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日中文化交流協會來信說:為紀念日中邦交正常化三十五周年,日本青年座劇團將來華演出話劇《文娜啊,從樹上下來吧》,邀我去看戲。《文》劇是根據水上勉的同名小說改編的,描寫青蛙文娜,尋找未知的神秘世界,爬到了柯樹頂端,看到弱肉強食的殘酷,最后回到伙伴中的故事。自一九七八年以來,《文》劇上演一千一百三十六場,曾到中國、俄國、美國、韓國演出,被譽為“生命的贊歌”。一九八一年,曾在北京、南京、上海上演,這是第二次來華公演。
這封信,使我想起了水上勉先生,他的言容笑貌,如在眼前。
一
知道水上勉先生,緣于一篇文章。
大概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未,偶然在一本日文雜志上,看到一篇名為《蟋蟀罐》的文章,記述老舍先生一九六五年訪問日本時,到水上勉家里做客的情景。水上勉的朋友從北京帶回一個蟋蟀罐,但日本人沒有養蟋蟀的習俗,不知怎么養,水上向老舍請教。老舍告訴他,過去北京人如何養蟋蟀,斗蟋蟀,并且相約,他到中國時,帶他到古董店,為他淘換蟋蟀罐,陪他去六祖慧能修道的蘄州黃梅東禪院。
他盼望與老舍在北京相見,但卻風聞老舍投湖自盡。他無法理解中國發生的悲劇,心中充滿了疑惑、迷茫、悲哀。有一天,他做了個夢:我抱著蟋蟀罐,跟在拄著手杖的老舍先生后面,沿著長長的石板路,向古寺走去。無窮無盡的路,總也走不到頭,只有那清脆的腳步聲,在石板路上響著……
這是我讀到的第一篇懷念老舍的文章,而且是日本作家寫的,既感動也悲涼。從此,我記住了他的名字——水上勉。
幾年后,即一九八〇年四月,我隨中國作家代表團到日本訪問,見到了水上勉。那天,團長巴金和水上勉接受日本電視臺的采訪,在新大谷飯店的庭園對談。早春時節,雖陽光明麗,但風很清冷。一位身著藏青色條紋西服的紳士,與電視臺的人說著什么,緩緩走到攝像機前,與巴老相對而坐。他中等身材,濃眉大眼,鼻子挺拔,舉止瀟灑。他的頭發很長,前面的一縷已經花白,不時耷拉下來擋住眼睛。而那雙眼晴,柔和而明亮,但好像閃著憂郁的淚光。
一次宴會,我坐在他對面當翻譯。他講起了佛教,背起了《般若心經》、《大悲咒》、《消災咒》、禪宗六祖慧能的偈詩: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他說他生在一個不到六十戶的偏僻貧困的山村,父親是個窮木匠,長年四處流浪,不問家事,五個小孩,全靠母親種田養活。他九歲時,母親為了減少一個吃閑飯的,含淚把他送到京都相國寺瑞春院當小和尚。
他每天要念經,走訪施主,打掃寺院,擦洗走廊,為老和尚背孩子,洗尿布,還要上學讀書。每天早晨五點鐘,就得爬起來干活。他起不來,老和尚就把繩子系在他手上,到時候拉他。他實在無法忍受這種豬狗般的生活,就逃出了寺院,到處流浪。他賣過木屐、膏藥,當過學徒,送過報紙,辦過出版社,干過新聞記者,做過時裝模特……先后干過三十多種職業,直至四十歲,他寫出了《霧與影》,轟動日本文壇,才擺脫了貧困。
如今,他在日本文壇,聲名顯赫,如日中天。他有與松本清張齊名的社會派推理小說,如《霧與影》、《海之牙》、《耳朵》、《火笛》、《死亡流域》、《饑餓海峽》等。還有描寫苦難人生,坎坷命運的作品,如《雁寺》、《五番町夕霧樓》、《一休》、《火燒金閣寺》、《越前竹偶》、《古河力作的生涯》、《宇野浩二傳》等。他獲直木獎的《雁寺》,被日本著名評論家伊藤整譽為:純文學小說與推理小說相結合的成功之作。
一九八二年六月,我參加中國作家團第三次訪日,應邀到水上勉家里做客。在寬敞明亮的客廳里,水上勉身著黑色和服,赤腳穿著木屐,邊喝威士忌,邊聊天。他的頭發還是那樣長,前邊的那一縷還是常常耷拉下來擋住眼睛。他不厭其煩地把頭發捋上去,但一會又掉下來。眼神還是那樣憂郁,好像剛剛哭過。
他送我幾部新作,又拿出一本剛出的《水上勉相冊》。他指著一張照片說:“1938年,日本國際運輸招工,我報了名,去了中國。由神戶坐船到大連,再乘火車到沈陽,在沈陽北市場當搬運工,和中國工人一起裝卸貨車。工頭兇神惡煞,常用鞭子打人。我因勞累和營養不良,得肺病咳血,不能再干活了。多虧一個燒水的中國孩子照顧,我才活下來。他的名字,我已經忘了,但他的面容,常常浮現在我的眼前。四十多年過去了,不知他是否還在人世?上次到中國大同訪問,看了云岡石窟。但我更想看一看大同煤礦的萬人坑。我是個小說家,應該為那些無名的死者,那些被累死餓死病死打死的冤魂,留下墓志銘。”
他說:“去年,我和劇團到中國演出《文娜啊,從樹上下來吧》。在南京演出結束時,臺下響起熱烈掌聲。我激動得哭了。中國觀眾喜歡我的戲,我感到莫大榮幸。但我在排戲時,很霸道,不講民主。我要求演員了解劇情和作者的創作意圖,把握人物性格,并形象地表現出來。”
談到日本文學的純文學與大眾文學時,他說:“我搞不清那些理論。比如巴金的《家》,既寫他自己,也寫社會。寫自已,屬純文學,寫社會,屬大眾文學,因此可以說《家》既是純文學,也是大眾文學。我的作品,其中有我個人的經歷感受和思索,也有社會生活。我覺得,作家不必關心自己屬于哪類作家,關鍵是寫出好東西。魯迅先生的《故鄉》,寫的多好:希望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如果叫我在全世界的文學作品中選出十篇杰作,我第一篇,就選《故鄉》……”
在京都,我們參觀了水上勉當小和尚的瑞春院。它是京都相國寺十三院之一,由龜泉集征和尚創建。寺院不大,古木參天,綠草萋萋,石階上布滿青苔,幽深靜寂。
瑞春院的主持須賀玄磨夫婦熱情地陪伴我們參觀佛堂,水上勉當年天天打掃的廁所、走廊,老和尚吊打他的那棵柿子樹。須賀法師指著墻邊的一棵百日紅說,他當年就是爬上這棵樹,越墻逃走的。然而,幾十年后,這座寺院卻因水上勉的小說《雁寺》而蜚聲日本,香火興盛起來。在寺院陰暗的走廊里,掛著水上勉與電影《雁寺》的導演川島雄三訪問瑞春院時的照片。
走出瑞春院時,飄起了霏霏細雨,天地間迷蒙蒙的。當年,水上勉就從眼前這條泥濘崎嶇的小路,走進風雨,走上人生大舞臺,走向文壇。
二
一九八五年訪日時,水上勉先生在他的故鄉若狹建造了一座文庫,邀請我們去看一看。我們從京都出發,坐火車先到滋賀縣的今津町,再換乘汽車去水上勉先生的故鄉——福井縣大飯町。
大飯町位于越前和丹波之間,是個面臨日本海的偏僻小山村,古代是北條氏的領地,稱為若州,是個有名的窮地方。水上勉有一篇小說《桑孩兒》,就取材于北陸貧苦山村的風俗。那里的農民很窮,終日勞作,也只能養活兩個孩子。如果生下第三胎、第四胎,不是母親用濕毛巾親手把孩子悶死,就是扔到桑田的洞穴里。洞穴開在桑田的中央,離田塍很遠,呈壺狀,直徑一尺左右,洞邊用夯打實,很滑。不要說剛剛生下的嬰兒,就是黃鼠狼掉下去也爬不上來。如果這個嬰兒生命力極強,沒有凍死餓死,也沒有被野獸吃掉,活到第二天,父母再抱回來哺養。
水上勉就是在這樣一個貧困落后的地方度過童年的,他成名后,并沒有忘記故鄉那片貧瘠的土地,常常懷著淡淡的哀愁,描寫故鄉心靈手巧的竹匠,流落在窮鄉僻壤的乞丐,露宿在荒村野店的盲藝人,孤獨寂寞的小和尚……故鄉,依然是他的疼和愛。
汽車穿過若狹和滋賀交界的一座大山,直向大飯町駛去。沿途到處是荒山野嶺,干涸的河流和布滿亂石的海灘,幾乎看不到人家。有時,公路緊靠著犬齒形的海岸,海天茫茫,礁石壘壘,荒涼空曠。在那竹叢中,或從海岸插入深山的溪谷里,不時隱約可見一個一個小村落,不知那里住著的是漁民還是農民。這地方與日本的其他地方相比,顯得貧窮落后。
到達大飯町時,已近中午,水上勉先生和他的弟弟、女兒正在文庫門口等候。文庫建在農田中間,后面是山和竹林。主要有兩座建筑,一座是瓦頂圖書室和陳列館,一座是稻草葺的竹偶文樂堂。北陸一帶冬天雪大,所以屋頂都呈人字型,這樣飄落的積雪會不斷自動滑下。兩座建筑物中間由長廊相接,形成一個整體。
進入大門,右側是客廳,中間放著一張厚重的白木桌和幾把粗拙沉重的白木椅,墻上掛著幾幅鄉土畫家的油畫。畫面有點現代派的風格,只是顯得過于凝重和沉悶。
大家落座后,水上勉先生說:“諸位是第一批光臨文庫的外國作家,大概也是第一批到這山野荒村的外國作家,我作為這片土地的主人,感到很光榮。不怕朋友們笑話,我節衣縮食十五年,拚命寫作,積攢了一億二千萬日元(約合人民幣八百多萬元),修建了這座文庫。為此,親戚朋友家的婚喪嫁娶我都不敢去,因為要送禮花錢。我更不敢到銀座、新宿去喝酒,因為那里很貴。不少親朋和我疏遠了,說我是吝嗇鬼、葛朗臺,一毛不拔。”他苦笑了一下,呷了一口茶繼續說,“我就是在這個村子里生的。十歲離家,連小學都沒有畢業。那時候,家里沒有電燈,也沒有書。后來我到處流浪,只有書是我的伙伴。現在回想起來,是書使我成為一個作家。我的藏書越來越多,于是想在我的故鄉建立一個圖書館,使那些想讀書而又買不起書的孩子有書讀。這兩萬多冊圖書,大部分是我買的,但我不想一個人占有,因為書本來就是給大家看的。如果孩子們能從這些書中有所收獲,并激發他們去開拓自己的人生道路,我將感到非常高興。”說到這里,他點了一支煙,捋了捋灰白的長發,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他深情地望著窗外說,“這里原是一片稻田,母親在這塊租來的土地上苦熬了一生。這塊土地飽浸了母親的淚和汗水。今天,我站在這片土地上感到溫暖,渾身充滿力量。”說著,他脫下了西服,抱著胳臂,微閉著雙眼,講起了購買這塊土地時的周折,破土動工時花的心血……我望著他,想起了兩年前的一件小事。
1983年,他率領日本作家代表團來中國訪問,我一路陪著他當翻譯。記得離京前去榮寶齋買東西時,他看到了一方端硯,愛不釋手,但看了半天,又放下了,搖了搖頭走到外面。過了一會兒,他又折回來站在硯臺旁,思索良久,最后終于買了下來。聽說他幾年前就看中了這方硯臺,看了好幾次,但總是戀戀不舍地走開了。當然,這方硯臺很貴,售價人民幣3800元,但對于一個日本著名的作家來說,也沒有什么了不起。應邀講演一次,講演費就足可以買兩塊。水上先生是大家,雖然不能說揮金如土才符合他的身份,但買一方硯臺還躊躇再三,甚至幾年,也未免有點太小氣了。
一路上,他不顧旅途勞頓,不斷寫作,在北京、上海、西安都有稿件發回國內。在汽車上,飛機上,游船上,他不斷地記筆記,畫素描。回國后不久,馬上發表了《訪巴金故居》、《都江堰》、《望江樓公園》等游記。看來,那些年,他為了建這座文庫,玩著命賺錢。
水上勉先生介紹完情況后,領我們去參觀閱覽室、圖書館、繪畫館、水上勉書信和原稿陳列館、當地著名高僧的書法陳列館。他指著那一排排高高的書架說:“這是我為書架工廠做廣告掙來的,不然又得花一千萬日元。”他還告訴我們,一滴水文庫就是源于大飯町出身的著名儀山善來禪師“珍惜每一滴水”這句話。他珍惜天物的精神,對后來的臨濟宗產生很大影響。
水上勉先生多才多藝,他不僅寫小說、散文、詩歌、劇本,還畫畫、攝影、造紙、當導演、親自登臺演出。他還是陶藝家,為自己身后制作的骨灰罐,竟然引來文人雅士重金購買……每到農閑季節,他就回到故鄉,帶著竹偶劇團到各地巡回演出,很受歡迎。
竹偶文樂堂里,陳列著幾百個竹偶和道具。竹偶的做工精美,表情生動,造型逼真,栩栩如生。竹偶劇的劇本都是水上勉根據自己的小說改編的,劇目有《雁寺》、《越前竹偶》、《孤獨的盲歌女》、《五番町夕霧樓》、《鴛鴦怨》等等。里面有個很大的舞臺,上面放著金閣寺的模型。遠看,那金碧輝煌的寺廟跟真的一樣。
在竹偶文樂堂旁邊,有一個小作坊。水車吱吱呀呀地轉著,木錘把煮過的竹葉、竹皮、竹枝搗爛,打成紙漿。用這些紙漿造竹紙和竹偶的面部。
中午,水上勉先生在竹偶文樂堂東側的客廳里設宴款待。大家圍坐在地爐旁。爐里生著炭火,中間放著一把大鐵壺,旁邊是個鐵鍋,需要熟食的東西放在鍋里煮。這是日本北陸一帶農家招待客人的方式,別有一番風味。
水上勉先生喝了幾杯清酒,臉微微發紅。他抱著胳臂說:“文學到底是什么呢?我常常和日本的同行討論這個問題,大家的看法五花八門,相去甚遠。我最近常常想這個問題,但仍然不得要領。”他望著窗外的遠山,沉思著。
這時,一位同行的中國作家說:“打個比方說,文學就是酒。”水上勉先生想了想,一拍大腿說:“對,太對了,文學就是酒!酒有溫和的,強烈的,香的,苦的,甜的,酸的,辣的,澀的,千差萬別,舉不勝舉,但它們的共同點是都含有酒精,能使人剝下虛偽的外衣,現出真實的自我,能使人銷魂、陶醉、進入夢境。對,文學就是酒。”
三
水上勉先生風流倜儻,浪漫迷人。那時,幾乎年年見面,不時收到他的新作。但近十年來,水上先生年事已高,體弱多病,腿腳不便,很少出席文學界的聚會,難得見上一面。在日本作家濟濟一堂的宴會大廳里,看不到他的身影時,總有幾分惆悵和牽掛:先生沒來,不知身體如何?
二〇〇一年春天,我參加中國作家代表團到日本訪問,事先知道有拜會水上先生的日程,告訴了鄧友梅先生。鄧先生也是水上先生的老朋友,托我給水上先生帶一根云南的水煙筒,向先生問好。我們到達東京后,原計劃到長野縣北御牧村別墅拜訪先生,但因為先生有一部戲在京都上演,去了京都,留下話說在京都寓所見面。
我們到京都的當天下午,就去拜訪水上先生。一進門,女秘書推著輪椅迎出來。水上先生看見我們,從輪椅上下來,拄著手杖,姍姍而行。他身著米黃色西服,圍著絲綢圍巾,黑色襯衣,依然紳士風度。他看見我的第一句是:陳先生,你怎么不翻我的書?我沒想到他會這樣問,忙說,我翻,一定翻。先生的作品,在中國有多家出版社出版,不僅囊括了小說、戲劇、散文,而且主要作品還有多種譯本,所以我就沒有參與,譯介的多為中國讀者還不熟悉的日本中青年作家的作品。
大家攙扶先生走進客廳,讓他坐在輪椅上,圍坐在他身邊。先生雖然清瘦,但面色和精神都很好,只是講話不如以前清楚。他叫秘書上酒上茶,拿來新作和筆墨,題贈簽名。先生已經不能正坐在矮桌前,揮毫暢書,只能把書攤在膝上,一筆一畫地慢慢寫,相當吃力。
這套公寓不大,面積可能只有他東京寓所的四分之一,有客廳、工作間、秘書辦公室等三四個房間,書也不多。秘書說,這里不常來,到京都辦事時,偶爾住住。
先生送我一本長篇小說《沈陽月》。這是一本自傳體小說,描寫他十九歲到中國東北當工人的經歷,用時空交錯的手法,把歷史和現實交織在一起。先生的題詞,字很大,如雞蛋,整整寫滿了兩頁:謹呈陳喜儒先生——在我眼睛還能看見的時候,水上勉,二○○一年四月二十一日于京都。
同行的日本朋友告訴我,先生的一只眼睛已經完全看不見了,現在只能靠一只眼睛工作。看著那題詞,我心中凄然,兩眼發酸。先生卻說,以后有機會,我還想去中國,到西湖邊上坐坐……
與水上先生告別時,我緊緊握住先生的手說,保重,保重。沒想到,這是最后一面。先生于二〇〇四年九月八日因肺炎病逝在工作室,享年八十五歲。
我想盡快譯出《沈陽月》,告慰先生的在天之靈。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