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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少年木瓜

2008-01-01 00:00:00
鴨綠江 2008年1期

少年木瓜的身影出現在三十六洞閘門旁巨大的水泥操場上時,天空一片灰黑,他就像一枚遺落在棋盤上的黑色圍棋子。四周空曠,木瓜在空曠中抬起了頭,他拍了拍插在腰間的一把木頭槍。那是一把仿六四式的手槍,涂上了黑漆,閃著亮藍的顏色。手槍讓木瓜瘦骨嶙峋的小胸鼓了起來,看上去里面有一只小兔子隨時會跳出來。木瓜無聲地笑了,武器對于一個人來說,就是力量。現在,木瓜有了這種力量。這粒灰黑的棋子,跳躍著,慢慢躍出了棋盤。他向江東那片逼仄的居民區走去。那兒有著低矮的成片的民房,像一只只火柴盒子。其中一只火柴盒子里,生活著少年木瓜和他經常唉聲嘆氣的母親阿呀,還有在江東地帶大名鼎鼎的陳英才。

陳英才是個游手好閑的家伙。他長得很像一個少爺,如果他的頭上戴一頂瓜皮帽,他一定就是陳家大少爺了。陳英才是木瓜的繼父。木瓜有一天在喝一碗粥的時候,阿呀領著陳英才推開了門走進火柴盒內。木瓜愣愣地看著他,他看到陳英才穿了一件灰白的襯衣,襯衣的一半被一條破舊的皮帶束住了,另一半露在外邊。陳英才抽了抽扁平的鼻子,他冷冷地看了木瓜一眼,說,這房子真小呀。我怎么住得下。

阿呀在訕訕地笑著,她的臉上堆滿討好的笑容,這樣的笑容令木瓜感到惡心。她是一個如干癟紅棗一般的女人,在老公死去的歲月里,她盼望著江東地帶的男人們來騷擾她,結果卻沒有人對她有興趣,這令她很失望。陳英才答應跟她回家當她的老公,于她而言,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件事。那時候她正在紙盒廠里糊著紙盒,女人們高聲而放肆的談笑,把她瘦小的身軀給淹沒了。她抬起頭的時候,透過小小的窗子看到了不遠的地方,那一片黑瓦上面升起的炊煙。然后,她看到門口站著那個叫陳英才的男人。陳英才在門口向她招了招手,她看看四周,確信陳英才是在向她招手后,她小雞一樣跳了起來,輕捷地跳向門口說,你找我?

陳英才不耐煩地皺了一下眉頭,他說走吧,我答應去你家。說好了我不用干活的。阿呀忽然之間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一些細碎的陽光從屋瓦上掉下來,直直地撲在她黑紅的臉上。最后,她終于舉起了瘦小的步子,一步步地帶著這個將屬于她的男人走向她和木瓜的火柴盒。現在,她黑紅的臉上,洋溢著一種幸福。她說,木瓜,這是你爸。你叫爸。

木瓜把臉從碗中抬起來,他吃力地舉起了自己年幼的目光。然后他笑了起來,說,這不是馬堂弄的懶漢陳英才嗎?怎么變成爸了。陳英才有些生氣,陳英才的鼻孔里發出了一個音節,這個音節滾落在地上的時候,阿呀也生氣了。阿呀板起臉說,木瓜,你真是一點禮貌都沒有了,我看你完了。木瓜這時候喝完了碗里的粥,他木然地盯著陳英才看,他看到陳英才扁平的鼻子,又看到陳英才油黑發亮的頭發。那頭發是上了發蠟的,那頭發看上去,令陳英才充滿了潮濕。木瓜推開了那只藍邊的大碗,他擦著陳英才和阿呀的身子走了出去。走出去的時候,他說,你要叫爸,你自己叫。接著他又說,我完了?我看,是你完了。

那都是過去好長時間的事了。木瓜一直都沒有叫陳英才爸,木瓜只是叫他英才叔。陳英才也不稀罕木瓜叫他爸,本來就不是他生的。現在,木瓜搖頭晃腦地回到了江東地帶自己的家中。他看到陳英才在喝酒,陳英才的胡子已經很長了,他的胡子上沾上了亮閃閃的酒液。他正在吃一塊肉,木瓜很久沒有吃肉了,但是陳英才卻在吃一塊肉。木瓜拍了一下腰間的木手槍,又拍了一下腰間的木手槍。他盯著陳英才筷子上的那塊肉看,他想要用目光把那塊肉給吞吃了。陳英才笑了起來,他笑的時候,亮閃閃的浸了酒液的胡子就不停地顫動著。他的臉上,被酒精染了一片幸福的酡紅。那紅色在閃著肉色的光芒。木瓜咽了一口唾沫,他看到不遠處阿呀在洗衣服。阿呀像一個木頭人一樣,她的臉上沒有表情。阿呀的脖子上,有一塊已經紅腫,她的額頭鼓了起來。木瓜走到了阿呀的身邊,木瓜說,你說吧,是不是陳英才又打你了。阿呀看了正在埋頭吃肉的陳英才一眼,點了點頭,接著又說,沒用的。我又打不過他。洗衣盆里的肥皂泡漫過了她的手背,她揚了一下手,白色的泡沫就飛了起來。她看到木瓜掏出了手槍,對準了陳英才。她嚇了一跳說,你要干什么。你舉著槍,是想殺人嗎。木瓜沒有說話,他模仿著電影里的舉槍姿勢,把木槍對準了陳英才。陳英才大聲地笑了起來,說,開槍吧,你開槍吧。他的嘴巴在不停地運動著,嘴的四周擠滿了一層亮閃閃的油。叭,叭叭,木瓜用嘴巴開了槍。陳英才的形象在他的視野里變得模糊,在木瓜的虛擬中,陳英才像一條癩皮狗一樣,應聲倒地。木瓜還虛擬了讓人來剝狗皮的情形,那時候他就坐在桌子邊,像大人一樣翹著二郎腿,喝著茶,看著一條癩皮狗在轉眼間被剝得像白花花的女人。

整個下午,木瓜都在用木手槍瞄準著一個叫陳英才的男人。陳英才后來趴在八仙桌上睡了,他的嘴角流出一條蚯蚓一樣的涎水。阿呀洗完了衣服,她把衣服晾曬在陽光下,然后很匆忙地邁動著細碎的腳步,奔向她的紙盒廠糊紙盒。她連話也沒有和木瓜說一句,這令木瓜感到有些難過。木瓜聞到了衣服上散發出來的肥皂和水的氣息,他還看到了水蒸氣在陽光下升騰的樣子。他把槍對準了太陽,他的眼睛一下子花了。

木瓜在小城度過了他一個又一個無所事事的下午。木瓜沒有去上學,是因為他不愿意上學,他看到黑板上的字就會頭痛。木瓜的爹死了以后,阿呀再也沒有辦法讓木瓜去上學。木瓜像一枚流浪的棋子,他經常跑到暨二大隊和城郊大隊的民兵訓練現場去,他去摸那兒架在地上的五六式步槍和輕機槍。他太喜歡那兒的槍了,握在手中沉沉的。這是一種能發出短促、輕脆而有力的聲音的武器,木瓜做夢都想擁有這樣的武器。民兵們太寂寞了,民兵們寂寞當然是因為沒有女民兵。民兵們就用木瓜來代替女民兵,他們說,木瓜,想不想玩槍。木瓜說,想。木瓜又說,不想的話,那就是神經出問題了。民兵們就說,把褲子脫了,讓我們看你的小雞雞。木瓜就把那條破舊的抹布一般的褲子褪到了腳后跟。他光著兩條白晃晃的麻桿一樣的小腿,站在了陽光底下。他沒覺得把自己褲子脫了有什么好看的,他想,民兵們想看就讓他們看吧。他迅速地抱起了那挺對他而言沉重的輕機槍,他很像是陽光底下的一個不穿褲子的哨兵了。民兵們很快就感到乏味,他們不想再看一個小孩的小雞雞。他們就讓木瓜走開,把機槍從木瓜的懷里艱難地剝離開來。

現在,木瓜的腰間插著的是一桿木槍,那是民兵連長給他的。民兵連長把這把槍插進木瓜的腰間時,順便摸了一下木瓜的小雞雞。連長說,木瓜同志,我們馬上就要打靶了,為了你的安全,請你走開。當然,我們發給你一支槍,你回去吧。木瓜同志就回去了,回去的時候,他聽到了清脆的槍聲。他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來。回頭,他看到趴在地上死豬一樣的民兵,和對面靶子背后的土坡被子彈擊中后揚起的輕灰。

木瓜和夜壺走在江東地帶的時候,像是兩只小而疲憊的獸。陽光有些耀眼,讓這兩頭小獸都瞇起了眼睛。然后,喧鬧的人聲跳躍著蓋過了他們的頭頂,他們就開始四下張望,搜尋著什么目標一般。他們終于看到了一群人向這邊過來了,他們押著一個頭發油黑發亮的男人。這個男人的背上,背著一只火腿。這個男人就是陳英才。他在食品廠偷一只剛腌下去不久的火腿時,被工人們發現了。工人們很憤怒,他們把他在廠里狠狠地打了一頓。但是工人們仍然不解恨,其中一個年輕人說,游街去。立即,就有幾個人押著他去游街了。跟著游街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大家都看到一個游手好閑的在江東地帶名氣很大的男人,背上背著一只火腿。看上去很滑稽,就像是他的背上忽然長出了一條豬腿一樣。為首的那個工人,不時地去按陳英才的頭。

你們知道這個人是誰嗎?他就是陳英才。你們知道他為什么被游街嗎,因為他偷了我們廠里的火腿。他偷什么不好,要去偷豬的腿。他想偷豬腿,我們就打斷他的狗腿。那個為首的工人興奮地滔滔不絕地說著,他的樣子看上去像發了一筆橫財一樣高興。他在陳英才的膝彎處踢了一腳,陳英才馬上單腿跪了下去。工人大笑起來,說,你完了英才,你知道你犯的是什么罪嗎。工人響亮地跟上了一句,盜竊國家財物罪。

木瓜一直看著低眉順眼的陳英才。他一直都在懷疑著這個人是不是那個動不動就咆哮的陳英才,是不是那個動不動就按住阿呀胡亂地打一頓的陳英才。夜壺幸災樂禍地盯著木瓜看。夜壺說,你知道你爸被游了幾次街嗎?木瓜沒有回答,這令夜壺很沒趣。夜壺后來自己回答了自己,五次。

夜壺在滔滔不絕地說著陳英才。夜壺說你知道你爸最慘的那次是什么嗎?那是他偷了一輛海獅牌自行車,他把偷來的車賣給了失主,結果被失主打了個半死。木瓜冷冷地看著夜壺,夜壺的臉色因為興奮而變了形,他的嘴里,藏滿了無數的白色小泡沫。游街的隊伍越來越長,大家都很興奮,大家都覺得像是挖出了一顆定時炸彈,從此大家都安全了。木瓜看到了阿呀,她紅著臉,尷尬地看著自己的男人低著頭在認罪。讓自己的老公被人打,不如老公打自己,阿呀這樣想。

木瓜沒有去理會阿呀,他掉轉身子離開了隊伍,像一只離開雞媽媽掉了隊的小雞。夜壺追了過去,夜壺說,木瓜,你爸夠慘的,你爸簡直就像一條狗了。木瓜緩慢地轉過頭去,他覺得脖子扭動的時候很吃力。木瓜從腰間拔出了那把沉默的手槍,他把手槍對準了夜壺,一字一頓地說,你不許再說他是我爸。我爸早就死了,早就葬到多端山上去了。你再說一次,我就一槍崩了你。夜壺笑了起來,夜壺的笑聲吸引了阿呀,阿呀看到夜壺笑得整個人都在劇烈地顫動起來,最后,他竟然笑得彎下了腰。木瓜一直拿槍指著夜壺。夜壺終于不笑了,不笑的時候夜壺輕蔑地說,木瓜,別拿木頭槍嚇人了。阿呀看到夜壺蹲下身去,在看到夜壺蹲下身去以前,阿呀看到的是木瓜掄起了木槍,木槍滑了一個姿態優美的弧度,直直地砸在了夜壺的額頭上。夜壺夸張地叫了一聲,蹲倒在地上。阿呀忙奔了過去,她拉起夜壺的時候,發現夜壺的額頭上,是一個饅頭一樣的大包。她把頭轉向了木瓜,她搖著頭痛心地說,木瓜,你完了。你和陳英才一樣,都是陰溝,你們是兩條又黑又臭的陰溝。

木瓜成了陰溝。他陰郁的眼神在小城的每一條街道上飄忽不定。游街的聲音,仍然無比熱烈,但是木瓜卻感到了漫無邊際的安靜。他落寞地離開了,離開的時候看到阿呀一邊賠著不是,一邊拼命地搓著夜壺額頭上的包,看上去像是要把夜壺額頭上的皮給剝下來。木瓜在踢著一粒小石子,那粒小石子的性子顯得無比溫順與柔軟,它陪伴著木瓜一路前行。木瓜到了三十六洞閘門前空曠的水泥操場上,那是一座分洪閘,洪水老是不來,所以分洪閘就一直沒有用。木瓜希望來一場大一些的洪水,把這座城市給沖走。

木瓜在操場上又成了一枚灰黑的棋子。操場上只有一個男人在教一個女人騎腳踏車,那個女人的屁股很大,屁股下墜后把坐凳給擋住了,看上去就像是女人的屁股下面突然生出一根鋼管。木瓜一直到天黑下來的時候,才回到江東地帶。老遠他就聽到了阿呀的哭喊。木瓜站在屋門口一小片昏黃的燈光里,他看到昏黃的另一頭,一個昏黃的女人發出了昏黃的哭聲。她的眼已經哭腫了,她挨打的原因是陳英才心情很不好,因為有人拿他去游街了。他一把抓過了阿呀的頭發,把阿呀拖到墻邊,向那堵墻上撞去。木瓜只聽到那堵墻慘叫了一聲。

木瓜說,英才叔,你放開我媽吧。我媽是個人。陳英才看了木瓜一眼,后來他果然放開了,但是他的嘴上仍然在罵罵咧咧。木瓜很聽話地坐在了陳英才的身邊,他看著陳英才喝酒和哼戲。陳英才把酒喝得很開心,后來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對身邊的木瓜說,你干什么?你有點嚇人倒怪的。

木瓜把詭異的笑容給了陳英才,木瓜說,英才叔,你能殺死我嗎?陳英才嚇了一跳,他說你想干什么。木瓜說,你如果再對我媽不好,我就有可能殺死你。除非,你先殺了我。陳英才愣愣地看著木瓜,這個看上去只有十一二歲的小男人,原來是有些可怕的。陳英才什么也沒有說,他想,這個孩子要是長大了,自己的苦日子也將來臨了。他有些后悔在那個中午跟阿呀回了家,那是因為他剛剛輸掉了一筆錢,他沒有地方吃飯了,才和阿呀回了家。

陳英才酒又喝多了,他在江東地帶某間簡陋的民居里打著一個個幸福的酒嗝。他看到木瓜坐在那根破舊的木門檻上發呆,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拍了一下腦袋。他走到了木瓜的身邊,用充滿酒味的語言說,木瓜,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如果你答應了,我就不再打你媽。木瓜說,什么事?陳英才好久沒有說話,他只是笑著盯著木瓜的臉看。這個四目相對的過程令木瓜很不舒服,他一點也不喜歡陳英才臉上的那個扁平的鼻子。陳英才最后還是說話了,陳英才說,我發現我很笨。陳英才然后說,其實你挺聰明的。陳英才接著說,其實你的手也挺靈巧。陳英才最后才說,木瓜,你比我適合拿東西,你幫我去拿東西吧,那樣的話,我們家就有奔頭了。

木瓜坐在門檻上一言不發,其間夜壺滾著一個鐵環從木瓜家門前走過,他是來向木瓜炫耀這個新玩具的,他和鐵環一起滾動著離開了。木瓜的腦子里,就老是轉動著的鐵環。鐵環在木瓜腦子里一直轉到了黃昏,黃昏的時候,木瓜站直了身子。他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土,對陳英才說,那不叫拿,那叫偷。好吧,我幫你去偷。但是你要是再打我媽,我就不客氣了。木瓜的聲音,模仿著大人們的聲音。他反背著雙手的樣子,已經練得很老氣橫秋了。

木瓜去偷的第一戶人家是醫生家。木瓜并不知道這是一戶醫生家庭,是陳英才告訴他的。陳英才說,今天我要帶你去的,是斯醫生家。斯醫生是城關醫院有名的骨科醫生,他家里一定有錢。陳英才領著木瓜到了一幢兩層小樓前,陳英才說,現在你進去吧,我在外邊等著你。

木瓜順著一棵泡桐樹上了二樓的平臺,然后順利地走向了二樓的走廊。陳英才站在不遠處的一棵香樟樹下,撫摸著自己鑼鼓一樣的肚皮。他一次次地對自己說,真的該走走了,真的要多走才能讓肚皮小下去。陳英才這樣告誡著自己,他的心里得意洋洋,因為一個小徒弟在給他撈錢。在出發以前,他就和小徒弟說好了,如果被抓住,你就說你是一個人來偷東西的。

木瓜站在陽臺上,他的眼前是一扇長方形的窗戶。他看到了窗戶里的一個長方形的姑娘。姑娘正在吃西瓜,她小心地把嘴里的西瓜籽吐到面前的一只臉盆里。然后她一抬頭,就看到了陽臺上站著的一個人。她一點也不怕突然出現的木瓜,安靜地看著木瓜。她的眼睛很大,撲閃著。她說,你是誰?木瓜說,我是木瓜。她說,木瓜是誰?木瓜說,木瓜就是木瓜。木瓜沉思了一下,接著說,木瓜其實就是阿呀的兒子。阿呀,在紙盒廠里給人糊紙盒。姑娘笑了起來,搖著頭說,不知道。她的白牙,一閃一閃的。木瓜一下子喜歡上了這雙大眼睛和白的牙齒。木瓜終于說,那你知道陳英才嗎。姑娘想了想,點了點頭,說知道,那是個游手好閑的家伙,還是個賭博起來不要命的家伙。木瓜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木瓜咳嗽了一下說,我就是陳英才老婆的兒子木瓜。姑娘的笑容慢慢地收了起來,她說,你這個小屁孩,你跑到我家陽臺上來干什么呀?木瓜有些生氣地說,我不小了,我已經十多歲了,你怎么還叫我小屁孩。最后木瓜嘆了一口氣,他慢慢地離開了陽臺,從泡桐樹回到了地面。他回過頭去的時候,看到了平臺上站著的一個少女。少女穿著一套藍色的運動服,少女的目光一直都落在木瓜的背影上。不久,木瓜就把自己的背影,走成了一粒灰黑色的圍棋子。在十字街頭的電影牌下,他叫住了一直走在他前面的陳英才。他說,英才叔。陳英才扭過臉來,笑了,說,拿來。木瓜說,什么也沒有,我被那個女人發現了,她沒有把我抓起來,已經是大情面了。

陳英才愣愣地望著木瓜,后來他走到木瓜身邊,在木瓜的臉上拍下了很響的一個耳光。拍完耳光后陳英才說,浪費我的精力,簡直是。木瓜被臉上傳來的清脆的響聲嚇了一跳,他呆若木雞地看著繼父陳英才搖頭晃腦地離開。他的手捂在發紅發燙的臉上,好像是捂著一件不可以給人看到的寶貝。

兩天以后的黃昏,木瓜腰間別著手槍從三十六洞回到了家中。他看到家門口堆滿了螞蟻一樣的人時,就奔跑起來。他想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他果然聽到阿呀痛不欲生的哭聲。兩個警察,給陳英才上了手銬。其中一個警察推了陳英才一把說,走。陳英才掙扎了一下,憤懣地盯了警察一眼說,走就走。警察了不起嗎?阿呀坐在門檻上哭著,她的哭聲很響亮,木瓜站在不遠處,看著這個啼哭著的女人。他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這個瘦小如螞蚱的女人生出來的,他同時懷疑的是這個女人,怎么會哭出那么響亮的聲音。夜壺背著一只黃色的書包,站在不遠的地方吸溜著鼻涕看熱鬧。看上去,夜壺很開心,他是一個喜歡看熱鬧的人。木瓜走到了女人的身邊,他拍了一下腰間的木手槍說,阿呀,你哭什么,抓走就抓走吧,抓走了就沒有人打你了。阿呀停止了哭聲,坐在門檻上抬起頭看著英武的兒子木瓜。阿呀說,抓走沒關系,但是他欠下的那么多債,我怎么還得了呀。

這時候木瓜才知道問題有些嚴重了。木瓜追上了兩個警察,他把自己的腳步跑得像一陣風一樣。他說,英才叔,你不能走。陳英才回頭看了他一眼,說,你以為我想走嗎。木瓜說,你欠下的債我們怎么還得掉。陳英才笑了起來,陳英才說,你們不想還,你們就說沒錢還,要不讓他們到牢里來找我。陳英才說完就不說話了,他被兩個警察押著,漸漸地遠去。小城的天終于黑了下來,木瓜漫無目的地在小城走著,他一直都在想,現在的阿呀,還坐在門檻上哭嗎。他聽到了廣播的聲音響了起來,廣播里一個女人,正在說著本地的新聞。新聞說,在長弄堂里,一個男人攔住了一個女人。男人說,把錢拿出來。女人不肯拿出來。男人就拿出了一把刀子,惡狠狠地說,到底拿不拿?女人還是不肯拿出來,因為包里面裝著給她老公治病的錢。男人就動手去搶那只包,女人就喊起了救命。后來,許多居民就圍了起來,男人慌神了,丟下刀子跑了。但是有居民喊,我們認識你的,你住在江東。你跑到我們城北來搶什么,你以為我們城北人好欺負嗎?當天傍晚,這個男人就被抓住了。這個男人是誰,這個男人就是好吃懶做的,被磁鋼廠開除的陳英才。最后,廣播里的女人說,人民公安為人民,破案神速立大功。木瓜一直聽著這段新聞,他從中水門一直聽到酈祠湖,新聞還沒有播完。黑夜完全降臨了,木瓜被包裹在一片黑色里。木瓜走回家的時候,看到阿呀坐在門檻上。屋子里開了一盞昏黃的燈,那一小團燈光,把可憐的阿呀罩在其中。阿呀已經不哭了,她只是在輕聲地抽泣而已。

木瓜望著瘦小的燈光罩著瘦小的阿呀,就覺得自己一下子長大了。他伸過一只手去,手掌落在阿呀的頭皮上。木瓜說,阿呀,你不要難過了,有我木瓜在呢。他把阿呀從地上拉了起來,然后他合上了門。所有的燈光就全被關在了屋子里。屋子里,一下子溫暖了許多。

第二天清晨,阿呀打開門的時候,就把那些許的溫暖給漏了出去。江東地帶正飄著一場綿密的雨,這場雨把阿呀的視線隔成一縷一縷的。她看到了一縷一縷的人們,站在一縷一縷的雨中。木瓜還賴在床上,他說阿呀你怎么啦,你在發呆嗎。阿呀說,不是,是來了好多人。木瓜就從床上起來了,他穿著一條長及膝蓋的短褲,兩條瘦腿從短褲里憤怒地伸出來,向下生長著。木瓜看到了一群撐著黑色雨傘的人,有五六個吧,他們都是陳英才的債主,其中有好些,是賭債。他們一言不發地站著,他們在等待著阿呀開口說話。阿呀沒有說話,木瓜說話了。木瓜說,干什么,你們想干什么?一個叫東明的男人走向了木瓜,他是一個憨厚木訥的人,他給了阿呀一個木訥的笑容。然后木瓜就聽到了他木訥的聲音響了起來。東明說,阿呀姐,我在紹興干了兩年活,我給船老板卸貨,那是一種很累的活。我辛辛苦苦掙了幾百塊錢,卻讓陳英才給騙走了。他說阿呀急病,需要錢。但是他卻把錢拿去賭博了。阿呀姐,我的老婆為這件事和我吵架,結果和一個磨剪刀的山東人跑了。現在,我的家也沒有了,你說說看吧,你說我該怎么辦。你說什么時候還我的錢。

阿呀什么話也沒有說,因為她沒有話好說。木瓜也沒有說什么,他看到討債的人,在他家的空地上形成了一個半圓形的包圍圈。雨越下越大了,那些討債人的衣服都被斜雨打濕了,但是他們卻仍然一動不動地站著。木瓜看到地上的雨水,匯成一條條的暗河,四散著游開去。他緩慢地把那支木手槍拔了出來,然后老練地對著槍管吹了一口氣。他想,要是這是一把真槍,那該有多好。

討債人在阿呀的屋前一直站到傍晚,才紛紛地散了開去。晚上,雨沒有停,木瓜從來沒有見到過那么漫長和那么大的雨。他做了一個夢,夢中他的手槍成了真槍,他把所有的討債人都給斃了。叭叭叭的聲音響過以后,他看到討債人的身上流出了暗紅色的血,血水混合著雨水在四處流淌。木瓜醒來的時候,雨小了下去。他看到白亮的光線,掙扎著從窗口涌了進來。這時候他看到了一個人影,這是一個小巧的人影,但是現在這個人影卻站得很高。其實也不是站得高,而是這個人影掛在梁上。一根繩子一頭連結著梁,一頭連接著阿呀的脖子。木瓜呆呆地盯著阿呀看,他總是覺得現在的阿呀像是一樣什么東西。想了很久以后,他才想到其實阿呀現在像是一條被剛剛釣起的魚。想到這兒,他的眼淚一下子噴涌了出來,他一點也不愿意阿呀變成一條魚。

木瓜穿著單薄的衣衫坐在了破舊的門檻上。他想把門檻坐得更舊一些。其實他的上身穿的僅是一件有了許多小洞的背心而已,下身也只穿著那條皺巴巴的短褲。他手里握著木槍傻愣愣地坐在門檻上,看到夜壺踩著高蹺向這邊走來。那是一副精致的高蹺,是夜壺的木匠舅舅花了半天時間親自做出來的。夜壺是去上學的,他好像沒有睡好,眼皮腫著。他踩著高蹺在雨中行走的樣子,像是袋鼠。他的聲音,從一堆小雨里鉆了過來,說,木瓜,你發什么呆呀,你看你,你真像是一塊石頭。這時候,木瓜看到昨天來討過債的人,又約好了似的出現了。他們的手里,都多了一只旅行茶杯。他們一定是來和木瓜比耐心的。

木瓜站起了身子,他轉過身,緩慢地把門打開了。東明站在人群的最前邊,他的眼睛一下子睜得很大,他看到了那個在梁下晃動著的人影。東明就沖向了那個人影,所有人都沖向了人影,像是沖向了勝利一樣。阿呀被東明放了下來。木瓜說,我媽早就死了。我媽再也不能糊紙盒了。木瓜剛說完,眼淚又像斷了線似的,拼命往下掉。大家都不再說話了。東明走的時候,拍拍木瓜的肩說,木瓜,你們家欠我的錢一筆勾銷,但是如果讓我看到陳英才,我一定要把他的皮剝下來做燈罩。木瓜怔怔地望著東明。東明以為木瓜不懂,就加了一句,他是一個害人精。

木瓜的生活,一下子變得自由和平靜。火柴盒一樣的房子,對木瓜一個人來說,再也不算小了。他面對著空蕩蕩的四面墻壁,覺得自己像螞蟻一樣小。阿呀已經不在了,阿呀變成了一縷煙。是東明和債主們幫忙把阿呀變成一縷煙的。債主們突然覺得,阿呀是無罪的,有罪的是那個叫陳英才的人。木瓜一直站在東明的身旁。他沒有哭,他看到煙囪舉起了筆直的煙。那煙就一直在木瓜的眼前飄著。夜里,木瓜呆呆地坐在那張大床的床沿上,他又看到了那縷煙。他仿佛聽到了阿呀的哭聲,這時候他的眼淚才流了下來。他的眼淚一直在黑色的夜里流著,把夜晚搞得濕漉漉的。直到快天亮的時候,木瓜才身子一歪睡了過去。

木瓜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木瓜走到太陽底下,覺得很溫暖,太陽鉆進了他的骨頭。他的骨頭咯咯地響了一下,他覺得眼睛好像腫了起來,看出去的景物變得漂浮不定,很不真實的樣子。木瓜想不出來去哪兒,他先是在三十六洞閘門旁的水泥操場上做了很長時間的棋子,然后他的肚子餓了起來。這時候他才發現,阿呀不可能再給他做飯吃了,他必須自己給自己找飯吃。木瓜去了太平橋頭的人民商場,那不過只是一家大一點的商店而已,卻被叫成了人民商場。在人民商場那些商品的包圍中,木瓜奮不顧身地拿了一只面包。所有人都沒有留意他,他躥出了商場,然后開始在陽光下吃面包。他吃完面包的時候,拍了拍手上殘留的碎屑。他想,從今以后,我一個人吃飯了,就等于是全家都沒有挨餓。

木瓜開始出沒在錄像廳、彈子房。他的頭發已經養得很長了,褲腿一只高一只低的,腳上拖著一雙塑料拖鞋。木瓜經常去火車站,他站在月臺上,看著一輛又一輛的火車開過。那些墨綠色車皮的火車里,擠滿了螞蟻一樣的人。他在月臺上偷東西,他不僅偷了胖女人食品攤上的粽子,也偷旅客的錢包。他喜歡偷那些男人的錢包,那些男人頭發油膩膩的,脖子粗大,腳上套著一雙積滿灰塵的皮鞋。他們是推銷員,推銷員的錢包里,一定是有一些錢的。鐵路派出所的警察們也認識了木瓜,他們說,木瓜,你老是來月臺干什么?你一定是來偷東西的。木瓜望著又一輛綠色鐵皮的火車開走,他一直認真地看著火車行走的樣子,直至火車完全消失的時候,才回過頭來對警察說,不是的,我是來看風景的。你知道什么叫風景嗎?火車就是。

木瓜成了火車站的常客。木瓜太孤獨了,所以他喜歡火車站的熱鬧。他的腰間,仍然別著那把充滿力量的手槍。有一天他把手槍遞給了警察,說,叔叔,你幫我看看,這是什么型號的。警察大笑了起來,但是他分明認出了,這把木手槍是仿造六四式的。警察問,你用它干什么?木瓜說,我要用它自我保護,誰敢碰我,我就讓他好看。警察沒再說什么,他突然覺得和這個孩子的對話有些寡淡無味。他用目光迎接著又一輛客車的進站,他蹬著一雙警用靴,身子搖晃著走向了火車。木瓜望著警察突出來的腰部,那兒藏著手銬。木瓜很向往警察的生活。

有一天木瓜被幾個和他一般大的小孩圍住了。一個為首的孩子叼著一根煙,他抽煙的樣子已經很地道了。他的手腕上,戴著一只亮閃閃的梅花牌手表。那手表的表帶顯然太過寬大,所以他時常不停地把手表往上擼。梅花牌說,你是干什么的?木瓜說,我不干什么,我是木瓜。梅花牌說,那你為什么老是出現在車站。木瓜說,因為車站熱鬧。梅花牌說,我看不是因為熱鬧,我看你一定是想領教一下我的腿功。梅花牌說完,一腳飛了起來,踢在了木瓜的肚皮上。大家都笑了起來,他們都看到木瓜的臉扭曲了,身子慢慢蹲了下去。梅花牌又飛起了一腳,木瓜被踢倒在地。木瓜的臉貼在積滿塵土的地面上,他看到不遠的地方,躺著一張安靜的棒冰紙。他對著棒冰紙笑了一下。這時候梅花牌蹲下了身子,拍拍木瓜的臉說,以后,你聽我的吧,你聽我的就會有東西吃。木瓜的眼角流出了眼淚,木瓜覺得自己其實并不是想哭,而是眼睛有點癢,聽人說那是沙眼的癥兆,容易流淚。木瓜用手擦了擦眼睛,他的眼前又浮起了一縷煙,那縷煙漸漸淡下去的時候,他一躍而起,撲向了梅花牌。

那是一場漫長的戰爭。幸好下午都漫長,下午幾乎等于是兩個上午的時間。木瓜把梅花牌壓在了身下的時候,有幾個少年想要撲上來,但是卻被一個個子稍顯高大的人擋住了。他說,我們都別動吧。于是大家都沒有動,他們形成了一個包圍圈,看著兩頭小豬在某個下午的搏斗。木瓜的臉腫了起來,鼻血也掛了下來,但是他一點也沒有覺得痛。他只是覺得自己的身子和臉都很熱。他鋒利的牙齒緊緊地咬住了梅花牌,他覺得梅花牌的肩膀實在是太瘦了。他的兩只手箍住了梅花牌整個的身體,一條腿也纏壓著梅花牌的下身。木瓜能感覺到梅花牌的力量正在消失,梅花牌的身子也正在軟下去。梅花牌的頭終于垂了下去,木瓜松開了手,他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他看到那群圍著他們的少年,正呆呆地望著他。他昂起了頭,說,走開,老子讓你們走開。少年們讓出了一條路,他們看到木瓜趿拉著拖鞋緩慢地前行。那個年紀稍大的少年終于發出了聲音,他說木瓜,你站住。木瓜就站住了。木瓜緩緩地轉過身去,他看到梅花牌已經站了起來,他把手上的梅花牌手表擼了下來,他疲憊地笑了一下說,木瓜,我要走了,他們開始討厭我了。

木瓜沒有讓梅花牌走開。木瓜也沒有要那只梅花牌的手表。木瓜只是被人簇擁著走向了一家叫做好吃來的小飯館。木瓜感到很幸福,他吃了很多菜,他想這是他最幸福的一天。梅花牌很落寞地坐在墻角,他總是偷偷地抬起眼睛來看一下木瓜。木瓜很開心,他猛地掏出了腰間的手槍,啪地拍在了桌子上。一下子安靜了,大家都在愣愣地看著那把手槍。木瓜把手槍又插回了腰間,他沒有讓這些人摸一下,他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小飯館。這座小縣城的雨,正在紛紛揚揚地落下來。看到木瓜從屋子里出來,雨就一下子撲上去,把木瓜緊緊地按住了。

木瓜是一名出色的小小偷。木瓜經常在這座小城的大小馬路上搖頭晃腦地走路。夜壺在木瓜家的舊門檻上等著木瓜,他看到木瓜紅光滿面地回來了,袖子卷著,露出一雙豐滿的手臂。木瓜也看到了一個孤零零的夜壺,他在夜色即將來臨的時候,顯得異常的悲傷。他的聲音從灰黑的天色中傳了過來,他說木瓜,木瓜,木瓜你要幫我的。

第二天木瓜就去了學校門口。木瓜很久都沒有進去過學校,他站在很遠的一根電線桿下,嘴巴里叼著一支煙。其實他不會抽煙的,但是他想了想還是叼起了一支煙。幾個高年級的學生走了過來,他們是夜壺的同班同學。昨天下午,他們在課間休息的時候,按住夜壺把他揍了一頓。這些同學看到了一個和他們年齡相仿,留著長發的人。這個人把煙蒂吐在了地上,然后他笑了一下,說,你們給我站住。

大家都站住了,大家都看到一個長得有些單薄的人,對他們指手畫腳。他們相視一笑,他們覺得這實在是一個笑話。他們正想離開的時候,夜壺走了過來,說,木瓜,木瓜,就是他們。木瓜拍了拍手,這些人臉上的笑容就突然消失了,因為他們看到從四面八方涌過來好些人。木瓜走到其中一個人的面前,這個人剛剛開始有了喉結,那粒喉結在不停地滾動著,看上去正在吞咽著一些什么。木瓜仔細地撫摸著那粒喉結,他輕聲說,以后你們不能欺侮夜壺了,他是我的好朋友。另外,你們都得聽夜壺的,不然的話,你們就全部要躺在地上了。

木瓜帶著他的那幫少年走了。一下子又安靜下來。這些同學終于四散走開了,他們什么話也沒有說,他們突然覺得很郁悶。他們記住了縣城里頭有一個同齡人,他的名字叫木瓜。后來,他們又聽到了一個傳說,傳說中的木瓜,在龍山上碰到了一位白胡子老頭,學會了降龍十八掌。而且,他的腰間插著一把手槍。

木瓜經過斯醫生家的時候,總會停下來抬頭看一眼斯醫生家的樓頂。那天晚上他從火車站回他的火柴盒,他還沒有吃飯,餓得有些饑腸轆轆。經過那棵泡桐樹的時候,突然想要撒一泡尿。于是他對著泡桐撒了一泡尿,空氣把他的尿味吹得四散開來。他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然后他抬起頭,看到了泡桐樹上長著的寬大的泡桐葉,泡桐葉在隱約的夜色中,像大象的耳朵一樣,在風中嘩啦啦地招搖著。這時候,木瓜聞到了泡桐散發出新鮮的生命的氣息,他一抬頭看到了斯醫生家二樓透出的朦朧燈光。木瓜順著泡桐上了樓。他像這兒的常客一樣,反背著雙手,在平臺上踱步。他想,他很像一只身輕如燕的貓。

他的目光透過了窗戶,落在了斯醫生的女兒的身上。斯醫生的女兒,有一個很普通的名字,她叫斯冬梅。她在諸暨中學上高三。當然現在她沒有上學,她在洗澡。木瓜其實只是看到了一個朦朧的影子,屋子里升騰的熱氣把房間搞得像是仙境一樣。但是木瓜的呼吸還是粗重起來,喘不過氣來似的。他小小的身子,開始在微風中不停地顫動。他回頭望了一眼遠處,遠處除了黑色,還是黑色,更遠處的地方,才有隱隱的燈光傳來。木瓜很深地吸了一口氣,再次把眼睛貼向了窗玻璃,這時候他失望地看到,斯冬梅已經穿上了一件貼身的小背心。他轉過頭去,準備順著泡桐樹下來的時候,頭碰到了陽臺上晾著的衣服。他顫抖著手,伸了過去,握住了夜色和夜色中的一條花短褲。那是斯冬梅的短褲,木瓜緊緊地握著,好像松開手自己就會掉下懸崖一樣。這時候另一雙手伸了過來,拍了拍木瓜的肩。一個聲音也跟著手一起纏了過來。聲音很溫文,說,小子,你跟我下樓。

木瓜被嚇了一跳,但是他很快鎮定了。他在縣城的名氣,和陳英才已經差不多了,所以實際上他什么也不怕。他搖頭晃腦地跟著那個聲音下了樓梯。燈亮了,樓下是客廳和廚房,燈光跳躍著爬上四壁,也爬上了木瓜的肩頭。木瓜看到了一個中等個子的男人,他溫和地微笑著。他讓木瓜坐了下來,他坐在木瓜的身邊。他說你是木瓜吧。木瓜說,你怎么知道。他說我知道的,你是阿呀的兒子。你的爸爸,是在我這兒治的病,但是我沒能治好他。他接著又說,你有沒有吃飯。木瓜說,沒有。他就站了起來,掀開了八仙桌上的尼龍罩子,罩子下有一些飯菜。他說,吃吧。木瓜就拿起了筷子,他的筷子勇敢地伸向了那盆紅燒的蝦。

木瓜一邊吃飯一邊和斯醫生聊天,他的發音變得含糊不清。木瓜說,你一定是斯醫生吧。斯醫生點了點頭。他拿起一張報紙翻看起來,那是一張叫做暨陽周末的報紙,上面登著市里發生的一些破事,當然主要登的是社會新聞。木瓜吃飯的時候,斯醫生報紙也翻得差不多了。木瓜打了一個響亮的飽嗝,并且伸了一個姿態優美的懶腰。他說,我要走啦,斯醫生,謝謝你。斯醫生微笑著點了點頭,他伸出手來溫和地摸了一下木瓜的頭,這一摸,差點就摸下了木瓜的眼淚。木瓜走出斯醫生家,走進了屋外無邊的黑暗里。他躲到了黑暗的深處,看到斯冬梅洗好澡走下樓來,她坐在爸爸的身邊,他們好像在交談著什么。很久以后,木瓜才怏怏地離開了斯醫生家的門口,向自己的火柴盒走去。

木瓜在火車站晃蕩了一個夏天。當他看到斯冬梅拎著一只皮箱出現在月臺上的時候,才發現夏天就要過去了。斯冬梅也看到了木瓜,木瓜正坐在不遠處的一條石凳上,他像一只犯困的猴子。猴子站了起來,向她走去。斯冬梅,他說,你是斯冬梅吧。斯冬梅點了點頭。木瓜覺得自己長大了,所以他裝出了大人的樣子,站在斯冬梅的面前時,雙手叉著腰。木瓜說,你去哪兒?斯冬梅說,我去溫州,我考上了溫州醫學院,以后,以后我會像我爸爸一樣,當一名醫生。木瓜說,醫生好,醫生身上的味道好聞。后來木瓜就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了,兩個人就對著空蕩蕩的鐵道發呆。后來木瓜說,你等著。他開始奔跑,他跑起來的時候,頭發就豎起來憤怒地沖向了天空。木瓜是穿著拖鞋奔跑的,所以他一不小心跌倒在地,但是他很快爬了起來,沖向了那個肥胖的推著食品推車的女人。

斯冬梅看到木瓜跑了回來,他的手里舉著一瓶綠球牌汽水,這種汽水是縣城里一家叫做鮑同順的食品廠生產的。斯冬梅還看到木瓜膝蓋上起了一塊很大的皮,血水和泥污混在了一起。斯冬梅就說,你痛不痛。木瓜低頭看了看,說,不痛,這怎么會痛呢。木瓜一邊說,一邊把汽水遞給了斯冬梅。斯冬梅笑了,她把那瓶綠球牌汽水給喝完了。然后,她抹了一下嘴巴。木瓜望著她,他喜歡她抹嘴巴的模樣。

火車終于開來了,車子如奄奄一息的蛇一樣停了下來。車門打開,車門把拎著皮箱的斯冬梅給一口吞吃了。木瓜望著車廂,緩慢地離開。他突然覺得好像丟失了什么東西,覺得這個縣城一下子變得不一樣了。但是他的這一天,仍然感到無比的幸福。此后的很多天,他還是和以前一樣,在火車站偷東西,在三十六洞和人打架,或者和那幫小哥們聚在一起。他是一粒很輕的卻又堅硬的浮萍,浮在小城鉛灰色的天空下。

木瓜一次次經過斯醫生家門口的時候,都會看到那棵泡桐樹。然后他會想到,斯冬梅在一座叫做溫州的城市里上學。木瓜只上過幾天學,他一點也想不通人怎么可以上那么多年的學。夜壺經常來找他,夜壺不僅找他借錢,還動不動讓他買桔紅糕給他吃。在夜壺的眼里,木瓜是一個暴發戶,口袋里永遠有用不完的零錢。

有一天木瓜正在火車站偷東西,他盯上了一個中年的男人。中年男人是個酒糟鼻,而且前額禿得只剩下一片灰黃色的亮光。木瓜很不喜歡這個人,這個人的褲子,軟軟地拖著,好像隨時要掉下來似的。這個人太邋遢了。木瓜看到這個人混在人群里,這群人是從檢票口進來的,然后他們匯集在月臺上。木瓜擠進了人群,他緊緊地像樹皮貼在樹身上似的,貼在了中年男人的身上。很快的,他的手里有了一只錢包。他把錢包里的錢轉移到口袋里,然后把空錢包塞進了一個老頭的懷里。他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退出了人群,這時候他聽到中年男人的哭喊。哭喊聲沒有持續多久,因為他被擁擠的人群挾持著上了火車。火車開走了,只剩下一個警察,一個信號員,和仍然吹著口哨的木瓜。木瓜的手伸在口袋里,他握了一下那把錢,那把錢夠他生活很長一段時間,那把錢可以給夜壺買很多桔紅糕吃。這時候,他看到了遠處那輛食品車旁邊,站著兩個談笑風生的人。木瓜慢慢地靠近了食品車。

談笑風生的人,一個是食品車的主人,那個肥胖的女人。另一個是養得白白胖胖的陳英才。他正滔滔不絕地向胖女人介紹著溫州,他抬起了腳,腳上是一雙半新舊的棕色牛皮鞋。陳英才說,你看看,你看看這雙鞋,我都穿了十八年了,這鞋就像只穿了一年似的。這就是溫州鞋的質量,溫州皮鞋不會舊,不會破。你再看看,我的西褲也是溫州產的,多挺刮,褲縫像刀鋒一樣。告訴你吧,我就是在溫州做西褲生意的。知道溫州嗎,那等于就是地球上的美國,溫州人錢多得不得了,銀行里都存不下……

木瓜聽著陳英才滔滔不絕地吹牛,木瓜想,這個胖男人,竟然出來了,竟然悄無聲息地出現在火車站了,竟然在這兒吹牛了。他聽到陳英才在對胖女人說,可以帶她去溫州做西褲生意。胖女人的眼睛里閃著光芒,她裝出一種害羞的樣子說,一個女人家,多不方便嘛。木瓜聽了以后,胃部開始翻騰。木瓜想,我一定是得了胃病了,我一定因為經常飽一餐饑一餐的落下胃病了。果然,他吐出了一大口的酸水。這時候他聽到陳英才的聲音,陳英才說,怕什么呢,有我呢?我什么世面都見過……

木瓜想,這個游手好閑的男人,竟然想要騙這個胖女人了。這個懶漢竟然把阿呀忘得一干二凈了。木瓜走了過去,木瓜走到陳英才身邊的時候,把陳英才嚇了一跳。木瓜說,爸,你回來了。陳英才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他記得以前木瓜一直叫他英才叔的。木瓜接著說,爸,媽已經死了,她被燒成灰了。

這時候木瓜聽到了一聲巨響,那是胖女人發出的。胖女人把攤位上的一杯茶水潑向了陳英才,陳英才的臉上就落滿了蟲子一樣的茶葉。胖女人吼了起來,她下巴上的肉在不停地顫動著,因為激動,她的臉脹得通紅。胖女人說,你這個騙子,居然敢騙我離婚十年至今未婚,你說,這小雜種是哪兒來的?

木瓜嘎嘎地大笑起來,他一邊笑一邊離開了食品車。陳英才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的,他像一只兔子一樣躥了起來,撲向了木瓜。他一下子就把木瓜罩在了身子底下。他笑了,他壓著木瓜說,小兔崽子,你敢這樣對我,我不教訓你的話,我成什么了?木瓜聞到了陳英才的口臭,他的胃就又翻騰了一下。木瓜說,我不知道。陳英才冷笑了一聲,不知道?告訴你吧,不教訓你的話,我就不是人了。

木瓜被陳英才舉了起來,拋了出去。木瓜像一只破舊的皮球一樣,落在不遠的草叢里。木瓜覺得自己的身子骨都散了開來,他沒有辦法在很短的時間內把自己重新組裝。這時候一群少年,涌向了陳英才,在轉瞬之間,陳英才就倒在了地上。陳英才被打,被扭,被掐,他不明白自己怎么會突然之間被這群少年放倒。后來他看到了木瓜被兩個少年扶著,顫巍巍地站到了他的跟前。木瓜舒動了一下筋骨,終于推開了兩個少年。他舉起了腳,一腳踢向陳英才的腰部。陳英才聽到天空中落下來的慘叫,他被這么巨大的聲響給嚇了一跳,后來他才發現這響聲是他自己發出的。然后他聽到了木瓜的聲音,木瓜說,從現在開始,你不再是我爸了,你也不是我的英才叔。我真想一槍崩了你。

木瓜掏出了那把木槍,對準陳英才,虛擬地開了一槍。他的嘴里喊出了一聲“叭”字,意思是,他已經把陳英才就地正法了。然后,他揮了一下手,這群少年就一下子消失了,像是鉆入了地下,或者,像是地上浮著的灰塵。

木瓜在月臺上的水泥巴柱子旁坐了下來,他坐在地上,背靠著寬大的柱子。很長一段時間以后,陳英才才從地上爬了起來,褲縫像刀鋒一樣的那條溫州西褲,現在已經皺巴巴像癩蛤蟆的皮膚一般了。陳英才看了木瓜一眼,他突然感到了無比的悲涼,因為他居然已經不是木瓜的對手了。他的腿受了傷,一瘸一拐地拐向了不遠處的一堵斷墻。斷墻邊上,歡快地生長著半人高的野草,這些野草義無反顧地組成了鐵路小站的蒼涼。夕陽斜斜地落了下來,把陳英才的頭發染得金黃。木瓜掏出了手槍,他瞄準了陳英才,叭,叭叭,他繼續虛擬地開槍。他看到陳英才不停地聳動著肩膀,就知道他一定是在撒尿,他一定對著那堵斷墻撒下了壯觀的尿。木瓜繼續開槍,他突然覺得興奮無比,叭,叭叭。他想起了阿呀,他就說,阿呀,我把陳英才給斃了。

一聲槍響。

一聲槍響,小站的寧靜就被撕破了,夕陽也像一件破舊的碎片般的衣裳一樣紛紛揚揚落下來。木瓜看到陳英才的雙手按住了墻壁,看上去是要像壁虎一樣往上爬。后來陳英才的身體慢慢地滑了下來,如同墻面剝落一樣,軟軟地倒了下去。他很快就被半人高的草叢淹埋了,留在墻上的紀念,是一灘模糊的血跡。木瓜一下子就呆了,他盯著自己的木槍看,他一點也沒有想到,木槍也是可以殺人的。他的目光四顧,所有的景象,都顯得有些飄忽不定,像一張被風吹來吹去的圖畫。木瓜看到了圖畫里的東明,他提著一桿土槍,慌慌張張地往龍山上跑去。木瓜猛然想起了東明在他家門口討債時,曾經說過的話:如果再讓我看到陳英才,我一定剝下他的皮來做燈罩。

木瓜后來終于慢慢鎮定了下來,他看到陳英才不見了。陳英才不見,是因為他被草叢淹埋,被人群包圍。這些人像是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他們在看熱鬧,他們發出了嘖嘖嘖的聲音,他們認出了這個人,其實就是曾經在江東地帶大名鼎鼎的陳英才。陳英才的眼睛緊閉著,沒有人知道他是死了還是活著。鐵路派出所的警察趕來了,他們推開了人群,他們說,走開,走開。人群散了開來,警察出現在陳英才面前。這時候,陳英才才用盡全力睜開了眼睛,他的右手一直緊緊地按著胸口,他的目光沒有落在警察的身上,而是努力地把一個肥胖的略顯浮腫的笑容呈現給木瓜。他盯著木瓜笑,木瓜的手里,提著的就是那把木頭小手槍。

陳英才頭一歪,像電影里的鏡頭一樣,死在了荒草叢中。警察在處理現場,人群仍然密密匝匝。他們拿不到工錢,卻仍然全心全意地形成一個包圍圈,探聽著消息。木瓜擠出了人群,這時候一只手搭了過來,那是一雙警察的手。那雙手落在木瓜的肩上,一個聲音也隨即跳了過來。聲音說,你不能走。

警察拿過了木瓜手中的木頭槍,看了一會兒,又遞還給他。警察說,你多大了,你叫什么名字?木瓜笑起來,說,你不是知道我是木瓜嗎?我多大了,我想想。木瓜想了一會兒,最后還是失望地說,我想不起來了。警察笑了,回頭望了一下草叢,又問,他是你爸。木瓜說,不是的,他怎么會是我爸,他只不過和我媽在一起住過一段時間而已。他是陳英才。警察笑了,警察說,誰和他有仇?

木瓜說,幾乎江東地帶的人,都和他有仇。木瓜后來有些不耐煩了,說,你們是想知道是誰開的槍吧,是東明,東明提著那桿槍跑到龍山上去了。他說過要把陳英才的皮剝下來做燈罩,因為陳英才賭光了他的錢,還讓他丟了老婆。你們去找他吧。你們找到他的時候,先替陳英才把欠他的錢還了。

警察沒有再說什么。他盯著木瓜看了很久,說,你走吧。然后,警察找到了另一個警察,他們交頭接耳一番。

木瓜望著黃昏中的三等小站,他的腦子里突然就空了。有一群麻雀,從很遙遠的地方飛過來,然后黑壓壓地降落。木瓜就想,他們真辛苦。這時候他看到了一群警察,像密密麻麻的麻雀一樣涌向了龍山。他們像是在登山比賽,蜂擁著向上沖去。木瓜還看到了不遠處走來的夜壺,夜壺走到他的跟前,焦急地說,木瓜怎么啦,木瓜你怎么啦,我聽同學說,這兒出事啦。木瓜說,你消息夠靈的。木瓜就說了那么一句,他看到夜壺竟然遞給他一把桔紅糕,木瓜被突如其來的溫暖擊中了。木瓜想哭,盡管一直都是木瓜買桔紅糕給夜壺吃的,但是看到夜壺遞給他桔紅糕時,還是想哭。木瓜最后沒有哭,木瓜說,夜壺你回去吧,這兒沒事的。夜壺看了木瓜很久,他抓過木瓜的手,把桔紅糕放在木瓜的手里說,那我走了。接著他又說,我擔心你。

夜壺走了,他慢吞吞地背著書包走向出口處。然后,他開始奔跑起來,他越跑越遠,很快,他就不見了。木瓜望著夜壺遠去,他一粒一粒地往嘴里扔著桔紅糕,扔著扔著,眼睛就濕了。月臺上的電燈,一下子亮了起來,宣告著小城的黑夜真正來臨。木瓜吃完了桔紅糕,搖頭晃腦地向不遠處的廁所走去,在廁所里,他拔出了那把手槍,“卟”地一聲扔進了大便池。

木瓜丟掉了那把陪伴他很久的木頭槍。盡管有著桔紅糕墊底,但是他仍然感到饑腸轆轆。一輛火車進站了,火車喘著粗氣,在木瓜面前停了下來。木瓜不認識字,他問正在上車的旅客們。他說,這是去哪兒的車,去哪兒的?

去溫州的。有人這樣告訴他。他的腦海里,馬上躍出溫州生產的皮鞋和西褲,以及溫州有座醫學院,醫學院里,有一個叫斯冬梅的女孩子正在上學。他笑了一下,和擁擠的人群一起,擠上了火車。

火車里亮著暗暗的燈光,這是一條流動著的夜,流動著的哈欠和無精打采,流動著的撲克牌,桔子汽水,以及混濁的空氣。木瓜擠進了車廂,他看到有一個男人在專心地看報紙。他一直看著報紙,所以木瓜就一直不能看到他的臉。木瓜就站在他的身邊,他聞到了好聞的干凈的味道,這是一種似曾相識的味道。火車終于開了,男人也終于把報紙取了下來,他朝木瓜溫文地笑了一下。那是一個柔軟的笑容。木瓜終于認出來,這個男人就是斯醫生。木瓜說,斯醫生,你去溫州嗎,你干嗎去?斯醫生說,我去看斯冬梅,你又去干什么?木瓜想了想說,不知道。接著又說,可能是去看看溫州的皮鞋和西褲吧。斯醫生又笑了,他的手像上次一樣,落了下來,撫摸著木瓜的頭皮。木瓜的身子,一下子暖了起來。他看到暗淡的光線下,車窗以外不斷閃過的黑乎乎的樹。像妖怪一樣。

斯醫生說,這些是什么樹你知道嗎?木瓜說,不知道。木瓜接著又說,反正不是泡桐樹。斯醫生說,這些,是水杉。你看看,多好的樹呀,風吹幾下以后,這樹就會長大啦。你看,長得多直,像一排解放軍一樣。

木瓜果然就看到了長得像解放軍一樣直的水杉,木瓜笑了起來。斯醫生說,等你看完了你的溫州皮鞋,等我看完了我的斯冬梅,咱們就一起回來吧。斯醫生的手掌夾帶著溫暖,再一次落在木瓜的頭上時,木瓜笑了起來。笑著笑著,他就想哭。

責任編輯 高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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