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龍口·酒觴（連載之九）

“因為他的酒樓里出現了‘七賢會’，‘七賢會’是干什么的？是反對朝廷的，是要反清復明的。你說，這么大的事擺在面前，接下來他的作坊還能開下去嗎？就是當今皇上喝了他的酒，也不能容他把反清復明的‘七賢會’建起來吧？”碧連塘說。

金貴郎搖了搖頭：“碧叔說的不存在，什么‘七賢會’，什么‘反清復明’，對生意人，對孟子敬來說都是不可能的。”

“你知道‘七賢會’的頭目是誰嗎？就是鐵嘴楊大嘴啊，他已經被抓起來關進大牢了，他都招供了，你還有什么說的？”

“我聽楊大嘴說過竹林七賢的書，那是歷史故事，不見得像你說的那樣吧。”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告訴你了，你若不信，那你就等著看，不出三日，孟子敬的作坊肯定會被查封。封了他的作坊，你的作坊被封也為期不遠了，因為你是他的徒弟，他是要犯，你就是隨從，照樣會坐牢的，到那個時候，你后悔就來不及了，好好想想吧。”碧連塘語重心長地說，“孟子敬已經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究竟朝哪里走還是未知數，我和你爹從小就是知己，到了這種地步，我不能不告訴你，那樣的話你爹在九泉之下會怪罪我的。”

金貴郎沉默了許久，沒有作聲。

這一天，幾十名官兵氣勢洶洶地沖進孟子敬和金貴郎的作坊，一名軍官大聲吼道：“把作坊里的人都趕出來，封上。”

眾官兵揮著長戟和大刀把所有的酒工攆了出來，然后帶上門，貼上封條。

孟子敬不慌不忙地雙手一拱，問道：“這位官爺，在下想試問一句，我孟子敬犯了什么法律，封完酒樓又封我們的作坊？”

官頭一翻白眼：“你就是孟子敬？”

“正是在下。”

“帶走。”

話音剛落，兩個官兵上前，把孟子敬綁了起來，推著朝門外走去。此時癟三媳婦有些急了，跑上去拽住推孟子敬的官兵，官兵揮手把癟三媳婦推了個四腳朝天。癟三媳婦憤怒了，揀起地上的一根木棒，使勁朝官兵頭上砸去，官兵應聲倒地。另一名官兵見狀，立刻拔出刀朝癟三媳婦胳膊砍去，只見血光一閃，癟三媳婦的手臂被砍了下來，掉在了地上。

癟三見狀，揀起那條掉在地上的熱乎乎的胳膊，瘋了一般怒吼一聲：“我跟你拼了。”

癟三一步躥上去，奪下了剛才砍他媳婦胳膊的官兵手中的刀，高舉起，以排山倒海之勢，把那個官兵從頭到腳一劈兩半。官兵見狀，亂戟朝癟三刺去，癟三瞪著一雙牛眼一樣的眼睛，燃燒著一腔怒火，手捂著肚子彎著腰，痛得臉上的五官聚在了一起，然后倒了下去，血頓時流了一地。媳婦顧不上胳膊的疼痛，撲上去，用另一條胳膊摟住癟三，拼命地呼喊：“孩子他爹，癟三，你醒醒啊！”孟子敬也撲了過來，叫道：“癟三，癟三！”

癟三慢慢地睜開雙眼，帶著笑意，有氣無力地說道：“孟哥，我再也不能和你在一起了，癟三只知道孟哥是好人。”

孟子敬眼淚橫流，說道：“癟三，你是我的好弟兄，我還沒來及說聲對不起你呢，可你……”

孟子敬所說的對不起癟三，指的是和癟三媳婦插了一腿，而且還有了孩子的事。這件事多少年了，一直裝在孟子敬心里，像一塊烏云，總是遮天蔽日的。孟子敬一直想告訴癟三，但卻總是張不開口。俗話說得好，能穿朋友衣，不戲朋友妻。可是孟子敬卻在癟三媳婦身上出格了，雖然是癟三媳婦自愿的，可那畢竟不是一種正當行為，所以孟子敬一直心中有愧。今天孟子敬說的話，癟三也許能明白，也許永遠也明白不了了。

癟三又把眼神轉向媳婦，還是帶著笑，說道：“媳婦，咱有兒子有孫子，癟三高興，癟三還有一件事告訴你，二十年前，孟哥買咱們空地房場，給了我八百兩銀子，我只花了二百兩，剩下的六百兩都在咱家院子里杏樹下埋著呢，留著給孫子娶媳婦用吧，媳婦……孟哥……黑哥……我，我不行了……”

癟三在一聲比一聲低的喘息中，慢慢地閉上了雙眼，在場的人都大聲呼叫，可是，就算這喊聲能驚天動地，癟三卻再也聽不到了。他那獨有的先嘿嘿笑然后再說話的憨厚表情，隨著鮮血的流淌永遠地消失了。

孟子敬被抓進大牢后，碧言把官頭請進了山海樓，擺上了一桌上等好菜。

官頭高興得眉毛飛舞，連連稱謝道：“碧公子，你太客氣了，抓孟子敬是在下應該辦的事，我看你……”

“王官頭不要客氣，盡管用就是了，從今天起，咱們就是朋友了，往后，我還少麻煩不了你。”

“有事你盡管吩咐，我肯定去辦，希望你在盛京王大人和索大將軍面前多給我美言幾句，在下不會忘了您的。”

“這沒問題。”

“在下謝了。”

碧言敬了王官頭一杯酒后，又說道：“光抓孟子敬還不夠，還得抓一個。”

“誰？”

“金貴郎。”

“金作坊主？”王官頭一驚后問道，“沒有什么理由不好做呀。”

“楊大嘴是‘七賢會’的會主，孟子敬是‘七賢會’的人，而金貴郎又是孟子敬的人，這理由還不夠嗎？”碧言說著從袖里掏出一張銀票，又說道，“王官頭，這是我和我爹的一點小意思，送給你的。”

王官頭見到銀票，臉上一下子開了花，很客氣地說：“碧公子，這多不好意思，這么多銀子，趕上我一年的奉祿了。”

“拿著，事辦成之后，我還獎賞你呢。”

“在下謝了，你說的事，我一定照辦。”

就在碧言和王官頭在山海樓密謀時，關押孟子敬的監牢里響起了粗聲粗氣的說話聲：“干什么？”

“探個朋友，你不認識我？”

“喲，是胡爺？”

“算你有眼力。”胡四趾高氣揚地說道。

“胡爺，你探誰？”

“孟子敬。”

“胡爺，上邊有令，孟子敬是不準任何人探視的。”牢役很難為情地向胡四介紹情況。

胡四從袖子里掏出一錠銀子送過去，說道：“把你的臭嘴堵上，給我看好門。”

牢役接過銀光閃閃的賞銀，腰一哈，滿臉笑意：“是，胡爺，你可要快一點兒，千萬別給我惹上麻煩，也請你體諒一下小人的難處。”

牢役把關著孟子敬的牢門打開，孟子敬眼前一亮，急聲叫道：“胡哥。”

胡四笑著說：“孟老弟，他們沒把你怎么樣吧？”

“沒有，有吃有喝的，就是憋得慌。”孟子敬頓了一下又問，“你怎么進來的？家里都還好吧？”

胡四點了點頭：“放心，家里沒事，他們要抓金貴郎，我把人給藏起來了。”

“為什么抓他？”

“你是‘七賢會’的人，他能脫得了干系嗎？”

“牢役和我說了，楊大嘴根本不是‘七賢會’的人，是有人為了陷害我逼他的，他臨死之前都沒招供，是他們逼的，在他臨死前，摁上了他的手印。”孟子敬說道。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我認準你了，就得把你救出去，哪怕豁出我這條老命。”

“這可使不得，不過，小弟今生有你這個朋友，就是死了也無憾了。”

“老弟，我已經把陷害你的碧連塘的兒子碧言裝進麻袋弄到一個山洞里給看起來了，碧連塘現在肯定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什么？你綁了碧言？”

“是的。”

“哎呀，你怎么能這樣干呢？你這樣做豈不更耽誤事嗎？”

“我讓他知道知道陷害人的滋味。”

“你趕緊把他放了。”

“放了？為什么？”

“你想啊，”孟子敬分析著說道，“你抓了他的兒子，他肯定知道跟我和金貴郎有關系，他們會追加一條綁架罪狀給我，非得逼我說出是誰干的不可。對我來說，說不說都一樣，至于挨一些鞭子我倒不在乎，可是我怕事情越弄越大，那樣的話，就越來越不好收場了。胡哥，我知道我是無辜的，但是，我想的不是如何報仇，而是平平安安地出去，開好我的作坊和酒樓，這是雪家留給孟家的祖傳產業，不能在我的手上垮下去。所以，你聽小弟一句話，把他放了，那樣只有好處，沒有壞處。還有，我雖然在牢里，他們對我也是毫發未傷，我心里有數，我想他們也知道我不是等閑之輩，我的二舅在朝廷任職，而且還是原來的盛京將軍，是威振盛京的大人物。少川既然回來了，我想北京那邊的信也快差不多了。”

胡四聽了孟子敬的話，慢慢地點了點頭。

孟子敬語重心長地又說：“胡哥，聽小弟一句話，快把人放了。你替我看好酒樓和作坊，別讓你弟妹擔心就成。”

“好吧，”胡四說，“不瞞你說，我來看望你也是順便打打窩子，想選一天晚上，我和弟兄們劫獄，把你搶出去。”

“那更使不得，和朝廷對著干，豈不是螳臂當車？”

“要不是我師傅趕來了，我早就下手了。”

“你師傅是誰？”

“肖作良。”

“肖作良？是他？”孟子敬很是驚奇，又說，“就是被月救。”

“你認識我師傅？”

提起被月救，孟子敬立刻來了精神，說道：“二十多年前，在我第一次來盛京回去的路上沒有了盤纏，我和二黑子便賣藝，想弄點兒銀子做盤纏。有一天遇到你師傅，他聽說我是山西太谷人，問我認不認識一個叫月長奎的，我說不但認識，而且我爹和月掌柜親如兄弟。他聽后，給我留下五百兩銀子，轉身就走了。前幾年，他還特意來一趟盛京，拉走了我一車酒。”

“原來是這樣，”胡四又說，“那次師傅來的時候，沒能見到我，這一晃又十多年沒見到他了。”

“你師傅來了，無論如何也得讓我見他一面。”

碧言毫發未傷，只是受了一場驚嚇。他回到家中，碧連塘和家人簡直高興壞了，都圍到一起問長問短。可是碧言卻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他眉頭緊鎖，臉像個鐵疙瘩，轉來轉去地冥思苦想。

“爹，我想告訴官府，把孟子敬放了。”

“什么？你瘋了？”碧連塘發怒了，“那孟子敬能放嗎？”

“為什么不能放？‘七賢會’又不是真的。”

“楊大嘴已經承認了，而且還招了供摁了手印，這件事已經由盛京府報呈皇上了，你說這事是小是大？是真是假？”

“可是，楊大嘴是被逼的。”

“假的又如何？不也成真的了嗎？我們要把這件事反過來，皇上知道了還不滅咱九族？”

“當初還不都是你一手弄的。”碧言說，“這能賴誰？”

“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這件事只能頂著，否則就沒有出路，而且不能有一絲的懈怠。再說了，還有盛京府的王大人，你叔叔大將軍索畢達旦，你怕什么？就是皇上也得聽聽他們的，而且折子還是經他們的手遞上去的，我們先敗下陣來，別說皇上，就是他們也饒不了我們。”碧連塘繼續說，“他們為什么把你抓了又放回來？還不是看在咱碧家家大業大勢力大的份上？”

“正是他們把我放了，我才想到，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對的。”碧言道。

“我已經和你說清楚了，對不對咱們心知肚明，但是，你的想法卻不能流露出去。爹之所以走這步棋，說白了全都是為了你，爹是想在有生之年，把孟子敬和金貴郎的作坊給壓垮，給你今后開咱的作坊打開一條光明大道。你不理解當爹的苦衷也罷了，可是也別里外不分啊。”

“反正我不贊同你的做法，我覺得那樣遲早會惹大麻煩的，現在懸崖勒馬還為時不晚。”

碧言說完后跑了出去。碧連塘氣得臉發紫，直跺腳，大罵道：“不孝之子，大逆不道的東西。”

寂寞難耐的孟子敬萬萬沒想到有兩個人會來探望他。在牢役的陪同下，碧連塘和玉佩浮拎著點心來了。牢役剛打開嘩啦作響的牢門，碧連塘就滿臉堆笑地說道：“哎唷，孟晚輩受苦了，我和玉作坊知道晚了，今天特意來看看你，還望孟晚輩多多見諒。”

玉佩浮把手里的點心放下，說：“這是我和碧作坊的一點心意。”

孟子敬見到兩個人表里不一的模樣，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冷冷地說：“謝了，二位作坊到牢里來看我，想必有話要說吧？”

碧連塘笑著說道：“是的，確實有話要說，俗話說，話不說不透，鍋不鉆不漏嘛。”

孟子敬板著面孔：“那就說吧。”

碧連塘把同情和惋惜現在臉上，說：“真是的，我和玉作坊萬萬也沒想到，孟晚輩做下了這么了不得的大事。”

“什么大事？”

“晚輩記不記得前幾年在廣西云南有個香榔會？”碧連塘說，“后來，那個會被皇上用重兵里三層外三層地圍了起來，連殺帶抓，滅了上千人。你知道是為什么嗎？因為香榔會是反清復明的，是朱慈炯朱三太子建的幫會。”

“我明白了，朱慈炯的香榔會是反清復明的幫會，我請楊大嘴說竹林七賢的故事，也是反清復明的幫會。”孟子敬道。

“我也不相信孟晚輩會做這樣的事，不過話說回來，楊大嘴已經都說了，這就不太好辦了。我還聽說盛京府已寫成奏折，稟報皇上了，這樣的話，以后的結果就不好預測了。帶有反清的意思，皇上手下是不會留情的。”

“照碧作坊所說，我孟子敬只能等著掉腦袋了？”

碧連塘十分同情地說：“咱不想那么遠了，說句實話吧，我和玉作坊留戀和孟晚輩共同相處的日子，雖然在有些事上有相悖之處，可都是生意上的事，是在所難免的。孟晚輩今天身陷囹圄，的確讓我和玉作坊有些心痛，但愿孟晚輩吉人天相，我們還能有攜手合作的機會，只是可惜啊……”

孟子敬看著碧連塘假惺惺的姿態，輕淡地一笑：“碧作坊，我孟子敬反不反清，復不復明，你最是心知肚明了，也許你是最希望我反清復明的。”

“不，不。”碧連塘連連推脫，“不能這么說，我碧連塘根本就不相信你能做出這種事。做生意的講究的是賺銀子，贏的是信譽，絕不會搞與皇上作對的事。倘若像你說的那樣，我希望你做反清復明的事，我和玉作坊還會來探你嗎？孟晚輩，人啊，不容易，我為你走到這一步而惋惜，你是咱釀酒人中的高手尖子，可惜的是，一步不慎，毀了前程，實在不應該啊。”碧連塘長篇大論地說了一陣子后，又說道，“不過你放心，我和玉作坊正在想辦法保救你，就算起不了什么作用，也算我和玉作坊盡一番心意了。”

牢役進來說：“二位，有人要來了，請走吧。”

碧連塘答應后，對孟子敬說：“孟晚輩，我和玉作坊要走啦。”

孟子敬冰冷地說了一句：“謝了。”

責任編輯 郝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