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監督員制度是人民檢察院為回應“誰來監督監督者”的質問聲中出臺的,也是檢察院為了應付司法腐敗而主動表現出來的一種積極接受監督的政治姿態。由于這一制度是由最高人民檢察院通過權力強制推行的一項司法改革的重大舉措,因而在一個習慣于“向上看”的國民思維里,討論也就呈現出“一邊倒”的態勢。以“人民監督員”為關鍵詞在中國學術期刊網上搜索,可檢索到有關這一制度的論文38篇。
但是,人民監督員制度不符合法治的精神與要求,與司法改革的法治主義方向相悖。
對司法個案進行業務監督,其條件是監督者必須具有相應的法律專業水平。也正是因為這一要求,《規定》要求“人民監督員應當有一定的文化水平和政策、法律知識。”如果“人民監督員不具有法律知識的,人民檢察院應當建議確認單位解除其職務。”因此,人民監督員的工作性質其實主要針對的是司法活動的業務,希望通過人民監督員的監督來起到把關的作用,或者使人民檢察院的工作獲得人民監督員的認可從而獲得社會的公信力。至于要求人民監督員監督辦案人員是否存在腐敗則是次要的。人民監督員只是通過其個案的業務監督從中去發現檢察院的違法亂紀。《規定》要求“人民監督員發現檢察人員在辦案中有徇私舞弊、貪贓枉法、刑訊逼供、暴力取證等違法違紀情況的,可以提出意見。”表明了人民監督員對檢察院的違法亂紀行為的監督職能只是附帶的,從屬于對司法個案的業務監督。
但是,這種來自外在的對司法個案的業務監督在理論上卻是不符合法理的。司法合法與否的外部評價與內部評價不同:一是內部評價是業內專業人士的評價,外部評價是業外人士的評價,兩者相比,前者更具有專業上的權威性。二是內部評價與外部評價的標準不同,內部評價以程序正義為標準,否認性評價為“違法裁判”;外部評價則以案件的客觀事實為依據,當司法裁判與案件事實不符時,否認性評價往往為“錯案”的結論。因此,兩者比較,前者具有法律性,后者具有社會性。三是內部評價是案件親歷者的評價,外部評價是案件非親歷者的評價,兩者相比,前者更具有事實上的說服力。
對司法的個案監督的前提往往是建立在法律具有確定性假設的基礎上。而關于法律是否具有確定性,美國法律現實主義早就將其歸結為一種“基本的法律神話”,是一種“戀父情結”的移情反應。法律的確定性只具有相對性:第一,在時間上,法律只有在確定的時間段是確定的,因此評價的依據只能是當時判決的依據;第二,在空間上,法律的確定性具有值域,即在一定的法律范圍內是確定的,而在法律范圍外則是不確定的。因此,當不同的監督主體用不同的標準去監督司法判決時就可能對是否是有錯產生不同的認識。正因為法律的不完全確定性,各國對司法的監督也僅限于司法人員的行為,只要其行為并不違法,其司法的合理與否都必須受到尊重。
也正是因為上述種種原因,這種來自外在的對司法個案的業務監督在學術界往往遭人詬病,人大對司法的個案監督就經常被人們視為干預司法獨立的表現。只不過,在人大的個案監督中,作為被監督者的法院是被動的,而在人民監督員的監督中,作為被監督者的檢察院則是采取了主動的姿態,這在政治意義上是不同的,當然也只是政治意義!
在中國人的潛意識思維里,一提到腐敗,就想到要加強監督,企圖從加強監督中尋找到救治司法不公的良藥。無疑,人民監督員制度的出臺就迎合了國人的這一心理需求。西方有一個關于和尚分粥的故事,說的是有7個和尚,每餐每人一碗稀飯。但是由誰主持分稀飯卻是一個不放心的問題,因為資源的有限性與權力的擴張性必然導致分稀飯者利用權力營私舞弊。西方人解決這一問題的方式是“分者最后端”,有效地化解了不公正的難題。但是,按照中國人的思維卻是通過監督的方式來加以解決。先是試圖找到一個“大公無私”的老劉來主持分配;發現老劉并不可靠后,又找到另一個也是“思想覺悟高”的老李去監督老劉;發現老李也有問題時,又派“人民群眾利益的代表”老張去監督老李。這就是中國人的監督情結。這種層層架屋的監督方式除了文章前面所提到的導致監督成本(國家財政)的不斷上升外,其致命的缺陷是陷入“誰來監督監督者”無限循環的怪圈中。層層架屋的監督方式始終是將希望寄予監督者的道德品格上,制度的運作成功依賴于監督者的“道德自律”,因而也就決定了這一監督方式從根本上來講就不是一種法治設計,人民監督員制度的悖論由此凸現。
人民監督員制度是在全國上下一片司法改革熱的背景下出臺的,但司法改革的大背景并不能證明其改革的內容就一定具有法治的內涵與意義。人民監督員制度的有效展開取決于人民監督員本人的責任心,而對責任心的約束則取決于人民監督員個人的內心品質。道德品質的不確定性與非普遍性往往滋生出行為上的機會主義,因而,寄托于個人道德品質基礎上的制度,其獲得的一個好的結果往往是出于偶然。機會主義是人治的特點,而法治主義是不講機會主義的,結果的偶然性恰恰是法治主義所要防范的。
引進人民監督員的監督機制是基于司法人員對腐敗病菌不具有免疫力的認識,但是作為實施監督的人民監督員對司法腐敗的病菌同樣不具有免疫力。人民監督員有了監督的“權力”,即使是表象上的“權力”,也就同樣有了被腐蝕、被拉攏的可能。司法人員不能幸免,人民監督員也不能幸免。并且,人民監督員因為不是本職工作而更表現得更超脫因而也就更不可能幸免。因此,韋伯所倡導的形式理性在這里并沒有出現。人民監督員被腐蝕、被拉攏的腐敗問題又由誰來監督呢?我們是否有必要再引進監督機制來對人民監督員進行再監督呢?因此,當檢察院對“誰來監督監督者”的問題作出了回答后,又制造了新的“誰來監督監督者”的問題。循環監督的制度設計將永遠沒有止境,因而也就永遠不可能為這一連續的追問提供一個確定性。
司法的工作是一種判斷性的工作,它既不同于立法,也不同于行政。其判斷的性質本身就要求外在的影響越少越好,獨立性是其首要要求。因而,人民監督員制度這種來自外系統的監督就不一定是幫助,而可能是影響司法的獨立性。如果我們仔細觀察西方的司法制度及其司法隊伍,我們就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對于一個行業性的群體而言,倫理道德水準的高下主要并不取決于來自外部的監督和控制,關鍵的因素在于是否能夠建立嚴格的自治與自律。如果司法透明,公開結論與論證,公開不同意見,公開法律文書,行業的自律與內省的監督機制就會發揮起作用。如果司法工作具有良好的職業聲譽,司法者就不太可能冒違法的職業風險。并且,這種良好的職業聲譽也會成為其不斷上進的動力,以較好地維護自己的職業形象。來自職業自治體的良好的職業評價所給人的激勵遠勝過來自自治體外的嚴密監督。說到實質,司法的自治與自律的關鍵還在于司法獨立。而我們目前不斷強化的監督制度其實恰恰是與司法獨立的目標越來越遠。越是監督,司法越是不能自主。因此,我國目前所要進行的司法改革,q更多的不是監督,而是對法官進行去行政化和去地方化的司法改革,改變法官的行政管理模式,同時將法官從地方權力系統中解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