無譏諷地怒視著“油葫蘆”,“可小子,你給我好好聽著,那刑法的第十八條卻明確規(guī)定,醉酒的人犯罪,是要負(fù)刑事責(zé)任的;刑法的第二百九十三條還規(guī)定,在公共場所尋釁滋事,起哄鬧事,造成公共場所秩序嚴(yán)重混亂的,就可處以五年有期徒刑。你們幾個不但觸犯了上述條款,而且還致使五六個無辜者傷痕累累地住進(jìn)了醫(yī)院,他們的傷情經(jīng)鑒定哪個都會在輕傷害以上,想想等待你們的后果會是什么?”

“好隊長哩,請您相信我,事情的經(jīng)過我真的什么都不記得了。”“油葫蘆”顯出一副很是可憐的樣子,繼續(xù)為自己狡辯,“老實說,那幾個傷者我也不認(rèn)識,也和他們沒冤沒仇的,您說,我怎就會對他們犯罪呢?”

“行啊,其他幾個混蛋都不是東西,都交代了這案件的深層問題,就你‘油葫蘆’是個好漢,愿意一身扛,也看來像是‘嘎人’把你徹底喂肥了,你才要這么死心塌地為他賣命的。那好,那我就成全你,你就等著坐牢吧。走!我們走!”

這時,那“油葫蘆”見我們忽然要走,就像感到這事真的有些不妙,所以立時就變了個人似的,嘟嘟囔囔地直嚷道,“好我的隊長哩,您別生氣!您別走啊……都他媽的不是人,還哥們呢,沒見棺材就都他媽的掉淚了。我他媽的也不扛了。我全說……”

突破了“油葫蘆”,其他幾個小混混也就跟著全都交代出了隱藏在案情背后的主謀——“嘎人”胡二蛋。但這時,我們卻并沒有感到絲毫的輕松,相反,倒覺得那肩上的擔(dān)子越來越沉重了,因為在巴州這個小天地里,我們誰都知道“嘎人”胡二蛋是何許樣人物。因此,經(jīng)過周密的部署,我們連夜就將“嘎人”胡二蛋“請”到了局里。

剛開始,胡二蛋還顯擺出自己一慣的“嘎人”勢派,拒不交代自己花錢組織策劃那幾個小混混打砸時代夢幻夜總會的犯罪事實。他說,“我怎么會干這種事啊?咱巴州縣城就這么大的點地方,誰不知道巴五是英雄?誰不知道他連死都不怕?我胡二蛋就是膽子再大也不會大到他這個份上的,你們憑啥說我敢向他逞英雄?”

“你也許不敢,但你的邪念卻敢!”我說。

“我有什么邪念?說這話你可要負(fù)法律責(zé)任。”

“幸好你還懂得法律責(zé)任,”我直視著胡二蛋,“否則,這案子我們辦的也就太沒意思了。”

“我一直是奉公守法的……”

“你奉公守法不奉公守法其實你心里最清楚,當(dāng)然我們也很清楚。”這時,麻隊實在不想聽“嘎人”胡說八道,就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

16

最后,面對鐵的事實,“嘎人”胡二蛋不再作任何的辯解,但也不再回答我們提出的任何問題。于是,專案組便及時將案件進(jìn)展情況向局黨委做了匯報。

就在我們專案組一邊等待進(jìn)一步的指令,一邊整理好所有的案卷材料,隨時準(zhǔn)備向檢察院呈報之際,忽然傳來了終止查辦此案的消息。盡管當(dāng)時誰都覺得辦這案子不會很順利,但這樣的結(jié)果還是我們沒有想到的。因此,當(dāng)這消息在專案組一傳開之后,我們一時誰也好像不能夠相信,不能夠接受。

這天下午,專案組開了一個簡單的總結(jié)會。局領(lǐng)導(dǎo)誰也沒來參加,就麻隊在自己的辦公室對我們專案組的成員簡單做了下工作小結(jié)。然后他就對同事們說:“這幾天大家辛苦了,晚上我請客。吃了喝了后,大家就各回各的工作崗位。”

“難道這案子我們就這么白辦了?”剛從警校出來不久的小武,略帶稚氣的臉上充滿了疑惑不解。

“誰也不要再問什么。”麻隊黑著臉對我們說,“一切服從命令,聽從指揮。”

“胡家在巴州真的就這么厲害嗎?”小武像有些不服氣,就這樣小聲問我,但在場者還是都聽到了。

“什么張厲害李厲害的?”麻隊看著小武很不高興,但他還是耐心地對小武說,“小武啊,社會和學(xué)校可絕不是一回事的。尤其是我們所從事的公安工作。不過我不怪你,因為你還年輕,有許多的事情你還需要慢慢體會,慢慢領(lǐng)悟。”我就說:“麻隊,不要到酒館去了,我們還是各回各家罷。”

“對,不去了。各回各家罷。”大家齊聲說。

“也罷,改日我一定給大家補(bǔ)上這一頓。”麻隊這么說著,就黯然無語地把灰灰的我們送出了辦公室。

回到家,我就給巴五打了個電話。

自案發(fā)后,為了了解情況,我只和巴五面對面地談過一次話,之后我就再沒和巴五有過接觸,也沒和他通過電話,他也沒找過我。

我在電話上告訴巴五說:“局里沒有處理“嘎人”胡二蛋,就對那幾個小混混做出了每人行政拘留15天,罰款200元,和支付所有傷者的醫(yī)藥費與賠償夜總會財產(chǎn)損失費的處罰決定。”

“我料想就會是這樣的。”巴五聽后就說,“不過怎也得感謝你們局領(lǐng)導(dǎo)和專案組的弟兄們。過幾天我一定設(shè)宴答謝大家。”

“答謝什么。這事只要五弟想開了,其實比什么都重要。”我很擔(dān)心巴五對我和我們公安有看法,所以就接著對他說:“咱巴州也實在是太小了,就巴掌大這么一塊地方,都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誰都幾乎知道誰的祖宗十八代。而凡事貴在把握個度,別到頭來把自己鬧得和個‘朕’似的孤寡。其實好多事五弟比我還看的開,我就不再多說什么了。至于我們,都是份內(nèi)的職責(zé),真的不必五弟答謝的。”

“這些我都懂。讓山哥費心了。”

“我知道你都懂。不過現(xiàn)在這社會風(fēng)氣,尤其是你現(xiàn)在干的這個娛樂行業(yè),一切都得格外小心,格外謹(jǐn)慎。就這樣吧,好好干。”

就這樣,“嘎人”胡二蛋只在公安局的留置室里呆了一夜,就那么的像無事人的一般,逃避了法律的追究,走出了公安局。對此,巴州縣城的小市民們的經(jīng)典議論說,這才是正常的,如果把“嘎人”給處理了,那才有些不正常呢。

如此,“嘎人”胡二蛋便在人們的視野里,繼續(xù)很滋潤地享受著他的快樂人生。

巴州仍還是巴州,每天照樣還是那么的陽光燦爛。但就在人們漸漸地淡忘了那幾個小混混“醉鬧夜總會”的事兒的時候,“嘎人”胡二蛋的“夜來香”和另外那兩家被時代夢幻夜總會擠得半死不活的歌舞廳,卻忽然出奇招,分別在那歌舞廳里重新注入資金,裝起了一個個神秘的小包廂來。而且更絕的是,還從外面招來了好多花枝招展,妖艷水靈的假洋小姐。那些假洋小姐一個個濃妝艷抹,金發(fā)披肩,整日在那歌舞廳前坦胸露背,春光乍現(xiàn)地向游走在大街上的人們輪番上陣表演,盡情拋送媚眼。有些小姐大約就是那十七八歲的年齡,純粹是些黃花閨女。于是,一時間一些極愛腥葷的男人,就一頭扎進(jìn)那包廂里就再也不想出來;于是,巴州縣城里很快就有些騷動不安,早早晚晚就有各式各樣的風(fēng)流韻事,花邊新聞在不斷飛傳。

好家伙,這下可就嚇壞了那些常常半夜三更不見自己男人回家來的女人們。所以,好些女人就既像遭受了當(dāng)眾強(qiáng)暴的一般氣得滿臉灰白,七竅生煙,而又如臨大敵似的顫顫兢兢,摸黑到那歌舞廳里去找尋自己的男人。結(jié)果,時不時的就在那夜深人靜的大街上,就會傳來一陣陣令人毛骨悚然的鬼哭狼嚎般的打罵哭叫聲。而次日一大早,某某某昨晚因被老婆在某歌舞廳的包廂里當(dāng)場捉在小姐的肚皮上而惱羞成怒,便在那大街上像捶死豬一般狠揍了老婆的消息,就像一陣風(fēng)似的迅速傳開。

17

開頭,巴五還沒把那幾家小歌舞廳使出的奇招兒當(dāng)回事。他說他根本不屑做那皮肉生意。可是,后來漸漸地,巴五就覺得那奇招兒果然厲害,雖未對自己的夜總會構(gòu)成什么沉重的打擊,但沖擊卻真的還是不小。于是,巴五緊皺著眉頭苦苦地沉思了幾天之后,就把夜總會給明一交待,說他要出去旅游旅游。

外面的世界果然真精彩。巴五帶著萍上北京,下廣州,走西安,到銀川,天南地北,通江達(dá)海地轉(zhuǎn)了好大一圈。他們不但領(lǐng)略了現(xiàn)代大城市的迷人風(fēng)光,而且更為重要的是,他們見識了巴州人祖祖輩輩連做夢都不曾見到過的許許多多的精彩生活和稀奇事物。他們好激動。面對眼前真實的充滿了鴛鴦蝴蝶夢的花花世界,他們的內(nèi)心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巨大沖擊。

哦,怎么就這么美呢?大城市就是大城市啊。嘖嘖,大城市的人就是會生活,會享受啊。萍每天都在那令人眼花繚亂的感覺中興奮不已地連連贊嘆,連連感慨,完全是一個鄉(xiāng)下小女人沒見過世面的沖動表現(xiàn)。巴五可就沉穩(wěn)了許多,雖然他內(nèi)心也感到無比的激動,但他卻能夠冷靜地面對那所有的精彩與稀奇。而他出來的真正目的自然也不是來游山玩水,觀賞城市風(fēng)光的,他是來捕捉一種信息,捕捉一種人們生活生存、精神寄托趨向的信息的。

如此,當(dāng)一月之后巴五帶著萍風(fēng)塵仆仆地趕回到巴州后,他就馬不停蹄地將自己巧借旅游之名,而實際上是專門外出學(xué)習(xí)考察的一個徹底扭轉(zhuǎn)時代夢幻夜總會生意蕭條的經(jīng)營項目,立刻付諸實施。即把劇院里的一個大排練廳和十幾間平房,巧妙地改建成巴州縣城里的一個前所未有的超一流的現(xiàn)代洗浴中心。那近三百個平米的大排練廳,針對平民百姓一分為二,分別做了男女群泳浴池;那經(jīng)豪華改造出的十幾間平房,自然是沖著那些油頭粉面,衣冠楚楚的富人和官人們的了。每間平房的內(nèi)部設(shè)施,和那懸掛在外的招牌名詞,皆是當(dāng)?shù)孛癖娐勊绰劊娝匆姷摹J裁瓷D谩_浪、鴛鴦浴啦,什么按摩、推背、洗腳、刮痧一條龍的服務(wù)啦,讓人看著一頭霧水,不由得又心生曖昧。

而就在洗浴中心開業(yè)的前兩天,巴五把手中的“大哥大”一按,就從那遙遙千里之外的大都市里,喚來了十多個如仙子一般靚麗動人的按摩妹子。所以一開業(yè),洗浴中心馬上就人頭攢動,生意火爆。

自此,時代夢幻夜總會有洗浴中心作后盾,生意便一直穩(wěn)穩(wěn)地火著。而不久,據(jù)說在政協(xié)惠主席的直接提議下,巴五就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成為了巴州縣的政協(xié)委員,其人生、事業(yè),也就好像從一個英雄的光環(huán)之下,又一次走到了一個令人傾羨的頂峰階段。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幾年時間真的就像那彈指一揮間似的,說過一下子就那么就過去了。人們仿佛猛地又都陷入了一種慌慌不安的生活,好像在那令人眼花繚亂的日子里,猛地又都有了那新的話題與新的顧慮——毒品與吸毒。

是的,僅僅只是這么幾年的光景,巴州這個邊遠(yuǎn)的國家級貧困小縣里,居然好像突然地就冒出了那么多的吸販毒者和性病患者。吸食毒品和賣淫嫖娼的丑惡行為,恰似一種充滿了誘惑的流行時尚,在光天化日之下被許多新潮的男女競相追逐,競相效仿。盡管人們看到我們公安年年開展禁毒掃黃,打擊賣淫嫖娼的專項整治工作,但這一切就像那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的一般,表現(xiàn)出了極其頑強(qiáng)、極其驚人的生命力。所以,人們對公安,對社會,對自己生存的整個環(huán)境,似乎很失望,很擔(dān)憂。所以,好些人就在一種恍恍惚惚的感覺中,日夜提心吊膽地生怕自己的兒子,或者女兒的男人等什么的親人,沾染上那可怕的毒品和性病。

18

這年的春暖花開之際,我被提拔到看守所當(dāng)了所長。

一到看守所,我就感到壓力很大。而最使我感到頭疼的是,看守所還要兼管抓獲的吸食毒品者。可以說,吸毒者都是半死的人了,一旦不注意就要出人命,就要承擔(dān)責(zé)任。而有時就是承擔(dān)責(zé)任也恐怕說不清問題呢。本來所有被抓的吸毒者都應(yīng)該關(guān)押到專門的戒毒所,但由于巴州的經(jīng)濟(jì)落后,上面也爭取不來專項資金,局里無力建設(shè)戒毒所,所以這事就只好稀里糊涂地由看守所代管了。巴州縣吸食毒品的人數(shù),似乎在一天天地有增無減。而更有一個殘酷的事實竟然悄悄地發(fā)生在了我的眼皮底下——,社會上不知什么時候就傳開巴五吸食上了毒品的消息,可我卻一點兒也不知道。萍和干爹干媽也不知道。

記得有那么幾次,我在大街上碰到巴五,見他的臉色好像呈現(xiàn)出了一種灰白的死人氣色,我便暗暗吃驚,就覺得不大對勁,就懷疑巴五好像是吸食上了毒品。

于是,有一次當(dāng)我再在大街上遇到滿臉灰白的巴五時,我就策略了一下,當(dāng)即就把他拉到一個僻靜處,直搗主題問他說:“五弟,你吸毒多長時間了?”

巴五猝不及防,大瞪著眼睛迎著我的冷漠的目光。但緊接著,他就十分清醒地反問我說:“山哥,你怎說這話?你是不是覺得我不是人了?”

“你現(xiàn)在別管我怎想、怎說。”我說:“你就回答我你究竟吸上多長時間了?”

“我想,我現(xiàn)在就是說什么你也是不會相信的。”巴五對我顯出了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我知道你是看到我的臉色就像那煙鬼似的才要這么問我的。可換了你,整日沒明沒黑,沒完沒了,又唱又跳的,還要陪人、接待人,你能像個人有那好臉色給人看嗎?”

就這樣,我們再沒說什么,就悶悶不樂地分了手。

但在這次談話中,巴五以自己曾是一個軍人的機(jī)敏與睿智,顯示出了一種超凡脫俗的氣定神若,根本沒讓我看出任何的蛛絲馬跡來。可是既然我已經(jīng)對他產(chǎn)生了那樣的懷疑,我就不可能輕意相信他。

于是,隨后我就專門又到夜總會去了一趟。我找到明,想從明那兒了解清楚近幾年來巴五的基本情況,看巴五到底是否沾染上了毒品。

然而,當(dāng)我提出巴五吸毒的問題時,明卻一邊疑惑不解地望著我,一邊便嘮嘮叨叨地說了許多的廢話,直至最后也沒有說出一點兒可供我參考的線索來。而更為可笑可氣的是,當(dāng)時明竟然懷疑我在故意找巴五的茬,所以他就拍著自己的胸脯對我說:

“山哥啊,我們是弟兄啊,你怎么能這樣?我敢對你打保票,五哥他絕對不會那樣的。你是不知道他每天有夠多忙、多辛苦、多不容易地伺候著一條條道上的神仙的。上個月他正在招待駝城來的幾位名人,縣上的一個領(lǐng)導(dǎo)卻忽然打電話來,說自己北京有點私事,叫他跟著一塊去。這名義上自然是人家領(lǐng)導(dǎo)在抬舉他,讓他陪著去風(fēng)光,而實際上分明是在放他的血,是讓他去當(dāng)大頭鬼出錢的呢。可你說他能拒絕這風(fēng)光不去風(fēng)光嗎?唉,這幾年他錢沒多掙下,罪倒是遭了不少的。真的。我敢給你打保票,五哥他絕對不會吸毒的。他那臉色主要是累。”

“但愿。”我理解巴五有許多的難處,我也知道有許多的領(lǐng)導(dǎo)厚顏無恥太不自重,但我很反感明的觀點,“可你不也是照樣熬夜的嗎?你怎就沒熬成那樣?”

“嗨,這是哪跟哪啊。我怎能和五哥比!”明極力為巴五辯護(hù)著,“我一點心也不操啊!”

我看再說下去也沒什么意義,所以就對明說我有事。然后我就疑慮重重地離開了夜總會。

然而,還沒等我來得及再找巴五證實一下,緝毒大隊的三位同事就在那個冬日的黃昏里,把巴五送到看守所來了。

19

記得那天早上剛上班,局辦公室的同事就打電話通知各股所隊長回局里開會。放下電話,我心里就納悶,就想剛剛調(diào)集股所隊長開過冬季嚴(yán)打動員會議才兩三天,怎么又開會?是不是又有什么突發(fā)性的事件發(fā)生?

這樣猜測著,我就把看守所的工作給副所長交待了一下,然后就駕車向局里趕去。

當(dāng)時坐在主席臺上的局長的臉色很難看,以致會場上的氣氛十分嚴(yán)肅,十分緊張,大家的神經(jīng)不由得全都繃得緊緊的。

在兩個副局長分別安排部署了工作之后,接著,就聽局長在講話中說——

昨天縣上召開常委擴(kuò)大會議,五套班子的領(lǐng)導(dǎo)對我們公安工作都很不滿意,分別在講話中提到,近半年來,市民群眾向縣委縣政府舉報反映我們公安工作不力的信件就像雪片一樣的多。因此,局領(lǐng)導(dǎo)昨晚連夜召開會議,及時制定了這次行動的具體實施方案。實施方案現(xiàn)已發(fā)在了大家手中,大家必須清醒頭腦,高度認(rèn)識這次行動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必須嚴(yán)格依照其中的具體安排部署,積極、快速行動;必須嚴(yán)格履行人民警察的職責(zé);必須嚴(yán)格遵守組織紀(jì)律原則,嚴(yán)格執(zhí)法,服從命令,保守秘密,不徇私情。無論牽扯到什么人,該抓的就抓,該關(guān)的就關(guān),該法辦的一定移送法辦,絕不手軟……

我沒想到,其實整個巴州縣城的人誰也沒有想到,隨著這次公安工作會議的召開,巴五的人生輝煌階段,便在那個本來是初冬,卻讓人感到格外寒冷的冬日的黃昏到來之際,從此也就殘酷地劃上了一個令人十分感嘆的句號。

巴五是在那次公安局禁毒掃黃打擊賣淫嫖娼活動大整頓會議后的第二天下午被抓的。和他一起被抓的還有他的洗浴中心里的五個按摩女。

盡管我知道凡是被送進(jìn)看守所的吸食毒品者,都已經(jīng)經(jīng)過緝毒隊民警在尿檢等方面的嚴(yán)格審查,但是,當(dāng)緝毒隊的民警把巴五送進(jìn)看守所時,我還是不由得問緝毒隊的民警說:“巴五的尿檢定量定性分析了嗎?”

緝毒隊民警說:“是,分析了。呈陽性。”

我再連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一下子就氣得癱在了椅子上。

在送走緝毒隊的民警后,整個下午,我一如那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坐臥不安,我不由得一次次地想著人們對巴五吸食毒品的種種傳說,一次次地想著巴五曾面對我的疑問的那種氣定神若,一次次地想著萍和干爹干媽將要面臨的殘酷事實,萬分痛苦地感到,又一個幸福而美滿的家庭將被毒品無情地毀掉。

“老天爺爺啊,這可怎么辦呀……”

當(dāng)晚九點多,萍和干媽就哭鼻流水地趕到看守所來找我,來看巴五。

我懷著滿腔的同情,將干媽和萍讓得坐在沙發(fā)上之后,就問她們說:“巴五究竟啥時候吸上毒的?”

“我……我不曉得。我什么也不曉得……”萍抽泣著,什么也說不上來。

“俺也什么也不曉得。”干媽摸著老淚說,“俺連什么風(fēng)聲也沒聽過。”

“但是,社會上卻早就有傳說。”我說,“而且,根據(jù)我們緝毒隊的民警說,他的吸毒時間已很長,毒癮已很深。”

“那……那可怎辦?”萍和干媽就急得搶著問我說:“那你們準(zhǔn)備怎么處理他?”

“現(xiàn)在怕得不是我們怎辦、怎處理。”我說:“我們莫非對他在實行經(jīng)濟(jì)制裁最多處罰兩千元的同時,強(qiáng)戒關(guān)押他三至六個月,或者頂多送他去勞教。但是,這些都并不可怕,而可怕的是他吸毒時間太長,毒癮太深,戒不掉毒癮,不能夠戒掉毒癮。”

我剛說到這兒,就聽得巴五在號子里哭叫我。他像是毒癮發(fā)作了。開頭他還是就那么的干叫著,可叫著叫著,就好像是有什么鬼怪在活活地撕咬著他的一般,使他萬般痛苦地發(fā)出了一聲聲絕望而恐怖的哀鳴嘶叫聲。

20

“對不起,他山哥……”干媽聽到巴五這鬼哭狼嚎似的哀鳴嘶叫聲,就老淚縱橫地對我哭求著說,“讓你受委屈了……你干爹本來就有病,一聽說五子出這事,氣得癱在炕上好一陣出不上氣來,這會兒還不知是死是活。他山哥,你就想想辦法,救救五子,救救我們一家老小吧。”

這時,萍就睜著一雙爛桃一般紅腫的淚眼問我說:“山哥,你說我該怎辦呀?”

我看看萍,又看看干媽,雙眼就直泛潮,于是我就說:“不管怎樣,你們現(xiàn)在先回去,干爹還不知怎樣。明天,我試著找找分管領(lǐng)導(dǎo)談?wù)劊纯刹豢梢詫Π臀宀扇∑渌胧2贿^這次大整頓是縣上決定搞得,就怕局領(lǐng)導(dǎo)壓力太大,承擔(dān)不起責(zé)任……”

萍和干媽聽我這么說,就再沒說什么,也沒提見見巴五。

婆媳倆就那么摸著淚水,灰灰的在我辦公室又坐了一會之后,就凄惶地向我辭別,離開了看守所。我也再找不出什么更好更實際的話來安慰她們,就只好默默地目送著她們消失在那沉沉的夜色中。

那夜,我?guī)缀跻灰刮疵摺?/p>

次日中午,還沒等我顧得去和分管領(lǐng)導(dǎo)匯報,巴五就被萍和干媽從看守所接了回去。據(jù)說,是縣政協(xié)的惠主席直接給我們局長打的招呼。只是另有可靠消息說,當(dāng)天上午,縣政協(xié)就出了一道公文,免去了巴五縣政協(xié)委員的名分。

巴五從看守所一回到家,毒癮就再次發(fā)作。

他先是卷曲著身子在床上瑟瑟發(fā)抖,接著就像被那無情的浪潮拋棄在沙灘上的一條魚兒一樣,骯臟地翻著大大的眼白,流著長長的憨水鼻涕,鬼哭狼嚎似的掙扎著滾到了腳地上。而就在那死也不成,活也不能的煉獄般的煎熬里,他不是將自己的腦袋像使杵子的一般,在那地上死勁地猛烈撞擊,就是張開那張罪惡的黑口,一如餓狼惡狗似的,狠著勁兒啃咬自己那兩條記載著軍功輝煌歷史的胳膊……

萍和干媽哪里經(jīng)遇過這樣的人生磨難,婆媳二人早已經(jīng)嚇得面無血色。

這時,干爹在窯洞里掙扎著從那病床上爬起來,顫抖著虛弱的身子,拄著手杖篩到了巴五的門口。老人家一見巴五那樣,就老淚橫流地呼喊道:

“老天啊!五子啊,你……你叫我咋去見先人啊!你死下就……別上祖墳啊……咳……咳咳……”

干爹急火攻心,還沒清清楚楚地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就噴吐出了滿口的鮮血來。緊接著,老人家一頭就栽倒在了地上……

這一連串的災(zāi)難的瞬間的降臨,仿佛一下子就將萍和干媽整了個六神無主,靈魂出竅。一邊是痛苦萬分欲死不能的煙鬼兒子,煙鬼丈夫,另一邊則是口吐鮮血死活不知的患者老伴,患者公爹,婆媳倆一時就像置身在那天塌地陷的險境中的一般,根本不知道顧誰好,就只有呼天喊地地放聲嚎啕。她們那凄慘的嚎啕聲終于驚來了鄰里街坊,但等人們手忙腳亂地幫著把干爹送到醫(yī)院時,老人家早已經(jīng)氣絕身亡了。

當(dāng)我得知消息,急急忙忙趕到突然遭遇了人死財散的巴家時,干爹已在親人們抓天喊地的一片哭聲里,穿上了一身綾羅綢緞般的長袍短褂,僵硬著一副空靈的軀殼被抬得放到了甘草上。一時,我呆立在地上,凝望著干爹他老人家那蠟黃的死面,心在抽抽的疼痛,哀傷的淚水禁不住就從我的眼中如涌泉似的滾出。

而這時,巴五卻就像那超然脫世的無事人的一般,灰白著臉色躺在自己的席夢思床上,空洞地睜著一雙深陷在兩個眼窩里的眼睛,對著房頂一動也不動。仿佛干爹的死,仿佛家里的變故,親人們的遭遇,仿佛滾滾紅塵中的一切的一切,早已經(jīng)不再和他有任何的牽連,任何的關(guān)系。

一會兒,干媽在幾個女兒的一片號哭聲里,趔趄著身子來到了巴五的房間。我看到老人家顫顛顛伸手摸著自己那張老臉上不停地滑落的兩行老淚,就急忙走上前去,攙扶著她老人家坐在了巴五的床邊。

按照干媽的囑咐,干爹的喪事辦得極其簡單,既沒有大擺什么酒宴,也沒有海待什么賓客。

因此,在出殯那個出奇的寒冷的初冬之日的早上,當(dāng)就近的人們看到萍和兩個女兒,代巴五扛著干爹的魂幡,趔趔趄趄地長淚淹沒那彎彎曲曲的山路的時候,一個個便從那心底里發(fā)出了一聲聲傷感的哀嘆。人們哀嘆勤勞善良,平易近人了一輩子的干爹,帶著兒子巴五強(qiáng)加在他頭上的奇恥大辱,就那么不明不白地草草去見自己的先人了……

21

不知不覺的,北方的寒冷的冬季又已遠(yuǎn)去。黃土地上各式各樣的花草樹木,在春風(fēng)恣意多情的撫弄下,一天天的,又漸漸全都換上了那妖嬈迷人的綠裝。巴州縣城里年輕新潮的女人們,經(jīng)過那漫漫冬日的無奈煎熬,也終于又像那競相綻放的桃杏花一樣,一個個嬌滴滴的忸怩作態(tài),身著時尚服裝,露出所有可以露出的部位,凸現(xiàn)出所有想要凸現(xiàn)的地方,迫不及待地走出家門,涌向街頭,向人們盡情展示自己那美麗芬芳的姿色。

然而,有道是: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好端端的,萍卻突然就遭遇了那滅頂似的災(zāi)難。在那人生的一連串的巨大變故中,隨著巴五的突然的墮落,干爹的突然的辭世,萍仿佛一下子就從那天堂上掉進(jìn)了一個人間地獄。

但她卻并不死心。她仿佛在暗暗和自己的命運進(jìn)行較量。因此,在揮淚埋葬了干爹之后不久,她就在明的傾力幫助下,咬緊牙關(guān),狠下決心,以十分低廉的價格,就將時代夢幻夜總會和洗浴中心給別人轉(zhuǎn)包了出去。接著,她又拿出這些年來自己節(jié)省下的兩萬多元私房錢,填補(bǔ)在那轉(zhuǎn)包款里,代巴五償還清了銀行的幾筆貸款。然后,她就在干媽的陪伴與幫助下,白天黑夜,寸步不離地守護(hù)著巴五,照看著巴五……

整整兩年多時間,萍和干媽好像忘記了春夏秋冬,忘記了日月輪回,就那么提心吊膽地守護(hù)著巴五,伺候著巴五;就那么沒明沒黑地煎熬著,窩心背氣地掙扎著。在那一個個充滿了痛苦和恐懼的日子里,婆媳倆蓬頭垢面,心力交瘁,誰也不想出門上街去,誰都覺得自己在那眾人面前抬不起頭來,可誰也又好像不愿、不敢獨自面對巴五。因為她們生怕巴五毒癮發(fā)作時,自己一個人身單力薄地?zé)o法看護(hù),而以致巴五會有個什么樣的閃失。所以,婆媳倆就常常在那以淚洗面,惡夢般恐怖的日子里,一邊不停地祈告神靈保佑,一邊便互相心疼,互相關(guān)照,共同忍受著那難以言說的痛苦煎熬。

在那幾百個足以能令人發(fā)瘋的日日夜夜,萍和干媽終于就那么地陪著巴五昏天黑地走過來了。她們的身心猶如在那地獄中遭受了萬般的凌遲折磨之后,忽然間仿佛見到了一絲燦爛的陽光,——她們看到巴五的臉色較前大有好轉(zhuǎn)。而且眼見得巴五有很長時間毒癮再未發(fā)作,再未出現(xiàn)任何異常的舉動,吃喝拉撒,言行舉止,一切完全就像那常人一般。于是,婆媳倆就暗暗長出了一口氣,就在心里默默地又對那天地神靈許下了祭奠整豬整羊的大愿,祈求神靈上蒼護(hù)佑巴五永生永世徹底地戒掉那毒癮。

看著一如常人的巴五,受盡煎熬的萍和干媽,一時間真的就有些熬出了頭的苦澀的喜悅。因此,婆媳倆就仿佛又找回了自己的人生尊嚴(yán),心理上也就好像不再有什么難見人面的壓力了。于是她們又像以往那樣,在人們面前抬起了自己的頭顱,露出了那和善的笑容。而且,她們還著意揀那陽光明媚的好日子,陪著笑臉硬將巴五帶到大街上,這里轉(zhuǎn)轉(zhuǎn),哪里看看,目的就是想叫巴五能夠盡快獲得新生,盡快在人們的眼前有模有樣地重新站立起來。

于是,沒用多久,巴州縣城里的市民群眾中,就盛傳萍和干媽有能耐,不簡單;也盛傳巴五有骨氣,夠漢子,終于戒掉了那毒癮。

我聽到這些傳說,心里自然十分高興,就感激上蒼有眼,終于拯救了滑向懸崖邊沿的巴五,拯救了苦難的萍和干媽。

然而,誰也不曾想到,那上蒼卻和我們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

就在我滿心歡喜地聽到那些好消息不久后的一天早上,萍突然驚魂不定地哭泣著給我打來電話說:“山哥啊,巴五不見了!昨晚上他一整夜都沒回家,我和婆婆哪兒也找不到他了呀!”

我一聽,“呼——”的一下,腦袋不由得就發(fā)昏漲大,而心里立時就感到,萍和干媽前功盡棄了。

憑著敏感的職業(yè)經(jīng)驗,我想,巴五肯定又不知是在哪兒和那些煙鬼們鬼混在一起了。但是,我沒敢把自己這想法告訴萍。因為我想,那樣對萍真的是太殘酷了。

掛了萍的電話后,我當(dāng)即就和明取得了聯(lián)系。我讓他放下手頭所有的事務(wù),盡快去幫助萍。接著,我又呼了幾個弟兄,一一作了詳細(xì)的叮嚀,囑咐他們務(wù)必全力以赴,分頭到巴州縣城里城外去尋找巴五。隨后,我還覺得不放心,就又代萍分別向城關(guān)派出所和緝毒大隊報了警,以求得警力的救助,防止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

22

這天,我掛念干媽,就乘中午下班休息的空兒,準(zhǔn)備去看望她老人家一下。

當(dāng)我走進(jìn)一個門市部,正準(zhǔn)備給干媽買點滋補(bǔ)性的食品的時候,萍卻又給我打來了手機(jī)。她說:“山哥,巴五有消息了。”

“真的?”我很激動,急忙問:“在哪?”

可是手機(jī)里一時卻又聽不到萍的回答,而只傳來了她的一陣悲傷的抽泣聲。

一會,才又聽得萍在手機(jī)那頭哽咽著說:“他在西安。他被那里的公安給抓了。”

“他被那里的公安抓了?”我愣了一下,一時實在不能相信這樣的事實,“怎么會是這樣?”

“進(jìn)去幾天了……”

“那……干媽她知道了嗎?”

“知道了。”

“你現(xiàn)在在哪?”

“在……在家……”萍有些泣不成聲。

“那……你不要哭,我馬上來。”

于是,我很快買了點東西,就急忙向巴家趕去。

瀕臨絕境似的萍和干媽,眼淚汪汪的就在家里焦急地等待著我。

這時,萍和干媽也許把我這個小小的公安看守所的所長,就那么的看成是她們的一個什么救星了。然而,遺憾的是,此時我也不知道究竟該如何面對這突然的變故。

我一進(jìn)干媽家,萍就哭哭啼啼給我敘述了巴五落難西安前后的簡單情況。

原來幾天前,巴五一個人在巴州縣城溜達(dá)時,碰巧遇見了過去的兩個煙鬼朋友。巴五經(jīng)不住那兩個煙鬼朋友的教唆和毒品的誘惑,于是很快就又云里霧里,飄飄欲仙地復(fù)吸上了毒品。隨后,他們就結(jié)伴偷偷地跑到了西安。結(jié)果,在他們聚集在一個地下停車場吸毒的時候,就那么便被當(dāng)?shù)嘏沙鏊拿窬o抓了。

干媽像是急憨了,在我進(jìn)門后,一直連一句話也沒說。但我卻分明看到,她老人家那一雙盈滿了黃淚的老眼,卻一直就那么乞求似的望著我。

我不知干媽她老人家此時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傷感地避開了干媽那可憐巴巴的目光,苦思冥想了一會,就狠著心說:

“說實話,這樣也好,就讓巴五去勞教吧。你們暫時一定要硬著心腸,割舍下對他的牽掛,就讓他在勞教的過程中,去切身感受一下遠(yuǎn)離正常生活的酸甜苦辣,去切身體味一下沒有家庭溫暖,沒有親人體貼,沒有自由歡樂的孤獨人生。只有這樣,或許才能夠使他徹底地戒掉毒癮,重新獲得新生,重新站起來堂堂正正做人。你們千萬不要心生憐憫,千萬不要想方設(shè)法去求人。西安可決不同于咱本鄉(xiāng)本土的好辦事,好說話,好行動。再則,咱一個鄉(xiāng)下小老百姓,能到那樣的大都市去找誰?其實,事已至此,你們真的不必過于擔(dān)心,我想巴五在勞教的過程中,肯定能夠平安度過一切的。”

良久,萍便抬起她那雙一直噙著淚花的美麗而紅腫的杏眼,望著我,卻又好像自言自語似的說:“他復(fù)吸了……他一個人怎受得了。他曾對我說,毒癮發(fā)作時,那痛苦無法形容,無法說,就好像是有上萬把快刀切割著你的皮肉,有上萬支利箭穿射著你的心肺,有上萬只螞蟻啃咬著你的骨髓……”

這么說著,萍的神情就有些惶惑。過了好一會,她才又摸了把掛在臉上的淚水,望著我說:“只好這樣了。山哥,你忙你就走吧。”

我看了看干媽。她老人家就那么哀哀地望著我,卻連什么話也沒說。

“那好。”我覺得再呆下去也沒有什么好說上的,所以就說:“你們一定要保重身體。有事就給我打手機(jī)。”

然而,我萬萬沒有想到,兩天之后,萍卻突然給我打來手機(jī)說,干媽去了西安。

老天爺!我一聽,禁不住就在心里呻吟了一聲。

我仿佛猜到了干媽的心思,仿佛聽到了她老人家那充滿了悲情而苦難的靈魂的抽泣,仿佛看到了以屆古稀之年而從未出過遠(yuǎn)門的她老人家,就那么一個人孤苦無依而執(zhí)著無悔地踏上了那樣的一條人生陌路……

23

啊,干媽!我親愛的干媽!一時,我握著手機(jī),就那么愣在地上,再也不知該對萍說些什么。

幾天之后,干媽在我的擔(dān)心與掛念中,居然真的將巴五弄回來了。

我不知干媽究竟用了些什么法子,但既然她老人家如愿以償了,我心里也就由衷地為她感到高興。所以當(dāng)萍一告訴我這消息,我馬上就向她家里趕去。

然而,當(dāng)我匆匆忙忙趕到巴家時,卻讓我看到了今生今世里最最令我痛心不已的一幕——

復(fù)吸后的巴五的毒癮正在發(fā)作。老弱病殘的一家三代人,就那么倒在腳地上滾成一團(tuán)。萍和兩個嚇得直喊直叫的女兒拼命抱著巴五,但巴五仍然渾身大篩,又甩胳膊又蹬腿。他一邊就那么地折騰著,一邊卻就像一條垂死的癩皮狗一樣,翻著大大的眼白,張著那張充滿了毒臭和罪惡的嘴巴,死勁地咬著干媽的左手。干媽那蒼老而干瘦的左手,已被咬得血流滴滴,可她老人家竟然一動也不動,瓷瓷的連眼皮也不眨一下,就那么任由自己的寶貝兒子狠毒地咬著,咬著。

一時,我被眼前這慘不忍睹的情景徹底驚呆了。

我望著眼前閃著血光之災(zāi)的情景,望著瘦小而可憐的干媽,一時間,再也控制不住了自己悲憤的情緒。于是,在淚水和怒火充滿了我的雙眼的同時,我便身不由己的一個箭步就跨上前去,照著巴五那灰白的臉面,“啪——”的甩手就是一記重重的耳光。

巴五應(yīng)聲被我打得滾到了一邊。

此刻,我真的已經(jīng)憤怒到了極點。所以,緊接著我就氣急敗壞地大罵巴五道:

“你個孬種!你還是人嗎?你連畜生都不如啊!你曾是個軍人,你曾赤手空拳面對歹徒、面對匕首,連自己的生命都不怕丟,難道今天就變成了這個熊樣?就怎么也丟不下那白粉了?怎么也丟不下那毒癮了……”

這時,我突然聽得干媽在我身后壓抑著聲音,極度悲哀地發(fā)出了一聲低沉的、長長的嗚咽。

一時,我十分羞愧地感到了自己的莽撞愚魯。我覺得自己太過沖動,太有些對不住干媽了。所以,我就趕緊問抱著巴五的萍說,哪兒有止血藥?萍哭著告訴我后,我就急急忙忙去翻去找。然后,我很快就給干媽那只被巴五咬得血淋淋的手,做了認(rèn)真的清洗和包扎。

之后,我就滿臉愧色地再連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只好就那么心懷歉意地陪在壓抑著哭聲的干媽身邊,靜靜地坐了很久,很久……

24

這天,萍忽然獨自到看守所來找我。

我們已有好長時間沒見面了。乍一看到萍面容憔悴,身單影只地出現(xiàn)在我眼前時,我不由得就想到那年在大街上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情景來。當(dāng)時,她是那樣的幸福,那樣的漂亮,那樣的迷人,那樣的自信,就那么充滿快樂而旁若無人地依偎在巴五的身邊。可是現(xiàn)在……我不知萍丟下干媽和巴五來找我有何當(dāng)緊事,但我卻隱約感到她很可能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向我敘說。所以,我就很客氣地著意請她在沙發(fā)上坐下,又給她泡了一杯茶。然后,我就坐在椅子上,問她說:

“家里都好嗎?”

“唉,還能好成什么。”

萍長長地哀嘆了一聲,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她那么說著,我就看到她滿眼憂傷,神情有些恍惚。接著,她就好像陷入了痛苦的沉思,呆坐著默默無語。

一時,我也就不便問她什么,就那么靜靜地陪著她呆坐著。

過了很一陣,萍突然憂郁地望著我,低聲叫著我說:“山哥,我準(zhǔn)備和巴五離婚。”

這么說過后,萍就有些羞恥似的低下了頭,但她并沒有住口,繼續(xù)著說:“我不知道自己這想法對不對。你是我們的大哥,我就想聽聽你的意見。”

我聽得有些目瞪口呆,一時就怔怔地望著形容凄悲的萍,無言以對。

萍見我未答話,就自語似的接著囁嚅著道:“我沒有想到我會活成這樣。也許,我不是一個好女人;也許,誰也不曉得我有夠多難場;也許,山哥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在心里暗暗罵我了……”

“你想哪去了。”見萍那樣,我就趕緊接住她的話說,“我怎會罵你呢?我知道你的難場。你說。你說吧。”

“謝謝山哥。不過,我也沒指望誰的理解。就是人家理解了,又能對我怎樣?”萍好像完全空幻在了一種超越自己,超脫痛苦的遐想中,“我只想平平淡淡做人,只想親人們都能夠平平安安生活。”

“是的。”我說,“人生如夢,冷暖自知,一切名利富貴,皆是浮華一時的云煙。而惟有平平淡淡才是真,平平安安才是福。”

“山哥,我曉得這是我不好。只是這活人也太難了。”萍低著頭,繼續(xù)囁嚅著,“你曉得我婆婆這次到西安是怎么把巴五弄回來的嗎?是她老人家不惜花盡了自己一生的積蓄,一生的私房錢,不惜以自己的古稀之身,一次次地給人家下跪,給人家磕頭禮拜,歷盡了無數(shù)的屈辱和苦難,才將他弄回來的啊。本來人家派出所已經(jīng)決定要送巴五去勞教的;本來人家開頭說,要把巴五保回家庭強(qiáng)戒,就要罰款兩千元,再交納一萬元的強(qiáng)戒保證金的。但是,最后人家看婆婆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人家,為了拯救兒子,風(fēng)餐露宿,不遠(yuǎn)千里從陜北老區(qū)趕來,實在可憐,實在令人感動,所以就網(wǎng)開一面,不但同意婆婆帶回巴五實行家庭強(qiáng)戒,而且還讓罰款、保證金只交了一半……”

萍說到這里,兩行晶瑩的淚珠,早已就涌出了她的眼眶。我望著萍,強(qiáng)忍著內(nèi)心的陣陣酸楚,給她遞了幾塊紙巾。

萍揩了揩淚水,接著說:“可是,巴五回來這段時間,毒癮比過去明顯得更加嚴(yán)重了,每天都要發(fā)作幾次,每天都在打罵、哭求我們給他去找毒品。我和婆婆每次面對他毒癮發(fā)作時那生不如死的痛苦樣子,就感到眼前天旋地轉(zhuǎn)的一片漆黑。有那么幾次,我看著他抽搐在婆婆懷里口吐白沫,欲死不能的可怕的模樣,幾乎就忍不住要跑出去給他找毒品了……我覺得這樣下去太危險,太可怕了。所以,這幾天一個念頭就一直在我的腦子里纏繞著。我的這個念頭就是和他離婚。我想,只有用這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來試一試,賭一賭了。因為我知道他很愛我,離不開我。假如我狠下心腸和他暫時離了婚,說不定就能刺醒他沉醉毒海的靈魂,撿回他丟失的那半條生命……只是,只是這樣就更加苦了婆婆……”

說到這里,萍就再也說不下去了,淚水就在她那憔悴的臉頰上,像那斷線的珠珠一樣,成串成串地直往下滑落。

我無法想像萍的苦難的內(nèi)心世界,但我卻能夠真切感受到作為一個女性的她的那種忍受苦難的博大情懷。因為我知道她的賢惠善良,知道她就像巴五愛她的那樣,也非常非常地愛巴五,而且一直把巴五像一個大男孩似的寵著,幸著。我還知道,她并沒有多少個人積蓄,家里的大小事都由巴五說了算,一切經(jīng)濟(jì)收入都由巴五掌管著。就是每月領(lǐng)回的工資,她都會交給巴五,而自己要用錢的時候,才又會和巴五伸手去要。然而,然而現(xiàn)在為了拯救巴五瀕臨死亡的生命,柔弱的她,竟然不惜要背上背棄巴五的惡名。這情,這義,不得不令我感到激動,感到胸口一陣陣地揪痛。

我陪著萍走出了看守所。萍低著頭灰灰地再連什么也沒說。我一直目送她上了一輛公交車……

萍和我談過話沒幾天,就向法庭遞上了自己的離婚訴訟請求。不久,法庭就準(zhǔn)予了她的訴訟請求,判她和巴五離了婚。并按她在訴訟書中呈述的兩個女兒無人照料,必須由她肩負(fù)撫養(yǎng)義務(wù)的請求,將兩個女兒判由她來撫養(yǎng)監(jiān)護(hù)。

開頭,巴五還哭求著萍,堅決不答應(yīng)和她離婚。可后來見萍去意已決,他也就只好同意了。干媽不知內(nèi)情,猛然間見萍做出了那樣的決定,老人家心里一下子就覺得昔日賢惠善良的媳婦綿里藏針,惡毒透頂,太不夠仁義,太不守婦道了。

25

公元二00六年陰歷九月二十九日清晨,年僅三十八歲的巴五,就要走了,就要上祖墳了。

當(dāng)三聲出喪的禮炮,在那清晨的微微顯露出寒意的秋風(fēng)里,轟然點響在巴家那曾經(jīng)十分令人羨慕的高大的院墻外時,巴五所有的披麻戴孝的親人們,仿佛再也沒誰能嚎啕大哭出聲音來了。一片低低的嘶啞的抽泣聲,和那壓抑著悲愴的嗚咽聲,被那凄婉如歌的嗩吶聲無情地淹沒了。周圍聚集下的一群群的鄉(xiāng)鄰市民,望著那眼前的情景,就再次在一種心跳肉篩而潸然淚流的傷感中,怎么也想不通巴五無常的人生,想不通巴五那樣的一個人,最后竟然走了這么一步路,做出了這樣的事來。于是,許多人不由得就發(fā)出了一聲聲的長嘆,一聲聲的惋惜。

干媽沒去為巴五送葬。她老人家已再也沒有那個精力和體力了。所有支撐她老人家能夠剛強(qiáng)挺立的精神支柱,在巴五死去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全都?xì)埧岬剞Z然倒塌了。這時,她老人家就那么靜靜地躺在炕上,睜著那雙瓷瓷的,早已就流干了淚水的老眼,空洞地對著那灰白的窯頂……

悲痛欲絕的萍,身著重孝,那雪白的喪服包裹著她的瘦弱的身子,仿佛沉重地壓得她東倒西歪,直不起腰來。幾個女客在嗚咽中悲戚地看到萍歪歪扭扭地就要栽倒在地,就急忙伸手上前拼力將她攙扶住。于是,萍就仿佛靈魂出竅似的,空靈著軀殼,昏天黑地的在自己人生的一種天堂地獄般烈煉的幻滅中,隨著送葬的親人們的聲聲哀號,趔趄著身子,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那幾個女客的攙扶下,向著令自己最最心愛,也最最心痛的人的歸宿地,如孤魂般地飄去。

我們幾個戰(zhàn)友——幾個結(jié)義弟兄,懷著悲痛的心情,陪著巴五踏上了他的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

我們跟隨著送葬的人流,就那么地行走在那崎嶇不平的山路上。我望著萍的兩個女兒趔趄著單薄的身子,一邊聲聲呼號,一邊吃力地扛著那高大的引魂幡,淚水禁不住就盈滿了我的眼眶。

送葬的人流在那彎彎曲曲的山路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巴家家族中的幾個青壯漢子,為了使抬著巴五棺木的人們較為安全地順利行走,便輪番在那彎曲狹窄、崎嶇不平的山路上,揮汗消除著那一處處最具危險的隱患。我不知人死了是否還真的存在靈魂。我不知巴五的靈魂是否看到自己在這人世間的最后的禮遇,最后的壯觀。

凄宛如歌的嗩吶聲誘惑著無數(shù)慘敗的落葉,輕浮地在那涼颼颼的風(fēng)中跳動著末日的舞蹈。我望著眼前的滿目的凄情,恍恍惚惚地就陷進(jìn)了一種人生的無奈,人生的悲哀。在這人生的無奈和悲哀中,我仿佛真切地看到了巴五曾經(jīng)的擁有,曾經(jīng)的風(fēng)光,曾經(jīng)的英俊瀟灑,風(fēng)流倜儻,曾經(jīng)的仗義為人,豪氣沖天;也仿佛真切地看到了巴五在那惡夢般的暗夜里,身心俱焚,萬念俱灰地順著這條山路,一步步艱難而絕決地走向祖墳,走向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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