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好好第一次來省城,也是第一次見識這么大的一座城市。但這座城市并沒有給好好留下好的印象。三天來,她一直坐在家政服務中介公司的長椅上,等著那些需要保姆的人家來挑選,每天都在跟人討論價錢。各種方言的人把這里煮成了一鍋粥,好好覺得這地方還不如鄉間的牲口市場。鄉間的牲口市場很講文明,沒有人公開講價錢,你要是看上哪一頭牛或者哪一條驢,只需走到牲口主人的面前去,他早就把手縮回袖管里等著你了。買主的手和賣主的手,在袖管里捏來捏去,用手指頭的多寡代表數字,只交換眼神兒,決不張口,同意點頭,不同意搖頭。一樁買賣在莊稼人特有的含蓄里進行著,外人聽不到講價錢,牲口們也不知道自己就要被賣掉了。如果在夏天,大家都光著膀子,那么這種手指頭的談話就要在一頂草帽殼下進行。總之,不能讓牲口聽見你要賣掉它,在莊稼人眼里,牲口撐著半個家,它要知道再也回不到那個家了,是要傷心、要掉膘、甚至要絕食的。這是莊稼人對牲口的尊重,也是一種天然的美德。因此在好好看來,在城市里,人被公開地討價還價,還得不到對待牲口那樣的尊重。
那些比好好晚來一天的保姆都被人領走了,只有她還沒找下合適的人家。原因是好好要求月工資五百元,人家一聽就扭頭找別人去了。不是好好貪心,她本是個臉皮薄的人,要不是因為丈夫被切除了胃,喪失了勞動能力,而明年孩子又要上高中,她才不愿意拋頭露臉,跑這么大老遠來找一份伺候人的活兒。這個主意是好好的鄰居洪生媽給出的。洪生妹妹在省城給人家看孩子,包吃包住每月還能掙三百元。洪生媽可憐好好的日子過得艱難,出于好心,就動員她也到省城去給人家當保姆。好好開始不大愿意,可是抗不過全家要吃穿,男人要買藥,孩子要上學,實在又沒有別的掙錢門路,想到保姆雖然是個伺候人的活兒,總比去窯上背磚坯輕省,每個月還能利利落落有個三百塊錢的進項,就把心一橫,跟上洪生妹妹上了省城。洪生妹妹把好好領到家政服務中介公司報了名,給她留了個電話號碼,趕緊回主人家上班去了。洪生妹妹走后,好好低著低著頭坐在保姆們中間,細細地算了一筆賬:每月三百元的工資,扣去丈夫每月的買藥費一百元,全家的吃穿月均一百元,到明年七月份孩子上高中時最多只能攢一千元,夠不夠學雜費不說,孩子連個生活費也沒有了。于是她決定把自己的月工資提高到五百元,大不了把人家家里全部的活兒都干了,再把自己的伙食標準降底,能吃飽,有力氣干活兒就行了。但是沒有人聽好好這樣細細的解釋,因為雇保姆為的就是把家里的活兒全干了,而且也沒有準備讓她吃什么山珍海味。所以好好在這里坐了三天了,看情形還得坐下去。
好好的做法影響了公司正常的人員流轉,經理把她叫到辦公室問話。
“你是第一次來做保姆吧?那我告訴你,趁早把月工資降到三百元,要不然,你還是回去吧,我們這里也不是旅館。再說,你餓得面黃饑瘦的,影響公司的形象。”
好好央求人家:“再讓我等兩天吧,我帶著干糧呢,有涼水喝就行。”
“我找你來談話,是可憐你,給你面子,你不要不識抬舉。”
好好說:“我知道,我知道,謝謝謝謝!”
“那你愿意把工資降到三百元啦?”
“……沒有,不給五百元不能干,我家……”好好很固執。
經理嘲笑道:“五百元!以為你是來當三陪小姐的啊?真是不開竅。好啦,今天是最后一天,你再找不到人家上班,從哪里來的,還回哪里去吧。”
好好臉皮薄,性子硬,在村里從來沒被人這么數落過。但在人家屋檐下,不能不低頭,含著兩汪淚水出來,準備找個地方給洪生妹妹打個電話,買車票回家去。好好剛出了經理室,看見保姆們一窩蜂向門外涌去。門外白花花的陽光地里,停下了一輛白色的小轎車,這時候,從車門里下來一位抱著長毛狗的漂亮女人。那條小狗頭頂上扎著一根小辮,看到這么多人沖過來,嚇壞了,直往女人懷里鉆。那女人趕緊背過身去,像哄孩子一樣柔聲說道:“哦哦,貝貝不怕,貝貝不怕,媽媽在呢,貝貝不怕。”保姆們順勢包圍了她,紛紛亮起嗓子嚷起來。那女人心里只有狗,左沖右突躲閃不開,于是惱羞成怒,豎起柳眉罵道:“叫什么叫,嚇壞了我的貝貝你們賠得起嗎?都滾開,把你們經理叫來。真討厭!”
保姆們敗了興,嘟嘟囔囔地讓開一條路。經理聞聲跑出來了,微笑著迎上去,彬彬有禮地問道:“小姐,想找個保姆吧?”那女人瞪了他一眼:“不要叫我小姐,我有那么下賤嗎?叫我朱太太。”經理皮笑肉不笑地改口道:“哦,朱太太,您是來找保姆的嗎?”朱太太沒好氣地說:“廢話,不找保姆到這兒來鬧心呀?”經理瞄了瞄她身后的豪華大奔,和顏悅色地說:“那是那是,像您這樣有品的主兒,得挑一個機靈的才趁手,要不,我給您推薦一個?”保姆們嗡一聲提起剛放在地上的大包小包就往經理身上擠。經理正色道:“安靜!這像什么話,多損壞公司形象,我怎么培訓你們的?按大小個排好隊。”他換上一副笑臉轉向朱太太:“您是不是想自己選個中意的?”朱太太乜斜著眼,看了看那一排五色雜陳的鄉下女人,輕描淡寫地說:“我家里有保姆了。我要找人伺候我,也不會來這種地方呀。”保姆們嘩然,經理臉上也掛不住了,皺著眉頭說:“那你干什么來了?尋開心來了?”朱太太也不惱,低手輕輕撫摸著懷里的小狗,愛憐地說:“我是給我們家貝貝找保姆來了,每天要給它洗澡、喂奶、修指甲,累死我了,我得找一個人專門伺候它。”小狗驚魂甫定,得意地沖經理汪汪了兩聲。經理瞪起眼睛指著小狗問:“哦,你是要給狗找保姆啊?”朱太太看了看他,嫣然一笑:“怎么,不可以嗎?”經理趕緊笑道:“可以,可以,怎么不可以,不就是給狗找保姆嗎,狗那是寵物啊,怎么就不能讓人伺候它?像您懷里這條小狗,一看就是名貴品種,那比人還金貴,誰能伺候它是誰的光榮。”一番話說得朱太太眉開眼笑:“那我可要挑人了。”她笑瞇瞇地開始檢閱那一排“女民兵”。
但是保姆們卻不干了,一個個把臉別到一邊去。“哼,叫人伺候狗,傳到我們那里去,還不被人笑死?”“不就是有倆臭錢嗎?有什么了不起,拿人不當人看!”“我伺候過的有錢人家多了,也沒聽說專門給狗找保姆的!”經理喝道:“安靜,你們以為自己是什么人?想伺候狗,狗還不定看得上你們呢!”保姆們哄一聲笑了。經理自知失言,趕緊向朱太太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替您教訓一下她們。”朱太太并不計較這些,抱著她的心肝寶貝,居高臨下地審視著保姆們說:“我就不相信還有人嫌錢扎手的,一個月五百塊,有沒有人愿意干?”
這個價錢太令人意外了,保姆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所心動,但是卻被自己的話封住了嘴。人活臉,樹活皮,都不好意思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
“六百塊?”朱太太一邊跟她的小狗親熱,一邊漫不經心地說。
沒人應聲,但已是一片交頭接耳。
“七百塊?”朱太太看著她的小狗說。
“七百塊!有沒有人愿意干?”經理顯然急了,他指著一個矮個子姑娘說:“你,你去吧!”那姑娘左右環顧一下同行冷峻的臉色,膽怯地搖搖頭。
“八百?”朱太太繼續對她的小狗說。
經理瞪著這群沒腦子的鄉下女人,眼里要冒出火星來。
“九百?”朱太太抬眼掃了一下這群不安的母雞般的女人,她們中有上年紀的,有小姑娘,有胖有瘦,有機靈的和遲鈍的,但一律眼神驚慌,顯然被這個數字嚇著了。
“一千?”她快沒有耐心了,搞不明白這群鄉下女人是不是跟錢有仇。
經理要爆炸了,看上去他要把所有的保姆都轟出去了。這時,隊伍的后面傳來一個怯生生的聲音:
“真的給一千塊嗎?”
“當然,我有必要在這里跟你們浪費嘴皮子嗎?”朱太太露出了笑容。
“誰?是誰愿意去?”經理樂成了一朵花,踮起腳尖找人。
好好像個木偶一樣從那排女人后面繞出來,背著她的大編織袋,那里面裝的是一床舊被子。
“我去!”“我去!”看到有人打破禁忌,保姆們終于亂了方寸,一擁而上又圍住了朱太太。
好好不知哪來的力氣,三兩下扒開擋在前面的人,一把搶過朱太太懷里的小狗,抱住就不撒手。經理無限敬仰地望著好好,他喝散眾人,對朱太太說:“我看就她吧,她第一個說要去的。”
朱太太望望她的心肝寶貝,那小狗可能被人嚇壞了,討好地舔著好好的臉。朱太太笑了:“好吧,看來我們貝貝跟她有緣。辦手續吧。”
手續很簡單,朱太太交給中介公司相當于保姆一個月工資的錢,就可以把人領走了。
經理親自把朱太太和她的狗兒子以及保姆好好送上車,望著大奔遠去的漂亮弧線,微微搖著頭。
好好第一次坐轎車,而且還是奔馳,很不習慣。車門關上的一剎那,只覺得兩耳嗡的一聲,好像被人來了個雙風貫耳,然后就什么也聽不到了。朱太太把貝貝抱過去,跟狗有說不完的話,好好聽不見她說什么,就探身過去撫摸著貝貝。朱太太見她這樣喜歡貝貝,很高興,對她笑了一下。好好光見朱太太對狗笑了,對她的笑臉露出了驚愕的表情。朱太太覺得她很有趣,笑得更開心了。車內密封太嚴,在天高地遠的田野上呆慣了的好好有點喘不過氣來,被貝貝舔過的半邊臉開始發緊,像涂了一層膠水。
二
朱太太家住在一幢小二樓,還有一個相當大的院子,種滿了花草。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從樓里跑出來迎接朱太太,好好打量著她,她卻正眼兒都沒瞧好好一下。小姑娘人雖然黑了點,個頭兒也不大,但眼睛大大的,小模樣長得挺好,看上去是個機靈孩子。好好聽見她的口音里帶點自己家鄉話的味兒,就想問問她是不是跟自己一個地方的人。但那孩子只顧著和朱太太還有貝貝說話,根本不給她插話的機會。
朱太太吩咐小姑娘:“小蘭,你帶貝貝的保姆去洗個澡,貝貝喜歡舔她,要叫她學會講衛生。”
小蘭戀戀不舍地把貝貝還給朱太太,看也不看好好,說了聲:“跟我來吧。”自顧往前走。
好好也是個愛干凈的人,好幾天沒脫衣服睡覺了,身上臟得很,也就沒多尋思朱太太的話,跟著小蘭上了樓。小蘭前面走著,頭也不回地告訴好好:“這房子里外都有樓梯,以后你上樓洗澡時走外面的樓梯,不要打擾叔叔和阿姨休息。”好好趕上兩步,親熱地問:“女子,聽你的口音,也是北邊的人吧?”小蘭扭過臉來盯了她一眼,沒吭聲。好好繼續說:“聽你口音,咱們是一個縣的呢?”好好賠上笑臉,等著對方跟她認老鄉,但對方卻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話教訓她:“煩不煩哪,套什么近乎!”好好熱臉貼了個冷屁股,初來乍到的,也不好發作,只得默默地跟著走。但是好好還是覺得挺欣慰的,出門在外,能碰上個家鄉人,多少有個照應,尤其自己第一次出來,每天能跟人說說家鄉話,心里也安穩不少。
小蘭走進一扇門里,好好跟著走進去,只覺得眼前一亮,這房間里整個兒一面墻都是鏡子,照出好好的蓬頭垢面來。但好好還是從自己和小蘭映在鏡子里的面色看出來,這女子一定跟自己是一個地方人:瞧臉頰上面曬出來的那兩酡紅,都跟生了蟲的蘋果似的。
小蘭又推開一扇門,回頭不耐煩地問好好:“會不會洗呀?”好好說會會,還能連個澡也不會洗?她走進去,看到到處都是白色的瓷磚池子、鍍亮的水龍頭,不禁有些眼暈,回頭望著小蘭笑:“女子,這都怎么使喚?”小蘭翻著白眼,幾步走進來,麻利地給浴盆放水,嘴皮子不停地說:“這個紅的是熱水,這個藍的是涼水;這個是淋浴,站著洗頭發的;你用這塊香皂、這塊毛巾,別動那邊的,那邊的是我的。好了,水放滿了就關上,你自己洗吧,我還有事呢。”直胳膊直腿地往出走。好好說:“麻煩你了,女子。”小蘭咣地拉上門,在門外嘟囔起來:“從哪兒冒出來個山毛,還要叫我伺候她!”
好好沒在意,這孩子比她閨女大不了個幾歲,她不跟孩子計較。好好看了看周圍,沒有窗戶,就慢慢地解扣子,脫衣服,露出一個中年農婦的身體來。其實除了露在外面的脖子和胳膊腿被風吹日曬成紫色之外,農婦們衣服下的身體,比城里的女人要白得多。那是長年累月捂住不見光,又被陽光烘熱才形成的純粹的白,足以令城里的女人羞慚和艷羨。這身白,除了在被窩里被丈夫看過外,好好還沒在這么亮堂的地方自己看過呢。她有點不忍看,有點不安,在家她也是個天天洗澡的人,只是從來沒敢開過燈。好好把衣服一件件搭在椅子背上,走向浴盆。
雨一樣的水流讓好好睜不開眼睛,好像那天聽說自己男人得了胃癌,她在令人窒息的大雨里跑去四處借錢,要給男人動手術。想起廢掉的男人和上學的女兒沒人照顧,自己孤身一人跑到離他們很遠的地方來,倔強的好好忍不住哭了起來。
好好越哭越舒服,停也停不下來,直到聽見有人咣咣地砸浴室的門。好好趕緊清清嗓子,叫道:“好啦好啦,馬上就出去。”她關上水龍頭,拽過毛巾來仔細地打上香皂洗過,擰干了匆匆地擦著身子。門外的人大概等急了,呼地把門推開了。好好本能地背過身去,回頭看到小蘭正兇巴巴地盯著她的身體,目光像一把冷嗖嗖的刀子。
“你能不能快點!洗澡也不鎖門,你好看呀!”小蘭把懷里抱著的幾件衣服扔給她。“這是阿姨穿舊了的衣服,叫你換上,你穿的太土氣了。”說完掉頭就走。
“這孩子,小模小樣的,說話怪扎人的。”好好翻了翻懷里的衣服。衣服并不怎么舊,朱太太有錢,款式一過時就換新的了吧。好好并不嫌人家給她舊衣服穿,剛進門就給衣服,甚至令她有點感動。在鄉下的時候,她的丈夫、孩子還不是經常穿親戚們給的舊衣服嗎?況且,她的衣服早該洗洗了。
好好下樓時,看見朱太太還在和貝貝在院子里玩。小家伙穿了件紅背心,直起身子來用兩條后腿走路,像只小猴子。好好忍不住笑了,那條小狗蹣跚撲向朱太太懷里時,她想起了女兒剛學走路時的樣子。朱太太聞聲扭過頭來,上下打量了一番好好說:“有點窄,不過還能穿,以后就不要再穿你的衣服了,來了客人不好看。”好好剛才著急下樓,也沒仔細照照自己的樣子,被朱太太一打量,有點窘,紅著臉說:“你看這多不好,還沒干活呢就給衣服……”朱太太大度地說:“沒什么,你那一身還不如貝貝這件小坎肩值錢呢。”好好覺得臉上一熱,心里隱隱有點發悶。
朱太太繼續跟狗玩,一邊漫不經心地告訴好好:“你是我用高價雇來照顧貝貝的,它就是我的兒子,呆會兒我給你幾本關于養小狗的書,你好好看看,什么時候給它洗澡,什么時候讓它喝水,一定要科學,不能讓貝貝生病,也不能讓貝貝不高興,你明白了嗎?”好好點點頭說知道了。朱太太又補充說:“每天貝貝睡著了你才能睡,不能給它吃安眠藥,你要給它吃藥我就扣你工資,或者你干脆走人,聽到了嗎?”好好說聽到了。朱太太很滿意,輕聲喊道:“小蘭?”小蘭應聲跑了出來,小腰上系著圍裙:“什么事,阿姨?”朱太太抱起貝貝,吩咐她的兩個保姆:“你們倆以后就住一個房間。小蘭,你帶好好去鋪床吧。”小蘭看了看好好,不甘心地問:“阿姨,樓上不是還有兩間房子可以住人嗎?”朱太太冷冷地說:“那兩間是客房,來了客人住哪里?”小蘭依然不動身,癟著嘴央告朱太太:“阿姨,她不是來照顧貝貝的嗎?叫她跟貝貝住一個房間吧,貝貝的房間比我的大多了。”朱太太斬釘截鐵地宣布:“不行,她怎么可以跟貝貝住一個房間?你見過保姆跟主人住一個房間嗎?”
天色已接近昏黃,城里的汽車喇叭聲像是水中的氣泡在爆裂,好好望望昏暗的天空,搞不清她的家在哪一個方位,哪一塊天底下。這時候大門口出現了一輛黑色的轎車,摁了兩聲喇叭。朱太太抱起貝貝,向門口笑著說,“好好,快去開門,貝貝爸回來了。”好好跑過去拉開鐵門,那輛車熱哄哄地從她身邊擦過,停在了另一輛車的旁邊。一個個子很高的男人穿著整齊地下了車,走向朱太太,從她懷里抱過貝貝親吻著。“貝貝的保姆找下了嗎?”朱先生問太太。“那不是?”朱太太看看正走回來的好好。好好想跟朱先生打個招呼,但朱先生并沒有看她,一邊抱著玩貝貝,一邊問他的太太:“人怎么樣?”朱太太回答:“看上去挺老實的。”
好好站在旁邊,聽著別人議論自己,感到很別扭。
三
小蘭的房間不大,八九個平米的樣子,放著兩張單人床。吃過晚飯,好好站在門口,看著小蘭怒沖沖地把放在空床上的幾個紙盒子都放到自己睡的那張床下,忍不住問道:“裝的什么?衣服?”小蘭沒好氣地說:“少管閑事!”好好一邊鋪床,一邊和氣地問道:“女子,你來了多長時間了?”對方不接茬,好好又問:“一個月給你多少錢?是不是都給家里寄回去了?你爸你媽身體都好吧?”只聽到背后嗵地一聲響,小蘭把枕頭砸到床上,背對著好好戳在那里,氣呼呼地說:“你煩不煩哪?別老跟我說土話行不行?我聽不懂!”好好轉過身來,奇怪地問:“女子,你真的跟我不是一個地方的人?”小蘭拿胳膊遮住臉,嚶嚶地哭了:“老鄉又怎么樣?伺候一條狗,比我伺候人掙得還多,還要跟我擠在一個屋里睡,誰稀罕你!”
好好正想勸勸這閨女,朱太太在外面喊:“好好,貝貝困了,帶它去睡覺。”
好好來到客廳,從朱太太懷里抱過貝貝。朱太太戀戀不舍地又撫摸了貝貝兩下。朱先生在看電視,頭也沒轉過來。
好好打開貝貝的房間,一下子驚呆了。這里布置得就像電視里演的有錢人家獨生子女的房間,有她和小蘭房間的兩個大。一張嬰兒床,床角上掛著奶瓶,一臺冰柜,里面貯藏著花花綠綠的快餐狗糧,還有一只小浴盆。墻上貼著仿樹皮的墻紙,地下是草地一樣柔軟的綠地毯,地毯上滾著幾只七彩的大塑料球。墻角的衣柜里掛滿了小衣服,旁邊還有一輛小孩騎的三輪車。好好驚奇地打量著這一切,心想真該帶女兒來見識一下這種好地方。正入神呢,朱太太在客廳里問:“貝貝睡下了嗎?記著給它把衣服脫了。”好好趕緊把懷里的狗放到嬰兒床里,替它脫了背心,蓋上小毯子。但是小狗卻睜開了小眼睛,黑溜溜的眼珠可憐巴巴地望著好好。好好不解,想了半天,試探著推了推懸掛著的小床。床一晃悠,那小狗孩子一樣舒服地閉上了眼睛。
好好回到自己的房間,看到小蘭已經睡了,小姑娘用一塊簾子把自己的床圍了起來。好好側著身從兩張床中間進去,輕手輕腳地上了床。
也許是從來沒在外面住過的緣故,這一夜好好怎么也睡不著,老是想著家里,不知道這些天男人一個人在家,能不能自己做飯吃。要不是為了男人和孩子,她怎么會跑這么遠的路來伺候一條狗?狗在村里是最下賤的東西了,給狗做保姆,這要是傳到村里去,還不被人戳斷自己男人的脊梁骨?她不停地翻身,惹得簾子里面傳來不耐煩的聲音:“吱吱呀呀干什么,還讓不讓人睡覺?”
好好悄悄起來,去了貝貝的房間。朱太太吩咐過,貝貝半夜要準時喝一次牛奶。好好靠著墻壁坐下來,等著時間一點一點地到來。從窗簾縫里,看見外面鐵紅色的天空,奇怪,這城里的天空怎么是紅色的,不像鄉下那樣黑黢黢的呢?
生活方式一旦確定下來,日子倒也過得飛快,轉眼就到夏天了。幾個月來,好好并不覺得怎么累,每天給貝貝洗澡刷牙,有時去街對面的超市買狗糧,頂辛苦的不過就是每天半夜要起來給貝貝喂一次牛奶。朱太太每星期要帶貝貝去寵物醫院檢查身體,好好抱著貝貝跟朱太太一塊兒去,順便從車窗里看看街景散散心。去了幾次醫院,好好才知道不光朱家夫妻把小狗當兒子養,很多城里人都是狗的父親母親。而且,抱著一條值錢的狗在街上走,別人都會高看你一眼。好好心里沒有剛開始那樣不舒服了。讓好好感到別扭的是朱太太的臉色,那張臉老是一半晴一半陰,晴的那邊是給他老公和狗兒子看的,陰的這邊是給兩個保姆看的。好好原本就是沖錢來的,只要能按時領到工資,臉色好不好只當沒看見。可是小蘭這孩子不爭氣,老是向朱太太出賣好好,討人家的歡心。有一天晚上,好好對小蘭說在朱太太兩口子眼里,鄉下人還不如一條狗。第二天她就給朱太太打了小報告,害得好好被朱太太問到臉上。還有一次朱太太突然對好好說:“你要注意節食呀,太胖了對身體不好。”好好開始還挺感激朱太太的關心,后來一尋思不對勁,每天都是朱先生朱太太和貝貝一家三口吃完飯后,好好和小蘭把餐桌收拾干凈了,兩個人才在廚房吃剩下的飯菜,朱太太怎么會知道好好飯量大?一定又是小蘭向主人獻的好心。這件事讓好好覺得小蘭很沒出息,就趁朱氏夫妻不在家時數落了她一頓:“你說你這孩子,咱們人窮志不短,為了幾塊辛苦錢,你干嗎老要巴結人家?你以為人家會把你當女兒嗎?人家寧肯把狗當兒子也不會把你當女兒。”她沖動地把小蘭拉到貝貝的房間,把這里的東西一件件指給她看:“你睜開眼睛好好看看,人家的狗窩什么樣子,你住的房間是什么樣子?咱們兩個人住的不如一條狗的地方大!你再看看,這里頭多涼快,為什么涼快?因為這狗窩里裝的是空調,咱的房間里只有一個破電扇。你看看,女子,你看看,看人家把你當人看了沒有,你要這么討人家的好?”
小蘭沒想到一向靦腆的好好會這么兇,但嘴上還是不依不饒的:“你好,你好還跑來伺候一條狗!我再沒出息,也沒給狗當保姆。”好好瞪著她,眼里能噴出火來,但她最終深深地嘆了口氣,臉色緩和了下來,拉小蘭坐下,對她說:“女子,不是姨跟你過不去。你說,咱放著堂堂正正的人不做,跑到城里來受委屈,為的是啥?我家女子比你小不了兩歲,明年就要上高中了,她爸又成了廢人,要不是實在活不下去,誰會來受這份罪,丟這個人?我想你父母舍得讓你一個人跑出來,也是沒辦法,你要給他們長臉,咱人窮志不短,不能給人家當搖尾巴的狗。”
小蘭擦一把淚,怒視著好好說:“你才是搖尾巴的狗!我愿意,不用你管!”
沒想到半天的工夫全下到月亮地里了,好好氣得渾身打顫。覺得這孩子一點不像鄉下的娃娃,從此,兩個人一起干活,一個屋睡覺,但誰也不正眼瞧誰一眼了。
四
端午節,有人送了一筐粽子。朱太太慷慨地給每個人都分配了任務,務必吃完。好好想起沒人照顧吃喝的男人,這又甜又粘的東西,吃到嘴里咽不下去,勉強吃了一個,喂了貝貝一個,剩下的悄悄放進小蘭那一堆里。小蘭嘴饞,平時難得有零食吃,就放開肚皮,吃了八九個,撐得晚飯都沒動筷子。好好怕她吃壞了,想說說她,剛朝她看了一眼,小蘭嘴里嚼著粽子含沙射影地說:“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我的是比別人多。心里不平衡了?阿姨就是偏心我,別看不順眼,看不順眼看別處去。”好好看她那得意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嘟囔一句:真是個狗無心的東西!起身去了貝貝的房間。
好好睡覺有時候打呼嚕,為了不影響小蘭,她找了個舊乒乓球,縫到背心后面,不讓自己仰臥。這一招還挺靈,一朝天睡就被乒乓球硌一下,自然側過身去,側身睡就不打呼嚕了。這天夜里,好好一翻身,啪,竟然把乒乓球壓破了,她索性下了床準備去給貝貝喂奶。迷迷糊糊走到客廳,聽到一陣奇怪的呻吟聲。剛開始還以為是從朱氏夫妻房間里傳出來的,有點臉發燒心狂跳。可那呻吟聲里充滿了痛苦,不像正常人發出來的聲音。好好尋著聲音的來路,摸黑走到衛生間門外,側耳細聽,呻吟果然是從里面傳出來的。樓下的衛生間是給客人用的,平時只有她和小蘭用。她沒敢推門進去,又摸回了自己的房間。她撩開了小蘭床邊的簾子:床上空蕩蕩的,攤著一條被單。“這女子一定是吃壞肚子了。”好好轉身跑向衛生間。也不管門是否插著,一膀子撞開。蒼白的燈光下,小蘭幾乎是躺在便池上──這種蹲式便池是朱家專為鄉下來的保姆們設計的,便池里殘留著稀稀的黃水。好好蹲下來一把抱起小蘭喊:“女子、女子,你怎么了?”小蘭努力地睜了睜眼睛,沒睜開,顯然是拉得虛脫了。好好拿過一卷紙,撕了一大條,給小蘭把屁股上、大腿上的臟東西揩干凈了。
好好把小蘭拖到客廳的沙發上,跑到廚房沖了杯鹽水,提了條濕毛巾出來。好好把小蘭扶起來,喂了她幾勺鹽開水,又拿濕毛巾擦她臉上的虛汗。小蘭清醒過來,嚶嚶地哭起來。好好發覺她渾身冰冷,不由心中疼痛,像喚自己的女兒一樣輕聲問道:“女子,還難受嗎?”小蘭閉著眼睛無力地說:“難受死了。”好好猶豫了一下說:“我去問問貝貝媽家里有沒有藥。”小蘭一把拉住她,用哀求的目光望著她,搖頭。好好說:“怕什么,睡覺要緊還是人命要緊?”她把小蘭放到沙發上,直撅撅地走過去敲門。
敲了很長時間,才聽見朱太太忍無可忍的聲音:“折騰什么呀?還讓不讓人睡覺?”好好說:“小蘭肚子壞了,家里有沒有藥?”朱太太刻薄地說:“我管她吃管她住,還管她治病吃藥呀?誰叫她貪吃了?”好好只覺得氣撞腦門,想回敬她兩句,還是忍下這口惡氣,央求道:“貝貝媽,小蘭確實病得厲害,要不,你給醫院打個電話,叫救護車來,我送她去醫院。”朱太太沒再說話,屋里傳來開燈下床的聲音。好好以為朱太太要出來了,趕緊回到小蘭身邊去。半晌,只聽見那屋里的說話聲,不見有人出來。好好又過去敲門,這回朱先生說話了:“別敲了,等一會兒,我太太在廁所呢。”剛說完,門呼地開了,朱先生穿著睡衣,捂著肚子沖出來,一頭扎進樓下的衛生間。好好愣了一下,明白了是那粽子的問題。幸好自己沒貪嘴,抗住了。
一會兒,朱太太怒沖沖地從房間里沖出來,指著奄奄一息的小蘭問:“小蘭,晚飯的菜是不是沒洗干凈?你安的什么心?想毒死人嗎?”小蘭睜大驚恐的眼睛,一句話沒說出來,急得又哭了。好好摟著小蘭,抬頭冷冷地對朱太太說:“貝貝媽,這怎么能怪小蘭,粽子是別人送來的,你非讓大家吃,不吃完還不行。”朱太太被提醒了,露出一副驚惶的神情,著急地問:“貝貝呢?貝貝吃了沒有?”好好這才想起那條狗來,有點幸災樂禍地說:“貝貝吃了兩三個呢。”朱太太驚叫一聲,躥向貝貝的臥室。好好心中暗笑,她剛才夸大了事實,小小地報復了一下。但那條狗顯然也出了點問題,因為朱太太又抱著它沖了出來,正好朱先生捂著肚子從衛生間出來,朱太太膽顫心驚地喊:“快,快去穿衣服,貝貝也拉了,趕緊送它去醫院。”朱太太把貝貝往好好懷里一放:“快去給貝貝穿衣服,送它去醫院。”
好好沒動窩,她把狗放到一邊,繼續給小蘭喂著鹽水。朱家兩口子神色驚慌地跑出來,看到貝貝被撂在一邊,心疼得一把抱起來,質問好好:“為什么還沒給貝貝穿衣服,你耳朵聾啦?”好好不動聲色地說:“我沒聾,我好著呢。沒看見這里還躺著一個快死的人嗎?”朱太太喊叫起來:“你是我花錢請來的保姆,竟敢跟我這么說話?你還想不想干了?”朱先生拉她一把:“別跟一個保姆計較,趕緊送貝貝去醫院。”朱太太氣呼呼地一擰身子,抱著她的小心肝往外跑。
朱先生打開車門讓抱著狗的朱太太進去,回頭沖屋里喊:“好好,出來開大門。”好好沒吭聲。朱先生也顧不上體面了,自己跑過去開了大門,一轉身,看見燈光下好好抱著小蘭站在車旁邊,嚇了一跳:“你想干什么?”好好氣咻咻地說:“送小蘭去醫院!”朱太太搖下車窗,探出腦袋來罵道:“不就是拉肚子嗎,她那么大個人,會死啊?”朱先生趕上來一把推開好好,鉆進車里。車子滑行到門口,又停了下來,好好抱著小蘭坐在地上,以為他們良心發現了,趕緊站起來。朱太太探出腦袋來威脅道:“我們回來要是發現丟了東西,你們吃不了兜著走。”車子在光影里劃了個弧線,消失在城市鐵紅色的夜色里。
現在,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好好和小蘭了。好好覺得,整個城市里都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小蘭一直在哭,身子抖得越來越厲害。好好把小蘭抱回房間,把她安頓到床上,找了個空瓶子,裝滿開水,拿干毛巾裹住,放在小蘭的肚子上。小蘭把臉扭向一邊,不敢看好好。好好給她擦著汗水,柔聲道:“女子,好受點了嗎?別怕,姨給你買藥去,他們不管咱,咱自己管自己。”她把痰盂給小蘭放到床邊,鎖了門,向超市方向走去。她經常去那里給貝貝買狗糧,知道超市旁邊有家藥店。
霓虹燈照耀下的大街上,一切都顯得很曖昧,幾只野貓在垃圾桶里射出探照燈般的目光。好好一開始是快步走,走著走著跑了起來,耳邊呼呼生風,不一會就到了藥店門口。掛著“24小時營業”牌子的藥店卻關著門。好好咣咣地砸藥店的防盜門。超市里值夜班的營業員出來喊道:“別砸了,沒人,去別處吧。”好好一把拉住人家,央求道:“幫幫忙,幫幫忙吧,有人病了,我得送她去醫院,你有車嗎?”營業員是個小伙子,甩開好好說:“我哪來的車,有車還用遭這份罪?”另兩個穿營業員服裝的姑娘聞聲出來,把男營業員往回拉:“走吧,別管閑事,小心是騙子。”好好此時能抓住誰都當救命稻草,一把拽住小伙子不放:“師傅,幫幫忙吧,我不是騙子,我給人家當保姆,另一個保姆病倒了,人家不管,我只能跑出來買藥,可誰知道……”小伙子問:“你不要錢?”好好說:“我要買藥。”“買什么藥?”“拉肚子的藥。”姑娘不屑地說:“我還以為得了白血病呢。”扭頭對小伙子說:“小高,你那里不是還有瀉痢停嗎?給她,打發她走吧。”小伙子從超市門口收銀臺的抽屜里摸出半板藥片來,摳了一粒,把剩下的都給了好好,油腔滑調地說:“我的肚子還沒全好呢,得留下一粒。”好好拿著那半板藥,看著面前三個快樂的年輕人,試探地問:“這藥頂事嗎?”小伙子說:“你沒看見趙本山做的廣告嗎?──瀉痢停、瀉痢停,痢疾拉肚,一吃就停。”好好掏出一卷零錢來,遞過去。小伙子推開她的手說:“趕緊回去給你朋友吃藥吧。”
仲夏的后半夜,微微有點涼爽,在遠離鄉村的城市里,好好一個人在闃無一人的大街上奔跑。
吃過藥,小蘭安靜地睡了。好好守在她身邊,覺得她的身體漸漸暖和起來,放下心來,倦意襲來,歪在小蘭身邊睡著了。
五
天亮時,朱氏兩口子抱著貝貝回來了,臉色鐵青,哈欠連天。朱太太倒在沙發上,有氣無力地喊:“好好,小蘭?”朱先生抱著貝貝,靠在沙發上閉著眼睛養神。
好好拖著沉重的腳步從房間里出來,蓬頭灰臉。朱太太頭也不抬地說:“你去熱三袋牛奶,我們喝了要好好地補一覺。貝貝爸早上還要去公司。”
好好像個塑像一樣站在那里,直到朱太太抬起冷冷的眼睛看她,才直愣愣地問:“貝貝媽,你們就不怕小蘭死在家里嗎?”朱太太不耐煩地說:“你還有完沒完?拉個肚子會死人?你以為她和貝貝一樣小?你是不是真不想干啦?去熱奶!”
好好盯著她,目光像看一塊路邊的石頭,她轉身向廚房走去。朱太太在身后罵道:“什么東西!”朱先生說:“算啦,別跟一個保姆計較,貝貝沒事就好,這小家伙,又花了我一千多塊。”好好在廚房里聽見,身子一抖。
好好熱了四袋奶,朱家三口喝過,補覺去了。她把最后一杯端回房間給小蘭喝。小蘭不停地哭,淚水把臉泡得發白,整個兒像換了一個人。她覺得應該對好好說些感激的話,又不好意思直說,就問:“這是什么藥呀?這么管用。”好好溫柔地說:“趙本山做的廣告,能不靈?”小蘭羞羞地笑了,努力了半天,終于紅著臉說:“姨,我不想在這里干了,他們不把我當人。”好好被她一個姨叫得心更軟了,摟住她說:“傻女子,你才知道呀。不過現在不能走,過幾天姨跟你一起走。”小蘭說:“為什么要過幾天?”好好說:“要等你病好了才能走,你好好躺幾天,活兒姨替你干,領上這個月工資再走。”小蘭說:“姨,你舍得走嗎?你一個月一千塊呀。”好好仰起臉說:“多少錢能買個人當?咱是寧回農村做人,不在城里當狗,好好地回家比什么都強。”小蘭想了半天,猶豫著說:“姨,給你說件事你別怪我。”好好大度地說:“說吧女子,姨不會怪你。”小蘭說:“我只是想換個人家,不想回村里去。”好好想了想說:“你自己做主吧,姨要回去是因為你叔沒人照顧,我回去還可以到窯上背磚,你這身子骨不行。你爸你媽要是有人照顧,你還是在城里掙點錢好。我回去替你去看看他們,你有往回捎的東西嗎?”小蘭說:“有,都在床下的紙箱里。”好好摸摸小蘭的頭說:“女子,今后你一個人在城里,可要照顧好自己,像這樣不把人當人的人家,再有錢也不要遷就他。找別家去,城里也不全是壞人。”小蘭點點頭,淚水打濕了她的臉龐。
小蘭養病的這幾天,好好把自己來時穿的那身衣服翻出來洗了一遍,朱太太給的舊衣服她也一件件洗過疊好,裝進了紙箱,放到房間里顯眼的地方。
麥梢黃的時候,好好坐長途車回到了縣城,又搭三輪車到了村口。午后,下地的農民望見好好,都沖她打招呼:“好好?回來啦?”“好好回家啦?”好好不停地說著:“回來啦,回家……”小南風像女兒的胳膊一樣溫柔地繞在好好脖子上,空氣里充滿了麥子的芳香。
責任編輯 李 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