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秦娃與嗩吶和他的女人

一

秦娃娘臨死的時候抓著村長的手說，他六爸，院子的捶布石頭底下埋著罐銀元，原想著秦娃子娶媳婦時用，看來我是熬不到那一天了。我就把這瞎子娃托付給你了。秦娃娘說這話的時候已經有些力不從心，喉嚨堵了塊什么似的，扯出的聲音又細又長。村長感覺到秦娃娘抓住他的手越來越冰涼，越來越無力，那手枯萎而滄桑，像一枚耗盡生命的枯葉。村長湊在秦娃娘的耳根，說，他三娘，你把心放寬，往后，我家鐵蛋吃啥穿啥，咱秦娃就吃啥穿啥。秦娃雖說看不見，可這娃靈醒得很呢，也明事理，再說了，秦娃姓啥？我姓啥？咱一家人莫說兩家話。村長本來還想說什么，可秦娃娘已失去熱度的手突然耷拉了下來，村長就急急地叫，他三娘——他三娘——他三娘——

秦娃娘已咽氣了。秦娃娘只活到六十三。

秦娃娘咽氣的時候，秋風把糊在秦娃娘窗戶上已被煙熏得發黃的白紙掀得嘩嘩作響。

窗外，院子桐樹上枯黃的落葉在扯著哨子的風中上下翻飛，時不時打起一個漩渦。

村長沒有食言，秦娃娘死后，十七歲的孤兒秦娃成了我們村唯一的“五保戶”。他的吃喝穿用都由生產隊大包大攬起來。村委會成了秦娃的娘了。

秦娃娘在四十六的時候才有的秦娃。他娘一直不開懷，時間一長，就免不了許多閑言碎語，有的說秦娃娘那塊地種不出啥像樣的莊稼來，有的說秦娃爹那東西壓根不行。可到了末了卻鐵樹開花生出個秦娃來。秦娃生下來并不瞎，白白胖胖，活蹦亂跳的。他爹娘都疼得心肝寶貝似的。

秦娃四歲多的時候，發燒到三十九度，身子燙得像塊烙鐵。他爹去附近的鎮上給他抓藥，那天下著大雨，回來的時候，腳底一滑卻滑進我們村西邊的河渠里，再也沒上來。因為沒有得到及時的治療，后來秦娃眼睛啥也看不見了。男人沒有了，娃的眼睛又瞎了，秦娃娘人一下子被掏空了。好在有村長幫襯著，割麥、碾場、種莊稼這些活也沒落別人后頭。從此，四歲多的秦娃干啥都靠手摸。有一次，摸著吃飯，竟將手伸進滾燙的稀飯里。到了七八歲，別的孩子都挎上書包蹦蹦跳跳地上學去了，可秦娃每天卻只好跟在他娘屁股后邊。他娘給秦娃講孫猴子大鬧天宮，講王二小放牛，講地道戰，可以說，秦娃肚子里裝的故事大都是從他娘那張嘴里蹦達出來的。十歲時，秦娃都一槍桿高了，他娘就有意識訓練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他用手摸著掃過的院子甚至比他娘掃過的還干凈。剝玉米，洗衣服，他幾乎都能做得很好，他甚至能十分準確地摸到桌子，洗臉盆，水缸，碗筷。出門時，一根細長的小木棍就離不開手，行走的樣子像手持探桿的排雷兵，謹慎、小心。當然，有時候也會出點差錯。一次，他摸著去茅房，竟一腳踩進屎坑，他娘不在家，等他娘回家，滿院子都是他踩的帶屎腳印，廚房，屋子里到處是一股臭味，綠頭蒼蠅也嗡嗡地飛來湊熱鬧。他娘捉起掃帚疙瘩就打，可他一點都不躲，似乎他生下來就是為了供娘出氣的。他娘打了幾下竟癱在地上嗚嗚地哭了。挨打的他沒有哭，他娘倒先扯開嗓門哭了。他娘哭著對她死去的丈夫說，娃他爹，你倒清閑了，把個瞎子娃給我撂下了。秦娃摸到毛巾尋著哭腔遞到他娘手里，他娘一把把他攬在懷里更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還有一次，他聽見墻外街面上耍猴子的外鄉人把銅鑼敲得當啷啷響，他甚至還聽到孩子們唧唧喳喳的嬉鬧聲，竟然摸著爬上靠在墻邊的梯子，想“看”個究竟，他似乎忘記了自己原來啥也看不見，結果一失足，竟從三米多高的地方栽下來，門牙摔掉兩顆，腿摔成了一長一短。

二

轉眼間，秦娃十七歲了。誰也沒想到，十七歲的秦娃會迷上嗩吶。

一天，他突然對村長說，六爸，我想學吹嗩吶。

村長說，啥，秦娃子，你說啥？

我想學吹嗩吶。秦娃說。

你想學吹嗩吶？別扯蛋了，就你？再說，你的眼睛……

我眼瞎了，可手又不瞎。秦娃覺得村長的理由算啥狗屁理由呢。

也許真該讓秦娃學門手藝，學門手藝，秦娃就可以自食其力，還會活得充實有樂趣。村長后來想。

村長提了二斤點心，一條“金絲猴”香煙，一瓶“太白”酒去找村自樂班的嗩吶王。六十多歲的嗩吶王吹嗩吶的技藝在方圓幾十里是蓋了帽的。嗩吶王在接過村長提來的東西后笑著說，村長，都自己人，你看，這不就多余了嗎？他把村長拿來的東西放在自己的炕頭，拉過凳子說，村長既然來了，我叫那口子炒幾個菜，咋兄弟倆整兩杯。好，整兩杯就整兩杯！村長拍著嗩吶王的肩膀說。

村長沒有想到從來都不肯收弟子的嗩吶王這回屁都沒放就破例收秦娃為徒，村長明白這是人家看在他這個村長的面子上呀！嗩吶王一直不肯收徒弟，幾十年了，他一直還是嗩吶王。可是，畢竟都六十好幾的人了，嗩吶王想，也許是收徒弟的時候了，要不他那一身的絕技就只有連同他日漸衰老的軀體一起埋進黑暗的地底下了。

從此嗩吶王的身后，就多了一個又瞎又瘸的秦娃。

秦娃每次出門都在口袋里塞一塊粗布手絹，每到一個地方，他都會摸著把凳子擦干干凈凈，先請師傅嗩吶王坐。師傅的水杯沒水了，他就掂量掂量，然后摸索著給師傅的用罐頭瓶子做的水杯里添滿水。他還會摸出火柴給師傅把煙點著。師傅用過的嗩吶，他都會及時擦干凈，小心地收進裝嗩吶的牛皮套子里。嗩吶王有次就說，瞎子娃，你這狗日的比鬼都精！秦娃只嘿嘿地笑著說師傅就是爹，嗩吶王樂得像白撿了一個兒子。

秦娃一有空就拿起嗩吶咿呀咿呀地吹，人們驚奇地發現，吹起嗩吶的秦娃樂得總像見到奶水的孩子。那個高興勁兒分明嗩吶就是他親娘了。他每次吹完嗩吶都要用手帕把嗩吶擦得一塵不染，然后用一塊紅布裹起來。晚上睡覺時嗩吶就放在炕頭，興致一來，就吹幾曲。嗩吶王把他的絕技都連盆子帶碗，一五一十地端給秦娃了。他對人說，秦娃這娃就是看不見，心性靈著呢。

半年后，秦娃已將嗩吶吹得高高低低，長長短短。他細長的手指在嗩吶孔上一起一落，跳舞似的，似乎每一個手指上都長著一雙毛茸茸的大眼睛。

秦娃成了村子自樂班嗩吶手。嗩吶王也不顧眾人的再三挽留退出了自樂班。用他的話說，長江后浪總要推前浪嘛。他還說秦娃狗日的生下來就是個吹嗩吶的料。

自樂班就是農村的文工團，有六七人，吹拉彈唱敲，各人都有各人的分工，各人都有各人的絕活。每逢誰家娶媳婦，給娃辦滿月，歿了老人，都要請自樂班去吹吹打打一番。

秦娃的嗩吶一響，人們就一疙瘩一疙瘩往前擠，爭著看他的演奏。他的嗩吶或喜或悲，喜時，吹得圍觀者笑得人仰馬翻，悲時，吹得圍觀者用衣袖不住地抹眼淚，都說這娃把人的心都吹碎了。秦娃還有一壓軸絕活，他能同時吹兩副嗩吶。每有圍觀者高喊，秦娃，來個“姐妹成雙”，他便把兩把嗩吶在嘴角舉成“八”字形，腮幫子鼓成女人的屁股，接著只聽見有上百只鳥鳴聲從他的嗩吶里啼將出來。一曲吹罷，圍觀的又喊，秦娃，再來一個。他不做聲，摸到桌上的水杯，咕咚咕咚喝上幾口，又端起了嗩吶。

時間一長，秦娃的名氣越來越大，比嗩吶王吹得一點都不遜色。有鄰村的甚至不惜跑十里八里路也要去聽他的嗩吶。在他們看來，聽秦娃吹一曲要比吃一碗油潑辣子面還過癮。秦娃的嗩吶演奏也成了一道菜，沒有秦娃的嗩吶，演出就顯得少鹽沒醋，味如嚼蠟。

村里有個在省戲曲院工作的，過年回老家時聽了秦娃的嗩吶后，連連說可惜了埋沒一個人才。

秦娃成了自樂班的臺柱子，他們每次演出完都會分到一個小紅包，秦娃的紅包通常要比別人的厚一些，可他每次都會給主人家退個十塊八塊的，他說，鄉里鄉親的，總得留下個人情。人們都說，這娃心眼直。當然，除了紅包，主人家還會給每個人手里塞幾包煙，塞瓶酒什么的，而這些，秦娃都送給嗩吶王和鄉親們。

三

三晃兩晃，十多年就這樣晃過去了，轉眼間秦娃已是個三十出頭的大男人了。三十歲的秦娃每次走到家門口，還得低頭才能進門，絡腮胡子也硬得跟麥茬一樣。只有眼睛仍舊是一道縫。那個時候，秦娃還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光葫蘆。以前，街坊鄰居也替他張羅了幾個身體多少有些殘疾的姑娘，可人家見過面都搖頭，說腿瘸點腳跛點倒不要緊，只是這眼睛……

眼睛瞎并沒有妨礙過秦娃對女人的渴望。他的心里亮堂著呢。也許有個女人，他黑暗的世界就不那么漫長，不那么難熬。每次聽見自樂班的男人在一塊唾沫星子亂濺地談論女人，甚至津津樂道一些男女間的葷段子，他心里橫豎不是個滋味，身體的某個部位也有了某些明顯的沖動，再說，自樂班的那幾個爺們老拿女人來耍笑他，說他活了三十多年，那東西除了尿尿外就沒干過別的。他們說，秦娃子，趕緊給自己的蘿卜找個坑吧。一個人活著有啥球意思，說白了，還不如一條狗，狗還知道跑到大街上隔三差五地過把癮。男人要真沒睡過女人，那男人還叫男人嗎？男人們每次說這話的時候，秦娃都底氣不足，說，就咱這個樣子，誰看得上呢？再后來，秦娃干脆蹴在一旁自個兒吹起嗩吶來。嗩吶凄婉憂傷，吹得拿他取笑的幾個男人心里都酸酸的，再也笑不出來。后來，大伙就說，秦娃咋就找不下個坑坑呢？爛眼還惹個蒼蠅呢？有蘿卜就不愁找不到坑。咱大伙都給秦娃瞅實著，有合茬的抓緊給他辦一個。再說了，要再拖個十年二十年的，找個女人，恐怕有那份心，也沒有那份力氣了。

大伙這么一說，秦娃眼眶就濕濕的。

秦娃的吃喝用都由村委會供著，他從不亂花錢，他把掙到的錢都塞進他娘留下的已經掉了黑漆而變得斑駁的老式柜子底的一件粗布棉衣的袖筒里。每次摸著鼓鼓的棉衣袖筒，他就像摸到女人溫軟的大腿一樣，心里充滿了激動和渴望。他甚至在睡夢中多次和女人完成了最為醉心的切入。這個鼓鼓的袖筒使他渴望女人的愿望變得異常堅實而強烈。他要等機會，等機會來了拿這些錢給自個兒辦個女人。

這個女人終于來了。

這年秋天，收完地里的苞谷，人們都忙著準備種小麥的時候，村里果然來了一個要飯的女人。女人中等個兒，二十七八的樣子，衣服也是新補丁摞著舊補丁，補丁的顏色也是紅一塊，綠一塊，黑一塊的。頭發蓬亂成一堆蒿草，人瘦成一根柴禾。可是，女人的眼睛卻很亮，很大。細看，還真的好看。

女子說她叫水靈，老家是安康的，那里發了大水。她一家人都被大水沖走了。說著，女子就狠狠地抹眼角。接著就嚶嚶地哭出聲來。女人一哭，就把許多人的腳步勾過來，人越聚越多，圍住女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問。男人們更多地將目光歇息在女人的臉蛋上。

那是一個夕陽西下的秋天的下午，村長手里正揚著鞭子吆喝那頭和自己一樣又老又丑的黃牛走進村口。牛的步子有些迫不及待，犁了一下午地，牛顯然是餓壞了，嘴角還吐著白沫子。村長一手扶著犁，一手揚著鞭子，急急地緊跟在牛屁股后面，他幾乎一路小跑，皺皺巴巴的額頭已有細細的汗珠。

村長把牛拴在村頭的一棵老碗粗的楊樹上就分開圍觀的人群，一邊還吆喝著咋了咋了。一看見村長來了，圍觀的人群就閃出一道口子，說，一個長得一點也不像叫花的叫花子，說是老家發大水了。村長走近的時候，女人還在埋頭嚶嚶地哭。有的村民也跟著抹起眼角。

女子，有啥難腸事跟叔念叨念叨。村長這么一說，女人的哭聲就更響亮了。人群中有人就喊，村長問你話呢。女子一聽這話，就把頭抬起來，看了村長一眼，又開始抹眼角。

村長用他那三角眼意味深長打地量了女子一番，說，先上叔家里去，讓你姨給你搟面吃。然后村長對大家揮揮手說，都忙自個兒的事去，有啥好看的！

人群難分難舍地散開了。村長解開牛韁繩，牽著牛走在前面，女人背著鼓囊囊的粗布口袋怯怯生生地跟在后面。此時，夕陽正紅，把村長和女人的影子都染紅了。

村長走進自家院子的時候，他的女人正端著半個破碗給鐵絲籠子里的雞喂食，她看見村長后面跟了一個女人，村長女人的眼神就有些僵，看看村長，又看看身后的女人。村長陰著臉說，有啥看球的，去給弄點吃的，順手把咱杏花穿過的衣服給找幾件來。杏花是村長的閨女。村長的女人像只溫順的狗，不吭不響就去廚房將風箱拉得劈啪劈啪，可是，她臉卻拉得比絲瓜還長。

村長看見了女人吊了個黃臉，知道女人沒準他媽的想歪了。他想她滿臉的褶子和麻子坑坑還嫌老子領個比她好看的？村長有些費力地幫女人把沉沉的粗布口袋從肩上卸下來放在炕桌上，喘口氣說，女子，你先歇息歇息，叔去跟你姨說個話。女人點點頭。還是怯怯的樣子，又多少平添了一絲羞澀。村長去廚房了。先舀了一勺涼水咕咚咕咚牛一樣飲了幾口，然后沖自己女人說，我給秦娃湊實了個媳婦。村長說完這話，女人就把風箱拉得和風細雨了。

也許是好久沒有吃飽肚子，村長的女人把飯菜端到那女子跟前時，女人眼睛一亮，像彈盡糧絕的士兵同時看見子彈、水和餅干。女人吃飯的聲音特別響，動作也顯得特別快，簡直就是狼吞虎咽。村長就說，女子，不急，坐下來慢慢吃，吃完了讓你姨再舀一碗。

吃完飯，又換上杏花穿過的舊衣服，村長再看女人的目光就有些直直的。

女子，叔給你在咱村找個婆家，你看咋樣？村長說話和干那事一個風格，總是直接切入要害。

女子一聽這話，就撲嗵一聲跪在地上說，村長叔，你真是個好人，我聽你的。

四

村長嘴里叼了根又黑又粗的卷煙，哼著眉戶劇《梁秋燕》去找秦娃。村長推開秦娃家門的時候，秦娃正收拾他的家伙——那把黃燦燦的銅嗩吶準備出門。村長說，秦娃子，咋咧？要出去？秦娃說，劉家莊劉老三他媽要過三周年了。村長對秦娃說，秦娃，六爸給你湊實了個媳婦，人，我和你六娘看過了，模樣也好看，老家讓水淹了，逃難的，我看是個過日子的。秦娃說，六爸，我這個樣子人家能看上嗎？村長說，我把你的情況也給人家說了，人家女子不嫌棄，說只要人好就行。我看這事成，明兒個讓鄰居麻子老三給你把頭剃剃，胡子刮刮，回頭我讓你六娘再給你扯幾身新衣服，順便也給人家女子扯幾身好看的布料，我再派幾個社員把院子的荒草清除清除，把屋子也給你拾掇拾掇，你看上面到處都是蜘蛛網。另外，再讓村里的會計去置辦一些像樣的家具。過幾天就把這事給辦了。這么多年了，六爸想起你娘臨死說的話就吃不好睡不穩的。成了家，六爸也去了塊心事。

八月十五月兒圓。秦娃和那個叫水靈的女子在鄉親們的幫助下熱熱鬧鬧地把婚事給辦了。自樂班的伙計們從一大早一直吹吹打打到太陽搭山。院子里支起一口大鍋，來的人每人都分到一大碗香噴噴的燴菜，燴菜里有海帶，瘦肉丸子，黃花菜，木耳，杏仁，豆腐。聽說秦娃找了一個電影演員一樣的媳婦，遠近的鄉親們都爭著跑來看熱鬧，院子里擠得滿滿當當，連土墻上都站著人。他們最想看的還是那個長得跟電影演員的媳婦。看到的都感慨，這么好看的女人，可惜秦娃啥也看不見。有人還開秦娃的玩笑說，秦娃，多好的一朵花，插在你這堆臭牛糞上了。秦娃并不生氣，咧開嘴直樂。有的還說，秦娃晚上要找不見地方，我免費替你實彈演習一下，咋樣？在眾人的哄笑中，女人的臉紅成天邊的一抹彩霞。

月上柳枝頭的時候，鬧洞房的都紛紛散去，屋里只剩下秦娃和他的女人了。女人熱了一盆水，然后，就像一條光滑的魚，鉆進秦娃娘用過的舊鐵盆洗澡。女人開始有些羞答答，可一想秦娃原來啥也看不見心就沉靜了許多。可是那嘩嘩的水聲把秦娃撩撥得不成體統。秦娃在屋子外走來走去，煩躁得像發情的母貓。

女人要秦娃也洗洗，秦娃說，昨天六爸剛讓人給洗過的。女人的臉就紅了，當然秦娃沒有看到女人的臉紅。

在女人的耐心引導下，秦娃水到渠成。

秦娃突然覺得他這么多年白活了。他想，沒有女人的男人和死人其實就是一門子的事。經歷了女人，秦娃安靜了許多，像一個吃飽了的饞貓，滿足而幸福地地打起了甜蜜的盹。

第二天一早，女人就把蒸好的雞蛋羹遞到秦娃的手里。她說要秦娃補補身子。秦娃說，我又沒病，有啥補的？秦娃這么一說，女人的臉倒先紅了。

有了女人，家的味道一下子就出來了。秦娃臉上每天都蕩著喜滋滋的笑。此刻他才貼心貼肺地感覺到女人真是個再好不過的好東西呀。有了女人的秦娃每天都穿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的，頭發也梳得跟牛舔了三遍一樣，光光亮亮。有時秦娃坐在門口的門墩石上曬太陽，路過的鄉親就打招呼說，秦娃子，你家女人把你收拾的跟自留地一樣呀！秦娃只嘿嘿地笑，滿足而快樂。

女人自從進了秦娃的家門，常常忙完家里的活忙地里的活，一點也不閑著，見了人也總是熱情客氣地打招呼，這個叔，那個姨的。村里的人都議論說秦娃娶了一個過日子的好女人，苦日子熬到頭了。

冬天很快就來了。在絲絲的寒風中女人開始給秦娃縫過冬的棉衣，棉褲，棉鞋。她甚至給秦娃腌了一大瓷壇子的泡菜。

在女人成了秦娃女人的那個夜晚，秦娃就將他壓在柜子底下棉衣袖筒的錢一五一十交給了女人。女人說，你就不怕我卷了錢跑了？秦娃說，我雖然看不見，可我感覺你是個好人。女人接過去，數了數，共三千八百三十七。女人說，這么多？秦娃說，都攢了十幾年了。那罐銀元是村長后來交給女人的。村長本來要給秦娃，可秦娃執意要村長交給女人。

秦娃每次演出回家，女人都要熱好水給他洗腳。當女人把他的腳輕輕地放進溫水里，用軟軟的小手認真揉搓的時候，他心里就像熨燙過一樣舒服。女人給他刮胡子，給他剪指甲，給他掏耳朵，給他搓背，更重要的是，秦娃冬天不用燒土炕了，女人比土炕要溫熱得多，土炕有時燒得過火顯燙，燒得不到位又顯涼，可女人的身子不一樣，始終是三十六七度的溫度。

一次，女人發燒感冒，秦娃要給女人熬藥，女人說啥也不肯，可秦娃一再說，他娘活著的時候，他常給娘熬藥。可是，他還是不小心把藥鍋碰倒了，滾燙的藥汁潑灑在秦娃的腳面上，痛得秦娃直喊娘喊爹的。女人背起秦娃風一樣跑到村上的醫療站。秦娃不明白那么瘦小的女人，怎么會有那么大的勁？

日子平淡而溫馨，幾個月就這樣過去了。

還有半個月就過年了，女人那天晚上把秦娃送到自樂班后，說自己有些肚子痛，就回家了。秦娃說，外面冷颼颼的，叫你不出來，你偏出來，趕緊回吧。吹完嗩吶的秦娃回到家都快十二點了，一進門就喊水靈水靈，往常女人都會一邊應著一邊急急跑出來扶他進屋子，可是，這次，靜悄悄的屋子什么聲音也沒有。他開始以為女人去串門子了，雞叫三遍的時候，女人還沒回來，他的心就咯噔一下。他把手伸向柜子，可是，他的手指像被蛇咬了一下，棉衣的袖筒空空蕩蕩的。當然，和那些錢同時失蹤的還有那罐銀元。

臨走前，女人把秦娃要換洗的衣服疊得平平展展放在炕頭。

五

半年過去了，女人再也沒有回來。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半年里，秦娃每天都蹲在院子的捶布石頭上，口里噙著煙。他在等他的女人。有一次，風把大門吹得嘎吱響，他竟激動地直起身子喊，水靈，回來了？村里人都勸他說，秦娃子，算了，有合茬的，再找一個。可他就是不吭聲，只把煙咂得吧嗒吧嗒的。

秦娃時常莫名地想起那個女人，盡管他只和女人生活了不到半年。他會想起女人牽住他手的樣子，他還會想起女人給他洗腳的感覺，他甚至會想到女人夜晚耐心而細致的引導。這樣一想，心里就只剩下對女人的感激了。

秦娃再次拿起嗩吶已是半年后了，他吹著吹著，幾顆晶瑩的淚珠就從他干枯的凹下去的瞎眼窩里斷了線似的流出……

秦娃的演技是越來越高了。人們都這么說。

誰也沒想到，一年多后，同樣是一個秋天的下午，那個叫水靈的女人回來了。她還帶回一個七八歲臉有些臟兮兮的小女孩。女人對秦娃說，其實，她以前有男人，他們還有個女娃，可他的男人卻得了骨壞死，他把秦娃給她的錢拿回去給男人治病了，可是，那個短命的腿一蹬卻走了。女人把剩下的兩千多塊錢塞給秦娃。她還說，秦娃要不嫌棄她們母女倆，她就踏踏實實跟秦娃過日子，要嫌棄，她就走。

再后來，秦娃每次出門，女人的孩子就用一根木棍拉著他。他們冷落的小屋也時常會飄出歡快的笑聲，還有那裊裊升起的炊煙……

半年后，女人的肚子鼓起來了。當女人把這個消息告訴秦娃的時候，秦娃竟然扯起大聲哭了。他是高興得哭了。沒想到他瞎子秦娃種下的種子已經發芽了。每天晚上，秦娃都要摸女人的肚皮，那個幼小的生命在女人的肚皮里東一拳頭西一腳。秦娃還托人給女人買來了雞，買來了魚。雞是烏雞，魚是鯽魚。每次聽見女人喝雞湯魚湯的哧溜聲秦娃就感覺心里說不出的舒服，仿佛那湯水是喝進了自個兒的肚子。再后來，女人生下了一個八斤半的胖牛牛。女人說，給孩子取個名吧？秦娃說，就叫“嗩吶”吧。兩年后的春天，人們經常看見小女孩牽著小“嗩吶”又軟又嫩的手滿院子追蝴蝶。女人給院子種了許多花，白的，紅的，黃的，紫的，藍的。女人常拉著秦娃的手，讓他蹲下身子，聞那花香，女人會告訴他這是月季，那是芍藥。整個院子到處飄蕩著醉人清香。

誰會想到，在這個幸福的春天，秦娃卻病了。是癌。

秦娃臨死的時候摸著女人說，給娃再找個爹吧。他還叮囑女人說別忘了把他的嗩吶給他帶上，他說他要吹吹打打地上路……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