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沿著低矮的峭壁,穿過幾株枝葉疏朗的翠竹,忽然聽到一陣鳥雀的啼鳴,清脆和悠揚,竟像在催促和鼓勵我登上那繚繞著朵朵白云的山嶺。
一千多年前的李白,來這兒盤桓和游覽時,大約只有40掛零的年歲,總會是健步如飛的罷。我卻早已浪擲了如此健壯的歲月,只好在緩慢地攀援了幾步之后,再站定下來休憩片刻,側過頭去俯瞰著悄悄流淌的小溪。
清冽、潔凈和透明的流水底下,露出無數大小迥異的石塊。渾圓的、細長的、方正的、棱角的、曲折的。我突然想,它們曾瞧見過李白嗎?當然不會有回答的聲音,連小溪對面那一座挺拔的峰巒,和層層疊疊地布滿在山坡上的綠樹,也都于涼爽的秋風中,始終都沉默著。這靜謐、幽深和曠遠的山水,叩擊著我的心弦。
迎面走來一位老僧,雙手捏緊了圍住肩膀的袈裟,笑瞇瞇地打量著我額頭的汗珠,說是只要再轉過彎去,那聞名遐邇的石梁瀑布,就遙遙在望了。他指著這山崖底下的溪水,細聲細語地告訴我,它就是從那兒沖瀉過來的。
我望著他清癯的臉龐,和炯炯有神的眼睛,覺得他對于茫茫的人世,充滿了無限的關愛。他在悠長的歲月里,默誦過多少的經藏,是否消解了癡惑的欲望和痛苦的煩惱,抵達了盡力要普渡眾生的境界?目送著他遠去的背影,我充滿欣慰地快步走去,終于登上一片芳草芊芊的平疇。喧嘯迸涌的瀑布,正從對面的山坳中央,銀光閃閃地撲騰過來。
飛瀑兩旁密密叢叢的樹林,交織著蒼翠、碧綠、嫩黃和緋紅的色彩,襯托出它分外的白凈和清亮。這晶瑩剔透和奔突飛濺的水簾,為何在右側是那么濃郁和渾厚,煞似懸掛在半空的云彩?在左邊卻像織成一條稀薄透明的絲巾,微微地噴射、搖曳、飄蕩,時隱時現,若有若無地變幻著。
這一泓光彩照人的瀑布,剛跌落于長滿青苔的低壑和幽潭里,立即消褪了雪白的顏色。沖鋒陷陣得太猛烈了,喧嘩呼嘯得太激昂了,就得要無聲無息地休憩一番。生命中應該有絢麗的高潮,也必然會出現平淡的低潮,高潮降臨時盡情地拼搏,低潮來到時安寧地沉默。既不必弄虛作假地炫耀,也無需捶胸頓足地哭泣,這就是大自然的規律。

我突然想起東晉文士孫綽的《游天臺山賦》,或許是因為撰寫得有些虛玄和枯澀的緣故,很少有人會記起它來。然而,根據《晉書·孫綽傳》的記載,他卻十分自負地跟朋友們宣稱,“卿試擲地,當作金石聲”。寫上文字的紙張或竹簡,如果丟棄在地下,絕不會發出像鐵器或石頭一般鏗鏘和沉重的聲響,再講得天花亂墜,恐怕也無濟于事。最為雍容大度的神態,是讓讀者自己去品鑒與評論。
我仰起頭顱,出神地觀看著瀑布的頂端。這約摸有兩丈來長,橫亙在半山腰里的石梁,竟像是突然傾塌的圓柱,緊緊銜接住兩旁岔開的山坡。它為何要覆蓋著呼嘯翻滾的瀑布?是否因為在心里太憧憬與喜愛了,想更貼近著欣賞它潔白的身影,聆聽它迷人的樂曲?正是此種傾心相許的姿勢,才矗立著這走遍天下也很難尋覓到的景致,請問曾經在何處,瞧見過給一脈飛瀑搭上頂棚的勝跡?難怪宋代的書法家米芾,要替它題寫“第一奇觀”這4個沉著俊邁的大字了。
曾經多少遍誦讀過李白的《夢游天姥吟留別》,卻只有在此間,挺立于飛瀑底下的巖石旁邊,仰望那山頂上綿延得無窮無盡的綠樹時,才深感他“天臺四萬八千丈”的詩句,實在是夸大得近乎荒誕了。如此峻拔的高度,就要比珠穆朗瑪峰還超出了好幾倍,像這樣直插云霄的冰天雪地,哪兒能染上滿眼都郁郁蔥蔥的顏色?古今中外的多少浪漫主義篇章,往往是初讀起來,真能讓人心旌搖蕩,熱血沸騰,不過仔細琢磨之后,卻又都無法使人深信。倒是那一步一個腳印的明代大旅行家徐宏祖,在他的《徐霞客游記》里,不僅細膩地描摹著天臺山的美景,記載自己在流連忘返之中,“仰視”這兒“忽在天際”的飛瀑,觀望得“幾不欲眠”,接著又跋涉而上,俯瞰那“雷轟河聵”的景致,還更艱苦地考察它地貌的方位與成因,真引起我無限的欽佩。仰望著滿天陰霾的烏云,我又懊悔自己畢生都缺乏此種執著鉆研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