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敏一家剛搬進新居的第一天,妻子吳春菲就發現丈夫的情緒有些異常。累了一整天,他夜里竟翻來覆去到天明,這是他們結婚直至孩子長到十歲以來從未有過的。
高敏在市橡膠廠辦公室當秘書,十五年前大學畢業初上班時,他還下決心要做一名作家,終日伏案走筆。后來愛情婚姻家庭接踵而來,他的夢想破滅后,留給他的只是一種永遠沉默抑郁的性格。
高敏在很多人眼里已經顯得很孤僻了,對人都很少有話說,包括對自已的妻子和孩子。他每天大多時間不是呆在單位辦公室就是呆在家里。如果一出門,看見繁華街市上相攜購物的年輕情侶或領著孩子悠閑嬉笑的夫妻們,他就覺得自已距離人家十分遙遠,認為自已是天底下最不幸和無用的人,有時這種心理甚至使他恨不能一死了之。因為他和自已的妻子從來沒有像人家那么灑脫過,事實上他既沒有心情也實在灑脫不起。但他還是活著,而且必須活著。原因是現在他的存在不僅是他一個人的問題,還有妻兒老小,這一點他比任何人更清楚。妻子當初只念完初中就到一家印刷廠當工人,她還算滿足有高敏這樣的丈夫。高敏盡管有時也想著淺薄平庸的妻子是他人生煩惱的一部分,可面對妻子對家庭長年累月的勤懇付出,他就安慰自已:看來只有她才適宜做他的妻子,他也只適宜做她的丈夫。加上后來有了孩子和孩子逐漸長大,在一種被沉默深埋了內心無限隱痛的生活表面上,一個普通家庭的溫和氣氛也時常彌漫在他們那些無數平凡的日子里。
然而高敏今天卻不能像往常那么平靜了,這是因為他遇見了十年前同他在一個辦公室工作的王亞莉。昨天中午搬家公司把他的全部家什搬進頂樓新房,妻兒倆在家收拾放置零星物件,他送公司一拔人到樓下。重又返回時,偏巧與剛從二樓一家門內走出來的王亞莉打個照面。開始二人駐足愣怔,接著高敏知道王亞莉剛才走出的那套居屋就是她的家。這次出乎意料的重逢在高敏心中攪起一陣波瀾。他此時不得不承認,王亞莉至今還在他心里占有一個無法取代的位置,甚至他十年來那種永不變更的沉默和掩藏在沉默下的痛苦也全是因她而生。只是在此之前他未曾覺察,或是自欺欺人地用另一種東西遮蔽著她的影子罷了。其實,他一生摯愛的女人就是王亞莉,而王亞莉摯愛的男人也正是他。這得從十多年前說起。當時高敏上班已有三年,王亞莉大學畢業后也被分配到同一單位工作。每天上班,兩人就共用一張方形辦公桌相對而坐。從看見王亞莉的第一眼起,高敏覺得自己一下子變得特別敏感,周圍的景物在他眼里也發生了某種特殊的變化,他甚至聞到了窗外清風中夾雜著遠郊四季花草的芳香,以前他對這一切都毫無感覺。漸漸地他發現王亞莉也受到感染,只是沒有直接表白,這得靠他來打破女人這層天生的羞怯。有一個周末,高敏買了兩張電影票邀請王亞莉當晚七點鐘在影院門口見面。當時王亞莉對他只是笑笑,并沒有回答去還是不去。高敏直率地認為感情是不存在任何虛偽的,如果女方按時赴約,就說明他對她的觀察和理解沒有錯;否則,他一個時期來的全部精神投入不過是空戀鏡花水月的單相思。事實上王亞莉那一晚沒有去影院,高敏等她到八點鐘還不見人影,就絕望地撕碎電影票,買瓶白灑沿街邊走邊喝,最后醉倒在中心廣場的花壇邊直到天亮。星期一高敏沒有上班,也沒有去探問王亞莉的消息,仿佛從此忘記了這個女人,當日便告假去廣州旅游。半個月后回來,他突然宣布結婚,結婚新娘自然不是王亞莉,而是現在的吳春菲。
王亞莉也參加了高敏和吳春菲的婚禮,不過她沒有吃飯,也沒有呆多久。她在眼前一對男女婚嫁的喜慶氣氛里臉色煞白,在把一面扎花毛毯和一只玩具大熊貓送給高敏時輕聲解釋:“其實你那次約我看電影,并不是我不愿去。只是我媽媽病了,我忙著送她去醫院,也沒來得及通知你……”話未說完就回頭離開。高敏聽到這話低下頭,再次抬頭說話時眼晴里已充滿淚水。
婚禮過后,高敏休新婚假日,休完婚假上班也再沒見到王亞莉,她已經辭職,并且不久就和一位經營服裝生意的個體戶結了婚。后來十年間,雙方各自為生活奔忙,來往中斷。高敏只聽說王亞莉的生意越來越大,其余便一無所知了。
高敏今日回憶往事,心里的滋味無法言喻。他在逐漸變得黯淡的心境下又想時間能夠改變一切,他深知自已早已不是過去的自己,王亞莉怕也不是過去的王亞莉。眼下,比任何東西都更有力量驅使他的就是家和家里的妻兒。特別今天是兒子的生日,他竭力要讓自已變得快活一些,這樣才對得起兒子。
后半天過得不錯。夫妻倆全告假半天,買菜做飯,然后出外購物。在街上妻子拽著兒子的手邊說邊走,高敏跟隨母子倆奔走幾家商店買回兒子的生日禮品電子琴,還有幾件時興的廚房用具,回來吃幾塊糕點就累得先進臥室躺下了。晚上高敏很早休息,他在床上隱約聽見來了岳父岳母等幾家親戚,人人都在逗兒子開心,妻子邊陪他們說話邊取出水果、飲料、糕點一類的東西。一陣陣歡聲笑語傳入臥室,高敏渾身輕松,覺得自已的生活還滿有樂趣。
第二天早晨一出門,高敏的心情果然開朗許多,前一天籠罩自已一晝夜的沉悶氣息逐漸消散。走出大樓到了大街,妻兒倆拽扯笑鬧著在前面走,他跟在后面心里甜滋滋的。他這時不想別的,只感覺沿樓梯曲折而下的一套套房子、嶄新的欄桿扶手和潔白的墻壁是真實的;大樓外的天空和天空下車輛行人的喧囂是真實的;還有今天上班要寫的文件報告是真實的……這些可以看見觸摸而且和他的生活直接相關的東西不斷流入他的眼睛和頭腦,他覺得自已還是很充實的,沒必要受什么虛幻事物的誘擾。
中午高敏下班比較遲,他回家剛敲一下門,兒子就從里邊忽然把門拉開,同時高興地叫聲“爸爸”,雙手把他迎進去,又像傳口令似地朝廚房喊:“媽媽,爸爸回來了,開飯!”高敏看見大廳的餐桌上擺滿杯盤碗盞,其中炒好的熱菜還用空碗盤扣蓋著,看來妻兒倆已經等他好久了。
吃飯時兒子照例是挑這揀那地不停鬧騰,妻子卻不像往常那樣嘮叨什么。高敏正感到奇怪,妻子開口問他:“聽說你們橡膠廠要申請破產,是真的嗎?”
“有這回事,怎么你消息這樣靈通?”
見丈夫回答有點不以為然,妻子就憂心忡忡地說:“真到那一天,可苦了咱這層人了。你寫寫劃劃半輩子沒個名堂,又不會做別的,將來靠什么養家糊口昵?”
“你別操那份心了,天無絕人之路,現在過一天算一天。”
“什么?你倒不急!”妻子本來趁機要和她商量下崗后的出路,不料他絲毫不想這些。妻子就含諷帶刺地提醒他:“別忘了,咱們如今可是債臺高筑昵!”
“請你別說了行不行?”高敏發急地阻止妻子,臉漲得通紅。妻子用鼻孔哼一聲,啪地放下筷子不吃了,目光火一樣盯住高敏。兒子這時變安靜了,他對大人說:“不要生氣,爸爸媽媽。我長大一定賺很多很多錢給你們。”
“是呀,別像你爸爸那樣沒出息。”妻子應和。
高敏霍地站起來,聲音顫抖,手指著妻子厲聲說:“你……你怎么對孩子說這些?”
妻子針鋒相對:“孩子十歲了,懂得事情,他為家分憂有什么錯?”
高敏氣憤地離開餐桌,推開臥室門仰面躺在床上嘆息。其實他并不是對自已面臨下崗漠不關心,而是他目前確實還對這個問題束手無策。他心里雖然承認妻子想事情周到,可剛才的氣憤還是消退不了。這時侯滿屋子靜悄悄的,兒子去自已的房間午休,從廚房傳來妻子涮盤洗碗的聲響。他為了避免妻子等會進臥室休息又跟他碰面難堪,就走出臥室故意喊兒子一聲讓妻子聽見,托詞下午工廠加班,就先一步出門去了。
從樓梯往下走,他的心情又與早晨大不一樣,周圍可以看見觸摸的東西全入不得眼,頭腦昏沉沉的,一切都給餐桌旁夫妻間的一場爭吵攪亂了。他不知道再見到妻子應該怎樣回答她的疑問:說明自已對今后的生活沒有把握,這太失男人的臉面;違心地說自已胸有成竹,將來若真的使不出什么大本領,就更要給妻子看扁了。總之,左右都很為難。為難到極點,在二樓轉彎處,有一家房門敞開,有一位窈窕妖冶的女人默不作聲地站在門前樓道中央。高敏低頭恍惚走下來,女人并不讓開道,他正要繞她走過時,那女人又移動一步攔住高敏。高敏愕然抬頭,才認得她是王亞莉,臉上不得不勉強掛上一絲笑意。王亞莉雙目直視高敏說:“怎么,下決心一輩子不再理我嗎?”
“哪兒話?我真個沒注意你。”高敏誠惶誠恐地解釋。
王亞莉被他那一如往昔的老實相逗樂了,優雅地伸出手臂請他進屋。
王亞莉家里簡直金壁輝煌,連一面面左右拉移的落地窗簾也是那種金絲滾邊的鏤空彩繡質地。高敏很少去朋友家里聚會聊天,更沒到過這類豪華家庭做客,在沙發里初坐下便感覺不大舒服。王亞莉待他如主人一般,舉止言談極合他心意,兩相默契,他才很快恢復自如。
咖啡飲料放上茶幾,王亞莉坐進沙發,劈面第一句便問高敏:說說,你后來生活怎么樣?”
“也不怎么樣。”
“妻子呢,好嗎?”
“對我來說應該算好吧!”
王亞莉不再問了,審視似地死死盯住他。
高敏悵然低下頭,發現王亞莉還是以前那么聰敏伶俐。他和吳春菲那種有口無心的女人呆久了,妻子習慣他的沉默寡言,舉止言談從來不觸及他的心底,他在兩個人的精神隔膜中經常享受一種類似自由的寂寞。可在王亞莉面前他難以掩飾自已,她輕微的一聲呼吸也會像箭簇一樣穿透他全身。他在與她的答問之間感到窘迫。好在王亞莉有異乎尋常的機智靈活,她立刻扭轉話題問:“你不想知道我的情況么?”
“當然想,怎么不見你丈夫?”高敏把臉朝向她。
“我丈夫?——我們是單身夫妻。”王亞莉言語淡漠,情緒卻有些波動。這時,身邊的電話鈴響起來,高敏示意她接,她說:“別管他們,我們說話。”
高敏不解地問:“單身夫妻,這是什么概念?”
王亞莉從茶幾上取出香煙兩人分別點上,她頭往沙發背上仰靠一下,長吸一口煙霧又悠悠吐出,接著直起身面對高敏說:“這套房間大多時間我一個人住著,我丈夫董大平長住金龍酒店打理公司生意,每到周末回來一次。也就是說,只有周末這一天我們是夫妻,其余都不是。”
“那么你們分居?”
“不是分居,我一般每天也去公司,兩人幾乎天天見面。只是生活各過各的,誰也管不著誰。”
電話鈴又響起來。王亞莉厭惡地拿起話筒問:“哪位?”高敏從旁聽見對方是一個甜膩膩的女人聲,是要董大平的。“你打金龍酒店么,或者打手機也行。”對方女人說他手機關著,王亞莉說如果是生意上的事也可以跟她說,那邊忸怩回答說不是,王亞莉說:“那我沒辦法了,你只好等他手機開了再找他吧!”接著不耐煩地壓了話機。
高敏說:“人家好像有什么急事!”
王亞莉吞吐一股煙霧說:“是大平的情人。”
高敏無言。電話鈴再一次響起,這次是一個男人打來的,王亞莉聽了一會兒最后說:“今晚你不要來,我有別的事情。”
高敏疑惑地望著王亞莉臉上。她未等他開口就告訴他說:“是我的情人,當然,準確地說并不是什么情人,而只是一個陪我上床的男人。”
高敏聽罷有些坐不住了,王亞莉見狀不悅,立即咄咄逼人地問他:“看來你認為我很壞吧?”
“不,不壞。”但是王亞莉追問的聲音腔調便壓下高敏心中一個朦朧的厭惡念頭。他嗟嘆一聲,口氣低沉地說:“我看人都活得很真實,哪有什么壞不壞的?”
“那你認為我跟以前變化太大是吧?”
“人都在時刻變著,可又能變到哪里去?在我看,你不是還是你嗎?”高敏說話非常誠懇,王亞莉眼睛有些潮濕,許久沉默。高敏看看壁上的掛鐘,說:“快兩點鐘,我該上班了。”
王亞莉說:“咱一塊出去,我去菜市場一趟。”
兩人剛走出門,正好遇上吳春菲領著兒子高鵬下樓來,她也是上班去的。從兒子一聲“爸爸”的叫喊中,王亞莉就明白是怎么回事。這時有不少人也從樓梯上下來,高敏不愿對妻子解釋飯后出門時的謊言,卻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都該上班了。”吳春菲沒理睬他,裝做什么也沒看見。王亞莉笑著握一下吳春菲的手,摸摸孩子的頭,同吳春菲一左一右拉著孩子的兩臂到了大街上。
兩個女人一個孩子,高敏愕然跟在她們身后觀看海市蜃樓似的,仿佛走在另一個世界里。
下六點鐘下班,還差半小時工廠辦公室就只剩下高敏一個人,其他人提前走了。高敏準備回家,馬上又想起將要在餐桌旁面對妻子,那時她一定又會問到有關王亞莉這個新話題,而他對這些實在不愿提起。于是他對妻子又撒一個謊,估計她還沒有動身回家,便直接打電話到對方單位,說他有事要遲回家,要她和孩子回家吃飯不用等他。他在電話里還是怕妻子多說一句什么,交待完最后一句就立即放下話筒。他尋不著事做,一人獨坐辦公室專等天黑。覺得肚子很餓了,才一邊硬著頭皮往家走,一邊回想家中妻兒和接觸王亞莉的每一個細節,頭腦亂得像隨意塞滿了許多東西。
高敏在灰暗中望見他家所在的那座高樓,站住靜一會神,剛往樓梯口邁進幾步,王亞莉忽然從一盞路燈光下走過來,一把拉著高敏就到了街旁樹蔭下。
她說:“高敏,我等你好長時間了。”
“你不是說過今晚有事情嗎?”高敏記起白天王亞莉在家里聽電話時說的話。
“我是要給你留下時間。”
“什么?”
“我要你晚上陪我,懂嗎?”王亞莉握緊他的手。
高敏沉默半天,渾身血液滾燙最后卻囁嚅說:“我懂你,可我家里……唉,我必須回家。真的,你要相信我。”她見他說話堅決認真,只好收斂。
兩人把手脫開,王亞莉口氣剛強地揚揚頭說:“可我今晚好難受,全為你。我要問問,除過今晚,你會和我一塊過夜嗎?”。
“我不知道,可我現在必須回家。”高敏聲音低得如同哽咽。其實現在的高敏雖然沉默呆滯,卻早已沒有十多年前的羞怯率真,他甚至比一個樂觀開朗的男人更渴望女人。
“你走吧!”王亞莉背對高敏輕聲說。事實上,她也完全能夠看穿現在的高敏。
高敏頭昏腦脹地回到家,兒子高叫一聲“開飯了!”才把他震醒過來。
“怎么現在還不開飯?讓孩子挨餓?”他大著嗓門責問,心里陡然憋滿莫名其妙的悶氣。
妻子從房間應聲出來:“當然是等你么!”
“等我干什么?我不是跟你說過……”
“高敏!”妻子搶過話頭厲聲說,“別再跟我玩花樣了,鬼才相信你加什么班。你是回避我,怕跟我吵鬧是吧?告訴你,我肚里雖然沒有你那么多墨水,可也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傻。有些事情咱都胸中有數就行。算了,你怕吵鬧,我還沒精神吵鬧呢。現在咱們誰也別說什么,盡管吃飯就是。”果然餐桌旁風平浪靜,兒子高鵬見父親氣沖沖的,也怯懦不敢言語。
高敏驚訝妻子轉眼間變得如此聰明,竟一時探不出深淺。她幾句含糊其詞的話,使丈夫覺得好象陷進她設計的一個套子里。所以高敏也不多說什么,只看她下來還有什么戲。
晚上吳春菲讓兒子寫完作業早早入睡,走進臥室見高敏斜躺在床上看電視,她就過去按斷電源,高敏急著問:“干什么你?”
“別生氣,我要念一首詩給你聽聽!”
高敏警覺地盯著她在緊挨墻角的那個立柜抽屜里取出一個紅皮日記本翻到早已折疊好的一頁念道:“亞莉,你是我夢中的明月,陪我度過生命的每一個夜晚;我不知道在你沉靜的睡眠里,能否聽見我穿過月光的夢語!”
高敏勃然大怒:“你怎么能翻我的日記?”
“這是你的偉大作品,我為什么不可以拜讀?”妻子反唇相譏,聲音也很高。
“好,這是寫給王亞莉的,可這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何必重翻舊帳呢?”
“舊帳可以不翻,但舊情怕要復發昵!”
“這話從何說起?”
“要知道,再癡呆的女人在這方面都最敏感。不過,我把話說在前面,免得你為這事情太煩惱。既然王亞莉重新出現,只要你們愿意結合,我和你隨時可以離婚。我雖然是一個平庸的女人,但絕不會跟任何一個男人同床異夢。至于孩子問題,當然必須要善解決,原則是要讓孩子少受或不受父母離異的影響。孩子或歸你或歸我,也都是親爸親媽,不會落進火坑里。”
高敏打斷妻子話題說:“你說這些我絲毫沒有想過,也不愿想,不愿聽。”
“你心里明鏡似的,還假裝什么?”
高敏捂上耳朵說:“你要嘮叨就嘮叨去,我很累,我要睡覺!”說著已脫去外衣蒙上被子躺下。
妻子冷冷地說:“哼,又裝什么瞌睡!你能睡得著嗎?”高敏躺在被子下還是一動未動。
吳春菲的演說失去對象,只好也熄燈睡去。高敏隔著被頭聽見妻子入睡后那平和舒緩的呼吸聲,想她是如何給他準備了這番說詞,說過竟又能如此迅速入眠。這是一個心地開闊又敢于袒露一切的女人,高敏奇怪自已以前對她從沒有這種欽佩敬服的想法。他情不自禁地拽開她身上的被子,把她緊緊摟在懷里。不料,妻子的睡眠也是假裝的。高敏一摟住她,她就啪地一巴掌打在他臉上,以致他對她一時涌起的千般柔情頃刻散盡。夜晚剩下的時間,兩人互不牽連地睡在床的兩端,誰也不去想誰是否入眠。
高敏很早起床把臨街的窗簾拉開半邊,透過窗戶玻璃俯視樓下。半時辰后,他發現王亞莉和一個陌生男子并肩出了樓梯口,朝東邊丁字街的早餐店走去。高敏整個身體癱軟在地板上,唯有兩眼射出仇恨的光。突然兒子房間的鬧鐘響了,兒子邊起床邊呼叫媽媽。高敏這才醒悟已到上班時間,伏到床邊叫醒妻子。妻子一望掛鐘和拉開的窗簾,怨怪高敏為什么不早點叫醒她,高敏隨口說:“我想讓你多睡一會兒。”妻子匆忙穿衣,嘴里卻不冷不熱地說:“你還這么疼我啊!?”便如往常一般洗漱化妝,準備上班。
高敏動作遲緩還呆在衛生間,因為早晨遲起來不及做飯,妻子為給孩子趕街上的早餐,母子倆要先一步走。臨走,妻子又回頭格外叮嚀高敏一番話:“聽說你們單位今天開職工會宣布破產,你要有心理準備,千萬不要想不開。你不是說過天無絕人之路么!”
高敏苦笑著探身點頭,心里不由得又是一陣激動。他手拿毛巾顧不上擦臉,竟追到門口目送妻子的背影匆匆離去。
高敏早晨一進工廠大門,廠內早已是亂哄哄一片。謾罵聲不絕于耳,好像即將發生地震。高敏沒有精神發出那種沖動,在別人的喧鬧中他昏昏欲睡。上午開會,午餐工廠全包,到下午接著開會。反正一整天都是喧鬧,高敏坐在人群中一聲不吭,耳根轟鳴什么也聽不進。最后只聽說明天還要繼續開會,他順著蜂擁的人群擠出工廠大門,才長長松了一口氣。人們都對工廠破產忿忿不平,他相反感到格外輕松。雖然他比大多數忿忿不平的人更貧窮、更缺乏獨立謀生的本領,但他仍不肯放棄這一刻憑空而來的輕松,一個人站在工廠門外的空地上朝對面長久凝望。那兒有一家西餐廳,他多次想帶全家進去品嘗一次,但至今沒有實現。這一遺憾今后還有機會彌補嗎?他心中空落落的。他摸到口袋里還有幾百元錢,就決定馬上實現這個始終未了的夙愿。
他進餐廳先按全家人數定好餐量,正要打電話給妻兒,才想起搬家后電話還未移進新居。末了他只好電話打到王亞莉家里,請她上頂樓家里代為通知。過一會兒,王亞莉在電話里如實相告,他妻子罵他是神經病,堅決不去西餐廳。高敏嘆息一聲,王亞莉卻說:“這頓西餐請我來享用好嗎?”高敏驚訝之余又無法推辭:“也好啊!”
王亞莉趕來后,還另要了兩瓶法國白蘭地酒。
用畢西餐,高敏醉醺醺行走踉蹌。王亞莉酒力還好,只是兩頰有點紅暈。
她說:“我家有臺灣出產的醉仙寶能解這種酒……”說著朝街上揮手攔了一輛“的士”,直接把高敏拉到她家。服過醉仙寶扶他躺上床,她悄悄地趴在床邊等他醒來。
高敏醒來后,木呆呆坐在床邊,竭力回憶自已這一天都傲過什么,忽然流下一臉眼淚,很委屈地問王亞莉:“你說,我妻子真的罵我是神經病嗎?”
“那是隨意說說的。”王亞莉漫不經心,“夫妻么,你還這么認真?”
高敏一字一板地說:“是的,我是神經病,她說得一點沒錯。”
“高敏,”王亞莉笑了,“你還像以前一樣會開玩笑,還要開得那么深沉?”
高敏依然一臉平靜地說:“看來我今晚沒法回家了,吳春菲是不會和我這個神經病人同床異夢的。亞莉,你要我嗎?你不要我,我這就出門睡大街去。”
王亞莉心里一震,未等高敏說完就從容地反鎖房門,拉嚴窗簾。她背朝高敏站了相當長時間,然后緩緩轉過身輕聲問:“高敏,我想知道,如果十年前我如約和你看了那場電影,我們會怎樣?”
高敏竭力要望穿她眼眶深處,很久才嘴唇翕動說:
“是夫妻,不過拿現在看來,我并不好。”
“現在你還是你,就像你說過我還是我一樣。”
“可是有許多男人陪你上過床!”
“高敏。”王亞莉大睜雙眼上前握住他的肩膀,神情哀憐地解釋,“你不是也說過無論我們怎么活著都是自然而然的,都很真實嗎?至于我么,我是女人,我要男人;我要快樂,不要煩惱。所以我樂意這樣,這難道錯了嗎?”
“如果我現在離開,給你換上另一個男人呢?”
“這也不。要承認在某些方面可以把所有的男人只看作是一個男人,把所有的女人只看作是一個女人,這樣男女結合就顯得很簡單了。但如果這里邊還含有感情成分,那么男女結合的內容就全面多了。可惜這情況從來都很難得。老實說,我跟不少男人做愛過后,就馬上希望他離開。因為我身體滿足了,精神上卻受不了他們。這時誰在我身邊,我就煩誰、恨誰,甚至想殺死誰。”
“照說我們該算是心心相印,是靈與肉完美結合的典范了。”
“我想是。”
“有道理。你跟別人有過這種對話嗎?”
“沒有,從來沒有,只有你。”
高敏感覺王亞莉全身透亮,連衣服和衣服下的每一個身體細胞都是閃光晶瑩的。他相信,她即使永遠沉默,他也能聽見她的頭發、眼睛、肌膚……這一切的一切都在對他說話。高敏顫抖地說了一聲:“亞莉!”朝她伸開手臂。她立即迎過來,渾身柔軟似水。
“我們做愛吧!脫掉衣服,脫光。”這聲音很低但很有力,完全把兩個人同時投入到極度熱烈的氛圍里。
高敏極快地先脫了,然后他不讓王亞莉動手,自已湊上去替她脫去外衣。剩下胸罩和內褲時,他停頓片刻注視她。王亞莉靜靜地閉上雙目,把柔軟起伏的身段挺在他懷里。他慢慢拿掉她的內褲、胸罩,最后就是一個赤裸裸的美麗女人。
高敏感到王亞莉的身體如火焰一樣灼熱,他輕輕觸摸她,低聲要她睜開眼睛。她雙眼迷離剛睜開一條縫隙,就猛地伸出兩臂合抱到他腰后。她瘋了似地撫摸撕扯他,以致在他背部留下無數道錐刺般的抓痕。兩個人的身體如曲折流水般交纏回蕩,一同發出不斷的嗚咽和嘶鳴。
高敏第一次被一個女人激起積蓄已久的男性力量。他努力要粉碎這個女人并把她融入自已的身體。王亞莉在做愛的高潮中急劇呼喚高敏的名字,發出連聲囈語。雙方的淚水已經濡濕了對方的臉面和頭發。每一次高潮過后,他們的身體就粘稠如膠一般扭結在一起,這樣循環往復直到天亮。
當陽光射過窗簾在屋內落下柔和的亮色,兩具精疲力竭的胴體還是那么躺著,但已經是沉沉入睡了。
當天過了中午十二點,高敏和王亞莉才從床上同時睜開眼,看看表正是平常吃午飯的時侯。他們互相凝視,臉上現出微笑,王亞莉第一個起床打掃居室衛生,接著從化妝室懷抱一大堆化妝品直接進入洗手間。她動作輕捷利索,準備省出時間做午餐。高敏在床上轉過頭,眼光一直跟隨她移動。等只聽得見洗手聞嘩嘩的水聲時,
他把眼光投向明亮的窗戶,不禁想到家里的妻子和孩子。再見到妻子,他該用什么話來敷衍她?久而久之,他又該如何對待妻子和王亞莉這兩個女人?一連串難題充塞他的頭腦。他呆滯地望著窗外高大建筑物的影子,然后收回目光茫然盯視天花板上的雕花頂燈,馬上覺得與王亞莉的一夜銷魂似乎已遙遙逝去,一切在他眼里倏地又變得陌生,他甚至感覺到昨夜也許只是一場夢,而那夢在此時這陽光照耀的實物世界里已經煙消云散了。高敏穿衣站在床下,王亞莉正濃妝艷抹穿戴灑脫飄逸地從洗手間出來,儼然是另外一個女人。高敏有點吃驚地盯視她,她卻只管匆忙地對他說:“快去洗臉,我去做飯。”
王亞莉在廚房燒好稀粥端上桌,又從保溫箱里取出早已備好的四碟菜。高敏幾分鐘后走出洗手間,她已經坐在餐桌旁等著他了。他奇怪她一下子怎么會做出這一桌飯菜,她說這是前天就為他準備的。高敏心事重重沒有胃口,喝下幾口稀粥,便只是坐著看王亞莉吃東西,心里昏昏然不停尋思什么。他無法把白天的她和昨夜的女人聯系在一起。門外樓道上有人上下走動,他想如果妻子這時破門而入,他該怎么辦?他臉色陰郁地沉下去。
王亞莉用畢餐默默望著高敏,她說:“現在正是午休時間,你該回家看看妻兒。”又從身后角柜臺面上拿來一只皮質坤包,從中取出一疊錢說:“我發現你家里太窮了,這錢用得著吧!算我借你,什么時侯還我都行。”高敏頓時面呈灰色,不由氣惱而又感傷地說:“你大概搞錯了我是什么人!”
王亞莉立刻眼里有淚水進出,上前蹭進高敏懷里說:“看你想哪兒去了?倒是你搞錯了我是什么人。”
高敏被王亞莉的凄楚神色打動,替她拭去淚水,說:“錢我不要,我想往后咱們一塊做生意好嗎?反正我下崗了。”
“那好極了。”她說,“做生意也要知已人,我也愁沒個伴兒昵!”
“一言為定!”高敏得到意外的收獲,有些忘乎所以。因為有了重新做事的機會,他心里卸下一副重擔。他心情開朗地走出王亞莉家,自以為也有借口對妻子說明夜不歸宿的原因了。
不想一進家門,妻子躺在床上只乜斜他一下,便再不言語。高敏在床邊站過許久才說:“春菲,你說過要我對什么事情都要樂觀些,你倒給人陰沉臉色看!昨晚我好心好意讓你吃西餐享個口福,你卻不去。”妻子還是不言語,高敏接著說:“最后是王亞莉跟我一塊吃了那頓飯,我們已經談好今后一塊做生意的。”
“昨晚在哪兒過的?”妻子終于開門見山地問。
“不夜城西餐廳。”高敏回答的聲音很低。
妻子從床上一躍而起,口齒尖利地說:“談生意好哇!今晚上打不打算再談一夜?我可以掏錢給你們訂西餐。”
“你怎么這樣說話?”高敏嗓音很低,面對妻子出乎意料的反應,高敏心里簡直亂了方寸。
妻子瞥他一眼,說:“我不想說多余話,我下午要提前上班。待會孩子午睡醒了,你送他上學校。”她立刻下床,臨出門還告訴高敏,“我支持你和王亞莉經常談生意,不過如果需要離婚,請你提早聲明。我這是為你著想!”言畢匆匆下樓。高敏不曾想到,以往是他回避妻子,如今竟是妻子回避他。
兩點鐘送兒子到學校,高敏本想去工廠參加那種喧鬧不休的大會,想了想又改變主意。這時從身邊經過一輛去遠郊雙明塔旅游的大轎車,正好停在距他數十米外的站牌下,他趕上就蹬進車門隨車去了。雙明塔他游過不知多少次,這次純粹是要消磨掉這后半天的時間。
他在那里逗留到天黑,才乘最后一班車返回市里。
回家敲門,門內寂靜無聲。高敏疑惑,拿鑰匙捅開房門進去,拉開燈系發現茶幾上留有一張紙條。是妻子留下的,她說她帶兒子要住娘家一段時間,兒子從那里直接上學,要他暫且一個人照料自已。高敏像好奇的孩子似地把紙看了又看,以為能從中看出什么特殊的含義。看罷紙條,高敏心里兀自生出深深的絕望。妻兒離去,給他腦子留下一片空白,就像斷線的風箏無所依托,一切都亂了秩序。現在他懂得,他多年來暗自構筑的一個隱秘的心靈世界其實完全是依靠這個平凡的家庭存在的,事實上他不能沒有家,不能沒有妻子和孩子。甚至也正是因為有他們,他才能在王亞莉身邊享受到那種美妙的溫情,否則他只會萎靡困頓,一天也難以度過。
他孤零零地站在屋地上,把那張紙條緊貼胸口,渾身還是寒噤不止。
房門忽被敲響,他喜極一時,很快改變剛才的失態,想這一定是妻子搞惡作劇,故意折磨他一番。又返回來,就連忙揉皺紙條扔下去開門。這次他決心求告妻子再也不要離開他了,他也不離開她。于是他激動地叫了一聲“春菲!”但緊接著就驚愕得張大了嘴巴。因為進門來的并不是妻子,而是王亞莉。他受到致命一擊似地癱在地上,一轉念不禁咬牙切齒地憎恨妻子,寧肯死也不愿再見她了。
王亞莉愣怔著扶起他問:“你怎么回事?妻兒呢?”
高敏汨流滿面說:“去娘家了。”
王亞莉立即猜出事情的原委,無奈地說:“你心情太壞了!”
高敏火辣辣直視王亞莉的眼晴,王亞莉惶惑地低頭沉默。高敏今天迥異往常,面部肌肉也不住抽動。他突然跪在王亞莉腳下,攬住她的腰說:“亞莉,我要離婚,我們結婚,越快越好。最好明天就辦,好嗎?”
王亞莉一驚,隨即像對孩子一般摟住高敏的頭貼著胸脯說:“不要這么沖動,坐下好好說行嗎?”半時辰過去,高敏終于克制住自已,抹干臉上的淚水。
王亞莉問:“假如我和你十年前結婚,你想到過現在嗎?”
高敏搖頭:“一點想不到。”
“對,我也想不到會怎樣。不過,會不會像咱們今天這么依戀呢?”
“這或者會,或者不會,都有可能。”
“對,如果真是后者,說不準咱們也早已經離婚了。”
“這……”高敏無言以對,他的確還沒想過這個問題。
王亞莉繼續說:“與其那樣,現在何必再提結婚呢?況且我們周圍的一切已不是過去那樣,再加上各自的家庭和孩子,結了婚天知道會怎樣。當然應該承認,沒有誰會阻止誰離婚,或者家庭兒女問題也能處理得很好。但最主要的問題是,我們都活得很疲憊、很厭倦了,任何人都可以不顧一切地去做任何事情,而疲憊和厭倦則會讓人什么事情也不愿做,特別是結婚。”
“那你為什么還不斷需要男人,咱兩人為什么要做愛呢?”
“這恰是因為我們太疲憊太厭倦了。”
“亞莉,”高敏說,“你昨晚在床上不是不斷地說著要死嗎?如果那一刻咱們真的死了呢”
“死了,那是咱們的福氣。可既然咱們沒有死,咱們還活著,那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可永遠這樣下去,咱們能心甘情愿嗎?”
“只好這樣,這誰也無可奈何。”
“無可奈何!”高敏長長地嘆一口氣,顯得很傷感。
王亞莉眼睛也潮濕了,不禁悒郁地說:“既是無奈就任其自然好了。”
她望望窗外燈光絢麗的夜景,情緒激忿地說:“婚姻不過是一張紙,我們不要那張紙。高敏,不管我睡過多少男人,可我拿心睡過的男人只有你。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對吧!”
“對。”高敏靠近擁吻王亞莉,聲音慷慨至極。王亞莉心旌搖蕩,激動地要在高敏面前馬上脫下衣裙,高敏用手攔了她說:“不,咱們都累了。今晚我的心給你的話語盛滿了,咱們都靜一靜,都輕輕松松過一晚吧!”
王亞莉脈脈含情地說:“也好,說了一大通,是都累了,我下樓去。兩天沒去公司,我答應丈夫明天去一趟的,今晚該好好休息一宿。”臨走摸一一把高敏的臉,又湊上他嘴唇發出一聲響吻。
高敏送王亞莉進了二樓的房門,又一個人返回頂樓家里。
第二天是個周末。
昨晚王亞莉離開后,高敏獨自在頭腦里一遍遍復述她講過的話,幻想她的面孔和身影,然后一個念頭緊揪住曾在她眼眶里晶瑩滾動的淚水,這樣他就宛如被一泓清泉浸泡著似地入睡了。可早晨在床上剛有一點清醒,眼睛還瞇著縫隙未睜開,已感覺有刺目的陽光射進屋內。他惺忪張張眼皮才知道昨晚忘了拉窗簾,而這時天色確實也大亮了。他慵懶地從床上翻身坐起,不想周圍的一切剎那間在他眼里又變化了,夜里產生的許多想法和印象與大白天觸目所見的情景相互沖撞,難以和諧。他千思萬想也理不清頭緒,反而弄得心里一團凌亂。他回顧以往那混沌而又平靜的生活,這可以讓他稍有輕松。但現在那些都失去了,當然也是在混沌中失去的。高敏覺得自已現在隨時都可能變成另外一個人,赤裸裸的現實正是促使他發生改變的主要原因,而此刻的最大現實就是他還是孤單一人。
沒有妻子和孩子,家就沒有一點家的味道。高敏像一只被扔在荒蕪沙漠里的兔子,與昔日熟悉的世界全然隔離。連昨晚還在沙發上和他促膝長談的王亞莉,此間也讓他覺得遙遠而模糊,她的話語也如粉塵般散落凈盡。高敏穿衣下地,胡亂洗漱一通,跌坐進沙發里環顧四周,看著什么都礙眼。門不出半步,餓了也懶得做飯,一個人就這么枯坐。無意中他發現地上一塊揉皺的紙團,撿起展開一看,是妻子帶兒子臨去娘家前留給他的那張。他又把它拿在手里左看右看,倏忽間又生出一個念頭,要馬上接妻兒倆回家來。但此念轉瞬即逝,他狠狠地揉皺了那張紙,把它扔到更遠的地方。
不知過了多久,高敏隱約聽見距自已不遠的幾戶人家傳來家人進餐時的說話聲。他想想別人的餐桌又看看.自已的餐桌,饑餓.難忍,就站起采滿屋子找吃的。打開冰箱,里邊的肉和蔬菜都是生的,最后從兒子房間一個紙盒里翻出一包方便面撕開啃咬。吃畢喉嚨干渴發噎,搖搖熱水瓶是空的,他就把頭彎在水龍頭下喝自來水解渴。
半下午,強烈的陽光抽絲一般從窗前退去,房間漸趨灰暗。高敏卻感到眼前開始明亮起來,他像一個晝伏夜出的夜行動物,身體漸漸多了活力。整座大樓寂靜無聲,他聳起耳朵竭力想捕促些微聲音,可什么也聽不見。驀地他聽見同一層樓上有一家男子發出一聲怒吼,接著桌子被掀翻,有玻璃瓷器一類的東西嘩啦啦砸碎在地,碎裂聲中央雜有女人的尖叫辱罵。接著又是咕咚一聲悶響,好像日本柔道高手一聲不響便摔倒了一位弱小的對手。這響聲一過,很快傳來女人嚶嚶的哭泣。高敏將耳朵貼著房門傾聽,他判斷不出那女人的模樣,卻奇怪那哭泣為什么如歌聲般能如此吸引自已。
一個白天消逝了。
黑夜來臨,高敏臨窗而立。窗下空曠的大街和萬家燈火之上的廣大空宇宛然是為他獨設的空間,酣暢和愜意在胸中逐漸聚攏。直到房內漆黑一團,有一件木質家具的尖角碰痛他的膝蓋,他才拉了一下電燈開關。燈亮了,他仰頭朝燈泡凝視許久,認為這閃光的物件正是他白天的太陽。燈光下王亞莉的幻影悠然再現,她又坐在她昨晚坐著的地方。他湊過去緊挨她坐下,內心的喜悅溢于言表。他又聽見她的話語,癡迷中伸開雙手擁攬她的頭臉,卻一下落空不見人影。他這才明白王亞莉今晚不在這里。那么她在哪里?這時又在干什么?他的疑問好比無數支箭簇進射而出。他心如火焚,想著今晚必須見到她,必須和她在一起。
這時,門外樓道有人說話,有女人的嗔怨和嬌語。他驚喜地斷定一定又是王亞莉,猛地拉開房門一看,原來是一對談情說愛的年輕戀人。年輕人看見他嚇著似地,惶惶離開,他也趕忙把門一掩。
再過不久,整座居民樓復歸寂靜。高敏壓抑難當,迫不及待地需要王亞莉,再多一分鐘也不能忍受。他奔下樓敲響王亞莉的房門,誰知她見到他時竟是那么恐慌不安。高敏怒不可遇,猛獸般把她擁進自已懷里,她即刻推開他說:“你瘋了,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亞莉,我顧不著這些。”
“告訴你,”她目光尖銳地盯住他說,“是周末,董大平晚上回來。”
高敏沒聽見似地又上前擁抱她。她雙手捧起他的臉,不容分辯地阻止說:“你什么時侯都可以來,可現在你必須走,我求你!”
高敏臉面煞白,他極端為難地說:“我……”
王亞莉使勁點頭說:“真的,你必須走。剛才通過電話,我丈夫馬上就開車過來,你要我跟兩個男人一塊上床嗎?”說時推他到門外,門就砰地一聲碰合了。
高敏心里痙攣般疼痛,頭腦昏暈,瘋癲地沖下樓踏上街邊的人行道,扶住一棵樹勉強站穩身體。一輛高級小轎車在大樓入口處嘎然而止,車燈熄滅,車內走下一位高大肥胖的男人。他一掀車門便匆匆上樓。高敏看清楚他在二樓停步撳門鈴,他想這一定就是董大平。門開了,正是王亞莉開的門,待董大平進入房內,門又砰地關上。
高敏眼前射出兩道火光,頭腦里電閃雷鳴,渾身也像被捅破的氣球,剎那間氣力散盡。
天更晚了,大街上一溜望去的路燈如無數盞昏然欲睡的眼睛。高敏望見二樓王亞莉房間的窗審映現出暗淡朦朧的紅光,他認定那是血的顏色,是自已身上流出的血。于是,他的整個軀體變得空洞死僵,靈魂完全出竅。他發現不遠處有一家商店還未關門,就買回一瓶酒精含量很高的白酒痛飲。結果飲得爛醉,一個人擺動手臂搖搖晃晃順街走去。走出數百米,便倒在大街中央不省人事。
一個時辰后,他睜開醉眼看見董大平的車燈亮了,車體調轉方向朝他這邊奔來。距離高敏還有十多米時,董大平顯然發現有人躺在街心。車剛要靠邊繞道通過,董大平突然看見那人從地上爬起來,高舉雙拳,仿佛要砸碎車輛似地沖向車前。車緊急剎住,但對方已經在車輪下奄奄一息,殷紅的血液流下一地。
董大平立即把這個陌生的酗酒者送往市醫院搶救,然后自已報警,詳細敘述了事情經過。再進醫院病房,發現酗酒人已經死去,在死者身上找不到任何可以證明他身份的證件。第二天市電視臺播放了該次肇事經過,最后聲明董大平已被關押受審,并要求有關親屬前來認領死者遺體。吳春菲在電視上得知這一消息,當即帶著兒子和幾位親屬前往醫院,雖然尸體早已面目全非,但吳春菲還是一眼認出他就是自己的丈夫高敏。
吳春菲悲痛欲絕地昏厥過去。
當天中午,高敏的遺體被送往火葬廠。
王亞莉得知這一消息是在中午以后。她去醫院遲了,去高敏和吳春菲的娘家,兩邊都沒有人。后來,她才決定直接去火葬廠。
當王亞莉失魂落魄地站在火葬廠門外的梧桐樹下,吳春菲懷抱丈夫的骨灰盒帶著兒子高鵬和幾位親屬正默默地從大門走出來。王亞莉忽然滿臉流淚,搶前雙手撫按在那個黑色的木盒上,嘴唇如同啞巴那樣不停翕動她垂頭凝視,怎么也無法相信這就是高敏死去的事實。直到順街掃來的涼風吹得她單薄瘦弱的身體昏然欲倒,她才驚醒一般發現吳春菲一直端視她的那雙驚詫哀傷的眼睛。她和她的目光接上視線,可她還是嘴唇囁嚅一句話也說不出。王亞莉隨后退一步松開手,白癡游魂一般離開吳春菲幾個人的視線,回頭順著街道另一端茫然浪步而去。
不久,董大平被無罪釋放。王亞莉坦誠告訴丈夫高敏是自已的什么人。她認為是自已的婚姻毀滅了高敏,而她注定是應該生活在婚姻之外的女人。她決定改變自已,于是鄭重提出與丈夫離婚。
離婚后,王亞莉始終過著自己習慣的那種生活,從來不打算二次結婚。她在寂寞煩惱中頻繁地接觸男人,但每次送走一個男人剩下自己孤身獨處時,她都會憂都地想起高敏。在一個個亢奮與消沉交替延續的日子里,她越來越不知道下一個白天將會怎樣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