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張利文,曾用筆名漁人、洞庭漁人。生于七十年代,長于湖湘,客居北京。2004年開始散文寫作,在各種文學刊物發表散文多篇,入選《原生態散文十三家》,并有作品收入《2004年文學精品散文卷》、《大家美文》、《散文2006精選集》、《2006中國年度雜文》和《2006年中國精短美文100篇》等多種散文選本。
青冷的刀鋒進入柚子。聽得見聲響,潮濕而細碎。從上至下,黃色的果皮拉開一道口子。最先的口子總在最中間。然后是左邊,或者右邊,全憑操刀手的習慣,或者心情。看不到汁液,有經驗的操刀手把力量用得精準。刀鋒恰到好處地停在皮與肉的縫隙。果皮向四周綻放,如盛開的花,果肉溫潤,蒙一層薄膜,彈指即破。
我承認,我不是一個好的操刀手。殺柚子不是我的強項。最先,我以殺西瓜的方式殺柚子,遭到許多人的嘲笑。一刀下去,柚子劈成兩半。果肉裸露,汁液溢流。他們說,你在糟賤柚子。后來,我不再糟賤柚子,可是我掌握不好火候,要么深了,要么淺了,直接后果是,皮不是皮,肉不是肉,藕斷絲連,狼籍不堪。你還是在糟賤柚子。他們說。
柚子就在我的腳下。在寫字臺的下邊。
在我腳下的其實只是一部分,三分之一吧。更多的在陽臺上。陽臺上除了柚子還有許多東西。比如灰色的鐵皮柜。說出這個鐵皮柜,我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它是公共財產。我據為己有。幾年前單位清出一批這樣的鐵皮柜,處長說,你搬一個回去吧。我就搬了。我那時很需要它。單身宿舍里擺上它,雜七雜八的東西就有了去處。后來有了房子,我本應當還給單位了。可是單位都換了新的統一制式的飛云鐵柜。沒有誰還記得這樣一個品牌都叫不上的灰色鐵皮柜。搬家公司問我,這個要不要。我猶豫了一下,說,要。他們就搬到我的新家。我知道他們希望我說不要。這樣一個鐵疙瘩,搬起來很費勁,我看到有個人的大拇指被銳利的角勾出了口子,血滴到了鐵柜上。他把手藏到身后,去抬另一件家具。我還是看到了,我問他要不要創可貼,他搖搖頭,用嘴吸了一下流血的口子,繼續抬家具。所以,我不好意思說到這個鐵皮柜。但它就立在那里。我不得不說它。在它里面,存放的,其實都是常年不用的東西。廢棄了的皮鞋,看過或者沒看過反正不可能再看的書和雜志,沒有壞但是不想再用的收錄機,影碟機,熱水器。頂上有裝女兒玩具的紙盒,新買影碟機的紙箱。很多次我都想扔掉這個鐵皮柜,但我從來沒有扔掉它。現在我想,如果扔掉它,柚子們就都可以放下了,不用分出三分之一來放到我的腳下,寫字臺的下邊,這讓我寫字的時候老是不痛快。
有時候,我覺得我就是柚子。比如,酒喝得有些高的時候。按我的酒量,今天喝得并不多。但是頭疼,疼得針扎樣。我就覺得自己是一只柚子。我想,可能是酒的問題。平時,我都喝極品二鍋頭。只要我能說了算,我都要這種酒。今天,說是極品沒有了,有珍品。我腦子有些熱,就要了珍品。珍品要貴些,但我想貴些應當更好喝。女同學先到的。我點菜的時候,她就坐在我身邊。我點菜的時候,她老和我說話,這讓我心不在焉。我點到酒的時候,她問我現在過得好嗎。我就要了珍品二鍋頭。其實我過得挺好的,但我不想告訴她。我認為的好和她認為的好不一定是一個好,我和她多年不見,她問我這個問題,我覺得藏了深意。也許我是多心,反正心里冒出一股子不尋常的味道。珍品到底不如極品。極品喝得再多,不上頭,會吐,胃里翻江倒海,腦子照樣清醒。珍品不是,天地乾坤,人間日月,都在疼痛中。
我最近總是失敗。這與柚子無關。妻子的工作問題懸而未決。所有的消息都是負面的。聯系過的單位說,你們等著,有空缺就通知你們。等待,只有等待。柚子其實也是在等待。柚子樹就開始等待。新上任的縣委書記說,柚子好,種柚子發財。就都種柚子。松樹砍了,茶樹砍了,滿山滿坡,都種柚子樹。柚子樹就在山上等。生長,開花,結果。風不怕,雨不怕,就怕等。
我喝得不多。但他們都說我喝多了。他們真是不了解我的酒量。也不怪他們,畢業十多年,沒有見過了。他們不知道,我現在真是能喝。我懶得和他們說,說了他們也不信。我端杯子,他們都搶我的杯子,這讓我很惱火。他們都搶我的杯子,把我按到椅子上。我認識他們。都是同學,男的,女的,都是同學。他們不該搶我的杯子。他們不能因為我說我是一只柚子就搶我的杯子。他們其實知道我的意思,但是他們就是覺得我喝多了。
現在,我可以好好地看看這些柚子。一個,兩個,三個,四個。數到四個,我就數不下去了。頭疼得真是厲害。我在想這些柚子怎么就來了北京。我看到它們的時候,它們已經到了我的家門口。
他們昨天到的京城。深夜,他們打我的手機,說到了。就著門縫里的光,我先看到柚子。他們的身子藏在柚子底下。放哪里。柚子下面傳來熟悉的鄉音。我扯亮走道里的電燈,看到了他們。兩個人,每人右肩膀上扛著兩袋。腦袋都朝一個方向偏著,看上去有些滑稽,仿佛不是長在脖子上,而是平放在左肩膀上。就放這里吧。我說。那不行,得放到屋里,柚子怕凍。我說,沒事,一會我搬進去。你不行,搬不動,我們來吧。我只好開門,看著他們把柚子扛到陽臺上。
我在喝酒的時候,一直想著這些柚子。我開始走神。同學們觥籌交錯,談笑風生。他們說到了自己。三個在北京,兩個來自湖南,都買了房。北京的都是按揭,十五年,或者二十年,最小的兩居室,七十平米,最大的三室兩廳,一百二十平米。湖南的都是大房子,復式,一百七十平米。他們家里如果也放上這么多柚子,不會太擁擠。陽臺上,或者儲藏室,只占到一個小小的角落。他們也說到了我們共同的老師。化學老師當了一中的校長,家里花瓶底下挖出五十萬現金,有的說判了無期,有的說判了死緩,有個同學說好像是十五年。政治老師當了一中的副校長,心肌梗塞,去年死了。數學老師調到長沙,每個周末找長沙的同學打麻將,扎金花。還說到一個同學,工作不好,天天打牌,每年總要贏個兩三萬。
我很少說話,只是頻頻舉杯。我一舉杯,就有同學響應。有時候一個,有時候兩個,有時候全體。說到化學老師的時候,我喝了兩杯。女同學說,他那時對你挺好的。我說,是的,他是學校團委書記,我是團支書。他那時總給我飯票和菜票。有年冬天,他送我一件棉襖。他真好。女同學說。他兒子怎么辦。是啊,他兒子怎么辦。他兒子是個傻子。
我最近總是想回去。不是探親,是永遠。如果真是一只柚子,就好了。柚子想回去就回去。比如兩個老鄉拉到北京來的三十噸柚子。我是在北京最大的農產品批發市場,新發地,見到三十噸柚子的。
昨天上午,我在南四環的新發地花了很多時間尋找他們。他們告訴我是東門,果品批發區的東門。我找不到東門,但我進入了新發地。看到了果品二字,走近,卻是臺灣果品。打其中一個的手機,還是說東門,果品批發區的東門。問了人,指給我一個方向。我一直走。瘦硬的風從四方吹來,瞬間合圍,瞬間逃散,但我一直走。卡車布滿路的兩側,駕駛室里有的坐著人,有的沒有。車上有的蓋著帆布,有的敞開著。帆布下面我不知道藏著什么,敞開著的有各種各樣,我依次看到的有活魚,豬肉,牛肉,橘子,蘋果,香蕉。看到橘子后,我想柚子也快了。
他們蹲在那里。我真正看清了他們的樣子。一個穿著黑色的皮夾克,一個穿著藍底紅條紋的羽絨服。皮夾克頭發短,淺淺一層卷曲著趴在腦袋上,羽絨服頭發長,蓬松著仿佛經年的鳥窠。他們的身前,是磅秤,很威武的那種,秤砣和秤身,穩扎在地上。他們的身后,是柚子。十幾袋柚子擠在一起,擠成一座小山。他們本就瘦小,卻仿佛要和我的視覺作對,還要把身子縮在磅秤和柚子之間的夾縫里。我從他們的身后看過去,恍惚間覺得他們被擠得憋悶。
更多的柚子在不遠處的卡車上。帆布掀開一個角,無數的柚子撞入我的眼睛。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柚子。昨天,他們告訴我,三十噸。我對三十噸沒有概念。換算了一下,六萬斤。六萬斤也沒有概念。他們搬到我家里陽臺的八袋柚子,我覺得已經很多了。我不知道每袋是多少斤,只知道占了半個陽臺的空間。殺了三個之后,仿佛柚子一點都沒少。三十噸,六萬斤,拿走了八袋,地上還有十幾袋,卡車上僅僅空出小小的一個角落。
三十噸柚子,一袋一袋地分裝著。袋子都是黃色的尼龍網兜,口子用藍色纖維扎住。看過去,就是一片混沌的黃,零星點綴著不協調的藍。皮夾克看見了我,站起來。我遞給他一支煙,自己也含了一支。給他點火的時候,他轉過身去,招呼羽絨服。再轉身的時候,煙已經夾到了耳朵上。我看著他耳朵上的煙,覺得新鮮,卻也親切。城市里少有人把煙夾到耳朵上。羽絨服不抽煙,看著我擺手。我只好點了自己的煙。
我說過,我不會殺柚子。但是他們會。皮夾克和羽絨服都會。殺柚子是一種本事,只有天天親近柚子的人才有這種本事。三十噸柚子,除了留在我家里的那些,都要和他們一起回去了。他們會把這些柚子都殺了嗎?我懷疑他們沒有那種耐心,他們或許也會和我一樣,放棄自己的本事,把柚子一個一個地,切西瓜一樣地殺了。北京沒有人看上他們的柚子。北京人不喜歡沙田柚。北京人更喜歡福建的蜜柚。蜜柚是貴族,沙田柚是奴仆。蜜柚是公主,沙田柚是丫環。沙田柚被蜜柚打敗了。
最后的柚子。全部的柚子。明年就沒有了。原來的縣委書記調到了另一個縣,新上來的縣委書記說,柚子沒有市場了,種煙葉,種紅薯。皮夾克說,村里摘下這三十噸柚子,就把柚子樹都砍了。
我的腳踢到了柚子們的身上。它們回不去了。它們的同伴已經返鄉。現在應當到了保定了。它們會一個一個地被我殺掉,盡管我不是一個好的操刀手。我很想把同學們都請到我的家里,嘗嘗老家的柚子。那樣,他們就不會認為我喝多了。出了飯店,我什么也沒說。我看著他們,男同學和女同學,上了出租車,回家,或者回賓館。女同學最后上的車,她說,你這樣喝酒不行,身體會喝壞的。我看著她擔憂的眼睛,說,沒事,這點酒小意思。她說,北京真冷啊,你快回去吧。我說,你也上車吧,回了湖南,多打電話。
我想,這些柚子應該另找一個地方。我寫字的時候,老是踢到它們,這讓我很不痛快。我起身,走到陽臺上。陽臺上落腳的地方都沒有。我想,明天把鐵皮柜清空一些,把皮鞋,收錄機,影碟機,熱水器,書和雜志,都扔到樓底下,把柚子放進去。想要殺柚子的時候,打開鐵皮柜就行了。
皮夾克發動貨車的時候說,再給你留一些吧。湖南人還是喜歡吃沙田柚的。我說,不用了,這些夠我吃上半年的。
皮夾克說到了湖南給我打電話。我等著他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