８號龍爪槐

冀西山區阜平縣的龍槐村有8棵老槐樹，棵棵根深葉茂蒼干虬枝，人稱龍爪槐。相傳這8棵龍爪槐各有一番不平常的經歷。為了便于區別和記憶，村民們將8棵龍爪槐由小到大編了號。第8號龍爪槐樹齡最長，據說已有兩千多年歷史，是漢代中山靖王劉勝親手所栽。樹干最粗，七八個人挽起手來才能摟住。樹中已空，能藏匿10多個人。樹冠也最大，灑下的樹蔭足足遮蓋半畝地。當地民間有個說法：千年柏萬年松，比不上老槐樹空一空。意思是說空了心的老槐樹有神仙附體，褻瀆不得。于是，逢年過節村里人就在8號龍爪槐前燒紙點香祭拜神靈。

1942年4月17日，夜深人靜之時，有村民看見龍槐村村長悄悄來到8號龍爪槐前，擺下好多供品，燒香磕頭嘴里還念念有詞，后來竟然泣不成聲了。4月17日既不逢年又不過節，村長為啥祭拜8號龍爪槐?第二天人們問其原因，老村長什么都不說。后來每年的4月17日晚上，人們總能看見村長來到8號龍爪槐下禱告一番。1945年4月17日晚上，村長從8號龍爪槐下回去后，忽然感到身體不適，繼而臥床不起，3個月后就去世了。他在彌留之際將繼任村長王長鎖叫到病床前，囑咐他每年4月17日晚上一定要到8號龍爪槐下去祭拜。王長鎖問是什么原因?老村長欲言又止，只說了半句“他們死得真慘……”就咽了氣。王長鎖不忘老村長的臨終囑托，每年的4月17日晚上準時來到8號龍爪槐下，但他不明白這是為了什么，總想把這件事搞個水落石出，可又不知道從何處著手。

20多年后的1966年，龍槐村也搞起了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村里的造反派奪了王長鎖的權。造反派頭頭說，王長鎖到8號龍爪槐下祭拜是搞封建迷信活動，是“四舊”，要堅決破除。王長鎖被揪出來批斗了好幾個月。有一天造反派頭頭心血來潮，下令讓人把8棵龍爪槐都砍了，要蓋一座“革命造反紀念館”。前面7棵老槐樹都順利砍掉了，待到砍8號龍爪槐時卻遇到了“強烈抵抗”。“抵抗”并不是來自龍槐村的村民，而是來自8號龍爪槐本身。那天，幾個造反派手持利斧和大鋸氣勢洶洶地爬上8號龍爪槐砍伐枝椏時，不知什么原因腳下一滑都從樹上掉了下來，而且上去幾次掉下來幾次。于是，有人心里發虛不敢再上去了，造反派頭頭的造反派脾氣上來了，不服氣地說：“娘的，我就不信這個邪!我革命造反派把堂堂的縣委縣政府和縣公檢法部門都砸了個稀巴爛，還治不了你這棵小小的歪脖子樹?笑話!”說著，噌噌噌爬上樹去，讓人用大繩把他固定在樹杈上，然后拉動大鋸鋸下一個碗口粗的樹枝來。造反派頭頭用腳一跺樹身，得意地嘿嘿一笑：“8號龍爪槐你聽著，任你仙氣沖天，道行廣大，今天也得在我革命造反派腳下俯首稱臣!”說完，解開固定他的大繩準備大干一場。不料，大繩剛一解開，他忽然覺得天旋地轉起來，一個站立不穩，“啪!”頭朝下栽了下來。要不是樹下的人眼疾手快用胳膊托住他，非得砸個頭破血流甚至要了小命不可。造反派頭頭身體雖然沒有受傷但精神上卻受驚不小，囂張氣焰立刻銷聲匿跡，灰溜溜地跑了，連大鋸、斧頭都不要了，而且以后再也不敢打8號龍爪槐的主意。不知8號龍爪槐是不是真有靈性，反正兩年后這個造反派頭頭在修水庫工地上當炮手，那次有一眼炮沒響，他去排除啞炮，剛走過去啞炮突然響了，把他炸了個粉身碎骨。這是后話。

轉眼到了2005年4月17日下午，龍槐村駛來一輛小轎車。車在村頭停下來，車門打開，走出一位留著雪白胡子的老頭，80多歲年紀，身后跟著兩位年輕人。有位年輕人向村民打聽村長在哪里。村民領著他們來到村委會?，F任村長名叫王小鎖，是王長鎖的兒子。雪白胡子的老人操著半生不熟的漢語對王小鎖嗚里哇啦地說了一陣，不住地做低頭認罪狀，還伸出手指比劃了個“8”字形。那位年輕人翻譯說，這是日本友人伊東正雄先生。抗日戰爭時，他作為日本侵略軍的一員曾在這里打過仗，殺害過抗日軍民。戰爭結束后，他回到日本一直從事建筑業。這些年，他深刻反省了在中國犯下的滔天罪行，總想為經濟落后的冀西山區的老百姓做些有益的事情作為補償。他先后捐獻了數百萬元，在冀西山區建起了希望小學，蓋起了工廠和福利院。但他還有一件事未了，就是想來龍槐村看看這棵8號龍爪槐。今年是紀念抗日戰爭勝利60周年，他專程從日本趕來，想在有生之年了卻這一夙愿。

王小鎖告訴他，老村長早在60多年前就去世了。8號龍爪槐還在，而且仍然生機勃勃。說著，王小鎖帶領伊東正雄一行來到8號龍爪槐下。伊東正雄用手撫摸著樹干，面部表情非常嚴肅，像是回憶著遙遠的往事。隨后，在年輕人的攙扶下，他又爬到樹上，看了看那個能裝10多個人的樹洞，露出驚訝的神色。伊東正雄這些舉動讓王小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老先生遠涉重洋而來專為看一棵老槐樹，其用意何在呢?”伊東正雄通過翻譯反問王小鎖：“8號龍爪槐的事你們難道不知道?”王小鎖說：“不知道。聽我父親說，當年老村長去世時只說了半句‘他們死得真慘……’，別的什么都沒有說?！薄八麄兯赖谜鎽K……”伊東正雄嘴里喃喃地重復著這句話，像是要證實一件什么事，繼而臉上又閃現出懊悔和負罪的表情來，說：“如果真是那樣，他們確實死得太慘了，這都是我作的孽呀!”

伊東正雄剛說完，忽然，8號龍爪槐的樹枝擺動起來。跟伊東正雄來的兩個年輕人都覺得奇怪，有風樹枝才動，可現在一絲風都沒有，8號龍爪槐為什么也會動起來?看著擺動的樹枝，伊東正雄自言自語地說：“60多年前我看見過一次龍爪槐無風自動，60年后的今天我再一次看到，看來它是真有靈性，知道我來了?！鄙夙暎瑯渲νＶ沽藬[動。王小鎖記起父親曾想弄清老村長臨終那半句話和8號龍爪槐的來龍去脈，對伊東正雄說：“老先生既然與8號龍爪槐有淵源，何不把你當年的經歷述說一下?”“那是一段罪孽的歷史，在我心中隱藏了60多年。也好，現在講出來警戒后人也有一定價值?！币翓|正雄示意兩位年輕人做好翻譯，然后坐在8號龍爪槐下，追述了60多年前的那件往事。

1942年，日本華北方面派遣軍司令官岡村寧次為報復八路軍發起的“百團大戰”，搞了個所謂的“百萬大戰”。他調集了172個步兵、騎兵大隊，共7萬日偽軍，兵分4路直撲晉察冀邊區而來，準備將晉察冀邊區的抗日軍民一舉擊垮。阜平縣是晉察冀邊區政府和晉察冀軍區司令部的駐地，自然是日偽軍的進攻重點。日軍在軍事圍攻的同時還進行了嚴密的經濟封鎖，不許一粒鹽、一盒火柴、一片藥進入解放區。伊東正雄說，他當時是駐山西省靈邱縣的一個日軍中佐。靈邱縣是敵占區，與解放區的阜平縣毗鄰。經濟封鎖后，解放區的老百姓日常生活遇到很大困難，靈邱縣的共產黨地下組織積極行動起來，千方百計采購食鹽、布匹和藥品，偷偷運往解放區。龍槐村是阜平縣最北邊的一個村，距離靈邱縣界只有5里地，所以運往解放區的生活用品都要經過龍槐村。1942年4月17日，伊東正雄帶人在靈邱縣城巡邏，發現各商鋪、藥店的鹽、火柴和治療瘧疾的奎寧被采購一空，心生疑竇：莫不是被人運往了阜平?靈邱縣城離龍槐村80多里地，他估計這些物品還沒有走遠，就帶著一隊日偽軍向南追來。果然不出所料，前邊有4個人背著大包裹正急匆匆地趕路。伊東正雄下令加快速度?？墒?，當晚上他們追到龍槐村時，卻沒有了這伙人的影子。難道他們上了天、入了地不成?伊東正雄很是納悶。他想，抓住抓不住人倒在其次，但是這些物品無論如何不能進入解放區。于是，把全村的老百姓趕到麥場上，用刺刀威逼著鄉親們說出人和物品的下落。人們都說沒有見到人和物品。這時，有個翻譯官湊到伊東正雄的耳邊悄悄說了兩句什么。伊東正雄聽了大叫一聲“八格”，抽出指揮刀一揮，領著日偽軍向8號龍爪槐撲了過去。

在8號龍爪槐下，伊東正雄對著樹洞哇呀呀地喊著：“統統地出來!把東西交出來!”樹洞里毫無聲息。伊東正雄氣急敗壞，架起機關槍就要對著龍爪槐掃射。恰在此時，8號龍爪槐突然劇烈搖動起來，龍爪似的枝杈向日軍橫掃過去，劃得伊東正雄一伙臉上皮開肉綻、鮮血直流。伊東正雄好生奇怪，沒有刮一絲風這樹怎么會搖動?忽然，他想起中國的習俗，認為古槐樹是有靈性的。伊東正雄是個中國通，懂得中國民間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既然8號龍爪槐是神靈，那就不能褻瀆，可他又不甘心自來跑一趟，特別是覺得這些物品到了解放區對大東亞圣戰那是大大的不利，所以，臨走時往樹洞里扔了兩個手雷……其實，那個翻譯官也是懷疑物品藏在8號龍爪槐的樹洞里，并不敢確定。翻譯官是當地人，知道這里的老百姓們愛往古樹洞里藏東西，想讓伊東正雄去8號龍爪槐搜一搜。不料，8號龍爪槐一發怒，倒把伊東正雄嚇了一跳，只好撤退。3天后，又有人從靈邱縣城搞了一批藥品出來，伊東正雄得到情報后帶領大隊人馬追來，誰知剛到阜平縣境，就被八路軍打了個伏擊。大部日偽軍都被消滅，只有伊東正雄逃脫，但身上也中了兩槍，不過不在致命部位。

天色黑了下來。伊東正雄喘了口氣，繼續說：“有兩件事我一直不明白。第一、人和物品究竟藏在哪里?懷疑在8號龍爪槐的樹洞里，但我沒有見到。第二、八路軍的伏擊戰太蹊蹺。當時正是大掃蕩期間，八路軍的主力部隊都在外線作戰，距離龍槐村很遠，怎么能在那么短的時間內趕到這里伏擊我們?60多年了，我一直在想，可一直想不明白?！?/p>

“我來告訴你吧?！睒浜笸蝗粋鱽硪粋€聲音，好像很近又好像很遠，隱隱約約若即若離?！澳闶钦l?”伊東正雄問?！拔沂钱斈挲埢贝宓拇彘L，”那個聲音又說，“你那兩個問題我都能給你個準確答案?！薄澳氵€活著?”伊東正雄一愣?！叭怂懒?，心還活著，精神還活著。”那聲音突然響亮起來。

原來8號龍爪槐的樹洞是個抗敵物資轉運站，從敵占區過來的緊俏物資都先藏在樹洞里，然后再由解放區派人來取。那年4月17日，從靈邱過來的人和藥品、食鹽確實是藏在8號龍爪槐的樹洞里。鬼子的兩個手雷將那4個采購物品的地下黨員都炸死了，但物品還是保留下來了，因為他們看見手雷后就奮不顧身撲在了比生命還重要的物品上……

就在4個地下黨員犧牲的同時，100多里地外的晉察冀軍區司令部駐地發生了一件怪事。駐地的大門外也有一棵老槐樹，那天晚上突然搖晃起來，被軍區作戰部一位參謀看到了。說來也巧，這位參謀正好是龍槐村人，明白古槐無風自搖一定有特殊原因。他忽然想起從敵占區靈邱縣采購解放區急需品的事情，是不是家鄉的8號龍爪槐轉運站被敵人發現了?想到這里，他趕緊找軍區副司令員蕭克將軍作了匯報。蕭克將軍非常重視，立即派出偵查員到龍槐村打探，得知日寇在8號龍爪槐下又欠下新的血債。蕭克將軍決定狠狠教訓教訓伊東正雄，于是就又派人到靈邱縣采購物品，故意引伊東正雄上鉤。緊接著將軍區警衛部隊的一個營埋伏到龍槐村一帶。伊東正雄果然中計，鉆進八路軍的伏擊圈，差點兒被全殲。

“原來是這么回事，”伊東正雄如夢初醒，“看來8號龍爪槐真是有靈性?！崩洗彘L說：“在強盜面前，不光真正的中國人有靈性，中國的江河山川、中國的一草一木都是有靈性的。它們都會同仇敵愾與侵略者作殊死搏斗，你信不信?”伊東正雄深有感觸地說：“我信，我真正地領教過。”這時，王小鎖插話說：“老村長，聽我父親說，你4月17日到8號龍爪槐下祭拜都是悄悄去的，村里很多人都不知道，這又是為什么?”老村長說：“龍槐村雖然屬于晉察冀邊區政府管轄，但因和敵占區相鄰，村民情況極其復雜，比如那個翻譯官就是本村人。8號龍爪槐的樹洞是個秘密轉運站，絕不能暴露，村里只有我們幾個共產黨員清楚。當時戰爭還沒有結束，我們還需要從敵占區運送大批物品過來，所以，我只能偷偷去祭奠那些犧牲了的同志，不敢聲張。”伊東正雄聽了這番話又是好一陣感慨。突然，他站立起來，朝著老村長說話的方向說：“說起來咱們倆既是老對手又是老朋友，你能不能現身讓我再看一眼?”老村長說：“算了吧。我不方便現身。得知你深刻反省了當年的罪責，為當地的老百姓做了不少善事，我感謝你。正因于此，我今天才專程來到8號龍爪槐下回答你的疑問。我是冥間之人，無能為力，但愿你能為中日世代友好多做些事……”聲音漸行漸遠，最后沒了一點聲息。

夜深了，王小鎖對伊東正雄說：“樹下風涼，老先生回村休息吧。”伊東正雄點點頭，走出好幾步遠了，又轉過身來，伸出大拇指說：“8號龍爪槐，一棵英雄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