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秀華是我爸

是的，你沒聽錯，孫秀華確實是我爸，而不是我媽。“秀華”這個名挺秀氣，是個女人的名字。爸說，小時候老鬧病，太奶就將爸的名字改成這樣，說這才好養活而不至于中途死掉。如你據名字推斷，認為他是一個溫文爾稚的親切形象的話，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他已經55歲了。當你第一眼看到他時，便疑心他是搞藝術的。不是他黝黑的臉膛，突出的鼻子，細細的眼睛，不修邊幅的衣著，而是他的頭發。他的百十來根頭發向后背著，露出很寬很禿的額頭。過個把月，媽就用兩元一盒的烏發劑將這幾綹頭發染一次，這就使爸頓時靈動瀟灑了許多，并染出了一種卓爾不群的氣質。

爸是搞作曲的。他的一生幾乎都和那七個阿拉伯數字和五條線上的蝌蚪交融在一起。音樂對于他，正如氧氣不是空氣的全部，大腦不是身體的全部，愛不是生命的全部，卻是最重要的部分。

他除了完成單位領導指派的創作任務，剩下的時間便是在家中他自己那間恬靜的書房過了。這書房彰顯著他的個性與愛好。一架亮的反光的黑色鋼琴和一架破舊的電子琴擠滿了彌漫著音樂氣息的灰色小屋。一個老舊的書柜排滿了關于音樂和文學的書籍。從書房中常常飄出鋼琴清脆的聲音，卻是一段你不曾聽到過的卻非常耐聽的旋律，那一定是他新寫的曲子了。

我爸是個認真到了固執的人。他可以衣衫襤褸，對吃的卻是非常認真的。不一定是質量好，但一定要合口味。而有時，卻也要整一把高口味了。那天，媽媽下班后做了一鍋蕓豆燉土豆，給奶奶盛了一碗，正要吃，爸騎車子回來，看了桌上的飯菜，皺皺眉頭，對媽說你去趟市場買幾只蟹子。媽說不年不節又無客人，怎整那么金貴的東西?爸說叫你去你就去，少啰嗦!媽只好悻悻地去了市場，花了30多元買回四只蟹子。烀好端來，爸先給奶奶擎過一只大的，我和媽各一只。爸端詳著桌上那只紅紅的蟹子，樂得瞇縫著眼睛，趕忙把杯倒滿了酒，用手掰開，露出里面白的肉黃的黃，用假牙刮一點，呷一口酒，舒坦地哼哼著。原來，爸是在《滿族文學》上讀了張濤的《蟹譜》，遂勾起了饞蟲而非要吃螃蟹不可的。其時，爸邊滋拉酒邊說：趕上過年了!爸說這話，那一定是他吃得解饞吃得盡興了。而如果他說人口如嚼泥土，便是要摒棄眼前的菜而要“另謀新歡了”。

唯一可以使我爸無怨無悔的事，便是坐在書房中的鋼琴前譜寫他心愛的曲子了。這時，他絲毫不考慮得失，絲毫不在乎結果。感覺不到月圓月缺，感覺不到草青草黃，甚至感覺不到世界的存在。

我爸要將他多年創作的一百多首歌曲出版了。而印刷體他是看不慣的。也許是印刷體毫無個性，也許是印刷體顯示不出他對書法藝術一知半解的造詣，所以爸決定用手抄起來!

于是漫長而浩大的工程開始了。所有他性格中的焦慮、暴躁與沖動轉瞬間化為一個個氫氣球，慢慢從世間蒸發了。他正襟危坐，凝精聚神，一千五百多個日日夜夜就在他的筆與紙之間的沙沙的響聲中淌過。而他抄寫的歌詞簡直就是楷書隸書相匯合的典范。待我爸將曲子拿到印刷廠，說這樣的東西我們不接受，不正規!爸碰了一鼻子灰怏怏而回了。

多年的努力就這樣變得徒勞，而爸臉上的表情很快就陰轉晴了。無所謂。爸淡然地說。

是啊，許多年的無數的挫折如同海潮刷平了他性格上的棱角，卵石一樣的光滑了。本來，爸應當干得更像樣些，但他卻錯過了一些機會。朋友們都說，秀華寫的曲子這么好聽，卻總打不出去，可惜可嘆。但他卻絲毫沒有放棄的念頭，他一直盼望著能有一天，那些由他的天賦與努力凝結出的樂曲能被大家接受，被專家認可，甚或能夠流行。至于錢，爸是毫不在意的。那次家里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早年是爸的工友，現為一家大工廠的廠長，來約我爸寫廠歌了。爸滿口應承下來后，就一頭扎進書房，鋼琴叮叮咚咚響了好幾天，那位不速之客就將爸抄得板板正正的廠歌曲譜拿走了。事后，爸被有些“經濟頭腦”的我媽訓斥了一頓：他們給錢了嗎?就把曲子送給他們!爸卻欣然一笑，都是老工友，怎好提錢!再說，能唱咱的歌，咱就高興啦!

在爸錯過的許多次機會中，有一次卻使我記憶猶新，難以釋然。那是十幾年前的一天，雪花紛紛揚揚飄灑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放學的我踩在松軟的雪花辦上。那時我家還是一家四口擠在四十平米的一間半平房里。我一個小屋，我爸我媽與現已過世的患半身不遂的奶奶擠在一個炕上。爸說這樣照顧奶奶方便些。剩下的便是一個當廚房用的外屋了。

我一進門，便看見我爸悠然地盤坐在椅子上。桌上擺著兩盤小菜：炸花生米和蔥炒雞蛋。這是他的兩個招牌菜(炸花生米是我爸最拿手的。是我爸的那些酒友到我家時必點的菜。先是鍋里放進半鍋油，待油飄出藍煙，將花生倒進鍋，聽到花生噼噼叭叭的響聲停止，用笊籬敏捷地撈進盤中。少炸數秒，花生便韌如牛皮，進嘴味同嚼蠟；多炸數秒，花生便紫若豬肝，人口如嚼黃蓮。而我爸炸的花生米呈橙黃色，如粒粒珍珠香脆可口)。桌上那杯老白干辛辣而香醇。我爸抿了一口，隨著一聲長長的嘆息，那酒便滲進他的身體，溫暖而舒適。便又微微低下頭，脖子前伸，如同饑餓的羊兒叼住了嫩嫩的青草。眼睛瞇著，嘴里哼著。近前才看明白：原來爸眼睛盯的是一個在菜盤邊攤開的黑皮筆記本。上面的字跡潦草而零亂，還有一些菜湯與油漬的斑斑點點。此刻，他已感覺不到日月的轉動，感覺不到世態的炎涼。那些斑駁的零亂字跡，是他對人生的感悟，他的靈感與激情所創造的音樂世界的集散地。這樣的筆記本，我爸有厚厚的一摞子。這時，我媽下班回來了。

什么?人家約你到省城雜志社當編輯?千載難逢的向上爬的好機會!我媽的高興還沒到一半，我爸便小聲嘟噥著：我謝絕了。為什么?癱在炕的老母怎辦?你有兩妹一弟，有我，非得你伺候?!已凝固的空氣被奶奶的尖聲喊叫所撕裂：秀華，我要上廁所!我爸便騰地從椅上立起，沖進奶奶的小屋。從放電視的小柜的底層掏出一個坐便盆。這盆呈葫蘆型，上面也是一個葫蘆型的開口。我爸熟練地掀開奶奶的被，用一只胳膊將奶奶瘦如干柴的兩腿擎起，將便盆塞進奶奶的屁股下面，復將被子搭在奶奶的胸腹，走回外屋盤腿坐下，喝著小酒，吃著小菜，盯著小本。媽說：你再考慮考慮。爸抬起頭說：你照顧我媽我不放心，弟弟妹妹也各有各的事。媽不言語了。秀華，拉完了!爸放下筷子，復沖進屋，不久便擎出便盆走了出去，我看著都覺得惡心了。我爸卻輕松轉回，嘴里哼著，就著自來水刷凈便盆草草洗了把手，又盤腿坐下，喝著小酒，吃著小菜，哼著小曲了。

爸說：那天的天像下了火，周圍的空氣如開鍋的水在滾滾顫動，患高血壓的奶奶擺著滿滿的一筐菜，蹣跚在窄窄的歸家的土路上。孤單的她突然摔倒在地，土豆蕓豆茄子撤了一地。適時我爸剛參加一個歌曲創作班從東港返回，得到那位好心嬸嬸的報知，慌慌忙忙趕到現場，背起昏迷的奶奶去了醫院。診斷為急性腦出血。兩天的搶救好歹保住了命。可醫生卻沉重地說：怕要從此癱瘓了。從此以后直至奶奶去世，八年了，她就孤零零地躺在她的小屋里。靜靜地看著天花板發呆。似乎在回味著和我爺爺在一起的那些遙遠而甜蜜的歲月。除了吃飯能勉強用左手撥拉到嘴里，大小便都不能自理了。于是，我爸便自然而然地肩起了他作為長子的伺奉老母的重擔。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吃飯吃藥，接屎接尿。久病無孝子這民謠在我爸這兒是不成立的。好吃的東西，肯定是奶奶嘗第一口的；吃藥、接屎接尿也總是最及時的。

那些年我爸真的是太愛喝酒了。無論平時還是節假日，家里總是許多酒友推杯換盞談笑風生。我爸很會勸酒。凡來之客，大部分都是站著來，躺著走(打車回家)。有時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我爸便端起他新寫的曲子，扯開嗓子嚎起來(張濤語)。我爸的嗓音很粗獷，嘶啞的聲音頗具磁性。聽我爸的嚎，或置身于茫茫草原；或置身于荒荒大漠；或置身于悠悠白云下的小河旁；或置身于融融暖日中的芳草地上。喝著嚎著，嚎著喝著，爸開始玩節目了。其時是燉火鍋，豬肉酸菜粉條外加高麗咸菜。爸說：既然咱們是哥們，咱們就該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是吧?眾說那當然。爸說那我喝多少你們就喝多少，我怎么吃你們也怎么吃。眾說：那更當然。只見爸先倒半杯酒，把肥肉、血腸、菜湯、蒜醬放進酒杯，大家看了覺得膩歪，紛紛以手罩杯，連呼上當!只見我爸一口將酒悶干，再用假牙慢慢嚼著被酒泡過的血腸肥肉，嚼得有滋有味。說：這就是生活啊!大家只好如法泡制，捏著鼻子，忍著嘔吐，強咽下這不知是何滋味的“苦難生活”了。

在我爸的性格中很有些中國傳統文人的那種玩世不恭的成份。那些年，名片如車輪駛過的暴土到處飛揚。不是總裁、副總裁，就是總經理、副總經理。爸與朋友說：這太沒技術含量了，咱們印點有創意的。于是家就成了犬居、蛇洞、蟻穴之類。職業就成了：一個因貧窮而作曲因作曲而更貧窮的無居可歸的犬。大家擊掌叫好后，爸照例將酒桶搬來，伴著歡聲笑語，又是一場乙醇大戰開始了。

自從我爸得了糖尿病后，身體明顯消瘦，走路打晃，酒自然就少喝了不少。前年春五月的一個溫暖的下午，正在我姥姥家探親的我和我媽突然接到一個電話，說我爸病危，正在醫院搶救。我們急忙搭車奔往醫院。只見我爸躺在病床上，原先黑紅的臉已變得蠟黃，嘴唇沒有一點血色。我們都嚇壞了，我帶著哭腔，連連喊著：爸!爸!他微微睜開眼睛，似乎要說什么，但連張嘴的力氣也沒有了。還好，我爸已經脫離危險了。據醫生說，我爸是患了重感冒掛了青霉素，想要回家，卻倒在樓旁的樓梯口上的。被好心人送到了醫院。爸始終抽搐不止，口吐白沫，手腳亂蹬，五六個漢子都按捺不住(事后才知道爸是掛了青霉素過敏才這樣的)。醫生只得用繩子將我爸五花大綁在床上，搶救了六個小時。我看著爸的細如麻桿的手腕，都讓繩子勒紫了，心就隱隱地痛。

過了幾天，爸慢慢緩過來了。一個朋友玩笑地說：老孫差點交糧票了。爸卻說，哎，和閻王爺親了一回嘴，只是那么多曲子還窩在家里……咳!便長長嘆一口氣。我和媽愣愣地站在床邊，酸酸的。爸又對我說，孫浩啊，那些年爸老打你，罵你，你不忌恨我吧?說著，眼里閃著瑩瑩的淚光。

誰說不是呢?一張能唱出美妙歌聲的嘴，卻能說出最難聽的話來；一雙能描繪出美妙音符的手，卻能做出最令人寒心的事來。我爸絕不是那種溫和型的作曲家，他的脾氣是很暴躁的。

那還是我上初中的時候。突然上到初中的我不堪學習的重負，結果成績掉隊，被他狠狠地打了一頓。他先是用手打我的頭，接著用笤帚打我的屁股，又不許我哭，直到他打累了才罷手。事實上，我被我爸打過很多次……有很長時間我真的挺忌恨我爸，并對我爸的粗暴很不理解。直到近些年我漸漸長大，這忌恨才像雨后的云，漸飄漸遠以至于淡淡了……自從我愛上文學，爸就不厭其煩地給我講文學知識，上書店給我買各種文學名著，給我講生活和創作的關系……看到我寫了幾句詩有些意思，爸像孩子似的樂著：嗯，這回貼邊了，這回貼點邊了!又趕忙寫信給刊物推薦……其實，爸真的是為了我能好起來啊……

這就是我的爸爸。他是一個人，一個極其普通的人。沒有金錢，沒有權力，沒有豪宅，沒有汽車。但他并不是一無所有。他有我媽，有我。有那些志同道合的朋友；有他畢生都在追求的事業；有他對完美人格的憧憬；有很多人都不屑一顧的天真；有很多人都不理解的坦蕩與耿直。而今爸已年近花甲，他那百十來根頭發已經全白，在寒風中瑟瑟飄動。只能靠染發劑來祭奠自己已逝的青春年華。歲月帶走的東西很多很多，歲月改變的東西很多很多，但永遠也帶不走永遠也改不變的是：孫秀華——是我爸。

[責任編輯 胡 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