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英是一個很普通很一般的女人,但工作單位不錯,在市外貿部門占了一個好位置,相對來說,身價便加了些碼,但結了婚養了孩子,身體慢慢胖起來了的時候,還是個小科員,況且還是在黨外。女人到了這樣的地步,一般來說就不應該指望什么了。周明英清楚地知道自己應該是屬于這一般范圍,便心安理得地將日子一天一天地打發過去。
每天上班下班下班上班,日子平靜如水般淌去。周明英上班還是比較準時的,像她這樣年紀的人一般不會破罐子破摔,再說她也認為自己還不是破罐子,要比作罐子,至多也就是舊了些缺少些光澤而已。當然上班最早的也不會是她。上班最早的肯定也不是那些有職務的領導。最早來上班的往往是像小程那樣資歷淺而各方面條件都比較好又要求上進的年輕人。
小程是大學生,盡管眼下大學生已經是數不勝數,但還是讓周明英自嘆不如。周明英也讀過書,但讀書的年月不對,雖然也號稱過知識青年,但不僅沒學到什么知識,一眨眼功夫,連青年也算不上了。周明英對自己是很明白的,因此對于女人們往往要暗暗較量的諸如年紀長相身段等等都沒有認真。小程肯定也是意識到自己諸多方面的優勢,上班沒幾天就向組織上遞交了入黨申請書,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樣。周明英對此倒沒有什么想法,但是同科室的大高小許就沉不住氣了。
大高小許是男士,在長相身段諸方面自然不會和小程較量。男士們要較量的無非是事業。在一個科室里面各方面條件差不多的人往往容易結成冤家對頭。比如這么一個小小的科室,除了可以設科長一人外,還可以設副科長一人,特別是在科長已成定論而那副科長還懸而未決的情況下,勢均力敵的幾個便要明里暗里地來幾番拼搏了。小程沒來時,大高和小許早就較上了勁,周明英是局外人。小程來后,科里的格局有了明顯的變化,唯有周明英依然是局外人。旁觀者清,看到他們爭得難解難分你死我活,周明英就常常覺得自己很幸運。但現在,周明英再也無法充當局外人了。
一大早科長找她來了。科長說處長找她。科長的神色有些詭譎,這種詭譎馬上就彌漫開去籠罩了科室里所有的人。大高小許小程全用一種不解的眼光打量科長和周明英。科長找周明英那是很正常的事,但處長找周明英還是首次,當然也就不同尋常了。周明英從大家異樣的眼光中似乎感覺到了什么。當前科室里除了一般性競爭外,更主要的是爭奪那個到西班牙出國的名額,在這種高難度的競爭中,周明英依然是一如既往地退居二線。她英語基礎極差,經常將英文字母與漢語拼音混為一談,所以早早就被淘汰出局。
周明英在大家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慮中,隨著科長隨著緊張一起踏進處長的辦公室。處長正在專心致志地看一份文件。周明英很少到處長室便顯得拘謹和局促不安。科長搶在周明英前面來到處長邊上彎下腰輕聲對處長說,來了!處長將眼光從文件上移出跳過科長落到周明英身上。處長說,哦,是小周,坐吧坐吧。處長臉上有點笑容。處長比較胖,這胖和笑容一結合,讓周明英覺得慈祥可親。周明英奇怪處長竟能叫出她的姓。她從處長的臉上沒有看到什么不好的跡象。處長將手中的文件交給科長說,讓小周看看。那份文件便由科長的手無聲地傳到周明英的手中。周明英看到文件上“絕密”的字樣,拿文件的手便連同心臟一起跳動。她從來沒有受過如此殊榮,不禁有點受寵若驚。
周明英看材料那一刻間,思維混亂了一陣子,手腳也陣陣發冷發麻。直至看完全文才有了血液流動的感覺,血液越流越急越流越快直沖腦門。她把文件拍在面前的茶幾上立起來說,這不是事實。一直以來她的生活工作都很平常,難得會有這樣的沖動。她很快意識到了,但控制不住。邊上的科長輕聲地對周明英說,事情的經過你清楚,你回憶一下。周明英抬頭看科長,科長看處長。處長慎重地點點頭。這讓周明英覺得這件事情確實是需要回憶一下的。
她不得不回憶當時的情況。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夏日的下午,天氣很熱,那人西裝革履步伐整齊雄糾糾地跟在科長后面出現在科里。科長將他介紹給大家,這是東港制塑有限公司的沈總經理。周明英知道所謂的東港公司是下面縣里一個尚在籌劃中的三資企業。小程首先站起來迎接。沈總經理握著小程的手說,認識認識,你不就是程書記的千金嗎?不管誰來辦事,小程總是熱情洋溢,眼前的沈總經理又是她父親的好友,小程更顯出分外的熱情。沈總經理問忙碌中的小程,你父親好嗎?小程說,退了。怎么就退了?你父親也大不了我幾歲,你父親就是太老實,我與你父親同事那時,有次去北京,連好點的賓館都不敢進,出租車更不敢叫,偌大個北京,這怎么辦事?我給中南海幾個老首長打了電話,要了一輛轎車……沈總經理坐在小程為他搬來的藤椅里就像坐在家里面一樣,呷一口茶,就冒出一大串大家只有在報紙電視上才能見到的黨和國家領導人的名字。
沈總經理在侃過一通之后,總算沒忘記自己是來辦理公司立項審批手續的正事。他取出一大疊材料交給小程。小程平時只負責資料的登記歸類,看了后知道這事歸大高處理,但那天大高恰好有事外出。沈總經理一副非常著急的樣子。科里面雖然分了工但并沒有分家,比如像這種事,大高不在就完全可以由周明英先接下來。當然這要看周明英愿意不愿意。小程想沈總經理和她父親是好友,就想賣個人情,于是隨手就將那一大疊材料給了周明英,讓周明英幫助辦理。周明英一般來說總好說話,不會拒絕的。
當資料轉到周明英手上時,沈總經理就將椅子搬過來坐在周明英旁邊了,大有一副讓周明英將資料立等看過立等給辦手續的意思。周明英自然不會聽他擺布。她在科里面有一定的資格,雖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但辦事一板一眼不含糊不講情面絕對正統。她按慣例對沈總經理說,你先回去吧,待我們看完資料以后再與你聯系。沈總經理大大咧咧地說,這事兒你們科長處長都知道的,也就是個手續問題。周明英就有些慍怒,你說的對極了,也就是個手續問題,我也知道科長處長都知道這事兒,但辦手續的人是我,我只能按照國家的法規一條條辦理,否則出了事誰負責?沈總經理呆了呆,一副窘迫的樣子,但馬上就反應過來,面孔也就換了,軟軟的,一副低三下四的樣子:你知道我們縣里的,上來辦事不容易,不像本市抬抬腿就到。周明英說,也不就你一個是縣里來的吧,大家還不都是一樣?周明英看沈總經理有點不自在,又說,你這可是辦一家企業,不是小孩過家家搭積木,不好鬧著玩的。沈總經理的臉便有些紅,他吶吶地說,那么大概要多少時間?周明英說,我抓緊給看出來,半個月吧。沈總經理又跳起來,什么,這么點事要半個月?接下去還有許多手續呢,我們這公司什么時候才能開張?周明英認認真真地向他解釋:國務院給我們規定的時間期限是兩個月,這還是指你所上報的資料齊全手續完備。沈總經理說,兩個月?周明英點點頭,指指桌上的資料說,要是你里面缺少一道手續或者是有關資料,那就不只是兩個月內能夠解決的了。沈總經理這才顯出著急的樣子,他對周明英說,不管怎么樣,還是請您辛苦點,盡快幫我們將資料看出來。他掏出手絹擦額頭上的汗。他大概從來沒有遇上過如此麻煩的事。
打發走沈總經理,周明英向小程打聽沈總經理的底細。小程說,自己也是第一次見面。周明英就有些吃驚。小程又說,聽是聽說過,這個人以前給某中央首長當過警衛員,是個很有能量的角色,在當地更是神通廣大說一不二,幾乎沒有辦不成的事。周明英說,怪不得口氣那么大。小許一直在邊上聽,這時便說,別聽他的,肯定是個牛販子,這種人你出門在外經常可以碰上,我那次乘火車,鄰座的那位吹得才神呢,說自己是聯合國秘書長派來考察中國環境衛生的,可那先生說一句話就往腳下吐一口濃痰。小程說,這人話可能說得有點過,但不全是瞎吹,他是省政協委員,在那邊縣里,縣長書記對他的話都不敢不聽的,要不,怎么派他出任這總經理?周明英覺得小程的話說得不無道理,當時心里面就存下了戒心。她抓緊時間便將那一大疊厚厚的資料給看了,里面還真缺了幾份東西。周明英立即和沈總經理通了電話,讓他將所缺的資料補齊全。沈總經理在電話里面對周明英這種認真負責的精神表示了感謝,那聲音非常真切。過了一些日子,沈總經理總算將所缺的資料給送來了,是沈總親自送來的。沈總經理到時時間已經很晚,周明英已經吃過晚飯。也不知道沈總是怎么知道周明英家的。沈總經理裝文件的包顯得鼓鼓的,原來里面還裝了好酒名煙。周明英堅決不收。她當時并不是真的要搞什么廉政,她只是憑直覺覺得沈總經理這個人不可靠,對他要有些距離。再說,當時她已經將一應材料移交大高處理。
可事情還是防不勝防,沈總經理依然將事情捅出去了。周明英看著眼前的文件,這是一份專供相當一級領導者看的內參。那篇情況通報赫然醒目。文章不是出自沈總經理之手,而是他們當地縣委辦公室一個秘書寫的。那個秘書又是根據沈總經理在縣政協舉行的一次座談會上的發言發揮的。文章的題目是“開辦一合資企業 關上卡重重 難于上青天”。從秘書的文章中可以看出沈總經理在那個會議上確實是痛痛快快地暢所欲言了一次。不知是那位秘書筆下的能力還是沈總經理嘴上的功夫,那篇情況通報確實是感人肺腑,文中所舉的官僚主義衙門作風確實令人發指。試想想,在改革開放的今日,興辦一家三資企業竟要歷時三百六十多天,報告資料耗去紙張三百五十多公斤,由縣里到市里到省里往返行程三萬多公里,企業尚未開張已經花費近百萬,涉及省市三十多個部門和單位。文中還說到上面機關辦事人員對下面辦事人員態度之冷淡傲慢等等,只要稍微有點正義感的人都會痛心疾首都會振臂高呼是可忍孰不可忍。怪不得日理萬機的省領導在讀過這份通報以后會用他那支不同尋常的朱筆作了如下批示:進一步擴大對外開放,不改善我們的軟環境建設是要誤事的,要求有關部門認真解剖這一典型事例,總結經驗,吸取教訓,切實轉變作風,提高辦事效率。
周明英面對印有省領導親筆批示的文件,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在那個縣政協的座談會上,沈總經理那條如簧之舌振動的頻率。而沈總經理那張討好的笑臉感激的話語猶歷歷在目,這讓周明英突然感到有點惡心。她不明白沈總經理為何如此出爾反爾信口雌黃,為了表現自己炫耀自己以此證明自己的能力水平,也許只是一時的沖動一時的信口開河?周明英想不下去,文件上的那些黑色鉛字一個個都變作蒼蠅往她身上撲來。她揮揮手想趕走這些蒼蠅,但黑色鉛字一個個頑強地往她眼里面鉆。她終于被激怒了:完全是一派胡言。
科長緊張地說,不能這樣說,這上面有省委領導的批示,我們首先是要檢查自己的工作作風。處長頷首說,文章顯然不是專門針對我們的,但點到了我們,事情可能有出入,正因為如此,我們更是要引起足夠的重視。省委秘書處已經來過電話,省里許多部門還有報社電視臺都要來人,所以事關重大。這樣吧,小周你先回去好好準備,到時候就由你來說說經過。當然你也不用緊張,不用說事情還沒有澄清,就算真的是這樣,責任還是由我們領導來承擔,特別是我。處長沒有拍胸部,但處長的話說得認真有力,這讓周明英有些激動,特別是處長說要由他擔責任的話。周明英近來很少有這種激動,這種激動讓她生出一種赴湯蹈火死而后已的英雄氣概。她沒有更多的考慮,便輕易將事情答應了下來。
那天回家,周明英便不再輕松。她要考慮些問題,除了要回憶事情的全過程,還要找一些法規文件作依據。丈夫和兒子都覺得有些奇怪,以前她下了班就是買菜燒飯織毛衣,從來不會有什么單位的事來打擾她。丈夫見她這種不同尋常的情態舉止便問,工作上出了錯誤?她一驚:你聽說什么啦?丈夫在報社工作,有上面統一發的記者證,消息非常靈通的。丈夫說,上面來了許多人,那事與你們單位有關,但是……周明英就將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丈夫說,這事怎么攤到你的頭上?你們處里有處長,科里有科長,還有那么多黨員骨干,怎么把你給推出去了?周明英想想倒也是的,但她沒有對此做進一步的探究。她說,我也不明白,不過我已經接下來了。丈夫說,你會后悔的。
第二天周明英到單位,在辦公室門口她停了停,她聽到屋內大高的聲音。大高在屋內用一種非常夸張的聲音在模仿她讀英語時的發音。小許小程就吃吃地笑。大高說,就這種水平,還出國。小許和小程說,你怎么就認定是讓她出國?大高激憤地說,這還不是明擺著的,這個時候處長找她。周明英一下子覺得沒有了意思。想起自己昨天在處長那邊的激動,雖然那種激動不含半點功利,而且多少還有一點自我犧牲的精神,但科里的人們竟會如此猜測。
她悄悄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悄悄地坐下。辦公室里一下子安靜了。她知道打從她在門口出現起,大家的目光就一直在追隨著她。處長找你是談出國的事嗎?是大高的聲音,他終于按捺不住了。決定讓你去,是嗎?小許緊緊接上。真的就決定了嗎?小程好像還不相信。她平靜地將那份文件拍在辦公桌上說,是有關東港公司立項審批的事。大家都怔了怔。小程說,不是已經批了嗎。小許說,就是那個姓沈的總經理吧,人模狗樣的,口氣大得嚇死人,聽著都不舒服。大高說,最后手續是我辦的,那總經理都要向我磕頭了。三個人說著就都圍過來,一起看那份絕密的文件。只有小程在看到省委領導的批示時啊了一聲。大家都悄悄地看完全文,又都悄悄地回到自己的座位,誰也不吭聲說一句話。那份文件依然死皮賴臉地賴在周明英的辦公桌上。周明英突然覺得那份文件是一個泥潭,自己將會深深地陷進去,完全處于一種孤立無援的境地。
果然如此,周明英完全被那件事情纏上了。先是省里來了調查組,由省委一個副秘書長帶隊,市委書記市長就都一起陪著來了,隊伍就有點龐大。一大早到了處里,先是找處領導們開會。領導們在開會的時候,科長就悄悄地溜過來找周明英,讓她做好準備,說是下午要開座談會。周明英說,就我一個人嗎?只見大高小許小程他們都埋頭于各自的工作之中。科長點點頭。周明英說,這么多大領導,就我這么點水平,怕說不好,是不是讓大高去。大高頃刻間有如被炭火燙了般叫起來,不不不,我已經約了一個企業,不好失信的。周明英說,那么小許和小程,誰都比我強。小許就強調自己不了解情況,而小程就很謙虛地說自己經歷少太嫩。科長說,周明英還是你去吧。這樣周明英就只好硬著頭皮去了。
周明英從來沒有參加過這樣的會議經歷過這樣的場合。參加會議的除了省委副秘書長,還有省體制改革辦公室的一個副主任,省政策研究室的一個研究員。平時在周明英眼中高不可攀的市委書記市長此刻在這里都成了陪襯。電視臺來了一大幫子人,幾臺攝像機把會議室里里外外角角落落來了一個大掃描。在那眩目的燈光下,周明英迷迷糊糊像是在夢中。她不明白自己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辦事員怎么會一下子置身于這一大幫顯赫官員之中。當然,她知道等待她的并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會議剛開始,所有人的眼光和注意力就集中到她身上。人們以那個秘書的文本為依據,以省委領導的批示為指南,對她群起而攻之。她從大家的眼光中看出他們對官僚主義衙門作風確實是深惡痛絕。所有人都為能找到她這個官僚主義衙門作風的活靶子而拍手稱快。但就她周明英這個小小的辦事員來說,眼前的這些人才是真正的官僚,他們根本不了解事情真相,但卻要不分青紅皂白地將她這個了解真相的經辦人置于死地而后快。周明英一直沒說話,她認為這里不是她說話的地方。她相信科長處長到時候都會發言的。但科長處長只是不停地往本子上做筆記并不斷地點頭,一副逆來順受表示虛心接受痛改前非的樣子。周明英就有點沉不住氣了。當然,那是在副秘書長讓周明英談談時她才談的。周明英直截了當地說,這不是事實。
在攝像機那耀眼的燈光下,周明英將事情原原本本地復述了一遍。她在復述經過的同時,大量運用了國家的法律條文、國務院省里市里的有關文件精神來說明她這個小小的經辦人并沒有自作主張地官僚。會議一下子冷了場。對當事人周明英的話自然不能輕信,但除了她又沒有第二個見證。事情難辦就難辦在這點上,正在批評官僚主義當然自己就不能犯官僚,更何況周明英所列舉的文件就是出自在座各位之手。
省委副秘書長很寬容地說,有什么不同意見都放到桌面上來說,小周就很勇敢么。現在連省委副秘書長都知道周明英的姓了,還稱贊她勇敢。但周明英并不因此而感到輕松,她打量科長和處長。她看到科長和處長有些惴惴不安。她想是不是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這么一想,心里面也就沒了底不踏實。會議結束時,省委副秘書長做總結性講話。她注意聽著。副秘書長泛泛而談,她聽得很著急。直到最后,才說到關鍵處——我們這次下來,并不是要追究某個部門某個經辦人的責任,關鍵是想通過這一事例,總結經驗,尋找出帶有普遍性的問題,以便能讓省里的決策部門商討出一個簡化手續的辦法。周明英想,這么說來這件事不關單位的事也不關科里的事也不關我的事了。她感到有些輕松,她看到科長與處長也有些輕松。
會議結束時已經很晚,周明英急著要回家。科長又叫住了她。科長讓她等一下,說處長等會兒還要找她。周明英說,這事兒可以到此為止了吧?科長搖搖頭說,還早著呢。這時處長送完上面的領導回來了。處長搓著一雙手笑呵呵地對周明英說,真有你的,坐吧坐吧。處長看來心情很好,科長的心情也就好起來。三人落座在會議室里。走了許多重要的領導,偌大的會議室一下子顯得清冷下來。電視臺的人將燈光攝像撤走了,屋內的光線顯得有點暗。周明英覺得可以隨便一些了。本來她在處長面前也是不敢隨便的,可能是因為經過了剛才的大場面的緣故,處長和周明英也就好像很熟了。處長說,小周,你那個發言確實很不錯,說得有根有據有理有節,真正是滴水不漏呀。周明英說,我水平低說得不好,要是換上其他同志……處長對科長說,想不到你們科室還真是人才濟濟。處長對周明英說,秘書長聽了你的發言后,完全改變了看法,他讓我們趕緊根據你的發言寫個材料給他,小周,這個材料就由你來起草吧。周明英對科長說,這件事還是讓科里面其他同志來搞吧。科長說,聽處長的,還是你來吧。科長就替周明英給答應下來了。
周明英這下子就忙了。一方面她要努力將自己的發言形成文字;另一方面,上面來人只要涉及到東港公司這件事的,幾乎就全讓她出場了。她從來沒有這樣忙過,甚至動用了屬于自己的那部分時間。丈夫看她捏了一支筆對著稿紙苦思冥想的模樣,便問,你怎么也干起這筆墨官司的勾當了。周明英說起領導讓她寫材料的事,丈夫就急了,說,你趕緊撤退還來得及。周明英很奇怪。丈夫便從公文包里取出許多報紙,有中央的也有省里的。丈夫一份份地翻給她看。幾乎所有報紙都在顯著位置報道了這件事。她有些吃驚。那些黑體標題排山倒海般向她撲來:“咄咄怪事外資企業立項審批耗時近一年;舉一反三省長制定政策改善軟環境”、“多環節、多部門,馬拉松式審批豈能容忍”、“花去好光陰三百六十多天,用掉公文紙三百五十多斤”……周明英憤怒地拍打著這些報紙就像拍打著那些記者的腦袋:你們這些記者就是如此尊重事實維護公道?丈夫說,我們都是黨報的記者。周明英看著自己寫的幾張稿紙可憐巴巴地趴在桌上,與那些報紙上洋洋灑灑的文章一比,顯得不值一提。丈夫關切地說,你原本就不應該摻雜進去,更不應該接受。周明英說,我也算是個經辦人。丈夫說,經辦人不止你一個,你為何要為他們做替罪羊,你圖什么?周明英搖搖頭,她也不知道自己圖什么,她從來就沒圖過什么。她對丈夫攤開一雙空空的手。丈夫說,可是……她說,你別說了,你要是我丈夫就幫我這一次。丈夫搖搖頭說,怎么幫,這種材料特別難寫,省領導批了字,差不多也就蓋棺定論了。再說那總經理能夠將事情鬧到省里,也說明他不是等閑之輩也是惹不得的,你這文章怎么做?你們有沒有責任?沒有責任,那豈非說省委領導錯了?有責任,又是誰的責任,你或是大高小許小程,或是科長處長?都不是,那難道是那些文件法規的責任?那會得罪更多人,那些制訂文件法規的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單位官員,那更不得了啦。周明英似乎明白了科里面的同事們為什么對此事畏若虎狼不敢碰手了。周明英是個很一般很普通的女人,但卻是個堅強的女人。她所以能夠堅強是因為她很一般。就像這時候,她對丈夫說,我不會考慮這么多,其實事情很簡單。弄得丈夫云里霧里不知怎么回事。
由于新聞媒介的作用,周明英他們單位變得異常熱鬧。周明英忙得沒有了半點空閑,而科里的大高小許小程則始終作旁觀狀不動聲色。那陣子省里市里不斷來人,還有許多報社電視臺電臺的記者,又是開座談會又是索要材料。周明英寫的那份材料行情日益看漲。第一次打印了一百份很快散發完了,又加印了一百份,勢頭依然看好。就這樣走馬燈似的來了一撥走了一撥,如浪潮一浪高過一浪。那些領導總是行色匆匆從不表態,倒是有幾個記者在了解了情況后,對自己同行以前那種不負責任的報道表示了憤慨,并表示回去后立即寫文章予以反駁。
那天周明英剛開完一個座談會回到科里,還沒坐下,科長又找上來了,周明英,快,到會議室。周明英已經被折磨得再也受不了:又是老一套。科長說,是北京來的,副部長。小許和小程抬頭看了她一眼,那眼光中流露出一種同情。而大高的耳朵上塞了耳機,他在聽英語。
依然是老一套,唯一不同的是來人的規格又升級了,是中央來的首長,而且還是個女的。沒有幾個人,周明英和那女部長就挨得很近。周明英突發奇想,欲與那女部長比比長相身段年紀之類的。但想到對方是部長,周明英便罷了念頭。又輪到周明英發言了。實際上也就是那份材料的內容。周明英已經沒有了那份激情,但說起來非常熟悉流暢。女部長聽得很認真,不時還要插問幾句。中間休息的時候,女部長問周明英:你是科長?坐在邊上的科長就非常尷尬。處長說,她是科里的骨干。周明英說,辦事員,普通的辦事員。女部長看來對周明英印象不錯,后來還和周明英拉起了家常。說了一會才知道二人還是同鄉,女部長比周明英大不了幾歲,說起家鄉的人和事竟還都有點依稀可辨,就又親近了許多。女部長后來又說到周明英的組織問題。周明英說,都這么大年紀了,又沒多少知識,水平也低,何況是一個女人。女部長說,你剛才不是很有勇氣的嗎。周明英說,也就是一時的沖動。女部長說,有這樣的沖動不容易呀,我們現在許多黨員干部甚至領導干部缺少的就是這么一種沖動,人應該經常能夠沖動一下,對事業對個人都有好處的。周明英覺得女部長所說的沖動與自己所說的沖動不是一回事,但她看處長科長都聽得很認真。女部長說,你應該入黨,還有,應該學點外語。她看到處長科長在邊上不斷地點頭并往本子上做筆記。
女部長走時和周明英握手。周明英覺得女部長的手很有力,不像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的手。周明英和處長科長一起將女部長送出會議室送下樓送上轎車。女部長坐在轎車上還在和周明英說,小周,咱們這就算是朋友了,以后有事可以給我打電話寫信。周明英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但她還是點了點頭。處長和科長站在邊上一直插不上嘴,轎車就開走了。部長在車里向周明英揮手,周明英就有點激動起來,就將手舉起來。那轎車慢慢地就遠了就不見了。處長說,咱們回去吧!她若有所失地放下了手。他們一起往回走。處長和她走成一排,科長靠后了一些。處長說,你去學外語吧。周明英沒反應過來,以為處長是在和科長說。處長又說,小周,讓你到外語學院學習一年怎么樣,全脫產。周明英說,我?她意識到后說,這不是開玩笑吧,我都這一把年紀了,還去大學里學外語?處長笑笑說,外語還是學點的好,剛才部長不是也這么說,當然,出國時我們可以帶翻譯,不過有點基礎總比沒有好,這樣我們也好說話一些。出國?這可是周明英想都不敢想的事,真要讓她有這種機會這種可能,她又覺得荒唐。她說,不,我不去。科長趕上一步說,怎么不去,去,科里的工作我們會安排的。處長說,這就對了,小周,不要有什么顧慮,要像部長說的那樣,經常沖動一下,這對我們單位對你個人都是有好處的。處長將部長的話記得全面而深刻,而且用得恰到好處。周明英想說,我已經沖動過一次了,但并沒有得到什么好處。想想處長剛剛說過的話,覺得這又不符合事實。不過事情本來不是這樣發展的,周明英想。
到了樓梯口,處長停了停步說,這件事看來可以結束了。科長點點說,結束了。周明英也想點頭,但她不知道這件事是不是真的結束了,她覺得自己這是因為陷入其中太久才搞不清楚的。處長往處長室走去,科長往科長室走去,周明英往自己的辦公室走。本來她對這樣的結局應該感到滿意,可她想起科室里的大高小許小程,又覺得這個結局不是十全十美。不知為什么,她覺得心里面有點虛,也許是因為這個結局和自己的初衷相去太遠。在科室門口她停了停,她想再一次聽聽科室里的人們會怎樣猜測她,可辦公室里靜悄悄的。她走進辦公室,科里的人全下班走了。她依次從大高小許小程他們的辦公桌前經過,她看到他們辦公桌上有許多外語書和外文資料,還有幾本政治書籍,小程每逢月底總是要向組織寫一份思想匯報的,她的組織問題看來指日可待。如果論外語水平,還數大高,他不光精通英語,還略通日語和法語;而小許,他正在做一篇有關外貿體制改革方面的論文,據說這篇論文已經被一家權威學術刊物所肯定,只要略作潤色修正就可以刊用。周明英終于來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她看到自己辦公桌上那一大疊東港公司的打印材料。這份材料曾經在那么大的范圍內引起那么大的轟動,但往后可能再也用不著了。她將那一大疊材料移進辦公桌下的抽屜里。看著空空蕩蕩的桌面,她終于又看到了那個真實的自己。
那個晚上,周明英很晚才回到家里。丈夫接過她的包,她的包很沉,丈夫問,還是那些材料吧?近來她經常很晚回家,丈夫知道她完全被那件事纏上了。她笑笑,沒有將那件事的結果告訴丈夫。丈夫打開她的包,包里露出兩本厚厚的《電視英語》。丈夫說,你這是?周明英平靜地問:現在到第幾課了?丈夫說,都過去一大半了,你這到底是怎么啦?丈夫不明白她何以會一下子想起學英語。她說,我想沖動一下。丈夫疑惑不解地說,沖動一下?這么大年紀了……還沖動一下?她拿過兩本《電視英語》走到書柜前。書柜里的書擠得滿滿的,但沒有一本是屬于她的。她知道自己的舉止很反常,她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她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將兩本書小心地插到書柜最下面一排的邊上。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