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兩位長者的引領,那座四合院也許一輩子都會在我的視野之外。偌大的北京城,眼睛是非常容易被花樣倍出的新事物誘惑的。高大威猛的建筑像安上滾動軸似的遍地開花,一個無法逆轉的事實——四合院在城市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逐漸消滅。似乎只剩下這一座——悲涼四溢的四合院。
宣武區(qū)北半截胡同41號。這個舊式地名在今天只是成了一個符號,并不能代表一個具體、標志性的位置。這從我們的尋找過程中的幾度打聽可以看出,被咨詢者常常回答我們的不是一臉啞然就是“好像……”。我還在納悶,我今天要去的地方,不會是一個子虛烏有之處吧?
當我們的車橫過熱鬧、闊大的菜市口的十字路,戛然而停下時,我們的目光被粉飾一新的紅院墻上的字眼——譚嗣同故居——吸引。這就是我們要找的地方,此前的費盡口舌卻是不經(jīng)意間抵達。上天在考證我們的誠心之后,把這院子推到了我們眼皮子前面。
墻壁上凹下去的五個字,讓我的情緒在瞬間興奮起來了。我站在院墻外的牌銘前,簡明扼要地回顧了一個失敗的英雄的簡短一生。這種屬于門外的回顧,文字中滲透出隱藏在歷史中的血與淚朝我奔襲而來,還有同行者虔誠的目光,我才突然意識到在這里我要做出的是一種仰視的姿態(tài)。
而當年懷著滿腔熱血應詔赴京,肩負維新變法使命的譚嗣同,目光非常的清澈,當他從老家瀏陽千里跋涉而至,站在那張尚未修葺、油漆剝落的會館門前,心情是高興還是沉重?眼神中的堅定和銳利沒有絲毫的晃動嗎?留給我們的是想象。最終的結局是譚嗣同連做夢也想不到的,一個多月后,就是這個讓他充滿希望和斗志的京城,成了生命的終結之地。
站在宣武門外,譚嗣同有些激動。他對這個地方非常熟悉,1865年他出生在宣武門外的爛縵胡同,13歲之前沒有離開過京城,青少年時代輾轉湖南瀏陽、甘肅蘭州等地,33年后他又回到了會館多云集于此的宣武舊城區(qū)。這一帶從明朝起就被籠統(tǒng)地稱為“宣南”,它包括了今粉房琉璃街、騾馬市大街、菜市口西大街、教子胡同、南二環(huán)路。譚嗣同像一只鳥,在外轉了一圈,又回到了“宣南”這生命開始的地方。他走過宣武門,停在了箭樓下吊橋西側原立著一塊上書“后悔遲”的石碣前,這是給那些即將赴刑的“亡命之徒”看的,以警示他人。后來那些為變法奔波的日子,無數(shù)的夜晚和白天在菜市口一帶行走的譚嗣同,他應該經(jīng)常與這塊石碣遭遇,以及最后從刑部大牢到斬頭之處的途中,押解的囚車有意地在石碣前多停留了片刻。難道聰明的譚嗣同未曾考慮過后果嗎?自己在做些什么只有他心中是最清楚的。熟視無睹的他也許從未把那三個字、血淋淋的殺人場面看進心里。
與今天的清冷氣氛不同,當年這座四合院里書生意氣,揮斥方遒,那些熱血沸騰的士子們聚集在院子中央的那棵大槐樹下,興奮地迎接譚嗣同的到來。對于從家鄉(xiāng)來的我們,紅漆的門框里少了兩扇木門,院落里人影都閃沒了。有人輕吟一句“先生在家否”,像一把笤帚拂開和落葉堆積在一起的塵囂,院墻好像隔斷了外面的嘈雜,靜謐洶涌而來。這份靜,符合我們的心意,畢竟喧鬧不是譚嗣同的本質。他冷靜地打量著當時內憂外患的中國,打量著那個優(yōu)柔寡斷的光緒皇帝。也正是他的冷靜,像一道光,掃過京城陰霾的天空。在中國歷史上他絕不是扮演一個喧鬧的角色。
一踏進院子,內心殘存的那點興奮意外地消遁,唯一有的是警覺。我們散開,又很快相遇。原因是這四合院太小,房子又矮又舊,院墻周圍碼著各式各樣的雜物,擠得巷弄里的路瘦仄瘦仄的,還把對陌生者的質問冷默地寫在臉上。我要尋找的是什么,連我自己一下子也迷惑起來,展現(xiàn)在眼前的是“年久失修、雜亂凄迷、蕭瑟孤立”這些詞匯和在寒風中打冷戰(zhàn)的狗,檐頭飄搖的狗尾巴草,角落里沾滿灰塵的煤,低矮殘舊的墻群,門窗緊閉的小房間,還有三棵皮膚皸裂的槐樹,這些都不是想象中的。可我又能說出想象中的模樣嗎?就是到了離開那院子多日后的今天,我似乎覺得那仍只是個夢,夢中的院子太沒有物質內容可供羅列。
莫名的一些緊促跟著冬天的寒風跑進我的身體里,莫名的抖動粘附上了我。1898年9月28日。41號四合院里居住的人們在這一天傾巢而出,他們把腦袋瑟縮進發(fā)白的長袍領口,同樣懷著顫抖的心情,步履蹣跚地走向菜市口。這個以砍頭而著名的地方,讓全中國人心驚膽戰(zhàn)的古刑場,在這一天砍斷了譚嗣同、林旭、楊銳、楊深秀、劉光第、康廣仁這六個人的呼吸。至今位于菜市口生意興隆的西鶴年堂就是因出售砍頭時用的麻醉藥物而出名的藥店,據(jù)說當年老板給刑場上的六君子帶去了藥物,可被譚嗣同領頭拒絕了。譚嗣同在凜然地噴灑顱內鮮血之前,他那句臨刑前的絕命詞“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在菜市口的上空蕩氣回腸。這一年是農歷戊戌年,人們私底下給他們一個稱謂,在數(shù)年后的歷史教科書上,這個稱謂被更多未能親歷現(xiàn)場和親歷那個時代的人記住:戊戌六君子。譚嗣同作為六君子之首,他在被捕前幾天,正在四合院北邊的那間“莽蒼蒼齋”書房里奮筆疾書。9月18日,他對袁世凱的深夜拜訪,其交談過程如今埋葬在時間和消亡生命的塵土中。有人說,要逮捕譚嗣同的消息傳出后,前來通風報信的人卻是垂頭喪氣地離開的。梁啟超走了,康有為走了,還有那些明哲保身的人早走了。譚嗣同決定留下來。也許在某些人眼中,變法失敗,譚嗣同的鮮血白白地濺沒在清朝晚年的沉沉黑夜里。譚嗣同等著慈禧的人來抓,他就已經(jīng)做好了死的準備。他不是厭倦了生命,而是深知“變法未有不流血者”的道理。“中國變法請自嗣同始”——他執(zhí)意向世人展示生命可以創(chuàng)造的另一種價值。
如果不是遇到那個扎著圍裙的婦女,殘破的屋墻和緊閉的門戶早讓在院子里穿梭幾個來回的我們對“到底住沒住人”心生疑竇。其實在院落的每間屋子里,都有老百姓居住。這個58歲的大嬸,從她八個月起就住在這座四合院里,一直住到了今天。她指著磨損厲害的石階說這是一直保存下來的,指著那三棵槐樹說,原先的五棵砍掉了兩棵是因為人多要搭房,指著灰頭土臉的那間房子說,這就是譚嗣同的書房“莽蒼蒼齋”,她小時候住過的地方。她特意強調這點,可語氣里聽不出驕傲。如今她住到了側對面的矮平房里。我們問她,現(xiàn)在“莽蒼蒼齋”住的什么人?她連說了幾個好像,最后也沒說出準確的名字。時不時有些文物保護的人過來,今天拿走這,明天取走那。當她聽我們介紹是打湖南來的時,抹了抹在冷風中凍得鼻尖發(fā)紅的鼻子,說,你們得為湖南人的自豪呼吁呼吁,這譚嗣同故居是區(qū)級保護單位,而那康有為,就是臨陣脫逃的那個,卻是市級的。這個級別之差,顯然讓這個對譚嗣同有著好感的大嬸激動和郁悶不已。
我們同大嬸聊譚嗣同生前死后的那段時光,她道出來一個頗令人回味的細節(jié)。她說小時候聽院子里的大爺說,譚嗣同被砍頭前,深夜院子里常有一個斷頭鬼出沒,并不瘆人,就是孤零零地在巷弄里游來蕩去的。迷信的說法是這院子要犯人命了,果不其然,數(shù)日后譚嗣同被捕,繼而命斷菜市口。
瀏陽會館。菜市口。一個人的生所與死處竟是近在咫尺。這就是歷史常常與人開的玩笑。在這院子里,我的眼睛四處搜尋新奇點的舊跡,收獲幾無。太普通了,近似于一個貧民窟,我聽到一聲嘆息,是從我心里發(fā)出來,又像是從他們那里傳遞過來的。
同是“譚嗣同故居”,位于京城的這座現(xiàn)在擠擠挨挨地居住著20來戶人家的四合院,當年湖湘士子縱橫時事的會館,最后成了譚嗣同從容赴死之地。這同他瀏陽老家“深三進,廣五間,三棟二院一亭”的大宅院無法相比。這是叛逆的譚嗣同的悲劇之因,作為巡撫之子,既得利益集團的一員,他時刻惦念的社會的改良,同那個舊時代的決裂。這注定是要有血的代價的。
在這個婦女熱情地向我們介紹的過程中,我貼近那早已經(jīng)蛛網(wǎng)暗結塵土滿梁的“莽蒼蒼齋”的門窗,玻璃給灰蒙住了,門縫里黑洞洞的,一無所獲。
我大膽地揣測,臨刑前,這位“向死而生”的英雄腦海里想著什么?他那首“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詩留到今天,依然像一排排巨浪拍打著無數(shù)后人的心懷。在他的腦海里,翻騰著的是崢嶸歲月里同那些維新志士秉燭夜談的情景,還是赴京前夜與妻子李閏對彈“崩霆琴”“雷殘琴”的弦樂,抑或是感慨他未能及時描述的變法后中國的嶄新前景。我聽一位長者說專程看過現(xiàn)陳列于博物館內那把“崩霆”七弦琴,兩把琴都是譚嗣同親手制作,取材于老家“大夫第”院中的一棵被雷擊倒的撐天梧桐樹。1898年5月深夜在瀏陽北正街那座庭院式大宅內的對彈,一曲成訣別。這一曲,自然勾起無數(shù)情感豐富者的浮想。而同譚嗣同聚少離多,又知書達禮,憂國憂民的妻子李閏,翰林之女,這個后來被康、梁二人贈匾“巾幗完人”的女人,自丈夫死后就改名“臾生”,在她的簡歷中曾有“創(chuàng)辦瀏陽第一所女子學校,熱心建育嬰局、辦學校等公益事業(yè)”等記載。她在瀏陽的故居里度過一生,從未到過京城,“北半截胡同41號”在她心中是個傷心之地也是一團揮之不散的陰影。作為女人的李閏,譚嗣同的西辭和他人贈予她的名望又有多少用處呢?她也許需要的只是譚嗣同活在這個世界,平安地陪伴在她身邊。
還有一位既是臣子又是父親的男人,他在那些個噩耗傳來的夜晚,也只能壓抑心中的哀慟,站在窗外去安慰哭泣不已的媳婦。他清醒地看到也說出來:將來兒子的名望必在父親之上。這位一生為官清廉,處世慎微的湖北巡撫既得清朝廷恩惠又受政變牽連被革職在家,在他給兒子寫的挽聯(lián)“謠風遍萬國九州,無非是罵;昭雪在千秋萬世,不得而知”里,我們觸摸得到他內心的矛盾與痛楚,也能看到為兒子壯心未酬的超然與淡泊。
四合院沒有門,沒門的原因我不知道,想必并非為了彰顯譚嗣同這位維新愛國、探求改良興國的志士內心的自由精神,恐怕同大嬸眼中的“區(qū)級”有關。外院墻上的紅漆和白格線,淺俗得很。大嬸指著左邊離正門兩三米的地方說,以前門在這里,前面有排瓜架,聽大爺們說,譚嗣同死后,瓜架就廢了。
沒門也沒了門房,可譚嗣同的尸體是那個姓劉的門房收回來的。劉門房和兩個仆人從凄涼的刑場上,從尸首堆里折騰一番,找回了“譚嗣同”,又連夜縫補好身首,借一寺院停落,第二年才被運回湖南瀏陽。熟悉這一掌故的長者向大嬸提出來,并詢問門房是否還有后人在。大嬸引我們走到進大院門左側的房子前,示意那門房的親戚就住在這里。
我們敲開那張掛著一塊發(fā)潮舊布的紗門,房間里逼仄、零亂,煤氣味、煎藥的氣味、潮悶的氣味,撲面而來。坐在床沿上頭發(fā)斑白的老太太喘息聲特別重,一見便知有病纏身,她把我們的問好和解釋當作耳邊風。對這里參觀和調查的人,她已經(jīng)熟悉和麻木了。“您住多長時間了?”“過去那門房是您什么人?”“譚嗣同您對他是一種什么樣的感情?”……我們接二連三提出的問題得不到回答就像變成了自言自語。煤爐上的鐵皮水壺開始低鳴并一縷縷地冒氣,老太太忽然極不耐煩地拋出一句,都是這鬼地方,這破保護單位,要不然我們早拆遷搬家了。她的突然惱怒更是令我們意外,可細想,要在沒有暖氣的房間度過北方的冬天,的確是件不容易的事,尤其對于這個有病的老人。她發(fā)怒的原因我們能夠理解,要責備的是誰呢?后來我們弄清楚了這位老太太一家是那個保全譚嗣同遺身的門房的后人。他們都是善良的人。走出這間房子,老太太的喘息聲更重了,“人間煙火”在這里摻雜了許多現(xiàn)實的因素而變得尷尬、沉重。歷史與現(xiàn)實的矛盾遺留下來,讓院子里所有的人彷徨,不知所措。無奈的生存境遇不僅是這里,在別處也是很多普通百姓必須真實面對的現(xiàn)實。
我站在一棵身體皺皺巴巴的槐樹下拍照,抬頭只看見光禿禿的枝干像無數(shù)細密的手伸向白蒙蒙的天空,去抓住那些生命中的虛無。這種被歷代朝廷看作寬容的“虛懷”的樹,在這里已然是歷史的見證者。一股冷風從巷子的深處颼颼地竄過來,繞著被斑駁陸離的枝影糾纏的我,繞著院子里一切有生命的東西,也一定纏繞過消失了的那些東西。突然,悲從中來,我連同腳下的土地狠狠地顫抖起來。我那些悲涼,是我自己的,還是在這個院子里生長了一百多年的老槐樹的?它們也許是順著樹枝和樹干流下來,落到我的頭頂上。我喜歡被這樣的悲涼包圍,又渴望這悲涼只是像我這個過客一樣地來去匆匆,畢竟把悲涼拋棄給生活在院子里善良的人們,顯然太不公平。
從四合院出來,彎下斜坡,前面就是眨眼之間變得開闊起來的菜市口。菜市口的十字路成了一個坐標軸,而譚嗣同故居是這坐標上絕對抹不去的一個圓點。我仿佛看到一個身影,腳步疾速,他從對面的人流中鉆出來,從菜市口順右手往南走過幾十步遠,拐上路邊的高坎兒上,鉆進那一排綠油油的瓜架,從瓜架后就可以走進他的“莽蒼蒼齋”——今天落寞無比的譚嗣同故居。這個身影同我擦肩而過,我們對視一眼,似乎看到一個中國文人典型的理想主義者不悔的堅定。
當我在離開的那一刻和身處異地的今夜回眸時,那座院子在腦海的大屏幕上變得格外刺眼。那一天,冬天少有的燦爛陽光打在殘破的屋頂上,撲打出一束束裹著如煙往事的灰蒙蒙的光。光束里透射出的一雙如錐目光,正細細地審視著四面穿梭的車流,匆匆的腳步,那些用鋼筋、水泥、玻璃聳立起來的建筑,也審視著院墻內的一樹樹悲涼。那悲涼,絲絲縷縷,從時空中滲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