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魯迅小說中的知識分子形象

魯迅的《吶喊》、《彷徨》中有大量知識分子題材的小說。魯迅所寫的知識分子題材的小說有各種類型，其中有以深受封建科舉制度毒害的下層知識分子為主人的《孔乙己》和《白光》，有以封建衛道士為諷刺對象的《高老夫子》和《肥皂》，但魯迅著力描寫的、傾注了更多藝術心血的，是那些在中國民主革命中尋找道路，彷徨、苦悶與求索的知識分子，他們是一些具有一定現代意識，首先覺醒，然而又從前進道路上敗退下來，帶有濃重的悲劇色彩的人物，如《在酒樓上》的呂緯甫、《孤獨者》中的魏連殳、《傷逝》中的子君與涓生。第一類是封建制度的受害者和犧牲者，魯迅為他們唱一曲葬歌，對他們既有批判，也有同情；第二類是封建制度的維護和追隨者，魯迅讓他們演一出鬧劇，對他們只有批判，沒有同情；第三類是封建制度的破壞者和反抗者，魯迅通過他們的經歷探求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前進道路問題。

一、唱一曲葬歌

1.孔乙己的悲劇

孔乙己一心想走“學而優則仕”的路，死讀“圣賢書”，卻一輩子連半個秀才也沒撈到，只落得滿口“之乎者也”，讓人半懂不懂，徒然引人發笑；不會勞動生產，又好喝懶做，以至干些偷竊的事，被打折了腿，終于潦倒而死。丁舉人一旦考中，就爬了上去，成了一方的封建勢力，“吃人”者；孔乙己沒能爬上去，就只能淪為“使人快活”、供人奚落的材料，成為“被吃”者。孔乙己做了封建科舉制度的犧牲品還不自知，面對嚴酷的現實還視封建規范為神圣。孔乙己的死是對封建科舉制度和“學而則優則仕”道路的徹底否定。像孔乙己那樣“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既擠不進統治集團，又不肯放下臭架子，脫去破長衫，與那些做工的“短衣幫”站在一起，結果必然會走上窮途末路，充當舊制度的殉葬品。

2.陳士成的悲劇

魯迅《白光》里描寫了陳士成的一幕喜劇性的悲劇。他在第十六回縣考放榜時發現自己依舊落了第，“平日里安排停當的前程”又像“受了潮的糖塔”一般“剎時倒塌”，這位老童生的神經錯亂了，撈不到榜上的功名，便去掘地下的藏鏹，結果是受了幻覺的騙，淹死在城外的白流湖里。

3.悲劇的成因

孔乙己、陳士成他們深受封建科舉制度的毒害，一心想求得功名，充滿舊式文人的酸腐氣味。然而在他們生活的時代，現代文明已經開始沖擊古老的中國。腐朽的封建制度和封建思潮，在思想上和物質上都無力對抗西方列強的侵襲。許多有識之士奮起要求革命，但是僵化、保守的觀念和傳統卻仍束縛著許多人的身心，反動勢力也瘋狂地對抗進步的潮流。在這樣的社會大轉型、大動蕩時期，像孔乙己這樣徘徊在舊秩序之中的讀書人，既沒有勇氣，也沒有力量，更沒有機會投身到變革的大潮中去，只能成為文明發展、社會轉型中的落伍者和犧牲者。

二、演一出鬧劇

1.高爾礎的鬧劇

《高老夫子》中的高爾礎，身為一個學校的歷史教員，雖然易字“爾礎”以表仰慕俄國文豪高爾基之心，還發著“中華民眾皆有整理國樂之義務”的宏論，但卻是個不學無術、假充正經的偽君子，坐在牌桌上湊著“清一色”，看戲、喝酒、跟女人，無一不做。高老夫子“悵惘然”地走出教室，“大踏步走”時，“腦殼上突然遭了什么東西一擊。他倒退兩步，定睛看時，一支夭斜的樹枝橫在他面前，已被他的頭撞得樹葉都微微發抖”。作者給高爾礎這假道學以迎頭一擊的諷刺。

2.四銘的鬧劇

《肥皂》中的四銘是一個道貌岸然的假道學。他神氣十足地以有教養的正人君子自居，聲言要維護倫理道德，向敗壞風氣的壞學生及惡社會宣戰，但內心卻丑惡至極。四銘一面高嚷著“學生也沒有道德，社會也沒有道德，再不想想法子來挽救，中國這才真個要亡了”，而另一方面卻“不是罵十八九的女學生，就稱贊十八九的女討飯，都不是什么好心思”。他在街上被兩個光棍對年輕女乞丐說的“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的猥褻話所挑動，邪念萌生，情不自禁地多次講述“孝女”的德行及光棍的穢語。他哪里是要力挽社會頹風，只不過是拿一個“女討飯”來尋開心，滿足他卑鄙下流的欲望罷了。當他人淪為悲慘的乞丐時，四銘不同情受難者或譴責社會，而是和那兩個議論去買肥皂給“女討飯”洗澡的光棍一樣，在她的痛苦中尋找自己情欲的滿足。小說通過四銘老婆“簡直是不要臉”的唾罵和小薇園的調侃戲謔及何道統的放蕩大笑，把四銘內心的隱秘揭露得淋漓盡致。喜劇性的笑聲，使這位偽君子無可逃循地現出了原形，顯得十分辛辣、犀利。

3.鬧劇的背后

高爾礎、四銘們的靈魂已經完全腐朽，表面上道貌岸然，實際上滿肚子男盜女娼，或是封建的衛道士、假道學，或是不學無術的文人垃圾、文人敗類。與前一類知識分子孔乙己、陳士成們不同，高爾礎和四銘處于新思潮較盛行的都市，與閉塞保守的鄉鎮中的魯四老爺們相比，他們是新舊兩種文化夾縫中的封建怪胎，即在表面上標榜道德高潔，心性純凈，骨子里卻是卑劣骯臟、腐敗丑陋。高爾礎和四銘身上這種極端丑陋的負面人性正是封建文化的長期壓抑、新思潮的強烈沖擊所致，在他們的虛偽卑劣中，隱隱傳出封建大廈的崩塌聲。

三、探一條正道

《在酒樓上》中的呂緯甫曾經是一個富有朝氣的青年，在辛亥革命的高潮時敢于議論改革，到城隍廟去拔神像的胡子。可是十多年后卻形容大改，銳氣盡消，變得迂緩而頹唐，他“敷敷衍衍，模模糊糊”地靠教“子曰詩云”混日子，心安理得地干著為早夭的小弟迂葬和給一個船家女兒送剪絨花等無聊的事情。殘酷的現實生活已將他的靈魂擠扁了，他無力繼續為自己過去的理想而奮斗，只能凄苦地自嘲像一只蒼蠅“飛了一個小圈子，又回來停在原地點，在頹唐消沉中無辜地消磨著生命”。

《孤獨者》中的魏連殳曾經是一位“獨戰多數”的英雄，是一個使人害怕的“新黨”，即使在五四高潮過后，也還敢于發表一些“無所顧忌的議論”，他在世人的侮辱、誹謗中頑強地活著。然而他只是孤獨地掙扎著，終而失去了理想，最后采用玩世不恭的態度向社會進行著盲目的報復，甚至躬行起他“先前所憎惡所反對的一切”，拒斥起他“先前所崇仰，所主張的一切了”，成了一個真正的“失敗者”。

當現實主義者魯迅在生活里還沒有看到一種力量足以改變舊時代知識分子的悲劇命運時，他是懷著如何拳拳的心期待著后來者！魯迅的作品里經常閃爍著鼓舞人們向前的理想，自然這種理想又是和他直面現實的精神相結合的。

結語

知識分子是魯迅小說里描寫的重要對象。魯迅親身經歷了近代思想文化界的變化，對各類知識分子做過深刻的觀察。他是偉大的文學家，他最了解知識分子，既知道他們的長處，也知道他們的短處；既看到他們的不足，又看到他們的苦難。在舊社會里，他們和勞動人民的處境是大體相同的。他沒有在知識分子和勞動群眾之間劃一條鴻溝，而是認為他們“只是大眾中的一個人”。魯迅一方面充分肯定他們的歷史進步作用，一方面也著重提示他們的精神痛苦和自身的精神危機。了解了這一點，才能正確認識魯迅小說中的知識分子形象，才不至于過于強調魯迅對知識分子的批評。在品讀魯迅先生的作品時，把握好這一點是非常重要的。

總而言之，魯迅在他的小說里所提出的關于知識分子歷史命運與道路的主題，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上也是具有開創意義的。