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長安城的東南,走出十多里,溝壑便陡然增多,地勢也高起來,兩條沉瘀的水系灞河、鏟河劃過千年不變的土原,漢文帝的灞陵依然遙遙可望,唐代皇家狩獵的蹄塵仍依稀可辨。但在很多年里,人們幾乎已經忘記了這個叫“白鹿原”或者俗稱“灞上”的地方。

50年前的一個早上,就在這白鹿原的鄉間小路上,一個13歲的少年,腰里系著母親為他求福的毛線紅腰帶,到離家30里外的灞橋鎮投考中學。路上粗礪的沙石很快就磨破了他家納的薄薄鞋底,然后磨破了他的腳,就在他痛到要流淚的時候,一個聲音從腹腔里沖向他還未發育好的喉結:“人不能永遠穿著沒有厚底的布鞋走路!”那一年,這個腳后跟流著血考進中學的瘦弱少年,卻因為父親無力資助而不得不失學,滾燙的沙石路上,再一次灑下了少年熱辣辣的酸楚眼淚。
1992年,一部榮登中國內地“茅盾文學獎”榜首的長篇巨著《白鹿原》橫空出世,海內外文壇為之驚呼,一時洛陽紙貴,追印高達66萬冊之多。這個神奇的作者不是別人,正是當年那位曾經穿著沒有后跟的鞋走完30里血路的鄉間少年陳忠實。
從鄉間的民辦教師,到公社的副書記,從30元人民幣的工資到用燒熱的石頭為三個孩子暖尿布,從1979年發表短篇小說《幸福》《信任》,到登上北京人民大會堂的領獎臺,這個1942年出生在白鹿原上的關中漢子,真正是走過了他富有“中國特色”的作家成長之路。
2006年的夏天,我重返長安城。走過朱雀門的厚重城墻,驅車馳往東南郊外。穿過白楊棗樹的村落,便登上了草色漫野的白鹿原。千年惆悵的白鹿原,吹拂著爽心的鄉野之風,從溝壑的谷香里,從樹林的圈舍中,那關中土地的龍脈似乎就在這夏風里輕輕擺動。愛這白鹿原上的風,愛這白鹿原上的土,母親的墓碑就長眠在那一面向陽的松樹坡上,在遠離塵囂的高丘上安詳無語。
祭掃過原上的母親,就想去見見那寫《白鹿原》的人。
暮色黃昏,掠過建國門內早年的張學良公館,就看見省作家協會的門樓在擁擠的街巷里幽幽地敞著。站在院內新建的水泥大樓前,窄迫的空氣里竟沒有風,就看見暗色里一個頎長穩健的身影迎面走來,那股長安城里濃烈的煙絲味也隨之飄來,不用說,正是忠實。
都說內地男作家的面相多愁苦,典型如莫言、二月河,不過忠實臉上的皺紋就尤其深,而且縱橫交錯。在我印象中,陜西的作家更有泥土相,從陜北的路遙到陜南的賈平凹,忠實則是地道的關中漢子,身板挺立,刀斧削就,雖沒有兵馬俑的魁梧,卻是一副泥塑的瘦削的文官扮相。早年就喜歡讀他土中帶洋的鄉村小說,感覺是承襲了柳青先生的遺脈。1992年底,我在美國北部的一個大學圖書館里陪讀,驀然發現《當代》雜志上連載的長篇《白鹿原》,拍案驚奇,夜不能寐,隔海寫信給他,此信隨即在海內外刊發。再后來,《白鹿原》一舉奪得茅盾文學大獎。至去年,又被搬上北京、西安的話劇舞臺,傳為文壇佳話。
忠實點燃了他的煙,先說起了話劇《白鹿原》上演的火爆,不禁一聲長嘆:“演得好啊!一部長篇,百年滄桑,壓縮在兩個半小時里,主要人物有80人之眾,比《茶館》還多。”我翻看劇照,整個舞臺自始至終竟然是一個布景:大幕拉開,千年不變的黃土高坡,遠處傳來蒼涼高亢的秦人老腔:“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底板凳都是木頭,太陽圓月亮彎都在天上,男人下了田,女人做了飯,男人下了種,女人生了產,娃娃一片片,都在原上轉。”
再說到長篇《白鹿原》。忠實感嘆作家的想象力最重要,《白鹿原》的故事從封建王朝到共和國,中國人怎樣走過來,男人剪掉辮子,女人撕掉裹腳布,50年變遷的雄渾史詩:大革命,日寇入侵,三年內戰,王旗更換,家仇國恨,兩大家族兩代子孫,為爭奪白鹿原的統治冤冤相報代代不已;手足的兄弟在歷史車輪中的殘殺,上演出一幕幕驚心動魄的歷史長卷,輝映出民族悲壯秘史的一角。古老的土地在新生的陣痛中戰栗,關中厚土上的農民,在艱難的蛻變中前行!忠實早年雖然失去了上大學的機會,但他酷愛讀書,喜歡莫伯桑和契柯夫的短篇,迷戀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生》,沉醉于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說起近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女鋼琴教師》,他再一聲慨嘆:“那種表現人性的絲絲見血,中國作家寫不來啊!”
嘆過“白鹿原”,話題轉向中國的農民。他捻滅了手中的煙頭,目光游向暗夜的深處:“中國的農民苦啊,革命的主力是他們,戰爭的烽火燃燒的是他們,然而最終受苦的還是他們。”他回憶起那年游歷美國,第一個感覺就是美國的地真多,多到沒人種,讓他好生羨慕:“中國的農民苦啊,就算是把那點兒地種成金子又能怎樣?”現如今,正在失去土地的中國農民又將何去何從?!我看見深深的憂患寫在他溝壑密布的臉上,恍若就是一幅抽象的“白鹿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