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歲

陽光明晃晃的，給院子里的一盆水反射到黃泥墻上，無聲無息地晃動，有種輕巧而稀薄的溫暖。陽光下的石榴樹叢，褐色的枝條冒出了嫩嫩的芽兒，綠綠的，硬硬的，一個個上了蠟似的。偶爾還會看見兩三個花苞兒，紫紅色的，結結實實立在枝頭，如同咕嘟著的嘴。男孩和哥哥時常在石榴樹下玩耍，偶爾聽到遠遠地傳來一聲鞭炮響：啪——他們都豎起耳朵聽，接著，靜靜地隔了很長時間，又隱隱約約傳來一聲：啪——不約而同地，他們咧開嘴笑了。哥哥拽著肥大的褲子站起來，男孩也跟著站起，摩挲著手，不知道該做什么。這時候，往往又出人意料地傳來幾聲：啪啪——啪——他們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了，翹起鼻子，似乎嗅得到一大股鞭炮散發出來的好聞的火藥味兒，滿以為第二天便要過年了。這時候，父母總會對他們說，如果他們聽話，過年就給他們買鞭炮。

那一年，男孩的任務是每天給家里那只唯一的豬拔草。本來家里有一大一小兩只豬，他和哥哥各自負責一只。沒想到前些日子，爸爸帶了個滿臉絡腮胡子的男人到家里，將那只大的用拖拉機拉走了。哥哥追著拖拉機哭了許久。他想，現在哥哥可能仍對那只豬念念不忘吧。他背上籃子出門拔草的時候，哥哥總是用那種很不服氣的目光瞟他一眼，有時鼻孔里還會哼一聲。

兩只豬是在男孩和哥哥的注視下一點一點慢慢長大的。它們剛出生的時候，被母親放在一個大竹筐里，跌跌撞撞地走，肚皮下面拖著一條長長的濕漉漉的帶子，不時還會絆一跤。男孩跟哥哥兩手抓住竹筐沿兒，勾著頭，嘻著嘴看。后來他們仍經常這么做。過了幾天，它們肚皮底下那根長長的帶子不見了，走起路來也順當多了。他們把草扔進竹筐里，堆得像山一樣，幾乎把它們壓得露不出頭，可它們并不吃，只是在草堆里拱來拱去，然后發出尖細的叫聲。關在圈里的母豬哄哄哄叫起來，他們只好看著母親走過來，將它們放回母豬身邊。不過他們很快又高興起來了。他們趴在豬圈欄桿上，看它們蹬住后腿，撐開前腿，扒住母豬黑乎乎的肚皮，極其起勁地吮吸奶水。吱吱吱的聲音好聽極了。等它們長大一些，會吃草了，他們經常把它們帶到野地里，任憑它們自己找吃的。它們跑熱了，還可以在爛泥潭里滾上幾滾，滾完了出來，猛地抖一抖身子，黃色的泥點子四處飛濺。男孩和哥哥躲避著子彈一般飛來的泥點子，禁不住哈哈大笑。甚至在他們的笑聲里，兩只豬也在悄悄地長大。有一天，兩只豬吃飽喝足了，懶洋洋地睡在草叢里，呼呼地打鼾。哥哥忽然拍打著亮閃閃的草葉，一跳一跳地朝他走過來，咬著嘴唇對他笑笑，又朝兩只豬努努嘴說：

“你猜，騎上去會怎樣？”

哥哥天才般的主意令男孩興奮不已。哥哥的腦袋里塞滿了各種各樣他想不到的念頭，不過付諸實踐之前，總會先找到他。用哥哥的話說是“先找個人試驗一下”。這次也一樣。他激動得兩眼放光，攥著一根小棍子，躡手躡腳朝兩頭豬走過去。事實上他的小心翼翼毫無必要，兩頭豬一點都不害怕，仍舊肆無忌憚地打鼾。小心翼翼的動作不過讓這件事平添了幾分冒險的色彩。哥哥緊跟在他后面，呼出的氣熱熱地鉆進他的領窩，癢癢的，他忍不住想笑，卻竭力忍著。離豬越來越近了，哥哥呵哧呵哧的喘息聲讓他覺得每一步都踩到了棉花上。他臉頰發燙，兩手出汗，再也不愿往前走一步了。

“膽小鬼！”哥哥搡了他一把。

男孩最痛恨的就是哥哥喊他膽小鬼，就為這個，他不止跟哥哥干了一兩架。這時候，雖然他感覺自己正站在懸崖邊，可哥哥的這三個字，還是讓他閉著眼睛往前跨了一步。如今男孩已經回憶不起來自己是如何到的豬背上了，只記得屁股貼住了一個熱乎乎毛茸茸的東西，心跳似乎漏跳了半拍，忽然，那東西往上一掙，明亮的天空猛地一抖，胯下的豬，頭往前梗著，轟轟地怒吼著，發瘋一般沖出去。天空、草木和哥哥在他身邊劇烈抖動，如同畫在一張揉皺的紙上。他緊緊抓住豬鬃，仿佛拽著一把火熱的鋼絲。不過這并沒有什么用。當他茫然地坐在地下，才聽到哥哥放聲大笑，就像滿山滿坡的石頭都滾下來了。那一瞬間他幾乎要哭出來了，費了半天力氣，總算忍住了，眼里含著淚花，也隨同哥哥一起大笑起來。

那之后，他們時常冒著被摔下來的危險干這事，每次都會笑得直不起腰。回家的時候，笑聲仍然在野地里回蕩。后來，兩只豬越長越肥了，跑不動了，他們才不再這樣做。它們吃飽了，靜靜地躺在草叢間，偶爾掄一下尾巴，身上散發出青草和豬糞混合而成的強烈氣味。男孩和哥哥躺在旁邊，沉浸在這熟悉的氣味里。夕陽懸在山頂，放出橘黃色的光，兩只豬雪白的毛被照得金燦燦的。男孩把臉貼在潮濕的草地上，眼睛斜斜地瞅著它們——那似乎是兩座緩慢上升的高山，山上種滿金色的參天大樹，他穿過金色的樹林，一步一步，踩著溫暖而松軟的土地，爬到山頂……他深深地迷上了這個幻想，他想象著自己在一片金色的樹林當中坐下來，望著極遠處的夕陽。夕陽在他黑幽幽的眼睛里，一點一點落下去。

之后沒幾天，家里就只剩下男孩負責的那只小一些的豬了。他再也沒帶它出去過。他拔回沉甸甸的一籃子草，扔進圈里，它才挪動身子，像一個臃腫的老人，蹣跚著走過來，把頭埋進草堆里。父母看到它這副樣子，總是笑得把嘴咧到耳朵根。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心里難受極了。

一天吃過下午飯，男孩又在院子里聽到父母說起這只豬。

“我們家什么時候殺年豬？沒幾天就過年了，別人家都殺了。”母親一邊收拾碗筷，一邊說。

“你看著辦，”父親吐出一口煙，瞅著它們緩緩消散，慢悠悠地說，“你要是置辦好東西了，什么時候都可以。”

“后天怎么樣？”

“后天……成！后天我留在家里。”

男孩感到被一個灰蒙蒙的影子罩住了。他們什么都決定了，卻沒跟他說一聲，雖然那只豬是他照顧的，雖然他就在他們旁邊。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從他們身邊走過去，故意撞了一下桌子。他們仍舊說他們的，眼睛都沒往他身上斜一斜。

男孩走到豬圈邊，下巴擱在欄桿上。那只豬深深地陷在黃色的草堆里，雪白的肚皮一起一伏的，眼睛閉著，肥大的耳朵不時扇動一下。

“你還睡，”男孩像往常一樣，跟豬說起話來，“你這么肥了還睡！”他希望它能站起來，走到他身邊。然而，它一動也不動。他又嘿嘿叫了幾聲，它仍然不動。他抓了一把草扔進去，也沒起作用。他感到很惱火，用力拍打欄桿，朝它吆喝。好半天，它總算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他又揀了些特別嫩的草扔進去，它總算挪了挪身子，坐起來，使勁往上掙了幾下，搖搖擺擺站起，朝草走過來。

這時候哥哥也趴到欄桿上來了。他們一起靜靜地看著它吃草。

“過兩天就可以吃它的肉了。”

他嚇了一跳，扭頭看著哥哥。哥哥沒看他。

第三天一大早，男孩在夢中聽到一些什么聲音，忽然驚醒過來。坐直身子，只見窗玻璃一片明亮，父母的聲音夾雜著豬的喘息從院子里傳進來。

“做什么？”他不知道問誰。

哥哥躺在他身邊，睡得很沉。他推了推哥哥，哥哥不耐煩地哼了一聲。他聽到聲音往大門那邊去了，害怕起來，迅速穿好衣服，砰地跳下床，吱扭一聲拉開門跑出去。鞋底緊貼地面，冷冰冰的。燈光昏昏的院子，幾個人影橫著。父親和母親正往大門外走，那只豬扭著肥大的屁股，艱難地走在他們前面。

“你們去做什么？”男孩追上去問。

“你怎么出來了？”父親扭過頭，很納悶地瞅了他一眼，不耐煩地說，“回去睡覺，回去！”

“你們去做什么？”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快哭出來了。

“去殺豬。”母親說。

“回去睡覺！”父親命令道。

男孩又被那個灰蒙蒙的影子罩住了，并沒聽見父親的話。他一句話不說地跟上他們。母親看了他一眼，給父親遞了個眼色，父親沒再說什么了。

天還很早。天上只有淡淡的一彎月亮。村里唯一的大路灰蒙蒙地向前延伸，路上厚厚的塵土經了露水，濕漉漉地堆著，在他們腳下發出暗啞的噗噗聲。他們誰也不說話。男孩盯著跟前很肥的豬。它走幾步，停下來，尋覓路邊的青草，嘴里發出叭嗒叭嗒的聲響。耽擱得久了，母親便拿一根細細的棍子，輕輕地敲在它的屁股上。他抬起頭可憐巴巴地望著母親。這時豬又扭著屁股，吃力地往前走了。整條路上，他們沒遇到一個人。除了遠處的村口，路邊的人家沒透出一點光亮。

他們走走停停，花了將近一刻鐘才來到村口的露天屠宰場。屠宰場的水泥臺子旁，高高豎著一根竹竿，挑出一盞一千瓦的大燈泡，嗞拉拉地向外射出耀眼的光芒，在黑夜里勾出一道道光暈。

早已候在屠宰場的兩個人停止交談，站起來拍拍屁股，邁開懶懶的步子，朝他們走過來。父親迎上去。幾個人壓低嗓門說話。男孩并未留心聽，他一眼不錯地盯著那只豬。燈光直直地打在它身上，渾身雪白的毛，好似無數根冰冷的鋼針。他冷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看到它在空曠的屠宰場上自由自在地溜達，后來在屠宰場邊停了下來。他好奇地走過去，看到一叢綠油油的草。那么肥那么大的一頭豬正專心致志地吃那么小那么嫩的一叢草。也許這是冬天里最后一小叢嫩綠的草了。男孩的嘴角不由得彎上去。

此時，父母和屠宰場的人商量好價錢了。

“沒問題！你們準備好了？”那個年長的屠夫說。他脖子上系著一條油膩膩的、幾乎看不出本色的藍色圍裙，圍裙下擺一直垂到膝蓋，來回摩擦著一雙打了補丁的黑色高筒雨靴。

“準備好了。”父親很有把握地說。

“那好，開始吧。”屠夫說。他從油膩膩的圍裙口袋里抽出一根煙，斜斜地叼上，年輕的屠夫給他點著了。

年長的屠夫揚起下巴，瞇著眼睛，猛吸一口，從鼻孔里噴出一大團白色的煙。他抓過桌上的一條很粗的麻索，將末端一圈一圈緊緊繞在黑油油的右手手臂上，背對燈光朝豬走去。煙頭紅紅的火光在他的陰影里一閃一閃的。他俯下身子，伸出左手，輕輕地撫摸豬的脊背，右手趁勢將麻索另一端可以活動的套子套進豬脖子。那只豬抬了抬頭，仍低下腦袋吃那一小叢草。他直起身子，往后退了幾步，突然，右手往后一拉，麻索被扯緊了。剎那間，豬被雷電擊中了似的，又仿佛肥大的身子落在了鋼絲床上，不停地上下亂蹦。地上的灰塵噗噗響。豬和屠夫之間，麻繩瞬間松開，瞬間繃緊，如一條灰褐色的毒蛇。年輕的屠夫沖過來，拽住了豬的一只后腳，父親也躲閃著跑過去，揪住了豬尾巴。只聽得三個男人嘿喲一聲，然后“磅”的一聲巨響，豬已經給重重地扔上一張血跡斑斑的桌子。三個男人一起壓上去，豬嘶啞地嚎著，動不了了。

男孩一瞬間目瞪口呆，似乎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直到年輕的屠夫把一柄長長的刀子遞到年長屠夫手中，他才一下子明白過來：他們說要殺豬，真的要殺豬了。可是已經晚了。刀子連同屠夫黑油油的手，從豬柔軟的脖子插進去，一會兒，紅色的手連同紅色的刀子，一齊拽出來——停頓了半秒鐘，或許更短一些，血暢快地噴出來了。豬雪白的脖子仿佛垂了一條鮮艷的紅領巾。

男孩望著它張大的嘴巴和眼睛，一點聲音也沒聽見。一點聲音也沒有。屠夫嘴唇邊，煙頭紅紅的火光在黑暗里一閃一閃的。男孩冷得渾身顫抖。他朝豬跑過去，母親拽住他，他使勁掙脫了。“你來做什么？離遠點兒！”父親端著個盆接豬血，抬起頭瞪他一眼。他害怕了，退了一步，又忍不住往前跨了一步。豬脖子流出來的血越來越細了。他什么也做不了。血流盡后，豬被抬到另外的地方。他做不了什么。他哭泣著蹲下，盯著地上一小片殘留的血。血正靜靜地滲進土里。

過了幾天，真要過年了。太陽光在黃泥墻上簌簌搖晃，遲緩了，厚重了。石榴樹叢里，嫩芽兒悄悄撐開了，在細細的風里顫動。那幾個咕嘟著的花苞裂開嘴唇，伸出嫣紅的花瓣，如一片片顫巍巍的小火苗。幾只蜜蜂飛來，在樹叢里嗡嗡嗡飛進飛出。男孩和哥哥在樹下玩耍，隔不了多久，就會聽到鞭炮聲隱隱傳來。大年三十那天，從下午開始，村子就被鞭炮的聲響淹沒了。哥哥不時跑進廚房問母親：“飯做好沒？飯做好沒？”母親總是回答：“豬肉還不爛。”哥哥跑進跑出，幾乎將廚房門檻踏平了。終于，天擦黑的時候，飯做好了。哥哥在草綠色的褲子屁股上擦擦手，從父親手里接過一串鞭炮，一跳一跳跑到大門口去了。男孩沒緊隨哥哥跑出去。他站在堂屋門前明亮的燈光下，等待著什么。像是等了很久，鞭炮聲在大門外噼噼啪啪響了。哥哥已經小心翼翼地點燃了鞭炮，不過在這之前，他一定會偷偷將鞭炮摘下幾個藏起，過幾天再拿出來放，好再次向他炫耀一番。他每年都這么干。門外的鞭炮聲很快歇了。更多的鞭炮聲從村子里時斷時續地傳來，從更遠的地方飄飄渺渺地傳來。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刺鼻的火藥味。

哥哥叫著嚷著跑回來，衣兜鼓鼓囊囊的。

“膽小鬼！”哥哥站在院子里，歪著毛茸茸的腦袋，大口喘著氣說，“連放炮都不敢出去。真是個膽小鬼！”

“我不是！”男孩反駁道。

“別抵賴了！”哥哥對他的反駁不屑一顧。

“我說不是就不是！”男孩惡狠狠地盯著哥哥，暗暗捏緊拳頭。一團火在他心底騰地燒著了。他渾身充滿力量。他想跟哥哥好好干一架。

“你們兩兄弟快進來吃飯吧。”母親在堂屋里喊，“又大了一歲了，怎么還只會吵架？豬肉都涼了。”

哥哥從他身邊跑過，鼻孔里哼了一聲。

男孩沒有立刻進屋。黑暗越來越重地壓過來，舊年只剩下一個尾巴尖兒蜷在院子里了。男孩腦袋里回旋著母親最后的那句話，又想起地上的那一灘豬血。血靜靜地滲進紅沙土。——他想，血，滲到什么地方去了？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