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這次回家有點突然,事前連聲招呼也沒打。女人顯然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她接到兒子電話的時候,兒子很突兀地說他已經進村了。女人驚訝地啊了一聲,似乎不敢相信這是事實。她立即就倉促地把電話擱下了,然后跌撞著沖出屋子,站到門前的積雪堆上。女人舉目望向村口,兒子就像變魔術似的,與另一條瘦小的紅色人影相攜著,影影綽綽地出現在了白茫茫的雪地里。女人估計那就是兒子的女朋友,她極力調整自己的視線,想把這個女孩看清楚,可她卻只能看到飄忽的一團紅色,如同一支燃燒的火把晃動在雪地里。雪太大了。女人急得不知怎么辦才好。
這場雪已經紛紛揚揚落了好幾天,一直都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天冷得厲害,漫天的雪花不知疲倦地往地上瘋撲,整座村莊就如同被粉刷過似的,全被這些飛絮般的雪花涂白了。猛然看到兒子出現的時候,女人腦子里晃出一片空白,就仿佛是那些雪花突然間涌進了她的頭顱。雪落得的確有點氣勢,厚實的雪幕把遠處的東西都霧化了,隔遠看的時候,什么東西都不分明。女人看不清楚兒子的面容,她只能憑著他走路的樣子,辨認出那個正從雪幕中穿過來的瘦高影子就是自己的兒子。對女人來說,兒子回家是件大事,可現在家里什么準備都沒有做好,他怎么就回來了呢?女人焦急地搓著雙手,嘴巴張開,嘴唇像水蛭那樣蠕動著。為了迎接兒子,女人覺得有必要對著兒子大喊一聲,好引起他的注意,然而在她還沒來得及喊出之前,她的眼眶一熱,緊接著她的聲音就哽咽了,兒子的名字被卡在了嗓子里,怎么都叫不出來。兒子離家已經三年了,一直沒回過家,現在突然出現在女人眼前,女人實在是說不出地激動。
兒子來到女人面前的時候,女人張著嘴巴啊了一聲,還是說不出話,只是從嘴巴里啊出一堆霧蒙蒙的熱氣。兒子嗡聲嗡氣地叫了聲媽,他顯然不像女人那樣激動。我回來了,兒子淡淡地說,您身體還好吧。然后就把行李扔在地下,騰出手來拍打著那些沾到身上的雪花,就好像到了家門口之后,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先清除掉衣服上和頭上那些雪花。
女人趕緊倉促地回答,還好還好,能吃能睡的。女人像雞啄米一樣連連點著頭,她終于能說出話了,聲音卻還是哽咽著,就仿佛是嗓子里塞滿沙子。你倒是比以前更加瘦了,你看你,眼窩都陷下去了,女人心疼地伸出手去,想摸摸兒子的臉,然而她的手伸到一半,就僵硬著停在了空中,就好像是碰到了一堵堅硬的城墻。她注意到了自己未來的兒媳婦,這個她聽說了多次,卻從未見過的女孩緊抿著嘴唇,攙住兒子的胳膊,腦袋像抹了膠水似的粘在他的肩膀上,樣子顯得十分親密。女人把目光從兒子臉上撤下來,沉默著凝視女孩。女孩也不說話,并不是由于羞澀,而是言語不通。女人聽不習慣普通話,女孩也聽不懂方言,這地方的方言比天書還難懂,外地人聽起來就像是鳥叫。女孩一臉的微笑,女人審視她的時候,她也用用溫柔的目光回應女人。就這樣,用不著說話,她們之間的交流就算是完成了。女人心里猛然哆嗦一下,一股淡淡的憂傷從心底升騰起來。有了這個女孩的出現,她覺得兒子跟以前還真是不一樣了,具體是什么地方不一樣,一時又說不清楚。總之,她覺得兒子不再是以前那個不經事的男孩,他是個正兒八經的男人了。男人就得有點男人的樣子,女人不敢再對兒子有過于親昵的舉動。女人的手在空中停了一瞬,然后黯然垂落下來,很隨意地落到了兒子的行李上。
外面冷,快請進屋里坐,女人回過神來之后嘆了口氣,她麻木地打著招呼,也不知道是招呼兒子,還是招呼未來的兒媳婦。然后就拎起行李,領著兒子和女孩往家里走。雪落得更瘋了,滿天地都是大片大片飛卷著的雪花,就仿佛是有許多人站在天上揮灑鵝毛,村子里呈現出滿目蒼茫之色。北風又硬又冷,不時有窗戶的撞擊聲或者是樹枝被折斷的聲音響起,在空曠的雪地里傳出很遠,再變成悠長的回音折回來。女人回頭看著兒子,兒子已經離家三年了,期間少有音訊,他向來都不是個戀家的人。女人期待著兒子能跟她說點什么,哪怕是些繁雜的瑣事也行。然而兒子卻只顧忙著用嫻熟的普通話和未婚妻親熱地交談。對女人來說,兒子的口音已經有點陌生,甚至有點冰冷,就像那些迎面而來的北風。北風正刮得無比兇惡,撲過來把女人的臉撞得生疼,她感覺自己就仿佛是被一個又一個的巴掌抽打著。女人突然間感覺到了一種透骨的寒冷,像條巨蟒似地將她緊緊纏住。女人扭過頭來的時候,兩條腿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
進屋坐下之后,兒子才正兒八經地跟女人說起了話。我爹的墳墓,有多少年沒去修過了?兒子說,他點了支煙,津津有味地抽著。兒子的第一句就讓女人感到隱隱失望,就像是被誰在胸腔里掏了一把,空落落的。原來兒子這次回家,只不過是為了他死去多年的父親。女人鼻子陡然一酸,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她好像是有些嫉妒了,她想起了自己的丈夫,那個死鬼,生前的時候,兒子就喜歡跟他粘在一起,去了九泉之下都這么多年了,還依然占據著兒子的感情。而她這么個大活人,兒子卻似乎從未記掛過,這三年時間,兒子連電話都很少往家里打。
我每年都會去掃一掃的,女人悲傷地回答道,去年的時候,我還請人在墳頭上加了層水泥。兒子嗯了一聲,他說,我想去爹的墳前看看,把墳墓上清一清,讓他睡得更安穩些。兒子貪婪地吸著煙嘴,鼻孔和嘴巴里縈繞起厚重的一層煙霧。女人心里又是一酸。兒子吞吐煙霧的動作,讓女人恍惚覺得,坐在她面前的,已然就是那個已經死去多年的男人。男人生前沒什么壞毛病,就喜歡抽煙,一坐下來就抽個沒完沒了,女人總擔心她的肺會變成兩塊黑炭,后來,男人的肺果然就被煙熏壞了。男人死于肺病,咳出一大砣血之后,就很不負責任地扔下她們母子倆,閉著眼睛撒手西去了。現在,坐在女人面前抽煙的,由那個蒼老的男人換成了年輕的兒子,女人更加感到擔心,她害怕兒子會像男人一樣咳嗽著死去。從抽煙的姿勢上來看,他們父子倆,簡直就是像從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女人的眼淚流得更厲害了。兒子問她,怎么啦?
女人說,沒怎么,眼睛里進了沙子。女人怕兒子看到她哭,趕緊將臉偏到一側,就像是抹汗水似的,胡亂地用袖子將眼淚擦干,然后扭頭望向窗外。窗口正對著的地方是一片丘陵,也許是地勢較高的緣故,跟平地上比較起來,那里的雪層堆積得更為厚重些。許多梯田層疊著排列在丘陵上面,梯田與梯田之間的那些田埂,就如同畫筆似地在丘陵上勾勒出一層層柔和的雪線,遠遠看去,由雪線組成的圖案就像是一棵老樹的年輪。男人的墳墓就在丘陵上面,早已經被棉花般的大雪覆蓋了,只能隱約看見那塊蒼涼的墓碑,在雪光中反射出一抹灰暗的青色,像哨兵似地立在那里,看上去是那樣地孤單。女人禁不住又哭了起來。她記起男人生前的時候,大部分時間都扔在了田地里,死了之后,尸骨還是埋在那里。活著的時候,男人就像熱愛自己的女人一樣,虔誠地熱愛著自己的田地,臨死之前,男人依然對田地念念不忘。等我死后,就埋在那里了,男人氣息微弱地說,然后腦袋一歪就死了。死的時候,男人手里還握著一把黃色的谷種,他的手掌死死地攥緊成拳頭,直到進了棺材,也沒讓那些谷種從指縫間撒下來一粒。
下葬的時候,女人依著男人的意思,將男人安葬在了那塊水田里。此后那塊水田就像男人的生命一樣,安靜地死去了,至今仍然荒蕪著。并不是女人生性懶惰,女人其實是個很勤快的人,里里外外的活都能干,只是男人葬在那里之后,女人就再也不敢下田了。她一站到那塊水田里,全身上下就會條件反射似地發癢。她曾經多次在夢里見到過男人,她夢到死了的男人就站在那塊水田下面,當女人下到田里的時候,男人就抓住她的雙腳,將她死命地往地底下拖。變成鬼后,男人的力氣仿佛更大了,女人毫無還手之力,只能眼睜睜地被那雙粗糙的大手拖進黑暗里,然后她尖叫著,從噩夢中滿頭大汗地醒來,欣慰地發現自己仍然安全無恙地活著。女人并不是怕死,男人死了之后,她甚至想到過自殺,一個人活著多艱難啊,還不如喝點農藥,兩眼一閉,跟著男人去地底下享享清福算了。但女人也只是想想。她也只能想想,真的要她自殺,那是萬萬不能的。做人哪能那么自私啊,她要是撒開兩手去了,兒子該怎么辦?
男人死去之時兒子才十二歲,正是什么都懂一點,又好像什么都不懂的年齡。女人當娘的同時,又當起了爹。沒有了男人,這個家仿佛一下子就崩塌掉了,母子倆就像是兩條無舵之船,毫無安全感地在生活里漂泊著,日子過得無比艱澀,經濟上拮據不說,精神上也萬分痛苦,白天黑夜都難熬,就好像是她生命里多出了一雙無形之手,把她的時間無限拉長了。半年之后,有人建議女人再嫁,對象是隔壁村子里的民辦教師老劉。女人點頭同意了。找個男人不光是自己的事,更重要的是為了兒子。與女人相比起來,兒子的壓力似乎更大,沒有了爹之后,個性開朗的兒子突然就變得沉默寡言了,有時候十天半月都不開口說一句話。兒子甚至郁郁寡歡地向她提出過,干脆讓他輟學算了,他說他長大了,能掙錢養家了,他要出去打工。女人當然沒有答應,她就這么一個兒子,不能讓兒子的前途就這么夭折掉。女人顫抖著扇了兒子一耳光,然后摸著兒子的臉嚎啕大哭。為了兒子,她覺得自己真應該找個男人了,男人才是家庭中的支柱,才能支撐起她和兒子的生活。
女人對老劉這個人多少有些了解,她從媒婆嘴里知道這個老實的男人為人不錯,只是命不好,娶了老婆四五年之后,才讓老婆懷上孕,沒想到生小孩的時候,老婆卻遇上了難產,分娩的當天血流成河,和孩子一起死在了醫院里。老婆死去之后,老劉一直沒有再娶,他把精力全都放在了自己的學生身上,白天在教室里講課,晚上就在家里備課,頗有點不食人間煙火的意思。媒婆說,老劉就這樣孤單地過著日子,已經捱過了好些年,也沒聽到什么風流韻事從他身上傳出來。女人便更加放心了。在女人眼里,像老劉這樣的男人,應該是靠得住的。而對女人,老劉也很有感覺,私下里見面的時候,他啊啊啊地點著頭,似乎是激動得說不出話了。因此,那根紅線一搭,倆人就順理成章地睡到了一起,然后在床上琢磨著把婚事定了下來。女人只向老劉提了一個要求,她必須守住丈夫留下來的那片祖屋,她準備老死在那幾間屋子里,不想再去挪窩。女人的意思是要老劉倒插門。老劉當然答應,在農村里,他多少算得上是個知識份子,對那些陳規陋習不太在意。
老劉當天就收拾好東西,準備來女人家里,跟女人一起生活。女人卻紅著臉拒絕了。這地方還有個習俗,倒插門的男人第一次來女方家里時,必須穿上女方親手納的千層底布鞋,就好像是,把千層底一穿上,這男人的腳和心也就被套牢固了。因為老劉是倒插門,所以女人也得為他做雙千層底。該尊重的風俗,還是應當尊重的。女人買了針線,又從鄰居家借了鞋樣,然后從裁縫店里找來許多碎布,納鞋的工作就開始了。女人對那雙鞋的態度是很認真的,盡管她并不是個心靈手巧的女人,但她還是一針一線地,盡可能把鞋底上的針腳納得細密勻稱。女人覺得有些奇怪,由于手上功夫的生疏,她笨拙的手指經常會被針尖扎著,可她卻竟然感覺不到疼,就好像是,她對老劉的那份渴望和溫情,全在那一針一線里了。她還真是有點喜歡老劉的。
千層底做好的那天,女人把兒子叫到了跟前。女人猶豫著問兒子,你想不想有個爹?兒子偏著腦袋看女人,沒說好,也沒說不好,目光里滿是驚訝和迷惘。女人就笑了,她想自己真是糊涂到家了,這事哪能問兒子呢?兒子才多大啊。女人把那雙千層底交到了兒子手里,讓他去送給隔壁村的劉老師,女人說,他穿上這雙鞋,就是你爹了。兒子顫了一下,還是不說話,拿著布鞋,一轉身就走了。回來的時候,那雙嶄新的布鞋卻沒有送出去,而是相當滑稽地套在兒子的腳上。由于鞋子有點大,而兒子的腳又實在太小,他穿著那雙布鞋的時候,就像是站在兩條空蕩蕩的船上。女人不禁有些惱怒。她想兒子穿什么不好呢,偏偏要把這雙極不合腳的布鞋套在腳上,他要是真想穿布鞋的話,只要他說一聲,她立即就可以給他做一雙的。女人想責怪兒子兩句,然而她的嘴巴只是動了動,立即又閉上了,那些惱怒的話最終被她咽在了肚子里。丈夫還在的時候,女人對兒子是很嚴厲的,該罵的時候就罵,該打的時候就打,人看小樹看苗,小時候要是不好好管著,長大了肯定就會成為一匹野馬。女人從不像丈夫那樣慣著兒子。可是丈夫一死,女人對兒子就變得格外慈愛起來,沒有了爹,兒子身上承受的東西太多了,女人不想讓兒子再受半點委屈。不就一雙布鞋嘛,穿了就穿了。女人只好連夜里動手,她馬不停蹄地又忙了幾天,重新做出了一雙千層底。這雙鞋做好之后,女人想來想去,最終還是要兒子替她送過去。她把那雙鞋交到兒子手里的時候,兩只手不由自主地有點抖,就仿佛是把自己的命運也交出去了。然而兒子在外面轉悠了半天之后,又穿著這雙布鞋回來了。女人質問兒子,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兒子低著腦袋,閉緊嘴巴不說話,眼睛恨恨地盯住腳上那兩只碩大的布鞋。女人心里便壓上了一塊石頭,沉甸甸的,她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女人沒有多想,毅然推掉了她跟老劉之間的婚事。
在那些年里,女人雖然沒跟老劉結婚,但她卻仍然背著兒子,在暗地里跟老劉來往著。她離不開這個男人。確切一點地說,是兒子離不開這個男人。兒子正在上著學,讀完初中還會接著讀高中,然后是大學。女人早就為兒子設計好了將來的路,但她知道憑自己的能力,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支撐起兒子高昂的學費的。而老劉無兒無女,上面也沒有老人,除了自己的一日三餐之外,基本上沒有別的負擔。況且老劉的確是個難得一見的好人,跟女人在一起的時候,女人倘若有什么要求,只要她說得出口,老劉準會爽快地答應,從來都不去追問原因。兒子從小學到大學的學費,全是從老劉工資里撈出來的。女人知道,在心理上,老劉一向都將他看成是自己的兒子。女人這么想著的時候,不禁對老劉生出許多愧疚。她發現自己跟老劉交往,也許不僅僅是感情上的需要,她覺得更多的是為了兒子。
因為怕被兒子發現,女人每次去老劉那里的時候,都要避開所有人的耳目,她只能在深更半夜里,躡手躡腳地摸著黑去,就像是做賊似的,這種恐慌狀況一直持續了好些年。直到兒子上了大學,女人才沒那么提心吊膽了。兒子上了大學以后,有人建議女人公開自己與老劉之間的關系,然后光明正大地跟他住在一起,老這么躲躲閃閃的,活得多累啊。但女人沒有聽從旁人的建議。兒子沒有松口,女人便不敢公開捅破這層紙。況且,長年累月下來之后,她與老劉之間那種偷偷摸摸的相會,已經成了她的一種習慣。兒子離開家鄉以后,女人仍然習慣摸黑去老劉那里。女人驚訝于自己良好的方向感,這么多年來,不管天黑得多么厲害,女人從來沒有在那條路上摔倒過。直到現在,女人雖然有三年沒去過那里了,然而她即使是閉著眼睛,也依然能從一個村莊走到另一個村莊,然后找到老劉家的門。那條將老劉與她聯系在一起的路,就像是印在她的腳底下了。
老劉雖然沒能來到女人家里,但這么多年以來,這個男人卻在女人心里占據了至關重要的地位,比起那個死鬼男人來,老劉所留下來的印象,在女人腦海里似乎要更深刻些。女人想到這里的時候心里一暖,忍不住會心地笑了起來。她回過頭來看了看兒子。兒子仍然在和未婚妻親熱地交談著,他們之間似乎永遠都有說不完的話題。而女人,則被冷在一邊了。女人心里又開始泛起了酸,她覺得這個陌生的女孩就好像是一扇門,咣當一下,就將她和兒子隔起來了。兒子在門里,她在門外,有了這扇門之后,兒子身上就多出了許多讓她無法洞悉的秘密。在女人眼里,兒子好像突然就變得陌生了。女人抹了抹眼睛,她聽到北風呼嘯著撲打在窗戶上,把玻璃壓得吱嘎作響,還有些風從窗戶上的縫隙里強行擠進來,把她臉上的淚痕瞬間就刮干了。女人又感覺到了冷,她渾身一哆嗦,打了幾個寒顫,心里才平靜了不少。女人想,其實在兒子面前,她自己也是有著一些秘密的,她和老劉之間的一切,兒子大概是永遠也不會知道的,當年兒子將她那兩雙千層底留下之后,便以為她跟老劉之間什么事情都沒有了。
女人再次把目光望向窗外,雪還在飄著,一場尚未逝去,另一場又接踵而來。她想兒子回來得恰是時候,這三年以來,兒子都是在南方那座城市里度過的,那里看不到雪。兒子這次回來,老天爺就像是特意照顧著兒子似的,將這三年的雪一起鋪下來了。兒子在屋子里坐了一會,果然就呆不住了,說是要去玩雪,然后真的就拉著未婚妻出去了。兒子玩起雪來瘋得厲害,小兩口大呼小叫地在雪地里鬧著,像兩個特別淘氣的孩子。女人也跟著來到門外,她依住門框,心滿意足地看著在雪地里嬉鬧的兒子。兒子高興的時候,女人心里也毫無由來地明亮起來,就好像是,這三年積壓在心里的許多塵埃,隨著兒子的那種興奮瞬間被清除掉了。雖然兒子很少跟女人說話,兒子的熱情似乎已經被他身邊的那個女孩占光了,然而不管怎么樣,只要是兒子在她身邊,女人的心里總是踏實的。
女人捂著嘴巴,故意咳嗽一聲,想引起兒子的注意。然而兒子卻渾然不覺,仍然只顧著陪未婚妻玩雪。女人不禁有點掃興,她把目光從這兩個年輕人身上撤下來,回頭望向村口。村子里四處堆積著炫目的白色,雪層越來越厚了,積雪被北風刮掉一層之后,轉眼間又瘋狂地鋪上另外一層。女人把目光伸到更遠一些的地方,那里被雪鋪得更白,厚實的雪幕把天空和大地連接起來,讓人看不清天地之間的界線。丘陵上的雪線越來越模糊了,就像被誰擦過之后留下的痕跡。男人的那座墳墓,已經成了一個肥碩的白色雪包,幽靜地隆起在白茫茫的田壟里。
兒子和未婚妻在雪地里一直玩到了中午,雪逐漸小了起來,兒子和那女孩都有些累了,許多白色的熱氣絲絲縷縷地從他們頭發間和嘴巴里冒出來,但倆人依然樂此不疲,照樣像兩只兔子那樣在雪地里蹦跶著。
女人忍不住了,她站在門口問兒子,什么時候去你爹的墳頭?兒子終于停了下來,他將兩個手掌合起來攏在嘴邊,不停地哈著熱氣,兒子說,等雪停了就去。說完之后,便抹了把汗。天冷得更厲害了,兒子額頭上被汗水滾過的地方,轉眼間就凝固成薄薄的一層冰花。女人的腦門上也淌滿了汗。兒子有些驚訝,母親站著沒動,怎么會出汗呢?他低下頭去,發現母親的兩條腿是用力絞著的。母親站立過的地方,已經被腳底板碾出了兩個像太極圖一樣旋轉著的印記。
在這一瞬間,兒子的目光就像生了根,凝固在母親臉上了。他伸出手去,想替母親擦掉額頭上的汗。但那只手伸到一半又突然變向,落進了自己的褲兜,終究沒能落到女人的臉上。兒子掏了支煙,點上了。你回去吧,外面冷,兒子說。他的話還是那么簡短,嘴巴翕動的時候,唇齒間縈繞著冷冽的白霧。女人卻感覺到了溫暖,從兒子的目光中,女人似乎找回了某些失去的東西。這場雪遲早會停下來的,女人這么想著,等雪停下來,到了男人墳前的時候,她再好好跟兒子說會話。
雪又斷斷續續下了兩天之后,才終于停下來了。雪一停,烏云就散去了,緊接著太陽升了起來。人們開始出來活動了,只不過是半天的時間,路上便縱橫交錯著黑色的腳印。女人和兒子要去給男人掃墳。兒子的未婚妻卻不肯去。這女孩似乎患有嚴重的潔癖,老是抱怨家里沒鋪地板,剛到家的那天,女孩便蹙著眉頭,像只蒼蠅一樣嗡嗡不止,為什么不鋪地板呢?你們看看,你們仔細看看,多臟啊。女孩大驚小怪地叫著。在女人看來,家里沒鋪地板,這是很正常的事,鄉里人家,成天有人進進出出的,沒必要鋪上地板把左鄰右舍的腳擋住。況且,女人覺得家里并不臟。可是兒子的未婚妻卻受不了,平時在家里走動的時候,這女孩總喜歡提著兩條褲管,就像是正在趟過水洼那樣,小心翼翼地跳來跳去,生怕褲管上沾染了塵土。
女人實在是有點看不慣這個生長在城市里的姑娘,她常在暗地里這么想,如果這女孩不是兒子的未婚妻,也許她早就把她趕跑了。然而她恰恰就是兒子的未婚妻,是自己未來的兒媳婦。因此,盡管女孩的每一個動作都像是一根刺,扎在女人的眼睛里,然而在這個女孩面前,女人不得不時時刻刻都裝出一副熱情和藹的樣子,容忍著女孩的諸多不是。兒子要去給父親上墳的時候,他建議女孩也一塊去,女孩卻以路上太臟為由拒絕了,她夸大其詞地說泥巴太多了,這哪里是路,明明就是沼澤,她擔心自己會陷在那些泥巴里死掉。女孩說得煞有介事,就好像從家門口到墳前,不是短短的一段路程,而是漫長的二萬五千里長征。女孩執意不去,兒子也就不勉強。女人有點惱火,在女孩面前,兒子總是那么軟弱,以后他怎么能管住自己的老婆呢?
最后只能是母子倆去了男人的墳墓。到了田壟里,男人的墳墓就安靜地躺在那兒。兒子把一炷點燃的檀香插上墳頭,地下連個東西也沒墊,就屈著雙膝跪倒在泥地里。兒子在家里的時候很開心,來到墳前的時候,卻放聲哭了起來。女人更加難受了。這次回家,兒子的心思,好像全都放在了未婚妻和他死去的父親身上了。而自己,卻像是被拋棄了似的,被兒子冷在一邊,今后還會有誰想起她呢?在墳前祭拜的時候,兒子不停地叫著他父親,向這個死去多年的男人嘮叨著一些陳年往事。而跟女人,兒子卻仍然只說很少的話。女人問起他的時候,他就嗯嗯啊啊地應付著,或者干脆只是點點頭,搖搖頭,用這些簡單的肢體語言跟女人進行交流。女人的一大肚子話,都被兒子的沉默寡言逼在了肚子里。她只好就這么沉默著,看著兒子的臉在香火騰起的煙霧里逐漸變得模糊。
墳很快就掃完了。兒子返回家里開始收拾東西。女人說,要走了嗎?兒子說,要走了。女人抖了一下,腦子里嗡嗡響著,就像飛進了許多蜜蜂。兒子說,只請了一周的假,掃完墳之后,我就得走。女人又抖了一下。然后她看到兒子進了房間。這么多年來,兒子的房間仍然被女人原封不動地保存在那里,那些被子床單還有枕頭,都是兒子在家的時候用的。在兒子用過的那些被子和床單上面,至今還留有兒子那時候的氣息。這些年來,女人每天都會進到兒子的房間里去,要么是掃掃地,要么是整理一下鋪蓋,無事可做的時候,就站在那里,默默地呆上半天。有很多時候,當女人聞到床單上那種由兒子留下來的氣味時,她會恍惚覺得兒子就睡在那里。
過了一會,女人看到兒子拿著一包東西出來了,兒子將這包東西塞在了女人手里,就像女人當年把那雙千層底交到兒子手中一樣。女人又是一抖。兒子終于正兒八經地跟女人說起了話。兒子說,媽……女人嗯了一聲。兒子接著又說,我們走了以后,您要注意身體,寄給您的錢,該怎么花就怎么花,別老省著。女人激動地點著頭,她囁嚅著嘴唇,想說話,卻什么也說不出來。兒子的這幾句話,遠比他從遠方寄回來的那些錢要令女人感到寬慰。女人又有點想哭了,她發現自己其實是個性格柔弱的人,高興和悲傷的時候,她都忍不住想哭。最后,兒子張著嘴巴,看著女人,似乎還想說點什么,后來兒子果然就說了,他說,老劉這人,其實挺好的……
說完之后,兒子就走了。女人一邊望著兒子漸行漸遠的背影,一邊顫抖著打開了兒子留下的包袱,當她看到包袱里放著的就是兩雙黑色的布鞋時,女人啊地一聲叫了出來。她趕緊伸出兩手,蜷曲十指緊緊地抓住門檻,努力地支撐著越來越沉重的軀體,以使自己不像被抽去了筋骨那樣塌陷下去。女人一眼就辨認出來了,這兩雙已經變了色的布鞋,就是當年她做給老劉的那兩雙千層底。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這東西仍然被兒子保留在那里。女人恍惚明白過來,在這些年里,兒子并不是沒記掛著她,兒子只是選擇了另外一種方式,兒子對她的牽掛,全都封存在這兩雙布鞋上面了。然而,有件事情是兒子不知道的,三年以前,也就是兒子大學畢業去南方的那一年,老劉就已經死了。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