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方形

夜半時分，我從噩夢中驚醒，滿心的焦灼讓濃重的睡意迅速遁形。早已拆遷多年的老房子再次出現在我的夢中，沒有錯，就是萬友街的那一幢。但我馬上明白過來，這一次我不應該用“幢”。“幢”是個穩定的、牢不可破的詞，但在我的夢里，我黃昏時分的老房子，訇然坍塌下偌大的一塊屋頂。屋子里的水泥地仰望著天空，但是看不到星星，因為細雨不失時機地落了下來。這是秋天的雨，屋子里很快洇開大片驚惶和泥濘。炕上躺著我的兒子和老祖父，他們的發絲淹在泥水里。也許這一生，再也沒有另外的情景讓我如此心驚。我在臥室和廚房之間走來走去——廚房也在漏雨——我試圖找到補救的方式，但是沒有。我把淋雨的凳子挪到一邊去，把泥水用拖布吸走，但是地上很快又漲起了一層。我的祖母正在廚房里涮一只塑料桶，一邊念叨著是否要漬酸菜，當然——還是漬吧。我的祖母，總是牽掛著這樣那樣的瑣碎的事情，使迫在眉睫的巨大事件反而變得模糊不清。忽然我想起什么，跑到外面去收衣服和被單，為它們異樣的干爽暗自奇怪。然后我回到屋子里，告訴他們盡管安心入睡，我會隨時拾掇好滿地泥水，這樣堅持到天明，我父親就可以從外地及時趕回，亟需收拾的殘局將變得輕盈和簡單。

我逐漸鎮靜下來。好像幾個小時以后，我父親真的就會從遠方回來，將我肩上沉重的責任悉數接管。但是思維繼續沿著夢境的軌道運轉，我忽然發現，夢和夜晚共同限制了我的想象力，使我在采取守勢之外，竟沒有想到其它的補救措施。我完全可以爬到屋頂上去，在破洞上苫一塊簡陋的塑料布，雖然那是一只傾斜的屋頂，塑料布并不能完全阻止雨水向下滲漏。我于恍惚間走到客廳，時鐘剛好指向十二點半，時間還這樣早?窗外的城市布滿重重陰影。過了一會兒，我回過神來，真是荒謬，我想。那是一個夢，它從來不曾發生；早在我兒子出生以前，老房子已經變成了鋼筋水泥的巨型建筑。也就是說，這個夢，它的真實再現將永無可能。

讓我驚訝的是，在這個夢里，有一件我始終忽略的事情呈現出真切的面目：時至如今，我居然還是這樣在潛意識里依賴我的父親。在我清醒的時刻，我不肯承認它的真實性。可是，生活總是向我提出一些稀奇古怪的難題：拉鏈壞了，電吹風噴不出熱氣，或者電閘又燒斷了一根保險絲，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事情，我從來不明所以。實際上，在成年以前，我一直以為，我父親是萬能的，他掌管著每一件事情的起因和結局。

直至我長大成人，歲月將我安插在熟人和陌生人交叉構成的奇幻森林。我喜歡我的朋友們，有他們在，幸福感和安定感得以確立，并且不斷增值。他們神通廣大，他們世事練達，他們有求必應。但是多么奇怪，他們不曾出現在我彷徨無措的夢中。

而接踵而來的問題使夜晚變得更深:為什么是這三個人——我的祖父、祖母，還有我的兒子，為什么偏偏是他們，和我一同面對這樣一個殘破的屋頂?我今生最最牽掛的三個人，他們占據了我心底最柔軟的部分。但也正是他們，讓我看見了這人間不該看見的破綻和傷痛。當他們的生命暴露在寒涼的雨水里，我從來是，并且永遠都會是：如此無能。

后來的某一天，我想起來，在沈陽陪伴祖父放療的日子里，我也是這樣，焦急地等待著我父親到來，只有他來，我才可能從瀕臨崩潰的絕境中暫時逃開。彼時心情之迫切，甚至遠遠超過我在這個夢中體驗到的。當時我不愿細想，我的逃脫需要一個置換，即我父親心靈上等量的磨損與重荷。親眼目睹一個至親者分分秒秒的一路衰竭，比深淵還深的潰敗對任何人而言都同樣酷烈。

事實就是這樣，在生活表面的繁華之外，夢在暗中指向了荒涼。那些被記憶試圖掩飾起來的事件，夢為我們翻找出底片和真相。

一個多月以前，我回到故鄉，順路到祖父的墳前看上一看。這一看讓我整個人微微顫抖起來。我圍著矮小的墳包轉了一圈，手掌上徒勞地沾滿了鶴陽山表面干燥的土屑。作為整個鄭屯歷年來最主要的風水寶地，鶴陽山的泥土仿佛有了熒光和異樣質感，可以夢一樣地發出光來。八月的大太陽照徹遠遠近近的山巒，我和我的老祖父，隔薄薄的一層泥土，抓不到彼此的手，也抓不到任何一只可以提供援助的器物。回到市里，我打電話給我父親。我前傾的身體僵硬，聲音被強行鎮壓后在話筒里尖銳游走。我說爸，爺爺的墳被大雨沖壞了，磚頭壘的小門都塌了。我父親不應聲，像往常一樣，他以沉默暗示我不夠冷靜。我看見他在城市另一端的臉，沒有表情，靜待著我的敘述進行到完整。螺旋狀往復的電流發出危險的“嗞嗞”聲，我思維的纖維頓時纏作一團，七顛八倒地把我見到的情形說了一遍。我父親說，知道了，那都是羊禍害的，和下雨無關。接下來他否定了我的意見，告訴我對墳塋修整必須等到來年清明。

一想到祖父殘破的墳塋要面對整個深秋和冬季，像一間土房子漏風又漏雨，我就有些發呆。在此之前，我一直覺得羊這種動物溫馴得近乎可憐，從來不知它們其實也很討厭。順帶著，我也要討厭一下放羊的人，即使這種討厭沒有什么道理。

我決定再努力說服我父親一次。他耐著性子聽我陳述理由，眉毛眼睛共同擰成一個三角形。他想不出聲地指責我“異想天開”或者“不可理喻”的時候，就是這個表情。

回過頭來想想，在我的經歷里，幾乎沒有留下與漏雨有關的深刻記憶。即使住所簡陋，我為此感受到的焦慮也約等于零。作為一個晚熟者，一個從少年直接進入中年的人，盡管敏感，卻更懵懂，——我的注意力被那些漂浮不定的事物強行疏散。我少年時的痛楚，當然有一部分來自于物質的匱乏和局促；但是，我說不清楚，為什么我的“物質”概念中并不包括“房屋”這個詞，——也許我將它歸類于成人詞庫?大約是1989年，我的同學李娜來到我家，當然是萬友街的老房子，她站在屋子中間，頭扭來扭去地四面打量一番，說：“哦，怎么你家和我家一樣，有點破破爛爛。”我看著她，吃驚的嘴半天沒有合上。我以為我聽錯了，或者是李娜的眼睛出現了幻覺。我十七年積累起來的知覺世界，在一句漫不經心吐出的話語間產生了輕度震蕩。讓我把自己的家和“破爛”這個詞聯系在一起進行理解，我覺得荒謬，仿佛上課的時間晨昏顛倒。盡管我熟悉這些被煤煙熏黑的窗框，熟悉那只屬于我的用木板搭起的“床”，它們帶來了舒適和溫暖，即使這種舒適偶爾被我母親的呵斥打斷。

此后半年，我是說，在李娜說出“破破爛爛”這個詞之后半年時間，她被學校勸退了。班主任告訴我們李娜患有“焦慮癥”，屬精神疾病。這是個嶄新的科學名詞，讓我一下子想起那天下午，李娜蒼白的臉上飄起一層陌生的薄霧，是她說出“破破爛爛”時的表情，好像與這個詞的親近緣自天生。班主任繼續說，據李娜母親講，她家早年的住宅緊鄰一家市內知名的服裝廠。李娜五歲時，服裝廠起了一場同樣著名的大火，差一點把她家的房子也燒著了。李娜就是在這場大火中受到了強烈驚嚇，落下病癥。我的思緒再次溜走，感覺中有什么東西在相互呼應，但是我看不清楚。

若干年后，當我在黑暗中睜大眼睛，努力脫身于一場噩夢，忽然疑心自己不小心踏入了某個圈套或者迷宮。白紙上出現了兩個長方形，這兩個虛擬的房屋，一個叫“焦慮癥”，一個叫“破破爛爛”。有的地方線條斷了，也就是說，作為房屋，它們是破的。而作為長方形，它們不成體統。這使它們互相呼應，聲息相通。而一些事物也因此得以進入，并且永久存放其中，比如夢，比如破敗，比如底片或者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