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綠蔭

關致祥

金州大關屯走出的滿族農家子弟關致祥化作青銅雕像，在紅色歷史上巍然聳立。

讀高中的時候，開始填寫各種各樣的登記表，我對自己的“社會關系調查表”里的親屬全部是“滿族”很感頭疼。那時我從不主動向人宣示滿族身份，最不愛聽的就是“滿清”兩字。在當時的輿論導向下，在大部分人心目中，這兩個字與腐敗、無能，賣國等貶義詞毫不留情的聯系著。

滿族人關致祥，是我的遠親：外祖父的大舅的兒子，外祖父的小表弟。那時，這是我灰暗心緒里的一絲溫暖，朦朧的民族情懷的一線遙遠的慰藉。

若干年前，滿族人的親戚都是滿族人，正黃旗關家女嫁與正黃旗羅家男，是再平常不過的姻緣。外祖父是個每個汗毛眼都透散著八旗子弟特征的人。家有幾畝薄田，一窩孩子，卻從來不肯在家里多承擔一些責任和義務，有空沒空一門心思往外跑。外祖父是個有濃重浪漫氣息的流浪藝人，藝名和綽號都叫“羅彪子”。旗人自來就被人看做傻三分，外祖父整日夯快樂，是傻的典型，用今天的話說，應該叫做“形象代言人”。他老人家無師自通地擅長各路樂器、響器的演奏，夾著“要飯家什”(外祖母的話)——嗩吶、二胡和笙管，出去賣藝。最常去也最愛去的地方是大關屯。那里滿族聚集，有沒有“賣”出“藝”去，都能找到飯吃，“飯局”基本都在舅舅家。小表弟離家出走以后，關家的日子日漸黯淡。今天保留在“關向應紀念館”一隅的矮趴趴的小草房，雖然歷經當地政府多次修繕，也仍然透射出當年的貧困和艱辛。

外祖父至死不知道他的小表弟是個什么人物，偶爾念叨念叨“致祥又多少年沒回來，老關大舅的墳怕他回來找不著了”之類的話，據母親回憶，上千世紀五十年代末外祖父臨“走”之前意識已經模糊時又念叨了一回，那時，關向應在延安去世已經十六七年了。

從母親的記憶里所得到的這些有關羅家與關家的淵源的信息，隨著母親的離世也漸漸淡漠，與大關屯早已斷了走動和來往。羅家的后輩人能否像流浪藝人“羅彪于”那樣，以最樸素的親情記掛著一個遙不可及的親人?不攀龍附鳳，不趨炎附勢，無任何功利色彩，清風明月一樣，淡淡的，淺淺的，只是最簡單的牽掛。

隸屬同一民族，又是遠遠的親人，已經足夠了。不知道他是偉人，牽掛他；知道他是偉人，崇敬他。我們不曾走近他，不曾索取過任何蔭庇。他離我們太遠，又走得太早。但是，有那一片綠蔭已經足夠，他是全中華民族的一棵大樹。

關致祥回到他的家鄉金州，青銅塑像矗立在廣場中央。戰馬上的關向應，一身戎裝，征塵仆仆，手握馬鞭，舉日遠望。廣場周邊鮮花怒放，綠草如茵，游人如織。

懷念一棵大樹，最好的方式是珍重它的綠蔭，在匝地綠蔭里久久徜徉。

柳青

柳青，原名劉蘊華，陜西吳堡人。以長篇小說《創業史》在中國現代文學中占有重要地位的著名作家柳青，在日本統治旅大時期的最后幾年里，以老板的身份主持大連光華書店的事務，出版大量的革命的和進步的書籍，晚上則徹夜寫作，《種谷記》就是在這個階段寫成于大連的。“光華書店”是黨在旅大的一處秘密機關和思想陣地的橋頭堡。

父親生前對我說，他的革命引路人是柳青。在“光華書店”學徒，父親與所有家景尚可的農家子弟一樣，沒有大的野心，也沒有大的理想，缺乏進取心，從來不設計明天的前程。柳青對我父親的文化程度很重視，對他的沉默寡言也很中意，秘密工作和所處的復雜環境著實需要這種“扎嘴葫蘆”性格。

柳青帶我父親參觀光華書店那一排排整齊的散發著濃重油墨氣味的書籍，無形中讓我父親感受到自己的小農生存狀態是多么貧乏，于是在柳青指引下他讀了一些書，受到革命思想的啟蒙。

柳青當時正在寫作長篇小說《種谷記》。這部書與后來的《創業史》的成就無法比擬。全書以王家溝組織集體種谷的事件為線索，展示了解放區農村生活的一個側面。這部作品似乎給旅大地區即將到來的“土地調劑運動”(有別于“土地改革運動”的特殊土改政策)和農村社會主義革命提供了一個模板，后來的農業合作化運動基本復制了柳青小說中的內容。可見作家眼界之高、之遠。小說中寫道，縣里指示在變工隊的基礎上在王家溝實行定期集體種谷，遇到各種不同力量的阻撓。這部長篇小說可能是我國文學作品中展現了農村經濟最初的社會主義因素。正如茅盾的《子夜》一樣，《種谷記》的政治意義大于藝術成就。柳青的政治敏感和思想覺悟絕不能靠外表的土氣樣子來評論高下。

父親對《種谷記》的熟悉程度令我驚訝。后來我在“現代文學”這門功課上把這些“偏得”寫進作業里面，主講老師認為我對柳青的研究有其他同學不具有的獨到之處，站在四月的楊樹下面，一邊趕走飛舞的楊花，一邊跟我探討，談得很多、很深。

解放戰爭爆發，柳青從光華書店神秘地消失，不久后出現在解放區。

白同武

晚年時，父親經常遙望東南方，喃喃自語：同武大哥，八十多了，頭發大概全白了吧?能去哪里呢?能在臺灣?臺灣什么時候能解放呢?也不知同武大哥還生不生我的氣……

白同武，金州以北三十里老虎洞一戶家道殷實的地主家的大少爺，我爺爺的二妹妹的大兒子，滿族正黃旗人氏。念書期間曾經離家七八年，不知去了那里，一說去了蘇聯，一說去了日本。四十年代初再現身大連時，已是《泰東日報》的主筆，解放之初擔任大連人民廣播電臺臺長。白同武神秘現身，意味著陷于殖民地黑暗統治已五十余年的旅大即將出現歷史的新曙光。《泰東日報》原本是日本人的喉舌，白同武入主報社，報紙實際上被我地下黨暗中控制。

白同武去一墻之隔的光華書店，看望他的表弟(我父親)。看到表弟在書店雖然讀了幾本進步書籍卻沒有實質的長進，白同武顯然希望他的表弟應該有一種更重要的生活，于是同書店老板柳青商議一番，介紹他去了《泰東日報》社。開始時當雜役，掃地、送水，再往后到印刷廠當排版工，揀鉛字。父親揀不了那必須倒著看的小鉛塊，聞不得那種金屬怪味，于是又回到白同武身邊。每日里看表哥頭不抬眼不睜地寫文章。按照我父親的文化程度，如果他扎下心來，他或許會有所成就。日后的戰士作家高玉寶如果有我父親的一半文化程度早就成為世界級的大文豪了，可是我父親不肯每天佝僂在寫字桌前去往紙上寫字，對報紙上的宣傳不敏感更不感興趣，換句今天的話說，不具備職業素養，當然無法成為白同武所期待和希望的人，白同武對表弟的“窮家嬌子”脾氣無計可施。不久，父親把一份什么重要的稿子送錯了，惹了一個危險的麻煩。白同武的良苦用心功虧一簣，最終也沒有辦法改變我父親。如果白同武當時對他的這個惰性的軟弱的表弟再嚴厲一些再得法一些，我父親很可能就不是以后的樣子。也就是說，白同武沒有把他的表弟打造成一塊好鋼，離開《秦東日報》時依然是爛鐵一堆。

我父親離開《泰東日報》跑回了老家，不敢讓我爺爺知道他離開的真正原因，又匆匆離家和一個姓關的同學去了哈爾濱。

俗語說：“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父親進了門卻空手而出，辜負了表哥白同武的殷殷熱望。白同武提攜我父親的不成功的事例充分說明，領路與選擇道路并不會完全重迭。這，可能就是那么多的遺憾的來由吧。

旅大光復了，日本人滾回小島去了。白同武突然銷聲匿跡。像他當初讀書期間的失蹤一樣，無人知其所蹤，只是每月按時有一筆錢從郵局寄給白家二老。歷屆運動，包括深刻改變所有制的“土地改革”(旅大地區的“土地調劑”)，白家老地主都受到神秘的強大保護。

父親對老白大哥的想念日甚一日，他自己解釋道，人老了，念舊。

六十年代的大饑過去之后，一個氣質不凡的女人從北京來看望白家二老，也沒有透露白同武在哪里。

只有我父親堅持說他的老白大哥去臺灣做地下工作了。

焦團長

一九四七年夏天，遼南進入激烈的“拉鋸”階段，從前線撤下來的大批傷員從陸路、海路源源不絕運到旅大地區，轉而又分散到市郊幾個經濟條件較好的縣區，根據當地政府的意見，分派到政治可靠、經濟條件相對寬裕的農家養傷。徐家雖然不苦大仇深，但也是本分人家。

我家是滿族正黃旗，原本姓“舒穆祿?，大約在從京城遷來“邊外”時期取原姓氏的諧音姓了漢語單音字“徐”。雖然也是八旗子弟，但八旗子弟奢靡浮華的惡習，除了在爺爺的漂亮的京片子口才和早晨起來漱口時用一種亮晶晶的鐵片刮舌頭和喜歡喝蓋碗茶的一些小事上尚存幾分殘跡，也基本上算是“忠厚傳家久”的勞動人民。奶奶患了胃病，四十歲出頭就去世了。爺爺向堂兄租了六畝(舊制一天)地，多多少少參與一些春種秋收之類的農事，其余由爺爺的一個遠房兄弟操持，家境還算過得下去。

爺爺是三里五村的“人物”，講究情面，急公好義，社會聲望很好。于是傷員一到來，我們家就分來一個“大官”，后來知道是個團長。先是一個斜挎飄著大紅綢布纓子的盒子炮、小腿扎魚鱗紋綁腿的警衛員往門前一站；接著，擔架抬進一個人，直接抬進西屋——我父母的新房。

之前的兩年，“八·一五”蘇聯遠東軍突然如水銀瀉地出兵東北，日本關東軍大潰敗，哈爾濱城里日本商家紛紛倒臺，在“羊毛株式會社”做小工的我父親爬在南下的瓦罐火車頂上跑回家，回到家時誰也認不出來這個形同鬼魅的黑瘦漢子，還以為是逃荒要飯的人登堂入室了。此時《泰東日報》揭開面紗，成為人民的喉舌黨的機關報。我爺爺曾經去找過外甥白同武，知道了我父親離開“光華書店”和《泰東日報》的種種不爭氣的事情。時逢戰亂，爺爺不肯讓我父親再出去謀生。既然早有婚約，于是責令立馬成親。我母親的娘家陪送了全部家具，梳妝臺、帶鏡子的大衣柜、專門放被子的玻璃櫥、寫字臺，甚至還有一盞臺燈，一件件的很是洋氣。都是我母親的混“洋事”的二哥一手包攬。

遼南地區形勢極為復雜：蘇軍占據旅順口軍港，進駐旅大市；國民黨逼近遼南最狹窄的瓶頸之處普蘭店；日本統治時代的警察署(局)公開合法地存在；由于蘇聯政府與國民黨政府有正式外交關系，蘇聯軍方一直履行與國民黨政府之間的約定，而東北民主聯軍和陸續進入東北的解放軍部隊受到蘇聯方面的排斥。遼南的狀態形成幾分天下之勢，既不同于解放區，又不同于國統區，是一個在蘇軍管制之下的特殊解放區。

這個“大官”從前線抬到我家時，由于旅途顛簸勞頓，由于戰場醫療條件很差，手術刀口化膿感染，生命垂危。我父親到民主青年會商量辦法。同族兄弟增大哥，也是我家房東兼地東的兒子，上下院的鄰居，雖是地主出身，卻是民主青年聯合會的會長。增大哥叫上民主青年聯合會的八個壯小伙，加上徐家哥倆，摘了我家門板，抬上傷員就跑。為了抄近路趕時間，跑出村子瞭進莊稼地。八月的莊稼早淹過人頭，玉米葉子似柔韌的刀劍劃破青年人結實的臂膀和胸膛，留下一條條密如蛛網的細細的血痕。擔架隊穿過玉米地，奔南嶺，雜草與灌木虬結，也擋不住擔架隊伍的一路狂奔，黎明前跑到“騷韃子”屯衛生所。

“騷韃子”是俄語“士兵”的意思。沙俄在光緒二十四年強迫清政府簽定《旅大租借條約》取得租借旅順、大連二十五年的特權和在租借地以北設立“中立區”的特權。沙俄侵占旅大以后，行政區劃上用了許多俄國名稱。

衛生所里雖然有解放區來的醫生和日本護士，也沒有更好的醫療設施和藥品。只得抬起擔架奔金州。去金州的距離并不遙遠，三十多里。但中間有長白山余脈南屏山橫貫金州全境，像一道墻堵住去路。俗話說，能走十里圈，不爬半座山。如果不翻山，就得順大路沿金州灣南繞上一個大圈，繞到石灰窯，奔龍王廟，再進金州西城門。那樣的話，傍晚興許能到金州。眼見焦團長的臉色越來越白氣息越來越弱離死亡越來越近，警衛員紅了眼睛，就讓擔架抬上了南屏山。半山坡上，我父親跑得上不來氣，蹲在地上干嘔。增大哥問干什么，我父親說鞋跑掉了。增大哥吆喝道：“不找鞋了，光腳快跑!”我父親說當時他聞到一股腥味，以為焦團長的傷口被顛裂出血，低頭看見了四五頭野牲口跟在身后幾步遠，眼睛綠瑩瑩的。警衛員跑在擔架前邊，撥開樹枝和長草開道。我父親沒有作聲，脫下一只鞋，向最靠近的一頭野牲口擲去。野牲口一扭腰便輕易閃過去，依然沒有退縮的意思。我父親一顛一顛地抬著擔架繼續跑，野牲口無聲無息地如影隨形。月黑夜，荒山野嶺中，人和野牲口齊頭并進，如果排除了恐怖，倒也驚心動魄。父親將另一只鞋打出去以后，擔架抬到山頂。

在金州城“遼南獨立師后方醫院”，焦團長最終得救。父親堅決要求原路返回，在南屏山草叢里，一行人幫忙，找到兩只鞋，黑色膠皮力士鞋。這種鞋不要說打狼，就是打耗子也打不死，打蒼蠅還得手法好。

焦團長回來養傷期間，每天在我家院子踱步，觀察我父親。我父親不多言不多語，雖然身材像祖先一樣高大威猛，卻總耷拉著腦袋，蔫蔫的樣子，不勤快，不主動干農家院子里的活計。我父親念過正規學堂，光復前在哈爾濱羊毛株式會杜當小工，再往前在“光華書店”和“泰東日報’當過學徒，能說不錯的日語。焦團長跟我父親之間的話就漸漸多起來。

焦團長傷愈歸隊時，適逢“遼沈戰役”打響，他帶走了我的父親——一個滿族佃農的獨生子，剛剛做了新郎的老實、木訥的青年。為什么帶走我父親而不帶走父親的堂兄增大哥?增大哥身上那股地主子弟的霸戾之氣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接受的，多少年以后也是如此。增大哥去外地念書，全國解放后成為建筑設計師。

[責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