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開會,與書畫鑒定家魯力先生,談起了書畫評論,更具體談到石魯,觀點頗為契合,魯先生說:“你對石魯的這番見解,公諸于眾,會有好處。”
其實,早在十年前,我在《收藏》主持書畫欄目時就曾發表過《走近石魯》一文,在業內引起了反響。多年來,看到許多關于石魯書畫的評價和真偽爭議的文章,使我想到了一句成語,“以管窺豹”。古代的管不外乎是一種觀察事物的工具,用管子觀察豹身是否真實準確?管的一端是眼睛,另一端是什么?也可能只是一塊豹斑,也可能是一撮豹毛,但決不是豹的全貌,豹的神髓。
評價畫家的作品,構圖的巧拙,筆墨的功力,線條的走向,色彩的濃淡,以及款識、印鑒,當然是不可或缺的,但僅止于此,而忽略了畫家的人生經歷、個性和風骨及學術上的獨特追求,則是舍本逐末、緣木求魚,造成差錯,以訛傳訛,流毒社會尚不自知。
石魯之所以被社會所追捧,其作品在國內外市場行情飚升,原因何在?
有人說是因為他開創了長安畫派野、怪、黑、亂的畫風,有人說是因為他奇絕的構圖,也有人說是緣于他富有傳奇色彩的經歷。其實,最根本的原因是他獨特的藝術個性和難能可貴的風骨。可以說他的作品是在一個具有悲劇色彩的時代,因強烈的壓抑而造成火山噴發式激情的產物。
我對石魯的認識談不上深刻,但對西安文藝界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情況卻知道不少。早在上世紀60年代初,我就知道他是一個多才多藝的人,他寫的電影劇本《暴風中的雄鷹》顯示出其文學戲劇方面不凡的功力,他的詩詞,漢語的考據都有獨到之處,他的前期作品雖較之后期較為拘謹,但在造型、筆墨的布局與揮灑上已顯示出與當時一般畫家的不同。

我見到石魯時,他已是長髯飄發了。那是上世紀70年代中期,一次在西安北大街美協張氏的“家宴”中,大家都坐在矮凳上興致勃勃地喝酒、吃萊,我看到他手中拿了一只粗糙的木質煙嘴,不停地吸煙,便問他,這煙嘴是何材料,他那機警而閃爍不定的眼光中帶著幾分天真與狡詰,說道:“海柳”。其實,哪里有這種植物,不過是隨口調侃而已。以后數次見到他都難以忘記那眼神,一種看似冷漠然而也仿佛隱藏著生機與熱情的變幻莫測的神情。這時的石魯已有過許多驚人之舉,他向人傳播和議論江青上世紀30年代在上海的不光彩歷史;有著“無產階級”權威的工宣隊進駐美協被他用長木柱攔在門外,為此他挨過無數次批斗,被凌辱毆打;還有一次他所屬的“文學創作研究室”剛發完工資,他就“失蹤”了,后來四川某地發來電報說,農民在玉米地里發現了一位長須長發、穿著怪異、不修邊幅的怪人,兩手抓滿了生玉米粒,邊吃邊走,懷疑為空降特務,經查問自報家門,名叫石魯……種種現象已經說明,經長期的折磨,這位具有獨特個性的藝術家已經神志失控,他的精神疾病不能得到醫治還要受到連續不斷的政治迫害,他的精神狀態也是時而清醒,時而狂放。
然而就在此時,石魯卻奇跡般地創作出了大量的作品,這些作品大都不涉及政治題材,構圖極其新穎大膽,表現手法完全是反傳統的,甚至有些作品使人感到晦澀,一時難于理解,更有一些是屬于潛意識的類似朦朧詩式的作品。我看到石魯的一組速寫手稿(也可能是練筆之作),其中有的用許多奇特的外語字母組成了一些不可理解的圖案,還有各種抽象的動物圖像,神秘而高深莫測。這些速寫可能是畫家思維長河一貫性的流動,也可能是一種未解的密碼,更可能是這位富有獨創精神的畫家,表現出的一種完全嶄新的、超前的藝術手法,今日不被人理解,但終究會得到理解,正像病態的梵高一樣,與他同時代的人無法理解,而最終還是贏得了藝壇的桂冠。說這些,并非故弄玄虛。石魯的畫是一個特殊歷史條件下一位天才受到壓抑與扭曲的產物,它閃耀著人性的光輝,打上了不可磨滅的時代印記,他不是一個普通的畫家,他的藝術道路折射了一代人的情仇愛恨、悲歡離合。
我想這一點是評價石魯的一把鑰匙,抓住了這一點,就抓住了石魯的精髓,離開了這一點,評論畫家只能是細枝末節。
單純評估石魯的繪畫技法不是不可以,但是須知,如果沒有時代壓抑、命運挫折所撞擊的火花,其作品難以升華到如此高度。
沒有經歷過那個時代,或對其所處的時代和石魯個人命運缺乏深入了解,就難以對石魯作出中肯的評價。
據我所知,在鑒定活動中,有人把構圖奇絕的石魯畫作當作贗品,有人把四平八穩而技法平庸的假畫定為石魯的真跡,還有一些所謂的教授、專家自稱了解石魯,甚至專靠鑒定石魯作品吃飯的人,并不了解石魯。悲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