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江紀行

我們在碧云藍空下謁賞施瑯故居。因為當今熱點海峽，晉江人施瑯從歷史倉庫中被撥拉出來，拂去積塵，描彩繪色，再塑金身。一部電視連續劇《施瑯大將軍》，牽系了數不清的眼睛和嘴巴。毀譽之詞瞬間遮天蔽日。贊的是民族英雄，貶的是無常小人。甚至還有矢口詈罵，弄出三姓家奴一類穢語。施瑯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呢？

晉江的前世今生

到機場迎接的是中國作協的許謀清，晉江人，在故鄉掛職。我這是第一次來晉江，上世紀80年代的一場假藥大案，讓人銘刻記憶，晉江成了一個某種意義上的代名詞。不過，這是晉江的前世。我們這次“中國作家看晉江”，是看它的現在，它的今生。許謀清用了幾個百分比，對晉江的今生概而括之：面積，晉江占全國的萬分之一；人口，晉江占全國的千分之一；經濟總量，晉江占全國的百分之一；海外華人資產，晉江占十分之一以上。就是這幾句話，讓晉江脫卻前世俗胎，給我們一個鮮活的今生形象。

此次晉江之行的牽頭人是《文藝報》副總編張陵，傍晚率王充閭、劉慶邦、李鳴生由北京到達。張陵系廈門人，著名評論家，體軀壯碩，豪爽正直，老朋友。王充閭六次全國作代會上見過，曾任遼寧省委常委宣傳部長、省人大副主任，是個大官。他是個真正的大散文家。他的散文廣征博引、鑿穿古今，有一種凜冽之氣。劉慶邦多次見過，六次全國作代會有過交談。短篇小說當今文壇公推是圣手。題材專攻煤礦、農村，兼及其他，孜孜矻矻，觸摸社會人生之痛。李鳴生一見如故。我讀過他很多拊掌心動的報告文學，猜測作者出自神秘行業，這次才知道在解放軍出版社就職。我帶著老婆。只有我一個人帶著老婆。

晚宴，好。翌日免費早餐，好。中午自助餐，好。餐餐都好。當天晚上的宴會并不算豐盛，但非常清爽。賓館早餐是我住過所有星級賓館中最豐盛的一次。中午自助餐琳瑯滿目，標價每人38元，若在北京、杭州，100元，150元，也拿它不下。況且，它是面對公眾的一種，不是專門因人因事而設宴，體現了晉江吃的真正的水平和面貌。于是，把江蘇、浙江和晉江提在手里掂了一掂：江蘇很富，富得遍地開花。浙江很富，富得入地三尺。晉江很富，富得氣定神閑。

海峽三雄及施世綸

我們在碧云藍空下謁賞施瑯故居。因為當今熱點海峽，晉江人施瑯從歷史倉庫中被撥拉出來，拂去積塵，描彩繪色，再塑金身。一部電視連續劇《施瑯大將軍》，牽系了數不清的眼睛和嘴巴。毀譽之詞瞬間遮天蔽日。贊的是民族英雄，貶的是無常小人。甚至還有矢口詈罵，弄出三姓家奴一類穢語。施瑯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呢？我們在故居里看到了《連橫·臺灣通史》中的一張祭文：

“自同安侯入臺，臺地始有居民。逮賜姓啟土，世為巖疆，莫可誰何。今瑯賴天子之靈、將帥之力，克有茲土。不辭滅國之罪，所以忠朝廷而報父兄之職分也。但瑯起卒伍，于賜姓有魚水歡，中間微嫌，釀成大戾。瑯于賜姓，剪為仇敵，情猶臣主。蘆中窮士，義所不為，公誼私恩，如是則已。”

這是施瑯在鄭成功廟里宣讀的祭文，讀完以后，淚如雨下。真情實感也罷，作秀也罷，都不容易。最不容易的還數祭文。有前因，有后果，功是功，過是過。當年的提攜之恩，沒齒不忘。后來的殺父兄之仇，刻骨銘記。應該承擔的罪名，并不推卸。肩負的崗位職責，說得分明。公是公，私是私，并不推諉掩飾，更不欲蓋彌彰。施瑯干過無數迄今爭議不斷的事，卻是一個心胸暢闊的人，小人君子，都放在桌面，任憑世人評說。看他的書法，粗礪耿直，猶如其人。

對施瑯的褒貶旋風兼帶挾裹了鄭成功及其父鄭芝龍。所謂海峽三雄，此次晉江之行，每提到這個話題，許謀清便話語滔滔，如醉如癡。我們長了不少見識。許謀清說，鄭芝龍當年在日本曾經謀奪政權，敗露后，帶著兒子鄭成功逃回家鄉，東山再起。若干年后，鄭氏父子反目。又若干年后，鄭成功與愛將施瑯反目。都從手足親恩衍為嚙牙仇讎。而三個人其實殊途同歸，所作所為，都拴扣在同一個臺灣島上。

我們在施瑯故居里意外地看到施世綸這個名字。《施公案》是童年耳熟能詳的三大公案之一，一直認為這是個虛構人物。施世綸者，施公也，施不全而已。竟然與當下炙手可熱的施瑯攪混在一塊兒，而且，施世綸是施瑯的第二個兒子。有一幅皇帝題匾：“天下第一清官”，送給施世綸的。施世綸的功名是自己掙的，還是依賴父親施瑯收復臺灣的蔭庇？無法詳證。施世綸的字清秀飄逸，從容自若，跟他父親施瑯起于草莽的風格，迥然相異，屬于訓練有素的那種。或許能印證他當年瀟灑官場、留跡后人的手法和作為。

草庵、菜姑、弘一法師和安平橋

我們一行在草庵踟躊嘆息。途中，李鳴生因乘坐另一輛車，去了另一個方向。等找到組織，與我們匯合，已跟草庵失之交臂。往下的行程大家都拿草庵打趣李鳴生。這也是逼他豪飲的理由。草庵確實不可不去。弘一法師晚年曾三留草庵。1935年冬天，弘一法師到了草庵，生了病，他寫了一幅遺書，詳細交辦后事：

“命終前，請在帳外助念佛號。但也不必常常念。命終后，即以隨身所著衣外裹破夾被，卷好，送往樓后之山凹中，歷三月，有虎食之則善；否則三日后，即就地焚化。焚化后再通知他位，不可早通知。余之命終前后，諸事極為簡單。必須依行。否則，是逆子也。演音啟。”

草庵81歲高齡的菜姑見過弘一法師。菜姑是她名字之一。她的正名里第一個字字典里查不到，“目”加一個“合”，意思是半睜半閉著眼睛。菜姑9歲來草庵，迄今72年矣。菜姑的菜，就是不食葷腥的出家女性。菜姑用拙樸的辦法保護了草庵的佛像。她拿磚頭將佛像砌得嚴嚴實實，讓前來毀佛滅道者無功而返。這座背后光芒四射的佛像，成了晉江猶為珍貴的古跡之一。菜姑有德，菜姑高壽，我們紛紛跟老人家合影留念。

安平橋的名字并不奇特。還有一個名字，叫五里長橋。海上五里長橋。這在中國絕無僅有。一座石橋跨海五里，現在想想，還為古代人擔憂。海浪那樣大，石頭那么重，怎樣造呢？確實如此，造了很多次，不成功。有一天，造橋人夢到了“醋”這個字，恍然大悟，改在二十一日酉時起造，一舉成功。歷代以來題詠此橋，常常用到“夢醋”這個典故。我們從安平橋中間往前走，到了一個亭子，刻有幾副對聯，其中一副，嚇人一跳：

世上無橋長此橋

人間有佛宗斯佛

亭子里供的是觀音菩薩。那么，難道西天如來佛祖也要屬于觀音菩薩轄管嗎？確實是的。晉江及周邊地區以觀音菩薩為最高級別的佛。晉江的觀音菩薩，是舟山普陀山南海觀音的分身。許謀清說，從晉江到普陀山，每天有兩班飛機航班，搭乘者絕大多數是晉江及周邊地區赴普陀山給觀音菩薩上香者。兩個航班，天空一線，將我居住生活的浙江，和此刻游謁訪問的福建，系扣在了一起。這種感覺，直到我們夫婦告別各位作家，告別晉江，飛抵杭州，仍然如線如縷，在心頭延綿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