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康熙二十四年暮春,京城什剎海一帶的水域,碧水泱泱,荷葉田田,早開的芙蓉點綴其間,恬靜而又祥和。然而此時后海沿岸納蘭相國府的后園,卻籠罩在一片憂郁悲愴的氛圍之中,宰相納蘭明珠之子,康熙的一級侍衛,文曲星納蘭性德以三十一歲的英年,溘然而逝。彌留之際,康熙皇帝曾為之焚香默禱,龍顏失色……
納蘭性德,字容若,滿族正黃旗人,其父納蘭明珠是康熙朝權傾一時的首輔之臣。容若自幼聰敏好學,博通經史,工書法、擅丹青、精騎射,二十二歲殿試中進士,后晉一級侍衛。任職之時,常將雕弓書卷置于左右,日則校獵,夜必讀書。性俠義,好結納名士,他所熱衷交往的“皆一時俊逸,于世所稱落落難合者”,如江南漢族布衣顧貞觀、嚴繩孫、朱彝尊、陳維崧等。容若的詞聲譽極高,可以說是中國詞壇之上一顆耀眼的星辰,藝術風格極似南唐后主李煜,有清代后主之稱,只是題材較為狹窄,多寫相思離別,失意之感,詞風婉麗凄清,格高韻遠,清新自然,著有《通志堂集》,詞有《飲水集》。
中國文壇之上,納蘭容若屬才子早逝的典例, 剛過“而立”之年生命之川便戛然而止,卻又備受推崇,這自然有不能磨滅的身世原因。他出身貴胄,又是康熙近侍,顯赫高貴的家世,驚人眼目的才情,賢淑大度的妻子,婉轉溫存的妾室,更有美貌聰慧的紅顏知己,一個男人該有的他都有了,然而他卻郁郁寡歡,愁腸百結,悲歌一生,可謂“納蘭心事幾曾知”了。
容若生于鐘鳴鼎食之家,雖有建功立業之心,安邦定國之志,卻只落得個一等侍衛,御前行走的虛銜,扈從圣駕而不能征戰沙場。更何況八歲登基,深諳帝王之術的康熙帝,雖號稱英主,但賦性雄鷙,喜怒無常,特別是喜聽阿諛奉承之辭,容若作為性情中人,難以適應主子卻又不得不忠于職守,處處表現得小心惟謹,時有臨深履薄之感。這一時期的大量詞作,表達了他的這種情緒。《長相思》一詞寫于從京城赴關外盛京(今沈陽)途中,詞人羈旅荒涼塞外,思念家鄉的孤寂心跡流瀉于筆端: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
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
園無此聲。
事業上的不得志,使得容若對于情越來越執著,可以說達到了宗教般的虔誠。對朋友,他不但能仗義疏財,更尊重朋友的才華,他居住的寓所淥水亭成了文人雅士談詩論道的“沙龍”。姜西溟科考落第,他百般勸慰,吳漢槎被朝廷發配邊塞,他極力斡旋營救,特別是對明朝東林黨之后顧貞觀更是 一見如故,視為摯友,交酬之作不勝枚舉,信任與依賴直至臨終托孤。這樣的情感,在諸多詞篇中都有 表露。如《采桑子·九日》:
深秋絕塞誰相憶,木葉蕭蕭,鄉路遙
遙,六曲屏山河夢遙。
佳時倍惜風光別,不為登高,只覺魂
銷,南雁歸時更寂寥。
一向柔情細膩的容若,在這首詞中卻顯現出罕見的豪放與曠達,讓人情不自禁聯想到杜牧的“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木凋”及王維的“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了。
在另外的一首《浣溪紗》中,更表現出容若雖身在富貴之家,卻覺英雄寂寞的心境:
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
更無人處月朧明。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
斷腸聲里憶生平。
對于男女之情,容若達到了極致。他所生活的時代,八旗子弟的奢靡之風已逐漸顯現,而容若卻 不同于一般貴族的紈绔子弟,他多情而不濫情,傷情而不絕情,正因為如此,他短暫一生中的愛情生活,被后人極為推崇。無論是對青少年時期的紅粉知己還是對妻子盧氏、官氏,他都極為珍視,甚至對紅顏知己,江南才女沈宛,都在他心頭揮之不去,只可惜“自古紅顏多薄命”,這些女人都在容若之先而去。也正由于這樣,“悼亡”詞,成了容若詞中的亮點。容若的詞作,許多采用的是《采桑子》詞牌,怕是他已經習慣用這種曲調宣泄情感了吧。
撥燈書盡紅箋也,依舊無聊。玉漏迢
迢,夢里寒花隔玉簫。
幾竿修竹三更雨,葉葉蕭蕭。分付秋
潮,莫誤雙魚到謝橋。
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凄迷。紅淚偷
垂,滿眼春風百事非。
情知此后來無計,強說歡期。一別如
斯,落盡梨花月又西。
桃花羞作無情死,感激東風。吹落嬌
紅,飛入窗間伴懊濃。
誰憐辛苦東陽瘦,也為春慵。不及芙
蓉,一片幽情冷處濃。
在這三首《采桑子》中,容若一生心愛的女子如影隨形地跟在他的身邊,三百多年來,不知有多少人讀著這些詞篇時,都深深地為這幾位英年早逝的美麗女子祝福:與這樣的男人以身相許,值了!
用世俗的眼光是無法理解容若痛苦的心境的。釀成他一生悲劇的重要原因,是他終生追求完美的理想主義,這種思維方式與處世哲學與他相國公子、天子近臣的家世和身份極不相稱。容若一生天性高潔純良,追求完美,求全責備,他雖為大清之臣,卻時時把漢族圣賢書中難臻的標準作為一生的準繩,性格、氣質本應習文,而命運卻安排他做了皇帝的侍衛;對于女性,他心中本來也有自己的情結,但由于父母的門戶之見,將他心愛的女子送去了皇宮,他也只有遵從父母之命。他愛盧氏、官氏、顏氏……但后一個總是難以取代前一個的身影,導致他一再懊悔,不斷地悼亡。一次次的人生違逆,讓他感到人生無味,生不如死。這種種的“放不下”,使他生命之軀中男子漢的剛烈之氣幾盡枯干,用太醫的話講,是“積郁極深,了無生趣”。
納蘭性德以三十一歲的英年,走完了人生的全部旅程,想來是讓人扼腕的。他一生的經歷,似乎折射出相當一部分生活在封建社會的知識分子、官宦子弟的境遇。在他之前,漢代的賈誼、唐代的李商隱也是因了種種的“放不下”而悲歌一生,英年早逝的。南唐李后主更屬此類中的典例。“空負凌云萬丈志,一生襟袍未曾開”,固然有時代、環境等諸多方面的局限,但是一個剛強有氣度的男人畢竟不能將一生都付與命運的捉弄。古往今來,許多人都是由于為人處世優柔寡斷,患得患失,以致作繭自縛才北方的四月,是段難挨的時光。雖然草木滋生,天氣轉暖,但“無端風雨,未肯收盡余寒”。清明前后的綿綿細雨,似乎總也下不夠,風,也是松一陣,緊一陣的,給人的心頭平添一種凄涼和憂傷。也許是上蒼特意營造了這樣一種氛圍,讓活人在憂郁與悲涼之中與故人敘睽違、品生死吧!不知怎的,這些年來,在這陰雨霏霏的日子里,常常想起已經逝去九百多年的北宋名臣范仲淹老人。
最早知道范仲淹的名字,是少時隨家父誦讀古文時,那十二卷本的《古文觀止》之中,《岳陽樓記》是父親指定我必背的篇目,“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名句,自然是耳熟能詳的。隨著年事漸長,我對范公有了更深層的了解。他兩歲喪父后,隨母改嫁,幼時過著“食不給,至以糜粥繼之,人不能堪”的凄苦生活。后經晝夜苦學,奮發讀書,二十七歲時考中進士,遂開始了他四十年的從政生涯。入仕之后,仁宗天圣年間任過鹽官,在泰州主持修海堤,挽救了大量被海潮浸漫的良田。寶元三年西夏攻延州,范公任陜西經略副使,傾力改革軍事,鞏固邊防。慶歷三年任參政,建議十事,主張革新任官制度,貶庸啟能,注重農桑,推行新法,減輕徭役,因保守派極力反對,被罷去參政。在此后的漫長歲月中,他歷經多次貶謫移任,皇佑三年,在他六十三歲時又移任青州,翌年又調往穎州,由于體弱多病,扶疾赴任,結果只趕到了徐州,便溘然長逝。范仲淹還是我國歷史上著名的文學家,自幼工于詩詞散文,文風如其人,豪爽明朗。
在長達四十年的從政生涯中,國家的政情多變,范仲淹個人的命運也宕蕩起伏。皇帝龍顏大悅時,贊其有功,詔拜為副首相(參知政事),忽而又聽信小人進讒言,將其革職發配,顛沛流離。但無論升也好,沉也好,他始終把個人榮辱置之度外,關注的是國家民族利益。從政期間,由于直言進諫,連遭三次貶謫,其間,諸多文友、同僚、家人對其苦苦相勸,但他卻寧鳴而死,不默而生!以實際行動,踐行其“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的崇高品性。
縱觀范公仲淹的一生,可以說他是當之無愧的大文學家,且不論一生之中寫下的膾炙人口的詩詞散文,僅一篇《岳陽樓記》國人已誦讀千年而不倦;范公又是大政治家,曾經任北宋王朝的“國級領導”,力主改革時弊,推行新法;范公還是帶兵打仗的軍事家、興辦學校改革科舉的教育家,稱得上是立德、立言、立行的一代人杰了。朱熹稱他是有史以來天地間第一流人物。但是平心而論,千載迄今,范仲淹倍受人們推崇景仰的還并非他的文韜武略,更重要的是,他作為一個由士入仕的官員,所具有的那種時刻以天下為己任,嚴于律己,為民效力的崇高風范。為此,他的名字才世世代代異彩閃爍,豪氣生輝。應該說,范公的憂國憂民思想,與他早年飽受艱辛不無關系。但是早年吃苦,一旦官運亨通就變本加厲花天酒地及至魚肉百姓,歷史與當今亦不乏其人。而范仲淹即便是在參知政事、陜西經略安撫使(相當于兵團司令)的高位之上時,生活上依然崇尚節儉,不事侈靡,史書上稱他“非賓客不重肉,妻子之食,僅能自充”。更重要的是,他不計個人仕途上的興衰起落,任何情況下,以國家民族利益為重。無論是輔佐皇帝、戍邊陜北還是主政杭州、青州、鄧州等地,都建樹不少業績。即使在多次被貶謫的情況下,仍然四處察訪民間疾苦,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解百姓之憂。在青州任知府時,他無意之中發現一眼泉水,便在泉上建亭保護,并時常用此泉水為百姓煎藥治病。在被貶鄧州任知州時,他親自主持在城東南隅興學育才,主辦花州書院,親自踏勘地址、審查設計、聘請教師,并抽空親自講學,遂使書院名聲大振。也是在鄧州期間,與他同時考中進士的好友滕子京被貶岳州,僅一年時間里,便“政通人和,百廢俱興,乃重修岳陽樓”。滕子京十分看重范公的文采和品性,托他為岳陽樓“作文以記之”。在沒有親歷實地的情況下,范仲淹僅憑一幅“洞庭晚秋圖”,便一氣呵成寫下了千百年來一直傳誦的散文《岳陽樓記》。洋洋灑灑的三百六十字,寫景、言情、說理,既表達自己的心志,又勉勵老友。實在是千古浩嘆,文情并茂,感人肺腑。
“金杯銀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這句俚語說得十分真切。對于官員,老百姓心里是有一桿秤的,只要為百姓做了好事,那他們就總是念你的好。時至今日,全國各地有關范仲淹的遺跡,倍受人們的保護和紀念,并且一再修葺。一座岳陽樓,千古興廢,幾經重建翻修,難道僅僅是讓一座名勝古跡復原嗎?其實人們真正要建筑的是心中永遠不倒的精神大廈,是中華民族的偉大精神!作為官員的衣食父母,中國的百姓對于“官員兒子”,又是極其寬容的。民間有“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的說法,那知府是否“清”是值得懷疑的。但也毋庸諱言,在中國從古到今,只要當了官,那日子肯定要比普通百姓好過得多:房子比別人大,出門有轎車,薪水也相對要高,時常參加公費飲宴……對這些特殊,百姓看在眼里,也并不去攀比挑剔,統統認為屬“工作需要”了。但是卻偏偏有為數不菲的官員,在既得了這么多的“優惠”之后,仍然欲壑難填,不但不去殫精竭慮為百姓工作,甚至反轉過來欺壓百姓,貪贓枉法,那么遭至撻罰也是“理固亦然”了。
范仲淹作為一名官員,憂國憂民且敢言直諫,這使他一生清廉終不得志。但是民心如鏡,歷史是公正的。記得當年,同是在這樣陰晦的四月天,我在登臨岳陽樓之時,聽身旁有人議論:“祖宗和官員也是魚龍混雜,有好有壞,有精英,有敗類,該崇的就崇,該罵的就罵!”此話說得何等淋漓暢快!
四月的細雨照例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那稀疏的雨簾極易讓人回憶起前塵往事。遙想當年范公在為岳陽樓執筆作書時,疾病或許已經纏上了他的身子,但他渾然不覺,仍然在為百姓和朝政憂思。寫完《岳陽樓記》六年之后,他離開了人世。無論作為一個文人還是一個官員,他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他對他所處的時代問心無愧。
“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借用范公仲淹在《嚴先生祠堂記》中的話來贊頌先生本人,是何等的貼切!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