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以效率作為反壟斷的價值目標和反壟斷的標準是由芝加哥學派最早提出的。在我國,很多學者對反壟斷法價值目標的認識脫離了經濟學的基礎和反壟斷法理性的立法理由,將公平和自由等作為價值目標;還有一部分學者盡管強調反壟斷法的競爭和效率價值,但卻將競爭的作用過分夸大了。反壟斷法效率價值的位階高于其他基本價值,構成反壟斷法的價值目標,而競爭只是實現效率價值的手段之一。
關鍵詞:效率價值;競爭價值;反壟斷法;價值體系;價值目標
中圖分類號:D912.2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1605(2008)01-0065-04
《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壟斷法》業已正式頒布,其第一條規定:“為了預防和制止壟斷行為,保護市場公平競爭,提高經濟運行效率,維護消費者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促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健康發展,制定本法。”該條文列舉了公平競爭、經濟運行效率、社會公共利益等與法的價值相聯系的立法目的,但其并沒有明確表明我國反壟斷法的價值目標。
法律價值是法學的基本范疇之一。法理學界有學者將法律價值概括為“在人(主體)與法(客體)的關系中體現出來的法律的積極意義或有用性”?!爸挥挟敺煞匣蚰軌驖M足人們的需要,在人與法之間形成價值關系,法律才有價值(有用性)可言,”并認為“秩序、自由、正義和效率應作為法律的基本價值”。這里所說的法律的諸項基本價值是就法律體系整體而言的,各部門法由于其自身的規定性和可用于滿足人們的不同需要又體現出各自特有的法律價值構成。在反壟斷法律部門的價值體系中,筆者認為,效率價值處于最高位階,構成該部門法的價值目標。
一、效率價值目標闡述
當代經濟法學理論已將效率價值作為現代經濟法的立身之本,美國學者波斯納認為,法律應該在任何領域引導人們從事有效率的活動。
經濟法中的效率主要是指社會整體效率。社會整體效率雖然由個體和團體經濟效率構成,為了總體效率,必須重視各個體和團體效率的提高;伹某些個體和團體效率的提升有時也會妨礙社會總體效率,因此,為了總體效率,有時需要限制、犧牲某些個體和團體效率。反壟斷法是以社會整體效率為衡量標準的,當社會整體效率與個體或某些團體效率相沖突時,反壟斷法所選擇的是社會整體效率而不是個體或團體效率。
壟斷可分為行政壟斷和經濟壟斷。其中行政壟斷是典型的違反效率價值的壟斷,它所保護的是部門和地方的利益,而以犧牲全局和整體的利益為代價,因此,反壟斷法把反行政壟斷作為基本任務是題中應有之義,至于經濟壟斷,情形較為復雜。
一般而言,能夠占據壟斷優勢的企業,大都是憑借其規模優勢或采用先進的生產技術和管理手段而獲得較高的效率,從而在市場競爭中占有優勢。就現代經濟而論,規模經濟本身就是高效率的一種要求。但是,當企業的規模達到壟斷程度時,事情就可能走向它的反面。一是壟斷企業的存在可能造成對競爭對手或潛在競爭者的妨礙。二是壟斷企業為維護其壟斷地位或獲取壟斷利潤而濫用其優勢地位,采取阻礙技術革新、排斥競爭對手等限制競爭行為。三是規模產生的高效率是有限度的,到達一定的規模后,擴大規模會導致規模不經濟。由此可見,雖然大企業之間的并購可能有助于形成規模優勢,取得規模效益,對企業本身是高效的,但它也有可能妨礙市場競爭而阻礙社會整體效率的提高。此時就要進行更加深入的經濟分析,其中滲透著對壟斷與反壟斷經濟效率間的動態博弈。
消費者剩余和生產者剩余總和的最大化意味著社會整體效率的最大化。從完全競爭到壟斷雖然涉及消費者剩余向壟斷者的轉移,但這并不意味著要反壟斷。只要反壟斷的成本高于損失的社會福利,或者市場本身機制可以很快解決這一問題,就沒有必要進行反壟斷。另一方面,當競爭者之間發生福利轉移,比如從小企業向大企業轉移,如果經濟效率沒有受到影響,也沒有反壟斷的必要。
二、美國反托拉斯目標向效率的轉變
作為反壟斷法發源地的美國,其反托拉斯法的價值目標也經歷了從其他目標向效率目標轉變的歷程。
從大量的歷史文獻來看,反托拉斯在美國產生之初,其主要的價值目標是保護經濟自由、競爭者和消費者的平等地位,鞏固美國政治民主的社會經濟基礎,事實上,政府擺出一副反托拉斯的架勢,既是意識形態的需要也是緩和階級沖突和社會矛盾的需要。《謝爾曼法》的出臺,其政治意義重于經濟意義,它更注重從價值趨向上體現經濟的自由、民主和完全競爭,而是否實際上促進了競爭卻并不是其關注的重心。
進入20世紀40年代,當局一方面修訂完善反壟斷法,另一方面主要運用結構性規制方法來控制壟斷,把促進充分競爭作為目的。
進入20世紀七八十年代,隨著對國際商用機器公司的聯邦反托拉斯案的撤消和合并準則的修訂,反托拉斯法對大企業的管制開始放松,其重心目標由競爭轉向提高經濟效率。理解這種政策的變化可以從多方面來觀察和分析。
一是芝加哥學派的影響。芝加哥學派不承認經濟集中和企業行為之間存必然在關系,他們認為利潤來自企業的效率,企業的效率高導致企業規模變大,提高了產業的集中度。芝加哥學派批判“保護中、小企業與保護競爭的效率目標相矛盾”,強調反托拉斯的經濟分析要更注重法律規制的效率,從效率最大化角度分析傳統范式的缺陷,反托拉斯法的目的在于保護競爭而非保護競爭者,在看待競爭與效率的關系時,效率高于競爭。芝加哥學派重視效率的經濟學思想是美國20世紀80年代來反托拉斯的基本指導思想。
二是政府對效率目標的重視和支持。里根政府主張自由放任,自由競爭,反對政府干預。
三是合并控制中愈來愈重視“效率抗辯”。反托拉斯當局曾多次頒布《兼并指南》,1968年的《兼并指南》運用結構分析方法對企業合并進行嚴格控制,進入80年代后,其遭到了嚴厲的批評,在1982、1984年的《兼并指南》中,企業合并不僅不再被視為普遍限制競爭的行為,而且很大程度上還被評價為積極的和對提高企業的效率是有益的行為。1984年的指南采取橫向合并和非橫向合并兩分法,并明確指出:“在合并本來應當被禁止的情況下,如果企業能夠提供明確且有說服力的證據,證明合并將會顯著提高企業的經濟效率。該合并就可以不受司法部的干預。”司法部和聯邦貿易委員會于1997年4月8日公布了對《兼并指南》中有關“效率”一節的修正案。它更明確地承認了企業合并的效率,同時也進一步放松了聯邦反托拉斯部門在這一部門上的政策,將“合并特有的效率”確定為反托拉斯當局審理合并案件時“可予考慮的效率”。在合并效率大于競爭效率的情況下,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以損害競爭為代價來肯定合并效率的。
如今的美國反托拉斯法與20世紀80年代之前相比確實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波斯納在寫《反托拉斯法》第二版時刪去了其70年代第一版時的副標題——“一種經濟學的觀點”。在改版《序言》中,波斯納只用了一句話來解釋:今天在反托拉斯問題上,難道還有其他的觀點嗎?如今美國在反托拉斯領域中已基本沒有其他觀點。這種狀況是值得習慣于強調“兼容并包”的我國學者思考的。
三、反壟斷法中的效率目標和公平、自由價值
從法的價值體系的結構來看,一方面,法的價值是多元性的,另一方面,法的價值具有有序性。法所追求的諸多價值是按照一定的位階順序排列組合在一起的,當那些低位階的價值與高位階的價值發生沖突并不可兼得時,高位階的價值就會受到優先考慮。我國很多學者總試圖在理論上調和各個部門法中存在著的不同法律價值之間的沖突甚至根本不承認這種沖突的存在。這種觀念是錯誤的,正因為不同的法律價值間存在沖突且往往不可調和,所以在具體的法律部門中,不同的價值才有著不同的位階。在一般的法律部門中,這種位階順序具有一定的彈性,必須聯系具體的條件和事實才能最后確定,也就是說,在很多傳統的法律部門中,并不會存在一個固定的處于最高位階的價值。但在反壟斷法律部門中卻并非如此,筆者認為,效率價值在反壟斷法的價值中始終處于最高位階,構成反壟斷法的價值目標。法的其他價值如自由、平等、公平等在反壟斷法中也有體現,但它們在位階上低于效率價值,這些價值在反壟斷法中體現的前提是與效率目標不相沖突。
公平價值不能成為反壟斷法的價值目標。首先,在大多數情形下,壟斷并沒有造成所謂的不公平。美國的“平民主義者”指責壟斷使財富從消費者手里轉移到壟斷企業的股東手里,認為這是一種“殺貧濟富”的再分配,是不公平的,因此反托拉斯法應該從公平價值出發,對這種“殺貧濟富”的情形予以糾正。但實際上,這種轉移對效率沒有直接的影響。一方面,由于對股票市場的直接投資使公眾持股的所有權越來越分散,另一方面,爭當壟斷者的競爭趨向于把壟斷的預期利潤轉化為社會成本,而該社會成本是那些并不一定比壟斷產品的消費者更富有的人的收入。不僅如此,壟斷的所有“橫財”只能被壟斷者的第一代股東享有,因為購買他們股票的人要支付一個與預期壟斷利潤的貼現價值相等的溢價,因此只能對投資獲得一個正常的回報,而不能獲得一個壟斷的回報。所以,反托拉斯的財富再分配說所要反對的不正義并不現實存在,對反托拉斯政策的目標沒有任何意義。另一種追求公平價值的觀點認為反壟斷法應當保護小企業,通過限制大企業的行動自由促進小企業的發展。很多人認為與大企業相比,小企業有一些特殊的優點。這幾乎是一種深入人心的觀念,但卻沒有什么明確的根據。實際上,小企業更容易在小市場中找到,在這一意義上,它們同樣可能,甚至更有可能共謀把價格提高到競爭水平之上。而且站在小企業的立場上看,最好的反壟斷政策就是沒有反壟斷法。在一個市場(除非其中的大企業參加卡特爾,否則就不能有效實施卡特爾的市場)中,壟斷使大企業的成本和價格之間存在一段距離,因此,小企業即使成本高于大企業也能生存下去。唯一一種有利于小企業的措施是禁止大企業定價低于缺乏效率的小企業,以此禁止大企業通過低價的形式與消費者共享他們較低的成本。這尖銳地說明了社會以犧牲大企業為代價促進小企業是荒謬的,在其他情形下,反壟斷法中所謂的公平價值追求同樣是無法轉化成制度的。即使某些情況下反壟斷法對公平價值的追求存在一定意義,但只要公平價值與效率目標發生沖突就必須效率優先,對于整個社會公平的追求則是其他部門法如財稅法、社會保障法等的目標。
至于自由價值,企業的個體自由更多體現在民法之中,依民法原理,企業行為,如定價、訂約等,應是企業的自由,只要當事人自愿,就應當是合法的,受到法律保護。但反壟斷法卻認為,如果某種價格合謀是以排除競爭對手為目的,雖然它可能給訂約企業帶來利益,實現個體效率的最大化,但它妨礙競爭而損害了社會整體效率,應當遭到禁止。這正體現了在自由價值與效率目標相沖突時,反壟斷法對企業自由的限制和否定。盡管反壟斷法對壟斷優勢企業妨礙其他企業進入競爭領域或妨礙其他企業自由決策的行為進行規制,體現了自由的價值,但這仍是從社會整體效率來考慮的。正是效率標準衡量了反壟斷部門中各種“自由”的合法與否,所以,將自由價值作為反壟斷法的目標價值是本末倒置的。
四、反壟斷法中的效率目標和競爭手段
反壟斷法是根據對壟斷問題的經濟分析來制定的,對于那些雖然是壟斷性而非競爭性,但卻比競爭性做法更有效率的行為,應如何對待?在經濟分析中,我們重視競爭是因為它提高了效率,也就是說競爭是一個手段而不是一個目的。只要壟斷可以增進效率,就應當被容忍,甚至鼓勵。
但測度一個行為對效率的影響往往具有非常大的困難?;谛适欠磯艛嗟慕K極目標,競爭常常是離終極目標足夠近的一個中間目標,反壟斷的執法機構和法院常常以有效競爭標準來代替效率標準對壟斷行為進行規置。但隨著經濟學的不斷發展,人們透過競爭價值,直接觸碰效率這個終極價值的能力不斷增強,一方面,固然可以直接進行社會成本和效益的比較;另一方面,也可以通過一些不直接比較被測度行為收益和損失的方式,判斷行為對效率的影響。
但在我國反壟斷法學界卻有一種流行觀點認為,反壟斷法特有的法律價值是競爭,從各國反壟斷立法看,競爭占據了基礎性的地位。如美國《克萊頓法》第2、2、7條都明文規定,商業行為不得“實質上減少競爭或旨在形成壟斷”。針對《謝爾曼法》在明確性等方面的不足,判例法發展出反托拉斯法的價值目標即“保護競爭,而不是競爭者”。德國《反限制競爭法》第1條規定:“處于競爭關系之中的企業之間達成的協議、企業聯合組織作出的決議以及聯合一致的行為,如以阻礙、限制或扭曲競爭為目的或使競爭受到阻礙、限制或扭曲,則是禁止的?!?/p>
然而,將競爭作為反壟斷法的價值目標是存在問題的,主要表現在其對反壟斷法的某些制度設計及一些限制競爭行為的評價缺乏解釋力。在一定情況下過于強調競爭的價值會背離反壟斷法所要實現的效率目標。首先,以競爭作為價值目標不能解釋反壟斷法的適用除外領域的存在。如在自然壟斷領域。出于特定產業成本的考慮,就排除競爭的存在。在知識產權領域,出于鼓勵技術創新以提高經濟效率的考慮,就允許專利壟斷,其次,在出現惡性競爭(不正當競爭)或過度競爭時,反不正當競爭法或產業政策等就要進行干預。這種情況下過于強調競爭只會對經濟生活造成不良影響。再次,以競爭作為價值目標不能解釋壟斷狀態和其它高度集中的市場結構為什么也能夠為當今反壟斷立法和執法所容忍和行力主義立法的盛行的原因。因為競爭性行業如果處于壟斷狀態下,壟斷企業一方面不存在現實的競爭對手,另一方面也不存在自然壟斷領域所受到的嚴格管制。規模經濟和范圍經濟所帶來的效率使得人們對競爭和壟斷的關系重新認識和評價:競爭并不是實現效率的唯一手段。
五、結 語
通過上述分析,筆者認為,我國流行的各種以公平、自由或者競爭作為反壟斷法價值,目標的觀點有失偏頗,對于反壟斷現象的解釋和評價應該回歸到效率價值上來,在立法上,應明確效率價值是反壟斷法律部門的價值目標,在執法和司法實踐中,應以效率標準來對各種壟斷現象作出衡量,只有這樣才能使我國的市場經濟得以持續、健康、高效地發展。
責任編輯:錢國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