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的香格里拉

五一和十一長假是東北人外出旅游的好日子。東北節氣晚，在不種地的城里人眼里，嚴格地說，到了五一，春天才算真正來到了。青草發芽，柳枝剛剛吐綠，綠化帶上的迎春花、小桃紅像愛美的姑娘早早就穿上了花衣，而果園里的梨花、桃花，正是招蜂引蝶的時候。到了十一呢，莊稼已經收割，果園里水果飄香，山里的楓葉紅了，等著人去欣賞拍照，山里紅、榛子熟了，喊著人去采摘。東北的冬天來得早，十一是入冬前最后一個大假日。五一和十一，天不冷不熱，人的心情也好。所以，東北人選擇這兩個節日出游，再正常不過了。

每年的五一和十一，也是我們家必定出游的日子。兒子上學，周末要補課，寒暑假他倒是有時間，大人卻沒工夫奉陪。算一算，只有五一和十一，大人和孩子的時間能湊到一起。趁著大家都有時間，應該到遠處去走走看看，老話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讓孩子從小開眼界，對孩子的一生成長都非常重要。雖說遠行需要破費金錢，為了孩子，花多少都值。但讓人想不到的是，大人的這種想法，兒子并不理解，你說出天花亂墜，他只認準一個地方：去姥家，爬千山。

姥姥家有小姐姐和小弟弟勾著他。城市里家家只有一個孩子，放學回家，寫完作業也該睡覺了。城市里的孩子很孤獨。有表姐弟已經很幸福了。住在不同城市的小姐姐小弟弟，上下沒差上四五歲，又還都沒到升學考試的時候，到了一起，瘋玩，每次分手時嗓子差不多都喊啞了，意猶未盡，戀戀不舍，約好了下次見面的時間。春節的時候約五一，五一的時候約暑假，暑假分手時說十一再見，過了十一，開始商量怎么在一起過年放鞭炮了。看著他們在一起玩得高興，大人怎么能忍心不讓他們團聚?

每年的五一和十一，我們都要帶孩子去爬千山。就是游人眼里賣幾十塊錢門票、擁擠不堪的那個千山。出鞍山市區，過高官嶺、崔家屯、大孤山，再走花麥屯、下石橋，我們家人眼里的千山，在上石橋那一帶。準確地說，那里是游人通常不去的千山的背面。沒有廟宇，不需要焚香叩拜，景色也確實沒有千山的正面秀麗、奇詭、更有名氣，但是，在孩子們眼里，后山的這一片風景就是他們的樂園。找一處相對平整些的山坡，放下裝著吃吃喝喝的行囊，孩子們就可以開始瘋了。春天，他們采野花、斗樹葉、追蝴蝶，剛剛脫下棉衣的小身子在山野間追逐戲鬧，跑不動了就坐下吃喝，歇過乏他們會繼續瘋跑。臉紅了，汗往下淌，一天的運動量至少要比他們在學校一個星期還要大。秋天，孩子們笑鬧夠了，會跟著大人一起去采摘野果。通常是榛子、山里紅，有時候也會碰到野葡萄、野梨，如果頭一天剛剛下過雨，運氣好興許還能找到蘑菇。

孩子們在那里瘋玩笑鬧，大人其實也有事做。我父母那一代人是吃野菜長大的，小時候采野菜是為了果腹充饑，現在，吃野菜據說可以養生。野菜味苦，可以去火、治糖尿病。千山的后山，春天有苣荬菜、小根菜、婆婆丁、苦碟子，還有辣椒秧子、蕨菜。每次上山，我的母親總是帶著小鏟、小刀還有袋子，一看就是有備而來。我的父親和母親，他們挖野菜的勁頭極大，挖一天都不嫌累。其實不挖野菜，隨便找一處山坡坐坐也是非常愜意的。千山的秀麗除了可以近距離撫摸，還可以遠觀。峻峭的峰巒、濃密的叢林，鳥兒從高空飛過，在天空劃下一道道空痕。春天，杜鵑花開了，粉白的花朵和山下果園里的梨花遙相呼應，將這一片的春天點綴得格外熱鬧、生動。秋天，樹葉黃了、紅了，也還有一些堅貞地守著自己的綠。五彩的山，讓你想對著它們拍照，將它們留在自己的影集里。后山的風景在于，你拍到鏡頭里的是真正的風景，沒有游人擋住你的視線。在這樣的風景中，你會生發出自己是自然之子的情懷。

坐在山坡上心平氣和地看山、看樹、看云聚云散的時候，也是兄弟姊妹難得的交流時刻。平時大家都忙于工作，不在一個城市，偶爾電話聯系也是就事論事匆匆下線。也許，很多年之后，當我們比我們父母還老、連野菜都挖不動的時候，我們會格外懷念這樣的時候：父母健在、兒女茁壯成長，而我們自己也是年富力強、精力最旺盛的時候。在這種融融的氣氛中，我們還會想起小時候，吃過的一些苦，受過的一些委屈，在這樣的時候想起來，真都是小事一樁啊。

也許你會說，即使是去后山這樣的地方玩，是不是也要經常換換地方，后山也是很大一片啊。也是怪了，多少次，開著車在后山的山道上轉的時候，不是沒找過別的地方，玩過了會兒，總覺得不如歷年玩過的那個地方舒服，最后的結果是，我們又回到了玩過多少回的這個地方，好像這里就是我們家的花園，是我們應該來的地方，用我弟弟的話說，是我們家的香格里拉。這里離公路不遠，交通很方便。是一處能夠照到陽光的緩坡，緩坡下面，有一道極小的溪水。抬頭眺望，千山山脈逶迤起伏，盡收眼底。

我們家的香格里拉，最早尋到這個地方的是我父親。我們的老家在東山，岫巖縣的大山里。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父親在鞍山讀書，每次回家，幾乎都是徒步。交通不方便是一方面，省下車票錢也是題中應有之意。還有一個重要因素，那時候父親年輕、身體好，走一二百里路不在話下。據說那時候千山里的動物還很多，一個人在山里行走，不怕碰到人，因為身上本來沒什么財物，怕的是遇上饑餓的大動物。現在，我的爺爺奶奶都已經過世，老家只剩下祖墳還讓人牽掛，父親不必再徒步遠行了，但年輕時走慣了的這條路，他是走順腳了。孩子們找出去玩的地方，他便把大家領到了這里。有了第一次，就有了后來的這許多次。

不止一次，坐在山坡上曬太陽的時候，我在心里想，所謂的旅游，其實在不同的時期對每個人的意義是不同的。老話說父母在不遠游，可以理解為保守，理解成孝順，在我心中，我還把它理解成是人生的一種特殊情境。有父母陪伴的生活，其實是人的一生中最寶貴的時光。有父母在，即使你也年近花甲，也會仍覺自己是個孩子。直至有一天，當父母已經遠去，你自己也已經老了，即將走到人生的暮年，你會格外懷念這樣的時光。一個人，如果沒有過這種陪伴著父母的生活，他的生命將是不完滿、殘缺的，雖然沒有云游天涯的經歷同樣：是不完滿的，但和親情相比，我寧愿選擇后：者。我還知道，在我父母那里，他們也是在為晚輩們極力營造出一種融融的家庭氣氛。我父母患有多種疾病，糖尿病、關節炎、高血壓、骨質增生……但他們在兒女面前盡量不提自己的病，除非實在挺不過去。每到假期，他們總是早早準備好吃的用的，為的是兒女來時少勞動，多一些交流。他們會把自己最好的精神狀態、身體狀態呈現給兒女，這樣的父母，怎么能不讓人格外掛念、心疼?

所以，只要父母還能爬動山，還想上山挖野菜，無論走得再遠、時間再緊張，我們都應該想方設法陪伴他們過一段快樂的時光，也是為自己尋覓和保留一份童趣的幸福。快樂是能夠感染的，看到兒女快樂，父母也會開心。

就像很多很多年之后，有一個叫菩提的孩子，也許他會回來陪伴我，哪怕只是到我家附近的北陵公園去走一圈兒。為我，其實也是為了他自己。

[責任編輯 胡 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